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發生的通脹現象,是經濟全球化以來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全球通脹。全球央行需在貨幣政策上高度協作,以最終解決困局;中國則應首先理順價格信號
在短短幾個月里,通脹這個在過去十幾年已經被淡忘的“壞孩子”,一下子從房間的角落沖到了中央。
全球通脹率飛速從2007年1月的2.4%上漲到2008年4月的4.4%。更令人擔憂的是新興市場,這個歷來被認為是全球通縮力量的發源地,正在經歷著更為嚴重的通脹問題。MSCI新興市場指數成員的25個國家的平均通脹率,已經從2007年1月的3.4%上升到2008年4月的6.4%,而這25個國家里已經有9個國家的通脹率沖過了10%的消費者心理防線。實體貨物和商品的囤積和投機尾隨而至。在很多發展中國家,已經出現了因通脹引起的騷亂。不能不說是警笛已響。
這次通脹是具有歷史意義的,它是經濟全球化以來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全球通脹。傳統經濟學課本上的很多關于通脹的說教開始看上去不靈了。從2007年下半年開始,很多十幾年沒嘗過通脹苦頭的經濟學家們祭出了“結構性通脹”的法寶,把通脹歸咎于某一類商品價格短期內的供需失衡,原油、大宗商品和農產品自然是首選,并認為,隨著這些產品供需的迅速再調整,通脹自然會消失。
然而,現實的發展卻和“結構性通脹”理論背道而馳。實際上,從2004年初開始,能源和商品價格就一直在上漲,原油上漲了240%,鐵礦石上漲了170%,就連谷物也漲了150%。為什么通脹偏偏在這個時候找上門呢?又有人提出自然災害對供給的破壞來解釋。然而,雪災和地震對物流和農業的打擊都是區域性和暫時性的。
通脹并無結構性之說。長時間的通脹,貨幣供應過剩必然是源頭,這個基本道理始終未變。在全球化的背景下,很多因果關系是跨境的,我們把全世界當成一個國家來看,很多問題就一目了然了。
全球化助推通貨膨脹
很多客戶向我提出了一個疑問:2008年上半年,中國在投資力度和貨幣投放方面控制得相當有節制,資金短缺甚至還一度成為企業發展的瓶頸,總貨幣供應肯定比2007年要有所放緩;加上股市蒸發掉的賬面市值16萬多億元人民幣,流通盤資金損失少說也有7萬億-8萬億元,對需求肯定有相當的抑制作用,為什么通脹反而越走越高呢?
這個問題的答案就在全球化里面。我們今天所說的全球化,不僅僅是貿易層面的,更有金融層面的。全球經濟的內容除了跨國采購和銷售,更有跨境的資本流動。這幾乎已經涵蓋了一個國家可能有的經濟活動的全部內容。
全球化的優點不必多說,而缺點就是使經濟問題具有更強、更快的傳導性。這次通脹的迅速傳導,是全球化的必然結果。如果把全球各個央行看做一個個地方性的商業銀行,而把全世界看做一個沒有央行的國家,情況就不言自明了。
雖然中國在上半年貨幣投放M2增速減緩到17.5%,但美國為了拯救信貸危機籠罩的金融體系,在同期投放了大量貨幣。由于美元在全球具有直接購買力,這樣做的結果就是在全球范圍內增加了貨幣供應。這就好比雖然一個國家的一個省的銀行貨幣投放控制住了,可是其他省的貨幣投放反而在加速。全球的總貨幣供給并沒有減少,反而增加了。
寬松的資金供給、便宜的融資成本和越來越高的通脹預期,使得金融資本對原油和商品的投機變本加厲。再加上今年年初以來全球各地天災人禍不斷,給了投機者更多的炒作題材,全球材料和商品的價格隨之飆漲。通脹順著當前高度發達的全球貿易和金融系統迅速蔓延開來。中國作為全球第一大材料采購國、產品出口國和投資目的地自然成為受害者。
從2007年開始,國際通脹的形勢還有一個戲劇性的變化。2007年7月,布什政府正式通過了《2007農場、補給以及生物能源法案》,對國內生產乙醇生物燃料進行補貼。這大大地刺激了美國國內農業對生產生物燃料的原材料——玉米的種植積極性。市場的力量很快把大量的谷物產能擠出,直接導致了邊際供給的減少。
由于美國是世界上最大的農產品出口國,這直接導致了國際糧價的上升。也就是說,從2007年開始,這種在高油價背景下的作物產能和燃料產能的競爭關系將長期存在,全球食物價格和能源價格開始掛鉤聯動,而且隨著國際乙醇提煉產能的逐漸放大而加強。
這種變化非常重要。因為在大多數發展中國家,食品才是驅動通脹的主力。糧價一動,很多糧食依賴進口或者沒有出口禁令的發展中國家立刻火燒連營,通脹失控。所以說,2007年以后糧價隨著油價的暴漲,是全球化背景下通脹迅速蔓延的另一個主要原因。
全球協作還是全球博弈?
