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孽障

2008-12-31 00:00:00
芳草·網(wǎng)絡小說月刊 2008年8期

現(xiàn)場點評:

維特根斯坦在他的名著《哲學研究》中說:“想象一種語言就意味著想象一種生活方式。”八間房的村民們就生活在綽號的方式里。這個世界有語言但沒有文字,他們的方言俚語鮮活響脆,這樣一個生龍活虎的自足的世界,因著文字的出現(xiàn)而被打破了。袁世福偶然撿到了一個孩子,那孩子隨身攜帶的一張字條攪擾了這個世界的寧靜,也讓自己和妻子命喪黃泉。他撿回的兒子“二八扣”和他撿回的那張字條之間可以互讀,也就是說“二八扣”是活的字條,字條是死的“二八扣”。“二八扣”與他的養(yǎng)父母勢不兩立,以致于接連赴死。正可以看作是文字世界與無文字世界的一場戰(zhàn)爭,并最終以橫陳的三具尸體,昭示著兩個世界存在著無法溝通的死障。

點評人:張昭兵(復旦大學現(xiàn)當代文學博士)

我們八間房給人起下的綽號,都特別富于創(chuàng)造性:簡潔、生動、準確、鮮活、一針見血、飽含智慧。兩三個字,“嗖嗖”或者“嗖嗖嗖”,就“咣當”一下子把某一個人釘在那根屬于他的柱子上了,想扭扭身子或者掙脫下來,連門兒都沒有。“狗張子”——人性不好;“耍圈子”——心眼兒多;“小傻子”——反其義而用之,其實比誰都奸;“二晃蕩”——一條腿瘸,走路不穩(wěn);“參謀長”——好給人出主意;“狗獸醫(yī)”——不會劁豬不會騸狗,偏喜歡背個獸醫(yī)那樣的破兜子;“大外甥”——見到女同志不分年齡,張嘴就叫大姨……

有些人狗臉酸,綽號不能當面叫,一叫他就會沖你發(fā)脾氣,眼珠子通紅,祖宗八代地罵。那就背后叫,“三嫂子,前半晌,大外甥家做豆腐了,麻溜地咱也去撿兩塊!”“二大娘,耍圈子又從城里倒騰回一堆碎布頭,小珍兒小玲兒都去了,咱娘倆也挑點兒去!”“大兄弟,狗張子家的老母豬下崽子了,咱瞅瞅去,不行抓一頭家養(yǎng)著。”被叫的人蒙在鼓里,自我感覺良好,其實,自己的綽號早已經(jīng)代替本名在暗中流行了。也有些人性子好,喊他啥他答應啥,不急也不惱,叫來叫去,綽號往往就驅逐了本名,到最后,連他自己都忘了大名叫啥了。“參謀長”到大隊當通信員,一來電話他就搶著接,對方問:“你是誰啊?”他張嘴就答:“我參謀長啊!”

綽號這東西一定是多長了好幾條腿,傳播起來總是要比大名快。好多人都知道八間房有個“狗獸醫(yī)”,卻很少有人知道八間房有個陳志忠。到八間房打聽華紹亭,一下子誰也想不起來是哪路神仙,要是問“華三摳”,連小孩兒都能指給你,西大坑上沿兒頭一家。綽號不但能迅速流行,而且還能遺傳。爺爺傳給父親,父親再傳給兒子。姓許的一家從前是大地主,家里修過炮樓子,祖孫三代的綽號分別是:“老馬棒”、“大馬棒”、“小馬棒”,要是再往下傳一輩該叫什么呢?“小小馬棒”?有時候遺傳是反過來的,或者說叫傳染,中間開花,父親輩得了綽號,傳染給爺爺輩,再遺傳給孫子輩。袁瑞來八歲那年,人送綽號“二八扣”,他的父親袁世福就被傳染成了“老二八”。

“二八扣”是什么意思呢?

這就要從四十年前說起了。四十年后的今天,在八間房恐怕沒有幾個人還會記得袁世福、呂桂芬、袁瑞來一家三口了。他們早已經(jīng)不在人世,埋進了村西的姜墳崗子。幾年前八間房大面積改水田時,姜墳崗子被推成了平地。如今,連他們的墳頭兒都找不到影子了。“二八扣”這個綽號也和那段令人驚心的往事一起,從人們的記憶中抹去,了無痕跡了。

四十年前的八間房,還沒有鋪砂石道,出了村子,向南向北都是走大馬車的黃土道。一天中午,在老興隆店兒開飯店的楊大麻子,從村北的大道走進了八間房。楊大麻子是個胖子,一路從老興隆店兒走過來,十六里地,已經(jīng)走得滿頭大汗,一顆大腦袋上冒著熱氣,每粒麻子里都蓄著一顆汗珠子,大肚子像蛤蟆似的一鼓一鼓的。楊大麻子走到村北的老榆樹底下時,碰到了“參謀長”。“參謀長”正從家里走出來,要往西街去,西街“華三摳”丟了一頭豬崽子,拿根兒麻繩要上吊,四五個人都攔不住他,“參謀長”打算去參謀參謀。楊大麻子招呼一聲,喊住“參謀長”,說打聽一個人,有個劉紹貴是在這村上住不?“參謀長”擰著眉頭想了想,沒想起來誰是劉紹貴,就說我叫“參謀長”,這堡子里的人沒我不認識的,那人是不是八家子的,那堡子姓劉的多。又問,你找這個劉紹貴什么事。楊大麻子一拍大腿,“我找他要賬來了,他兒子在我飯店吃了十盤青炒肉,到現(xiàn)在一盤的錢也沒見著影兒呢!明明說是八間房,劉紹貴的兒子,咋還沒這個人了呢!”“參謀長”是個熱心腸,說你先別著急,我再幫你問問,就隔著一條排水溝和一道秫秸杖子沖著院里喊他爹老劉頭兒。

“參謀長”喊:“爹呀!知道誰叫劉紹貴不?”老劉頭兒正蹲在杖子邊的茅房里解大手,冷不防嚇得一哆嗦,手里拿著的褲帶也掉進了糞坑里。老劉頭兒隨手從杖子上撕下塊苞米皮子,三把兩把擦了屁股,褲帶也不要了,提溜著褲子就跑了出來。跑到“參謀長”跟前,抬手就是一巴掌。“參謀長”捂著臉看他爹,“爹呀,沒招你沒惹你的,打我干啥呀?”老劉頭兒不說話,沖上來左右開弓還要打,卻忘了自己的褲子,褲子一家伙出溜下來堆到了腳面上。楊大麻子見勢不好,一把抱住老劉頭兒,“你們爺倆兒有話好好說,還非得擼胳膊挽袖子咋地?”老劉頭兒使勁掙扎,“沒你事兒,你撒手,把我放開!”越掙扎,楊大麻子抱得就越緊,“一撒手你不還得打嘛,有啥話好好說不行嗎?”楊大麻子力氣大,老劉頭兒掙來掙去也脫不了身,急得又跺腳又嘆氣,“求你了大兄弟,你撒手行不,讓我把褲子提上來。”楊大麻子就放了手。

