每次展覽我都脫胎換骨
北京是向京《全裸》2006—2007作品亞洲巡展的最后一站。
北京是向京的出生地。
那些讓向京迷戀的南池子老胡同差一點就被拆了。人年紀越大,就越懷舊。向京于是特別理解“人是有根的”這個說法。“這些東西其實是跟生活沒有直接聯系的,可還是讓人惦記著”。
現在,她的《全裸》在經過香港、曼谷之后,抵達故鄉。《全裸》是向京對其多年來女性題材作品的一次總結。
9年前跟著向京、瞿廣慈夫婦從北京搬到上海的兩頭狗:黑皮和花花已經長出了白色毛發,儼然成了老狗。
今年,向京40歲。
有一點從北京出發,亦從北京結束的感覺。
多年來一直對女性題材的關注可能會成為過去時了。向京清晰地意識到。
雖然這種告別并不會像分水嶺、A面和B面、黑和白那樣一刀兩斷,但每次展覽結束,向京的確都有脫胎換骨的感覺。
最近,因為忙于籌備工作,向京每天都工作到晚上12點。她說她最喜歡的就是做展覽。為上場做準備的感覺讓她興奮。“展覽就是讓作品真正跟人見面。藝術家都渴望交流。一個人悶在那兒,一兩年攢一個東西,這是必經的過程,漫長而有樂趣,但悶著不足以刺激神經。”
位于上海市閔行區一個有些破舊的大倉庫里,展覽中的大部分作品已經包裝好,等著被運往目的地。空間顯得有點雜亂。到處是女人體、工具、支架。展覽的作品包括《一百個人演奏你?還是一個人?》、《寂靜中心》、《孔雀》、《面孔》、《預感》、《我22歲了,還沒有月經》、《彩虹》……


安靜的皮膚之下,血管的青紅清晰可見。
肉體豐滿,感覺青澀。
這些并不發出聲音的女人身體,目中無人地敞開著身體的每一個細節,那些泛紅的鼻尖、汗水、贅肉、傷痕、性器官……
她們顯然發出了令人驚嘆的聲響。那種坦然自若的裸露,“公然”自慰時候的沉醉,儼然與我們身處的世俗世界劃出了一條警戒線。
或許用超現實主義畫家夏加爾對自己畫作的描述來理解向京的這些作品是合適的:“很多人說我的畫是詩意的,幻想、墮落的。其實正好相反,我的繪畫是寫實的。”
“如果作品對觀眾能夠觸動,讓人喜歡,對藝術家來說反作用力更大。”向京說。
雖然她早已經是公認的當今中國市場最成功的雕塑家,在對女性身體的表達方面遠遠走在了其他雕塑家的前面,但若是遇到那些感同身受的觀者,“說出了他們心里的話”,向京心里的感覺就會像過電一樣,非常舒服。
通過展示,作品被放置于開放的環境,像鏡子一樣讓向京特別清晰地看到問題。

戒除過度敏感與懦弱,強烈地享受人生高峰
向京到了最好的時候。好到,她自己都認為,隨時隨地死去,都不留遺憾。
10歲的時候,纖細敏感的小女孩向京會在一個狂歡的時刻突然悲從中來,放聲大哭。有一次,鄰居家的大哥哥結婚,雖然那并不是向京關系最好的玩伴,可是她突然不能控制自己,躲到廁所里大哭。
她一直都知道自己性格中有很多懦弱、退縮、避世的部分。“我幾乎不上街。我這人很惡劣,自己的展覽希望大家都來,但別人的展覽我不想去,自我封閉。”從一開始做藝術,她就知道這是她的問題。
敏感是天生的,她從不用模特,因為有著對人高度的天才般的敏感。看你一眼,所有的細節都被她記在了腦子里。但她沒有任由自己的性格在敏感懦弱的道路上一路狂飆。她以一種強大的自制和自控,學著去面對性格中更積極的一面。就像她所說的最高境界就是雌雄一樣,向京努力戒除著女性天生的過度敏感與纖弱,讓自己的神經像男人一樣理性和茁壯。
