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我也是它的讀者,第一本看的是《做愛情》。
引起我的注意,第一是書名,第二是搞不清楚它到底是不是書。它才一百多頁,不厚,全彩印刷,開本又和其他書有點不一樣,而且里面不是只有一個作者,他們都是在依據同一個主題各自詮釋著“愛情”是怎么一回事。第二本看的是《詩戀Pi》,給我的又是另一個驚喜,書封竟是印于銀色的書皮上的米蘭·昆德拉的手稿,于是讀者自己的樣子隱隱約約與書封上那副“怪臉”套在一起。

2003年9月,經過幾番“驗明正身”后,我從讀者的身份,轉變成Net and Books雜志書的編輯之一。正式參與的第一本是《一個人》。那時候的編輯部,連總編輯,約五、六個人,由其中一位編輯輪流當各期的責任編輯,負責該期主題書的統籌事務。這套雜志書的出版理念“在閱讀的森林里摸索前行,需要熱情;在摸索中不致迷失方向,需要主張”,就是讓進去看似深不可測的知識密林里的人,透過不同的工具、線索、成功與失敗的經驗,探索出一張屬于自己的閱讀地圖,有了這張地圖你又可以出發到別的目的地,在不同的領域里不斷延伸。在構思主題的時候,基本上我們都會考慮到“閱讀如同飲食”:飲食要均衡,閱讀也是一樣,于是在開會討論下一期要做什么主題時,必然會提出這次我們到底要做主食(知識需求)?還是高營養的食品(思想需求)?幫助消化的蔬果(參考工具)?還是甜點零食(休閑需求)?當然每期雜志書的架構同時亦會包含這四類飲食。
“責任編輯”顧名思義,要背起這本書的所有責任,所以壓力最大,但同時滿足感亦是很大。我可以把自己有興趣的議題,盡量在主題和架構下展現出來,而如何能把一個原本碩大、艱深的議題,以獨特、具趣味性的、讀者又能讀懂的角度來詮釋,對于一個本來只編流行雜志的我來說,實在不容易。此外,還要找到一位適合的作者,要他在百忙之中答允賜稿(如果該作家是你的不二之選,還要厚著臉死纏爛打),最后又能在截稿時間內,收到一篇精彩絕倫的文章,那時候真的有種“這么棒的一篇文章,在我參與的這本書里誕生了”、“世界是如此明媚,有什么事是不能解決的呢”之感。相反,等待了一個月結果等到一篇不是你或總編想要的稿子(注:不一定是寫不好),一路讀下去,頭皮發麻,背后冒出陣陣涼意,這時你知道只有兩條路可走,一是有技巧地請作者修稿,二是明知無法修,如果還有點時間則以秒速再找人寫。要是發稿在即,那就只能向作者道歉,然后刪掉這篇文章重整書的編排。不論是哪個選擇,統統都在考驗著編輯的口材、安撫技巧和應變能力。

這系列雜志書所談的,雖然是以閱讀和知識架構的整理為主,但作為參與者的我,最難忘也受益最多的,卻是跳脫書以外的精采人和事。每期我們都會與主題相關不同領域的人作訪問,比如《音樂事情》里的林強、雷光夏,《書的迷戀》里的黃永松、魏德文,《少一點》里的朱銘、吳興國,《夢想》里的Akibo等。這時候你不再把這個視為工作,而是提升自己眼界和人生體驗的機會,能與不同領域引領風騷的人物交流,何其有幸!《我窩故我在》那一期主題是“家”,我和同事去了新竹關西鎮一家由一位匈牙利神父葉由根所創辦的智能發展中心,我們去是為了解那里的智障小朋友是過著什么樣的團體生活,因為那里就等于他們的家。我們遇到了一位志工,她說:“有一次我問葉神父:‘你怎樣可以做那么多事情,幫那么多的孩子?’他就說:‘你只要把自己想得越小越好’”。看著她紅著眼眶跟我們說著這些,我不能忘記這位志工的神情也同時被葉神父的話所打動。我們在做的不是“張老師”,但像這種人與人之間產生的暖流,或激勵人心的故事和文章,隨手一翻還是不少。
在眾多主題書中,《音樂事情》讓我的體會最深。一來這是自己所提的企畫主題,二是自己落手落腳參與程度最深:大人物訪問,街頭訪問去聽人們講音樂與自己的關系,去參與各種音樂活動,像華山藝術園區辦第一屆的“硬地音樂展”,確確切切地看到了獨立樂團年輕人是如何拼了命撥弄著弦線和他們的生命力,還有在華中橋底下,感受到了音樂和影像于天地間縈回流動的“和”派對……等等,編、寫、攝影樣樣齊,更甚,還跑去深坑一家天主教修道院,錄下修女們天籟般的頌歌、還去信美國太空總署和愛荷華大學請他們授權使用太陽風暴的聲音,為的是要制作一張隨書附贈的音樂光盤。
其實難忘的采訪經驗,還有人生第一次把一條大蛇放在脖子上,第一次與一班SM愛好者坦蕩蕩地聊他們的性經驗……現在回想起來,編這本主題的時候,自己宛如演員一樣,你必須要進入那個圈子,跟圈子里生活的人打交道、交流;另一些時候,你又是這出戲的數據搜集和編劇,把看過的書,從訪問得來的資料,濃縮在短短一個多月內反芻出各式各樣的文章(有時候是找不到適合的作者來寫,有時候則是自己對某個題目很感興趣,非寫不可,硬要責編同事把這篇文章加進來……哈,這個說法也許有點夸張……但心情卻真的是這樣),總括來說,就是要投入到那個氛圍里面才能編出像樣的東西,因此生活模式每隔兩個月就會變換一次,亦就是這本雜志書給我很大的吸引力。

那時候每次到外包美編工作室,對于我們來說就是成果驗收的重要時刻。美編在做稿的同時,我們幾個編輯困在一個小房間的長桌上,默默輪流校稿,總編輯則在桌子的另一端敲計算機趕稿或改他不滿意的稿子。不要小看一本只有一百四十多頁的書,里面會發生問題而被總編輯抓包的機會多的是:怎么會下這樣的標題?那么明顯的錯字難道你沒注意到?怎么會把那么重要的東西漏掉……諸如此類,罵完了,氣氛直達冰點,心情直抵谷底,但還得繼續搏斗至凌晨三四點,最后拍板的落版單演化至七、八版以上,全本書編排來個乾坤大挪移也是有的。正因如此,和當時一起共事的編輯會有一種特別的革命情感,一起被罵,一起扶持,一起面對問題。
不過當日的苦,今天已經沉淀或者揮發掉了,所以現在回憶起來心里只有懷念的部分。
我之于“Net and Books”,或這系列之于我而言,就像過客,但是那是被記住的過客;它暫時不復存在,但它影響了我這幾年來的生活與思想。同樣地,即使我離開這里,但我所寫所想,也白紙黑字刻印封存在這十來本書,兩千多頁里面,它證實我這個人短暫的存在過。
那真的是一段美好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