老劉頭兒提起褲子,一只手提溜著,另一只手指著“參謀長”罵:“敗家玩意,一天到晚竄來竄去給人出主意,你姓啥叫啥知道不?”“參謀長”摸摸臉蛋子,老劉頭兒下手挺重,臉蛋子上印出了四只紅手印,“我不是叫參謀長嗎,八間房三歲小孩都知道,爹你咋就給忘了呢?”老劉頭兒蹦了個高兒,把一口唾沫吐到他的腦門子上,“王八操的鱉犢子,你尋思尋思,劉紹貴是誰?”“參謀長”這下子想起來了,一拍屁股說:“對呀,我咋給忘了呢,我就叫劉紹貴啊!”楊大麻子一聽這話,一把拽住他脖領子,“你兒子白吃青炒肉,你咋還裝糊涂呢?”揚起拳頭就要打,“參謀長”用手攔著說:“大叔啊,你這可冤枉死我了,到現(xiàn)在我還打光棍兒,兒子還不知道在哪個大姑娘肚子里轉筋呢!咋上你那吃青炒肉呢!”

“二晃蕩”、“耍圈子”、袁世福、“小傻子”、“狗獸醫(yī)”等人都圍了上來,卻沒人愿意上前說話,都抱著膀子圍成一圈兒看熱鬧。老劉頭兒一著急,兩只手拉住楊大麻子的胳膊,“大兄弟,說半句瞎話天打五雷轟,俺家這小子真沒娶老婆呢!”說到這,猛然想起自己的褲子,褲子已經(jīng)出溜到了腿肚子,老劉頭兒趕緊一把撈起來。

八歲的袁瑞來就是這時候擠進人群的,他個子小,在人叢外面拔脖子使了半天勁,也沒看著啥新鮮,靈機一動,從“小傻子”和“狗獸醫(yī)”的腿縫兒中間擠了進來。剛一進去,就被楊大麻子一把拽住了。楊大麻子一只手拽住“參謀長”,一只手拽住袁瑞來,“就是這小子,你劉紹貴的兒子,吃了十盤青炒肉。每回吃完抹抹嘴巴頭子就走,一個子也沒扔過。”圍觀的眾人“轟”一聲全笑了。袁世福剛轉身要走,被“二晃蕩”和“耍圈子”拉住推了過來,“耍圈子”說:“你可不能走,走了就白送人家‘參謀長’個大兒子了!”“二晃蕩”說:“白送個大兒子倒好說,晚上誰和呂桂芬一個被窩睡覺呢?”

這場紛爭以袁世福賠了一大堆好話和十盤青炒肉錢而告終。從這天開始,袁瑞來就有了一個“二八扣”的綽號。意思是說十句話里有八句靠不住,只有兩句能扣上。八間房的小孩子們覺得光叫“二八扣”有點單調(diào),又加了幾句,編成順口溜兒,一看到袁瑞來“一二三,預備齊”就像唱歌似的喊:“二八扣,青炒肉,嘴上香,屁股臭!”“二八扣”聽到了,嘻嘻哈哈笑兩聲,也不急也不惱,臉不紅心不跳,該干什么還干什么,跟沒事兒人似的。袁瑞來很喜歡自己的這個綽號,“二八扣”這個稱呼一出現(xiàn),就被他像一頂帽子似的頂在了腦袋上。上小學第一天,老師讓作自我介紹,袁瑞來挺著胸脯子站起來,“我八間房的,姓二,叫二八扣。”鑒于此,為了尊重袁瑞來自己的意愿,在下面的講述里,所有的“二八扣”我都不再打引號。

二八扣這個綽號越叫越響了,八間房的人們就追加給袁世福一個綽號——“老二八”。袁世福結婚晚,年輕時趴過人家的門縫子,蹲過生產(chǎn)隊那間廁所的后墻根兒,雖然蹲的是寫著“女”字那半面,但老袁基本上還是正經(jīng)人,平時老實巴交的,說瞎話的時候不多。看來,綽號這東西一搞株連九族就會出現(xiàn)偏差,不能完全做到有的放矢。“老二八”這個綽號沒人敢當著袁世福的面叫,一叫,袁世福就會和你拼命。袁世福是為了維護兒子的尊嚴,從小就戴這么頂帽子那還好得了?不但不能當著袁世福的面叫,當著二八扣袁瑞來的面叫也不行。一叫,袁瑞來也會和你拼命。不過,袁瑞來的意思不是為了維護他爹的尊嚴,而是為了維護二八扣這個綽號的尊嚴。袁瑞來說:“袁世福憑啥敢叫老二八呢!他又不是我親爹。”就有人逗他,“袁世福不是你親爹,誰是你親爹呢?”也有人嬉皮笑臉地說:“好好瞅瞅,我是不是你親爹呀?”二八扣沖人們翻翻眼睛,“我親爹不在這,早晚我得找到他。”

八間房的好多人都說,二八扣在世上活了十六年,就干了兩件事,一是說假話,二是找親爹。二八扣是從四歲開始懷疑自己的身世的,從此,找親爹的念頭就在他的心里扎下了根。

袁世福和呂桂芬兩口子,都是土生土長的八間房人。袁世福家里窮,沒錢給他娶媳婦。呂桂芬長得丑,還得過神經(jīng)病。最后,一個光棍兒一個老姑娘,鄉(xiāng)親們一撮合就湊到了一塊。兩人結婚時都已經(jīng)成了當時農(nóng)村的大齡青年。兩人湊到一塊,干柴遇烈火,每天晚上都燒得噼里啪啦烈焰騰騰的。這把火一連燒了三年,新鮮勁兒過去了,兩人這才突然發(fā)現(xiàn)一個嚴重的問題——這么賣力氣地折騰,呂桂芬的肚子竟然一點反應也沒有。袁世福摸著呂桂芬的肚子直納悶兒,“就算是塊鹽堿地,這么下力氣地撒種子,也該冒出棵苞米苗來呀!”呂桂芬撇撇嘴,“就怕撒的是臭種子,啥好地也白搭。”兩口子斗嘴歸斗嘴,但都為沒孩子的事心急火燎的。四處求醫(yī)問藥,燒香拜佛的。又忙活了兩年,門口倒了一大堆中藥渣子,喝下了幾十包香爐灰,呂桂芬的肚子還是沒有動靜。袁世福整天長吁短嘆的,無計可施。呂桂芬也整天愁眉苦臉的,想不出轍來。