“如果你選擇真的避世,那也無所謂。但我又不可能真的那樣,所以那樣就毫無意義,縱容一點好處都沒有。”從中央美術學院畢業之后,她曾經在《大眾電影》當了5年的美術編輯。生活被割成碎片,什么也做不了。其中有一年,她只做了2件小雕塑。1999年,她和瞿廣慈來到上海師范大學美術學院任職。在這8年,她創作出了絕大多數的代表作。而她所有的大作品,也是從上海開始。2007年,兩個人辭去工作,徹底告別體制。
這是向京慢慢成熟的過程,她越來越能夠看清自己。
在遠離上海市中心的工作室里,向京的生活本身嚴重無聊封閉和單調。可是她的內心越來越強大。這種表面單調平靜之下的強大,就像是要將母親陰道撕裂開的嬰兒的頭,可以沖破一切障礙。
2005年,《保持沉默——向京作品2003-2005》在北京大山子藝術區北京季節畫廊展出。“那是我第一次徹底建立自信心。”
畫廊的老板從來沒有在自己的地盤里見過那么多觀眾。策展人、批評家的表揚像是蓄積了多年的瀑布,一旦找到出口立即滔滔不絕。
她強烈而充分地享受著這一切。“人要特別強烈地享受高峰的感覺。給自己心理暗示:我現在是最好的時候。”
向京的巨大雕塑《大軟體》在工作室里有點懶散地躺著,高3米,長6米。向京說,每次著手做大作品的時候,就是她自信心爆棚的時候。藝術家應該就是有野心的。“很多人說你做得很好就是動力,虛榮心恰恰能夠帶來刺激。”
2006年,《你的身體——向京作品2000-2005》在上海美術館展出。為年輕的當代藝術家做個展,對上海美術館來說并不常見。表揚再次湮沒了上海美術館。本來計劃中的學術探討會,意外地成了一個向京的表揚大會。栗憲庭說她是個“天才的藝術家,一個雕塑大師”。在場的向京“非常非常不好意思”。
但她依然覺得那些對于一個女性雕塑家的表揚背后其實還是有潛臺詞的。有一點“唉,真不錯”的口氣。“事后我還是很堅定的。什么都別擊垮你,無論贊揚還是批評。”她瘦,但說話鏗鏘有力。在上海的時候,京腔不那么濃,每個音節都清晰干凈。
她甚至可以不屑于對自己的懷疑。“有些懷疑可以提醒自己,有時候卻也會拖你的后退。”
面對鏡頭,她如同她的那些雕塑一般,沒有化妝,卻擁有不亞于任何一個國際名模面對鏡頭時的抓取能力,散發出讓人凝神體察的氣場。
全新的作品在準備展覽的同時也已經開始進行。
我現在對教誨別人或者煽動別人不感興趣
《風尚周刊》:你最希望把你的作品放在什么樣的空間展示?
向京:這個問題很有意思。的確,到目前為止,藝術在流通的系統里,一定是在跟藝術有關的場所里展示。我想,如果是在一個臨時擺放地,或者是運輸途中,巨大的女人體讓街上很多人看見,會特別有意思。能去美術館看的人畢竟還是很少,一般百姓的經驗和藝術品差距很大。1998年,我的作品在深圳展出,策展人跟我說,布展的工人抬我的作品最幸福了。那作品挺性感的,工人會有種莫明其妙的興奮。當你把藝術不當藝術或者賦予它其他的身份,至少會有讓人意外的效果。
《風尚周刊》:對你來說,上海和北京兩個城市各自的當代藝術生態有什么最鮮明的區別?
向京:一個最明顯的區別是,北京的藝術家比上海多10倍以上,所以生態自然會有很大差異。北京的藝術圈更像江湖,而上海的藝術圈更像單位,大家各自做各自的,井水不犯河水。上海的藝術家們相遇很困難,很少交往,藝術圈的活動也少,上海人本身也喜歡保持距離。就我自己來說,我更喜歡自己待著。當然去北京我也會如魚得水,嘻嘻哈哈,跟很多朋友玩得很開心。可是呆上幾天就會很疲憊,我自己長期習慣于安靜生活。
《風尚周刊》:四川地震時 你在做什么?災難對你個人來說有什么樣的影響?