把全球化的世界比喻成一個沒有央行的國家,還有一個寓意,就是說明在金融高度全球化的今天,全球央行在貨幣政策上的高度協作仍然缺位。這是非常危險的。1907年,美國的一次金融危機催生了美聯儲,建立貨幣儲備并來協調全國的貨幣供應。試想一下,在資本高速流動的今天,如果一個國家沒有央行會是什么樣子?
利益的不統一,是這種缺位的主要原因。試想一下,哪個國家愿意先放棄內需的增長來給別國留下更多的治理通脹空間呢?各國利益的巨大差異,使得要取得各個經濟大國的協調一致,共同治理通脹絕非易事。更大的可能是基于本國利益的全球博弈。
美聯儲最近不斷發表對通脹憂慮和強勢美元等言論。這種口號,一是為了抑制以弱勢美元為滋生床的過度油品和商品投機;另一方面,也為了提振投資者對美元的信心,維護美元本位的制度。
但很難相信美國會真的加息。要知道,信貸是美國經濟的核心。但在金融完全市場化的美國,它也可以演變成致命的經濟危機。信貸危機的核心就是高風險類別的資產價格。各大金融機構面臨破產危機,都是這些對利率非常敏感的高風險資產的價格崩盤造成的。
因此,美聯儲在通脹已經抬頭的時候,選擇了大幅減息并配套其他措施進行大量的貨幣投放來穩定高風險金融資產的價格并不難理解,因為對于聯儲來說,拯救美國的金融機構,就是拯救美國的經濟。美聯儲上半年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資產價格穩定住,拯救了大批瀕于破產的金融機構于一線。現在若加息,就有前功盡棄,再次陷美國于金融混亂的可能。
況且,美國是全球最大的農產品出口國,糧價高企,美國在這方面的收益肯定會再增加。雖然這點小甜頭不足以彌補高油價的損失,但是相比吃盡高糧價苦頭的大多數國家來說,美國的這點小甜頭仍是優勢。而且,美國是個以服務業為主的國家。每美元GDP里面原油只占3美分。美國經濟對高油價的承受能力要比所有發展中國家高得多。
因此,由美聯儲來挑頭治理全球通脹并不符合美國的近期利益。我們不要指望美國在這方面有什么大作為。
歐洲的情況也不樂觀。歐盟各成員國的經濟發展相當不平衡。雖然加息符合歐盟經濟強國——例如德、法的利益,但這卻會把飽受房地產泡沫和歐元升值折磨的西班牙和意大利的近期利益犧牲了。歐洲央行就算成功加息一次,西班牙和意大利必然會付出慘重的經濟代價并強烈反對繼續加息。所以,歐洲央行在內部都很難協調一致,更不要說號召全球協作了。
全球通脹如何收場?
最起碼在近期,各大主要經濟體在對待通脹的問題上的姑息態度不會有太大轉變,將是一種僵持消耗的局面。那么,這場已經全球化的通脹如何收場呢?