雖然沒辦法,但日子還得過。袁世福人長得窩窩囊囊,但卻是個很合格的莊稼把式。不但地里的活計樣樣拿得起來放得下,手也巧得出奇,會編筐能織簍,磨出的鐮刀像風一樣快。而且人勤快,每天早晨都要起來出門去撿糞。莊稼一枝花,全靠糞當家嘛,一心撲在土地上的人,大多都有撿糞的習慣。每天早晨天剛蒙蒙亮,好多人還在睡夢中呢,袁世福就從炕上爬起來,操起鐵鍬背上糞筐出了門。袁世福撿糞所走的路線,隨著季節(jié)不同而變化。如果是春夏,就出門往西,奔西大溝,春夏兩季西大溝里都有放牛的,很可能會收獲到牛糞;如果是秋冬,就出門往北,奔北大道,秋冬交公糧,撿到馬糞的可能性較大。

一個冬天的早晨,天冷得出奇,刮北風,下煙兒雪。袁世福剛一上北大道,就被裹著雪沫子的風撞得一搖晃。但袁世福并不想扭頭往回走,越是這樣的天氣,越?jīng)]人愛出來,撿到好糞的可能性也就越大。袁世福順著大道往北走,很快就撿到一堆馬糞。馬糞很新鮮,還散發(fā)著一團團的熱氣。這是一堆好糞,一看見它們,袁世福的心就激動得怦怦直跳。他把鐵鍬貼著地面放平,用腳上穿的棉靰鞡在前面擋著,心情激動地小心翼翼收獲了這堆寶貝。用一只手擋住撲面而來的雪,瞇縫著眼睛抬頭往前一看,不遠處的路邊溝里居然還有一堆牛糞。袁世福心里納悶兒,這是誰把牛放到這來了。路邊溝有兩米多深,袁世福順著溝邊兒出溜到溝底下,擎著鐵鍬剛要動手撿,那堆牛糞突然動了一下。這一動,牛糞就變成了一只土黃色的包袱皮。一半埋在雪里,一半露在外面。袁世福覺得奇怪,也有點兒心驚膽戰(zhàn)的,沖著包袱看了一會兒,不見有什么動靜,就壯著膽子伸出手去。他的手剛碰到那只包袱,包袱突然又扭動了一下,而且發(fā)出“哇”的一聲哭叫。袁世福嚇了一跳,下意識往后退了一步,屁股撞在硬梆梆的溝邊上。隨之就明白過來,包袱里是一個孩子,是什么人把它扔在這的,很可能就是從剛才過去的那輛馬車上扔下來的。那年頭扔孩子的事并不新鮮。孩子來路不明,或者一下生就瞅出了啥毛病,也有的就是不愿意養(yǎng)了,裹個包袱就扔了,也沒什么人去追究法律責任。想明白了,袁世福就一陣狂喜。糞也不撿了,抱著那只包袱從溝里爬出來,跌跟頭打把式地就跑回了家。裹在包袱里的是個男孩,身子底下還壓著一封信。袁世福呂桂芬如獲至寶,樂得嘴都合不上了,求村里最有文化的老黃給孩子起了個名字叫袁瑞來。

二八扣的綽號叫了沒有半年,袁瑞來就和村里的孩子們一起背上書包上了小學。這是袁世福的主意,袁瑞來自己不愿意去,一天到晚東游西逛多自在啊,上學還得被老師管,整天坐在板凳上。袁世福平時啥事都隨著袁瑞來,又哄著又捧著的,連句重話都不讓他受。但在上學這件事上,老袁卻發(fā)了脾氣,指著袁瑞來的鼻子說:“不上學你能有啥出息,將來還像你爹我似的,擺弄土坷垃鏟大地,當一輩子老農(nóng)民?”袁瑞來看這架式也有點兒害怕了,但嘴上還不服軟,嘟囔著說:“我像你干啥呀,你算禿老幾,要像也得像我親爹!”袁世福瞪著眼睛問他說什么,讓他再說一遍。袁瑞來沒敢再說,接過他媽遞過來的書包,就屁顛屁顛地出村上學去了。

二八扣這個綽號就和袁瑞來一起上了學,到了學校里。

八間房是一個小隊,也叫生產(chǎn)隊,歸白廟子大隊管。白廟子大隊有一所小學,白廟子小學。四個小隊——橫路子、小橫塘、八間房、柴家窩棚,這四個村子的孩子都在這所學校上學。學校建在柴家窩棚,離八間房二里地。所謂學校,其實就是兩座挺長挺長的紅磚房子。一前一后,前面一座當教室,房子中間開個門洞子能通到后面去,后面一座是老師的辦公室和倉庫。學校的豬圈、馬棚也在后面。豬圈里有兩頭豬,馬棚里有一匹馬。

上學的路上,八間房的孩子們多是結伴而行,一路追著攆著打打鬧鬧的,二里地很快就扔在了身后面,一抬頭就到了紅磚房跟前了。袁瑞來去上學,一向是獨來獨往。他要是在前面走,別的孩子就在后面拉起手,像朗讀課文似的齊聲喊:“二八扣,青炒肉,嘴上香,屁股臭!”二八扣像沒聽著似的,頭也不回地繼續(xù)走他的路。如果他走在別的孩子后面,孩子們就會停下來,拉著手在大道上站成一排人墻,還是喊:“二八扣,青炒肉,嘴上香,屁股臭!”二八扣嘻嘻哈哈笑兩聲,緊跑幾步繞過人墻,接著往前走。要是有人見他不理,喊“老二八”,袁瑞來就會兩只眼睛氣得通紅,捏緊拳頭沖上去跟人拼命。袁瑞來單槍匹馬,其他孩子則是團結一致,打架的結果,往往都是以他失敗而告終。鼻子被打破,衣服撕出了口子,或者是一只鞋不見了蹤影。袁瑞來雖然敗了,還是不服不憤地,從地上爬起來,擦一把鼻子上的血,沖別人揚揚拳頭,“你們記住嘍,我叫二八扣,袁世福不叫老二八,他不是我爹,他不配!”

白廟子小學有十幾畝地,一開春兒,地里缺肥料,學校組織每個同學交一筐糞。別的孩子背著一筐糞,累得滿頭大汗氣喘吁吁,二里地得歇幾十回。二八扣也背一筐糞,頂上還掛著尖兒,卻臉不紅心不跳,跟玩似的,二里地一回也不歇。快到教室前面了,才彎下腰駝起背嚷嚷說沉死了。老師看看他,又看看那筐糞,口頭上給了表揚,擺擺手讓他把糞倒后面的糞堆上去。兩個孩子覺得納悶兒,在后面跟著看。二八扣走到糞堆前面一掀筐,糞沒倒出來多少,滾出了一只竹簾子。兩個孩子就跳出來,指責他弄虛作假。二八扣笑一笑,問他們有什么證據(jù)。一個孩子說:“竹簾子就是證據(jù),你撒謊騙人,在上面蓋一層糞當滿筐交上來了。”二八扣不急不惱,“你咋知道這竹簾子是我筐里的,我一來它就在這了。我還說它是你們倆的呢!”竹簾子要是能開口說話就好了,那就能作證說:“別聽二八扣瞎白唬,我剛到這,就是從他的筐里滾出來的。”但竹簾子根本不可能說話,兩個孩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想不出什么好主意,狠狠地喊一聲“二八扣”,一人沖地上吐口唾沫。二八扣嘻嘻地笑了兩聲問:“叫我有啥事?”兩個孩子無計可施,只得轉身離開,二八扣隨手把那只竹簾子撿起來放進空筐里,“過幾天再交糞還得用上它!”