向京:當時我的父親在生病,我所有的事務都停止了,正是焦頭爛額的時候。面對災難,我突然發現自己很沒有能力,除了捐錢沒有任何辦法,挺沮喪的。這讓我開始思考:藝術到底能幫助誰?我一開始覺得搞藝術品拍賣是在發國難財,但后來我發現我是在從一個非常自我的角度去考慮問題,因為有的藝術家是把自己定位為一個公眾形象。后來我聽說周春芽在教一些震區的孩子畫畫,不得不承認,他們更有操控性,能做出更可行的東西。這點要向男性學習。我現在覺得這東西很重要,特別想開發自己這方面的能力,實現自己的價值。人總是要想,能不能去做些超越藝術的事。
《風尚周刊》:你說最好的年代是80年代,隨隨便便都是文化生活。這個時代給你的烙印是?
向京:那個時候讀薩特、馬爾克斯、弗洛伊德……吸收能力特別強。所以雖然我在批判精英意識,但我自己還是有的。因為80年代,自由主義和理想主義在我身上永不磨滅,一聽到革命就熱血沸騰。但我現在對教誨別人或者煽動別人不感興趣。我對體制徹底失望。
《風尚周刊》:時裝設計師們開始在他們的秀場里使用裝置作品,比如Marc Jacobs就在秀場里使用了Stefan
Beckman的作品。你是否介意自己的作品被搬上T臺,成為某次秀場的背景?
向京:合適的話,沒有問題。現代的藝術應該是很敞開的。這對我本身來說也會是一種挑戰,我要去重新考慮藝術的呈現方式,那一定會是挺別扭也挺有趣的,會讓我去思考很多東西。
《風尚周刊》:你之前一直關注女性題材,說過女性很難超驗,在思辨方面沒有優勢,正試圖嘗試超越這一點。現在超越的成效如何?
向京:很有成效,但遠遠不夠。在30歲之后,我覺得自己作為一個女人,已經超越了很多東西。有很多出色的女孩子,價值觀是潰敗的。女性存在本身就有很多難以接受的事實,我仍然覺得,至少在中國,女性還是次性別。但不管什么樣的存在,重要的是在這當中獲得尊嚴。我們哼哧哼哧地做、拼命做,就是要留下物證,留下獲得尊嚴的可能性。我活著的價值就在于此。
《風尚周刊》:翟永明曾經說過女性藝術家的作品依然是被遮蔽的。你認為現在的策展、評論權利機制對女性藝術家依舊存在輕視嗎?
向京:這種存在是肯定的,但你不能左右它,更不可能擊潰它,甚至你根本沒必要去批評它。在當代藝術圈就是男性話語占主導地位,你就是處于被選擇的地位。其實女性藝術家數量本來也沒有那么多,出來的也都已經被承認了。最重要的是你堅持自己的立場,做出自己的東西。
《風尚周刊》:為什么我們在中國公共空間所看見的雕塑作品大部分都很丑?雕塑家要為公共空間負責嗎?
向京:我上學的時候,一個班6個學生,到后來只有我一個人在搞自己的藝術,而其他的人都在做項目。我自己畢業后第一個決定就是,我這輩子絕不做城市雕塑。我覺得這不是藝術家的生活,而是生意人的生活。你是乙方,你要做讓甲方滿意的東西,你的生活就是吃飯喝酒拉關系。藝術家是應該對公共空間負責的,但我目前還沒有找到好的系統和機制能夠介入其中。我曾經接過一個類似的項目,是在多倫路上做丁玲的雕塑,但他們要求的還是老套的概念,要做寫實的雕塑。我做完了,他們跟我說“眼神太迷離,要堅定。”結果就變成很庸俗的東西。其實國外有很好的范本,他們在操作的時候會考慮藝術家風格和空間之間是否合適。
《風尚周刊》:今年西冷春拍專門推出了“當代中國雕塑”的專場。你認為現在藝術市場對當代雕塑作品價格的定位是否合適?當代雕塑作品是被高估還是低估?
向京:我對市場幾乎不懂。市場有自己的淘汰機制,它自己慢慢會平衡。雕塑的作品永遠不會高于繪畫,不會是價值最頂尖的門類。中國當代藝術市場本身就很亂,處于調整狀態中。我一直都覺得,現在的市場挺好的,你只需要好好做就行。我只有藝術的標準,很難看到市場的標準,你好好做自己的東西,不要有什么期待,市場對你會有信心。藝術家但凡想著去賣藝術,就一定會受到干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