最好的,大家最愿意看到的結果,是供給方發生奇跡。如果國際地緣政治發生重大利好變化,導致原油供給異常旺盛和價格大幅下跌。在原油和商品里大舉建倉的金融投機者必然遭受重創出場,加快價格的下跌速度。由于糧油掛鉤的聯動性,糧食價格也必然隨著大幅下跌,發展中國家的通脹問題也會迎刃而解。然而,縱觀當前如此復雜的國際地緣政治形勢,在這方面不應抱有太大幻想。
還有一種可能,就是有些國家堅持不住。在高通脹的環境下,維護需求增長是有很高代價的。在發展中國家,這意味著對油價和農業的巨額補貼,也就是對財政的巨大消耗。財力不濟的,經濟體太小的國家,毫無疑問首先遭殃。越南就是個例子。即使印度這樣的經濟大國,由于財政和貿易雙赤字,能撐多久也是個未知數。
印度金融市場開放程度在發展中國家首屈一指,如果發生嚴重的經濟滑坡,“熱錢”會迅速撤離,還很可能遭遇國際對沖基金的洗劫。印度如果劇變,不僅會加劇印度的困境,對國際金融市場的沖擊也不可小覷,包括殃及在海外交易的新興國家(包括中國)的股票。這種收場方式,是以大經濟體,尤其是發展中國家經濟體需求的破壞性收縮來告終的。
最后一種可能是全球央行的空前國際協作。也即是,在爆發大危機之前,各國出于某種原因(很可能是小危機之類的教訓)取得共識和妥協,出現一個臨時的、類似國際央行職能的會議或組織,來協調主要經濟體對需求的有效抑制。這種做法雖然大家都要埋單,但至少各國都無需“硬著陸”,也減少了對國際金融市場的沖擊。
國際協作更可能和第二種情況交織在一起。只有爆發一個小危機,切實威脅到主要經濟體的利益,才會讓G8認認真真地面對通脹問題,協同治理。
中國應盡快理順價格信號
中國在這場通脹博弈中顯得財大氣粗,面對130多美元的油價頗有一直補貼到底的氣勢,但這樣做并沒有必要。
從近期利益上看,我們是在通過補貼油價來補貼低附加值出口企業和高能耗企業,從而變相地補貼發達國家的消費者。這樣做,似乎保障了就業需求的增長,卻是弊大于利。
首先,高能耗、高污染、低附加值的外部需求不符合中國的長遠利益。
在過去的五年,中國對全球GDP增長貢獻率為9.5%,但是對包括原油和鐵礦石在內的主要能源和資源的邊際需求貢獻率為38%和30%。顯然,這種情況不能長久,產業升級是一種必然。能源和資源價格提高了,必然促使企業向知識型、高附加值的行業轉移資本,這其實是一個催生產業升級的機遇。而過度的保護,實際上是對企業轉型動力的抑制。
其次,目前的高糧價也給就業再安排提供了千載難逢的機會。從工廠退出來的低端產業工人回鄉種糧養豬,可能凈收入更高。這樣做既有利于農業生產發展,社會也更和諧了。何不利用這個機會把低端出口企業的勞動力分配到農業生產中去呢?當然,農業是柴油使用大戶,農業的承受能力也是主要考慮之一。但是農業是可以通過直接補貼制度來保護的。
從國際關系上看,中國這種財大氣粗的補貼做法已經引來諸多非議。
雖然中國的財力可以打一場補貼持久戰來保障自己的經濟增長,但其他國家將承受壓力,甚至可能會先把某些發展中國家耗垮。這會為中國在第三世界陣營里樹敵,不符合中國的利益。而且,如果國際原油、商品和農產品的價格長時間居高不下,就算中國有實力持續補貼,幾年下來,肯定也將財政元氣大傷。
最后,如果國內和國際價格的巨大差價長期存在,走私、囤積以及合法的市場投資和直接投資套利方法都會出現,國家將被迫逐一立法圍堵,相當被動。以糧食為例,中國現在已經對化肥出口巨額征稅,目的是為了保證國內的糧價穩定。很快,過大的國內外糧價差就會迫使政府立法禁止糧食出口以防止跨境套利。如果國內糧食長期低于國際糧食價格,食品加工產能就會向糧食成本低的中國轉移,則政府又不得不立法禁止加工食品出口,進而可能是甜味劑和生化行業,或者飲料等的出口限制,形成立法與市場力量的對抗。
市場的套利無孔不入,靠補貼和價格管制的圍堵方式來治理并不聰明。目前最好的應對措施,應該是盡快把價格這個信號燈點起來,利用市場的力量調整供需。
當然,在國內能源和資源價格和國際市場價格差異巨大的前提下,貿然和國際價格一步接軌可能讓很多產業來不及調整,對產業需求造成毀滅性的沖擊。所以,理順價格信號的尺度在于有效抑制需求,而不是簡單地追求立刻和國際價格接軌。油價和電價加多少能真正起到抑制高能耗和低附加值產業需求的效果,是一個要認真研究的課題。■
作者為摩根士丹利執行董事兼中國策略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