過幾天讓交的是草。剛才已經(jīng)說了,白廟子小學養(yǎng)了一匹馬。學校養(yǎng)的馬也是馬呀!并不因為它聽到了讀書聲就可以不吃草了,而且它還要吃干草。馬上就要下地送糞,翻地播種了,好多活還得指望著人家干呢!不給人家吃草哪能行。這次不論筐,論斤,干草,每人交十斤。十天后交齊,要過秤的。

老師的命令一下,可了不得了,所有的孩子們?nèi)季o張起來了。一放學,扔下書包就去壕溝里割青草。草割下來了,用繩子一捆,背回自家門口,攤平了曬起來。那些青草看著堆挺大,以為已經(jīng)夠數(shù)了,等到曬干了,上秤一稱,操他二大爺?shù)模€不到二斤呢!趕忙操起鐮刀,又跌跟頭打把式地往大溝里跑。

整個八間房的孩子里只有袁瑞來沒去割草,每天放了學還像平時一樣,到東街晃一下,再到西街晃一下,好像已經(jīng)把交草的事忘在腦后了。

十天很快就到了,這天早晨,白廟子小學的學生們背著草,從四條路,四個方向奔學校走去。每條路上都是草連著草,連成了四條散發(fā)著草香的長龍。浩浩蕩蕩的交草隊伍里,只有一個人與眾不同,連一根草棍兒都沒拿,空著兩只手,背著書包。這人就是袁瑞來。快走到學校跟前時,八間房背草的幾名小學生突然發(fā)現(xiàn),二八扣那家伙不見了。等他們再見到二八扣時,二八扣正排在交草的隊伍里,后背上背著一大捆草。結果過完了秤,除了二八扣,八間房其他孩子交的草分量都不足。老師很生氣,責令第三天必須把不足的補上來。

這下子,二八扣可成香餑餑了,放學的一路上,八間房的孩子們圍著他團團轉,還有人主動提出幫他背書包。大家都拿他當主心骨了,向他討主意,“咋整才能把草交齊呢?”二八扣笑笑,“西大溝里有個放牛的,誰能一鏢打上他,我就告訴誰。”孩子們都樂意干這件事,每人從地上撿起幾只鏢——土坷垃,捏在手里,下了大道,抄小路雄赳赳氣昂昂地往西大溝走。孩子們先看到了牛,然后就看到了放牛人。一個孩子舉鏢剛要打,另一個說:“二八扣,那不是你爹袁世福嘛,你讓俺們打你爹干啥?”二八扣撇撇嘴,“他是袁世福,可不是我爹,我爹不在這。你們要不打,就別想知道咋交草。”

袁世福是生產(chǎn)隊的飼養(yǎng)員,還是個挺合格的飼養(yǎng)員,每天后半晌都要把幾頭牛領出來透透氣,到西大溝邊上啃幾口新鮮草。袁世福站在一頭牛后面,看著晃來晃去的牛尾巴,正在心里合計事。袁瑞來可能是被扔的那天早晨挨了凍,受了寒氣,從小氣管就有毛病,年年一到桃花開時就齁了帶喘地上不來氣兒。前年有人給了個偏方——把雞蛋塞到大癩蛤蟆的肚子里煮著吃。去年吃了幾回挺見效,今年還沒淘弄著那么大的癩蛤蟆呢!袁世福擔心袁瑞來的氣管,正合計癩蛤蟆呢,幾只土鏢掛著風聲“嗖嗖”地飛了過來。孩子們的鏢法不太準,有兩鏢沒甩到地方,一鏢甩過了頭,一鏢打中了牛腦袋,只有一鏢釘?shù)搅嗽栏5钠ü缮稀T栏R换仡^,孩子們嚇得四散而逃。袁瑞來也想跟著跑,被袁世福一把拉住了,“兒子,你可不能跑!”袁瑞來掙扎著說:“我沒跑,這事和我無關,他們敢打你,我去找他們算賬。”說著又要跑,袁世福又拉住他,“你氣管有毛病,千萬不能跑,一跑就犯病!”袁瑞來說:“那我不跑,走行了吧!”袁世福就放開了手。

這是二八扣第一次向袁世福動武,用的是借刀殺人的法子,做得天衣無縫不露痕跡。后來,二八扣不止一次向袁世福動武,直到最后把袁世福逼得撞了墻。

那個打了袁世福一土鏢的孩子是“耍圈子”的兒子“小耍圈兒”。第二天早晨,“小耍圈兒”書包里藏一根繩子,就按二八扣的辦法去學校交草了。二八扣的方法其實很簡單,學校裝草的倉庫有扇后窗戶,從窗戶爬進去,想要多少草就有多少草。“小耍圈兒”嘴不嚴,也可能是大公無私,很快就把這個主意告訴了“狗獸醫(yī)”的兒子“小獸醫(yī)”,“小獸醫(yī)”又告訴了“小狗張子”。第二天早晨,三個孩子各拿一根繩子,就從倉庫的后窗戶鉆了進去。“小獸醫(yī)”、“小狗張子”弄了一捆草就跳出了窗戶。“小耍圈兒”草欠得多,撅屁股捆半天,還怕分量不足,捆完了,草也扔出去了,自己剛把上半身鉆出去,屁股上就挨了一腳,踢他的正是校長老黃牛。校長姓黃,按正理該叫老黃或者黃校長,農(nóng)村的孩子們不太懂尊師重教,私下里叫老黃時后面還要加個牛字,這樣就成老黃牛了。

這天的課間操時間沒有做體操,臨時改成了表演項目。表演者是“小耍圈兒”、“小獸醫(yī)”、“小狗張子”。三個人站在水泥臺上,耷拉著腦袋,每人脖子上掛著一捆草。光站著還不行,表演得像個表演的樣子,隔一會兒就得喊一聲“我是偷草賊!”

二八扣為什么沒在臺上表演呢?其實“小耍圈兒”剛被老黃抓住,就供出主謀是二八扣。黃校長把二八扣提溜到辦公室,二八扣說我為啥要偷草呢,我的草昨天已經(jīng)交夠了,吃飽了撐的咋地還要再偷?老黃查了一下記錄,就瞪著“小耍圈兒”說:“對呀,人家已經(jīng)完成任務了,還是超額完成的,還偷草干什么?”“小耍圈兒”說他是昨天偷的,他一根草棍兒也沒割,從后面偷了再到前面去交,我們幾個偷草都是聽了他的餿主意。二八扣一拍胸脯,瞪圓了眼睛說:“我的草都是我爹幫著割的,不信你去問他,撒半句謊我是你兒子!”老黃家也住八間房,晚上放學還真問了袁世福。袁世福疼兒子,估計孩子這是在外面又惹了禍,不能說破,只得咬著牙幫骨替袁瑞來圓了謊。

袁世福把八間房的幾個大坑都轉遍了,也沒找到足夠大的癩蛤蟆,到小橫塘、柴家窩棚的大坑里找,也沒有。今年那些大癩蛤蟆們好像有了靈氣,知道有人要拿它們配藥吃,都故意躲了起來不露面。袁瑞來這幾天已經(jīng)開始上不來氣了,在炕上躺了五六天沒去上學,袁世福急得不行,走出八里地,最后終于在橫路子的北大坑邊上發(fā)現(xiàn)了一只大癩蛤蟆。這只蛤蟆大得出奇,正趴在坑邊的爛泥里一口口地喘氣呢。袁世福看一眼,就止不住一陣興奮,躡手躡腳地摸了過去。癩蛤蟆這東西看著挺笨,其實機靈著呢,人家也是滅蟲子的能手啊!據(jù)說一天能捕幾百只害蟲呢!袁世福的兩只手剛伸過去,這家伙一蹦就逃開了。袁世福又湊上去,癩蛤蟆又一蹦。眼瞅著這家伙已經(jīng)要蹦到水里了,袁世福顧不了許多,整個身子一倒就撲了過去。癩蛤蟆束手就擒,袁世福弄得滿身滿臉都是臭泥。兩只手上的勁用得有點兒大,擠出了些毒液,第二天,袁世福的手就腫得像兩塊發(fā)面餅似的,一連十天才消下去。

有了這只癩蛤蟆,當天晚上藥就配好了,但袁瑞來卻拒絕吃藥。袁世福端著雞蛋求了半天,袁瑞來都不理不睬的,還口口聲聲地說活著也沒啥意思,就讓我死了算了。袁世福急得捶胸頓足,眼淚都下來了,袁瑞來把腦袋一撥拉,看棚頂上吊著的一掛堂灰。

袁世福的老婆呂桂芬急得直搓手,在男人的后面像拉磨似的一圈圈地轉。袁世福的脾氣就上來了,氣得臉色鐵青,一只巴掌沖著袁瑞來高高舉起來,“小兔崽子,你想活活把人氣死咋地?”袁瑞來不躲不閃,看著那只巴掌說:“你打,有能耐你就把老子打死!”袁世福的手抖幾抖,顫幾顫,搖幾搖,到底也沒有落下來,胳膊一回彎兒,抽了自己一耳光。呂桂芬“撲通”一聲跪在屋地上,“活祖宗,到底咋整你才能吃藥?”袁瑞來看著面前跪著的呂桂芬笑了笑,“想讓我吃藥也容易,你們說,我親爹在哪?”呂桂芬一聽這話號啕大哭,“這是哪個缺大德的亂嚼舌頭根子傳閑話啊!”袁世福急得眼淚一把鼻涕一把的,“我不就是你親爹嗎,你還想上哪找親爹去?”袁瑞來又笑一笑,“你自己照鏡子瞅瞅吧,你方臉,我長臉,你臉黑,我臉白,你小眼睛,我大眼睛,你塌鼻子,我挺鼻子,連一點兒像的地方都沒有,你咋還敢腆著臉說是我親爹呢?痛快地說吧,我親爹到底在哪?”袁世福膝蓋一彎,“撲通”一聲也跪在了地上,咧開大嘴號,“兒子啊,我真是你親爹啊,撒半句謊出門就讓車軋死!”袁瑞來又笑笑,“從人嘴里說出的話還有個信?都不如狗放屁!”袁瑞來說完這話,喘得更厲害了。呂桂芬從地上爬起來,上前想幫他捶捶背,手剛伸過去,就被袁瑞來一下子撥拉開了,“找不著親爹,就讓我死了算了。”袁世福舉著裝雞蛋的碗跪在地上,“兒子啊,我求你了,你先吃藥,吃完了我就告訴你親爹在哪!”袁瑞來一聽這話,翻身從炕上坐起來,“撲通”一聲跳下地,“你說吧,我今年根本就沒犯病,用不著吃啥藥。”袁世福和呂桂芬兩口子驚訝得目瞪口呆,看著沒事人似的袁瑞來,半天說不出話來。

八間房的人都喜歡湊熱鬧,耳朵也都出奇地靈,聽到哪家有點兒啥動靜,飯不吃活兒不干,也要跑過去瞅兩眼,“參謀長”、“小傻子”、“狗張子”幾個人走進屋里時,看見袁世福正舉著一只碗跪在地上,呂桂芬眼睛通紅哭天抹淚,袁瑞來掐腰指著袁世福問:“你說吧,我親爹到底是誰,在哪呢?”袁世福看見眾人走進屋,這才反過味來,手一松,那只碗“啪”的一聲掉在了地上。袁世福并不起來,上身一彎,拿腦袋“咣咣”地往炕沿上磕,“我這是哪輩子造的孽呀!讓我死了算了!”“參謀長”沖上來一把抱住他。袁世福的腦門子已經(jīng)磕破了,一股殷紅色的血像一條蚯蚓似的流下來。袁瑞來冷笑一聲,“你不說也行,從今天開始,老子再也不管你叫爹了。”說完,瞅也不瞅袁世福一眼,從炕柜底下抽出一把彈弓子,分開眾人,就到西樹林子打鳥去了。

袁瑞來是從四歲那年開始懷疑自己的身世的,說破這件事的人是“耍圈子”的兒子“小耍圈兒”。

那是一個夏天的中午,當時,八間房的一大群孩子都在西大坑邊上和泥摔炮玩。摔泥炮要先和好一塊泥,將泥團成窩頭形,再在泥上摳出一個窩頭那樣的窟窿眼兒。高高舉起來,眼兒沖下猛然摔下去,眼兒里扣住的空氣沖破一層泥,隨之就會傳來一聲炮響。大家在一起玩,比的就是誰摔出的炮聲更響亮,可以說這也是個競技項目。袁瑞來從小被袁世福呂桂芬寵壞了,干啥事兒都要尖兒,好搶個頭槽,喲喝一聲讓我先來,手里的泥就摔了下去。他摔出的炮聲很小,像放屁似的“咕嘟”一下子就沒了。“小耍圈子”沖他撇撇嘴,把自己的那塊泥摔了下去,結果炮聲響亮,泥塊紛飛。袁瑞來就受不了了,走過去一腳踩在“小耍圈兒”的泥上。“小耍圈兒”也急紅了眼,三說兩說兩個孩子就吵了起來。

袁瑞來罵“小耍圈兒”不是人,“小耍圈兒”回罵袁瑞來是“狗操的”。

袁瑞來罵:“耍圈子!”

“小耍圈兒”順口就回了一句:“小野種!”

袁瑞來說:“你才是小野種!”

“我有爹有媽,不是小野種!”

“我也有爹有媽,不是小野種!”

“你爹不是你親爹,你媽也不是你親媽,你是從道邊撿來的,就是小野種,你看看你長啥樣,他們長啥樣?”

那天,袁瑞來是哭著跑回家的,一進門就氣呼呼地問呂桂芬,“我是不是小野種?”呂桂芬畢竟是大人,兩句話就把他哄住了,“別聽他們胡說,你就是媽親生的。”說著還翻出袁瑞來小時候用過的尿布做證明。但第二天袁瑞來剛一走出家門口,一群孩子就拉著手沖他喊“小野種”。袁瑞來氣得紅了眼,沖上去要玩命,可沒過幾個回合,就被人家弄倒在地上。“小耍圈兒”在他屁股上踢一腳,沖他臉上吐口唾沫,惡狠狠地喊了一聲“小野種”。等呂桂芬聽到動靜從院子里跑出來時,那群孩子已經(jīng)一哄而散。袁瑞來衣服撕破了,鼻子流出了血,坐在地上抹眼淚。袁瑞來哭著問:“媽,我到底是不是小野種?”呂桂芬看兒子這副樣子,眼淚也流了下來,但還是使勁搖了搖頭。從這以后,袁世福和呂桂芬就不敢再讓袁瑞來獨自出門去玩,怕再被別的孩子欺負,但他們除了是袁瑞來的父母,還都是生產(chǎn)隊的社員呢,要跟著大伙一起出工去干活兒。只要看見袁世福和呂桂芬不在旁邊,村里的那群孩子就會圍住袁瑞來喊“小野種”,沖他吐唾沫,把他推倒在地上,拳頭飛腳一齊上。袁瑞來每次被孩子們欺侮后,都會問袁世福和呂桂芬自己到底是不是“小野種”。兩個人心里有苦說不出來,只得搖頭否認。被欺負的次數(shù)多了,袁瑞來就不再相信袁世福和呂桂芬的話,覺得他們是用謊話騙了他,認定自己就是撿來的孩子,是個“小野種”,慢慢地找親爹親媽這件事就在袁瑞來的心里扎下了根。他也再不和村子里的孩子們一塊玩了,干啥事都是獨來獨往,而且一張嘴就撒謊撂屁的,一句真話都沒有。

從西樹林子打鳥回來,二八扣袁瑞來便不再沖袁世福叫爹了,但不知為什么他還沖呂桂芬叫媽。“爹”這個稱呼被一個“喂”字代替了。“喂!學校讓交書本錢了!”“喂!我書包壞了,得買個新的!”“喂!老黃牛說了讓你明天去一趟!”“喂!褲子都露腚了,還讓老子怎么穿!”袁世福對這個兒子毫無辦法,嘴上答應著,心里苦得跟吃了黃連似的。但老袁心疼兒子,一個“爹”字不叫就不叫吧,該怎么對他好還怎么對他好,大事小事也不肯讓孩子吃虧。錢遞上去了,買了新書包新褲子,去學校挨了一頓訓,回頭袁瑞來又說了,“喂!我想吃青炒肉了!”袁世福就跑十六里地,到楊大麻子的飯店里要一盤兩手捧著端回來。

這些事在袁世福看來都是小事,他最怕的就是袁瑞來追問親爹。隔三差五地袁瑞來便會想起他的親爹,就變著花樣地追問一次,每次都弄得袁世福呂桂芬兩口子尋死的心都有。

袁瑞來十二歲那年的秋后,一天傍晚拿著把鐮刀去杖子旁邊割甜桿兒。剛出門沒有兩分鐘,屋里的袁世福和呂桂芬就聽到“媽呀”一聲慘叫。兩人不知道出了啥事,鞋都顧不上提就沖出了屋子。到杖子邊一看,可了不得了,袁瑞來躺在地上,脖子胸脯上全都是血,黑眼珠翻成了白眼珠,嘴里一個勁兒地喘粗氣。袁世福一把抱起袁瑞來,就要往醫(yī)院送。袁瑞來咳嗽兩聲,從嘴里吐出一口血,搖搖頭說:“沒用了,別白費勁了,刀砍得太深了,咋整也活不了了。”袁世福一聽這話,眼淚就一下子流了下來。呂桂芬倒是沒流淚,兩眼直勾勾地盯著袁瑞來,露出了要犯神經(jīng)病的跡象。袁世福看到她的樣子就來了氣,一腳踢在她屁股上,“臭老娘們兒,木頭樁子似的站著干啥玩意,還不麻溜兒去喊張大夫。”呂桂芬顧不得犯病了,答應一聲就瘋了似的跑出去。袁瑞來在袁世福的懷里長長嘆口氣說:“我死了也沒什么,人誰都有死那一天,可有一件事不知道,我就算死也閉不上眼睛。”袁世福搖著他問什么事。袁瑞來也流了淚說:“我就想知道親爹在哪呢!”袁世福熱淚縱橫,卻不知道該咋回答才好。袁瑞來又說:“求你了,看在我給你當了十二年兒子的分上,就說實話吧!”這次,張大夫要是不來,袁世福沒準真就會說出十二年前的往事。張大夫是村里的赤腳醫(yī)生,就住在他們家前趟街,聽呂桂芬說出了人命,背起藥箱子就跑來了。張大夫畢竟是位醫(yī)生,雖然水平不太高,曾經(jīng)一針扎得李老太太起不來炕,但碰到這種事,總比袁世福兩口子冷靜得多。上上下下地檢查一番,沒找到傷口,看一眼奄奄一息的袁瑞來,皺著眉頭就起了疑心。用手沾點兒血,提鼻子一聞,一股鋼筆水味,很可能還是英雄牌的。就笑著揭穿了袁瑞來的把戲。袁世福一下沒反過磨來,說啥也不肯信。袁瑞來一骨碌身從地上站起來,邁步就要走。袁世福拉住他問:“兒子,你真沒受傷,死不了了?”袁瑞來腰一彎,一頭撞在他胸脯子上,“老子好好的呢,咋地也得比你活得長。”袁世福被撞得一屁股坐在地上,直愣著眼睛好半天才琢磨過味來。袁瑞來這次是用紅鋼筆水耍了個把戲。

雖然袁瑞來折騰來折騰去的,但日子還得過,磕磕絆絆地就這么一天天地過下去了。

轉眼袁瑞來就十六歲了。

十六歲的袁瑞來長得人高馬大,一表人材,越發(fā)不像袁世福的兒子了。袁瑞來腦瓜聰明,但不往正經(jīng)地方用,撒謊騙人說瞎話,張嘴就來,連眼皮都不眨,一說到學習,比殺了他還難受。黃校長三天兩頭就把袁瑞來弄到辦公室里教訓一頓。袁瑞來這小子轉彎兒快,一進辦公室,就趕緊承認錯誤,還沒等黃校長開口呢,先搶著把老黃的話說完了,弄得老黃干嘎巴嘴說不出話來。一出辦公室,照樣調(diào)皮搗蛋惹事生非。人家小學都是五年畢業(yè),他降了三回級,念了八年小學,到最后也沒畢了業(yè)——一場轟轟烈烈的文化大革命到來了。

白廟子大隊迅速成立了文化大革命領導小組,“參謀長”當了通信員,“耍圈子”作為群眾代表當上了副主任。文革小組的主任是從軍隊下來的,姓張,叫張保忠,是個五十來歲的車軸漢子。張保忠沒帶家屬,平時就一個人住在大隊部里。大隊部是一棟磚瓦房,坐北朝南六間房子,位于一個十字路口上。門口一條東西道,一條南北道。往南走三里地就到了八間房,往北走三里地就到了橫路子,往東三里地是小橫塘,往西三里地是柴家窩棚。大隊部不偏不向,正處于四個村子中間。門口一左一右長著兩棵幾十米高的大楊樹,左邊那棵楊樹上貼著一條紅地黑字的標語: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萬歲。右邊那棵楊樹上也貼著標語,也是紅地黑字:全世界無產(chǎn)者聯(lián)合起來。

張保忠是從朝鮮戰(zhàn)場上下來的,整天腰里別一把手槍,胸前掛著兩枚軍功章,來了幾個月,誰也沒看清獎章上寫的是什么字。這人是個大老粗,脾氣火暴,平時最喜歡干三件事,喝酒、罵人、下象棋。喝了酒就罵人,罵完了人就愛下象棋。老張酒量驚人,人送綽號千杯不倒,自稱酒場上從未碰到過對手。罵人也罵得與眾不同,大嗓門兒震得半邊天都跟著顫,罵聲一直能傳到周圍的四個村子里。有時候罵著罵著一瞪眼睛,還會把腰里的手槍抽出來,“啪”一聲拍到桌子上,指著對方的鼻子吼:“不服,老子崩了你。”此人的棋藝卻稀松平常,是人們常說的那種典型的臭棋簍子。棋癮卻極大,屢戰(zhàn)屢敗,屢敗屢戰(zhàn)。平時和人對陣,下十盤得輸九盤,那一盤還是對方怕挨罵,故意讓他的。慢慢地就沒人敢和他喝酒,也沒人敢和他下棋了。

這一陣子張保忠找到了一個新棋友,小伙子年紀不大,長得一表人材,每次來先從懷里拿出一瓶酒,恭恭敬敬地遞過來。等老張倒上酒,“吱扭”喝一口,兩個人才開始擺棋子。張保忠和這個小伙子下棋,居然屢戰(zhàn)屢勝,讓他過足了贏棋的癮。

小伙子來了三四回后,張保忠就問他是哪個村的,姓什么叫什么,父母是誰。對方一聽這話,眼淚就下來了,“我是八間房的,叫袁瑞來,是個孤兒,從小就無父無母。”老張也動了感情,拍拍袁瑞來的肩膀頭說:“孩子是好孩子啊,就是命苦了點兒!我有兩個丫頭,要是能有你這么個小子得多好啊!”袁瑞來聽他這么說,“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連磕了三個響頭,“您老要是不嫌棄,就認我當干兒子吧!”從這天起,二八扣袁瑞來就沖老張叫干爹了。后來張保忠知道了袁世福和呂桂芬,質(zhì)問袁瑞來是怎么回事,袁瑞來又“撲通”一聲跪在他面前,“干爹呀,我是他們收養(yǎng)的,他們對我不好,三天兩頭打我罵我,還不給我吃飽飯,我有家還不如沒家,過的日子比孤兒還慘啊!”張保忠心眼兒實,聽他說得入情入理,還照樣喊他干兒子。

袁瑞來找到張保忠做靠山,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斗爭校長老黃牛。按理說老黃雖然教訓過袁瑞來幾次,但和他之間并無深仇大恨。袁瑞來對老黃下手,很可能只是一次嘗試,為他下一步的行動積累經(jīng)驗。

一天上午,“小耍圈兒”、“小獸醫(yī)”正在西大坑邊釣泥鰍,袁瑞來搖搖晃晃地走了過來。幾年前偷草被抓后,“小耍圈兒”他們?nèi)齻€在放學的路上堵住袁瑞來,實實在在地收拾了他一頓,從那以后幾個人都不答理袁瑞來了,連二八扣這個綽號都不再叫了。兩個人見袁瑞來走過來,都裝作沒看見,把臉扭到一邊去。袁瑞來在他們旁邊走了幾步,突然自言自語地大聲說了一句:“我是偷草賊!”“小獸醫(yī)”怒目而視,“小耍圈兒”咬牙切齒地問:“你他媽說什么,敢不敢再說一遍?”袁瑞來冷笑一聲,“我說你們倆不是君子,都是小人!”“小獸醫(yī)”捏著拳頭沖上來,“你說誰是小人,敢不敢再說一遍?”袁瑞來笑笑說:“俗話說得好,君子報仇十年不晚,這才過去幾年啊,你們就把仇給忘了,不是小人是什么?”“小獸醫(yī)”瞪著眼睛問:“你他媽什么意思?”袁瑞來說:“沒什么意思,當初讓人家老黃牛弄到臺上去脖子上還掛著草捆子,這事你們早忘了吧?”“小獸醫(yī)”挺挺胸脯子,“老子沒忘!”“小耍圈兒”也挺挺胸脯子,“老子也沒忘!”袁瑞來突然“哈哈”大笑,“有仇不報,還敢說沒忘!你們要是真沒忘,現(xiàn)在咱就斗爭老黃牛去!”“小獸醫(yī)”和“小耍圈兒”氣鼓鼓地說:“去就去,誰怕誰啊!”

他們又找到了“小狗張子”,四個人氣勢洶洶地奔學校而去。看到學校的紅磚房時,“小獸醫(yī)”問:“咱們怎么整老黃牛?”袁瑞來說:“很簡單,他怎么整你們,咱就怎么整他,把他脖子上也掛一捆草,讓他喊‘我是老黃牛,我是臭老九!’”“小耍圈兒”嘟囔著說:“老黃牛可是校長啊,咱們幾個說斗就能斗?”袁瑞來說:“我干爹早說了,知識分子都成臭老九了,還啥校長不校長的。你要是害怕不敢去,趁早往回走。”“小耍圈兒”氣呼呼地說:“誰說老子害怕了,一會兒老子第一個沖上去斗他!”

校長老黃正給四年級的學生上語文課,講的是《紀念白求恩》。老黃站在講臺上,手舉著書,剛讀到“一個有道德的人,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教室門就“咣當”一聲被人踢開了。老黃看了一眼站在門口的四個人,不慌不忙地把課本合起來,放在講桌上,淡淡地問:“你們要干什么?”老黃的表現(xiàn)大大出乎幾個人意料,他們本以為老黃一見他們就得嚇得跪地求饒,央求他們高抬貴手。老黃不慌不忙地說出這么一句話,反倒問得他們不知該如何回答了。還是袁瑞來腦瓜兒快,只愣了一小會兒,就第一個反應過來,高聲喊道:“干什么,我們要血債血償,在你身上踏上一萬只腳,讓你永世不得翻身。”說著話沖“小耍圈兒”遞了一個眼色,“小耍圈兒”一個箭步?jīng)_了過去,一把薅住老黃的脖領子就往教室外面拖。老黃長得身材瘦小,被拖得腳離了地,一只鞋也掉在教室的門檻兒里。

這天的課間操時間也沒有做體操,同樣改成了表演項目。表演者是老黃和四個十六歲的孩子。老黃一只腳光著站在水泥臺上,脖子上掛一捆青草,卻一直不肯低頭,眼睛始終看著站在臺下的學生們。也不肯喊“我是老黃牛,我是臭老九!”“小耍圈兒”和“小獸醫(yī)”一左一右架住老黃的胳膊。袁瑞來和“小狗張子”兩個人,隔一會兒就指著老黃喊一句:“他是老黃牛,他是臭老九!”

袁世福和呂桂芬兩口子這陣子一直都為袁瑞來擔著心,眼見著這孩子一天到晚不著家,一回家就伸手要錢,又聽說兒子認張保忠當了干爹,整天圍著老張的屁股后頭轉,生怕孩子惹出什么亂子來。有兩回,袁世福想勸勸袁瑞來,賠著小心剛一開口,袁瑞來就一句話把他頂出二里地去:“我干啥事兒和你無關,你又不是我親爹。”兩口子干著急想不出轍來,一天到晚除了唉聲嘆氣,還是唉聲嘆氣。

這一整天又沒見著袁瑞來的人影,傍晚時,呂桂芬坐在炕上一邊納鞋底子,一邊偷偷地抹眼淚。鞋底子是給袁瑞來納的,這孩子腳長得快,一年就得做兩三雙新鞋。眼瞅著快到冬天了,呂桂芬琢磨著先把棉鞋給兒子預備出來。袁世福坐在炕沿上,腰佝僂著,腦袋快要插到了褲襠里,“吧嗒吧嗒”地抽煙。煙是青煙,煙味挺沖,抽一口,袁世福就拼命地咳嗽一陣。咳過了再抽一口,又是一陣拼命地咳。呂桂芬納完了一只鞋底子,把錐子在頭發(fā)里蹭幾下,嘆口氣有些猶豫不決地說:“他爹,你說咱當初是不是干了件錯事,就不該撿回這個孩子?”袁世福不回答,重重地哼了一聲,把抽剩下的煙屁股按滅收進煙笸籮里。呂桂芬又問:“他爹,我咋覺著咱撿回了個孽障呢,他來就是向咱討債的。早知道這樣,當初你就不該動那個包袱,就讓他凍死在北大溝里算了。”袁世福這回說話了,悶悶地說了一句,“你個臭老娘們兒少在那放驢屁!”呂桂芬愣了一下,又拿起另一只鞋底子,“哧啦哧啦”地納,“我咋就放驢屁了呢,你倒是說說看,這孩子得折騰咱到啥時候才是個頭兒啊?”袁世福忽地一下從炕沿上站起來,“當初求醫(yī)討藥的不是你?后來樂得眉開眼笑說老天開眼的不是你?好事都讓你攤上了,到最后你還后悔了,拉完了屎還想往回坐,真是個臭老娘們兒!”說著話就邁步往外走,走到門口時又扭回頭來了一句:“該干啥干啥吧,別沒事閑地放驢屁!”

袁世福低頭剛走出門口,就和一個人撞了個滿懷。袁世福以為是袁瑞來回來了,抬頭看到的卻是老黃。袁世福把老黃讓進屋里,把炕梢的煙笸籮推過去,自己撿出剛才抽過的那個煙頭,把里面剩下的一點煙絲捻出來,又抓一點新煙絲也卷了一顆煙。劃一根火柴先給老黃點上,然后自己也點上,兩個人抽口煙,就比試著咳嗽起來。老黃不說話,一個勁地悶頭抽煙。袁世福就問了句:“大哥,你今晚兒來,有啥事吧?”老黃點點頭,嗯了一聲,好半天才說了句:“世福,你這煙有點兒沖。”袁世福說:“可不是咋地,今年夏天晚兒沒下雨,我也懶得伺弄它,曬出的幾斤煙葉子都跟辣椒面子似的。”兩個人一時又都沒了話。老黃抽完了一顆煙,緩緩地說:“瑞來今天領幾個孩子,把我斗了,讓我站在臺子上,脖子上掛捆草。”袁世福的嘴隨著老黃的話不斷地張大,老黃的話說完了,袁世福的嘴就張成了一個圓圓的“O”型。這個“O”型擺了好一會兒,袁世福才猛然一拍大腿,罵道:“這個小兔崽子,等回來看老子怎么收拾他。”說著話又把煙笸籮往老黃跟前推了推。呂桂芬一拍大腿,“我的天媽呀,這不是造孽嘛!往后可咋整呢?”老黃擺擺手,沒有再卷煙,“世福啊,咱們都是知根知底的老鄉(xiāng)親,老哥比你大幾歲,有句話不說我憋得難受。說心里話,今天瑞來斗我這事兒,我一點兒也沒往心里去,你們兩口子也用不著為這事過意不去。我是替瑞來擔心啊,怕就怕這孩子要走歪道,以后干出啥更大的事情來。等他回來,你們和他好好嘮扯嘮扯,問問他心里到底是咋想的,不行咱再想別的辦法。”

袁瑞來是半夜回來的,裹著一股冷風和一股酒氣。斗完了老黃,袁瑞來就去了大隊部。陪干爹張保忠下了幾盤棋又陪著喝了幾盅酒。下棋喝酒時,袁瑞來一直在心里合計著一件事。斗老黃只是個實驗,他心里最想斗的人其實是袁世福,只有斗倒了袁世福,才能逼問出自己親生父母的下落來。但袁世福不同于老黃,不但不是知識分子,祖孫三代都是農(nóng)民,而且還是那種根兒正苗紅的貧農(nóng),斗他找不到半點兒理由。他很想和干爹提出來斗爭袁世福的事,但幾次話到嘴邊兒又咽了回去。回家的一路上,袁瑞來還在一直想這事,想來想去也沒找到好由子。

屋子里沒有點燈,袁瑞來走進來時,看見炕沿邊兒有一點火光一明一暗地閃爍。見他進來火光后面有人悶悶地說了一句:“回來了!”說話的是袁世福。袁瑞來沒理他,脫鞋上炕就打算睡覺。他們一家三口睡在一鋪大炕上,袁瑞來氣管不好,從小袁世福和呂桂芬就把炕頭讓給了他。他屁股剛挨上炕,黑暗中的袁世福突然大吼了一聲,“小兔崽子,把你美的,你咋敢斗人家老黃呢?”袁瑞來冷笑一聲,還是不說話。聽到袁世福跳下地,奔他走過來了,心里突然有了一個主意,就盼著袁世福的巴掌快點兒落下來。袁世福的巴掌舉了一會兒,卻沒有沖著袁瑞來抽過來,反而重重地落在了自己的大腿上。袁世福嘆口氣哀求著說:“瑞來啊,你心里到底是咋想的,跟爹說說不行嗎?”袁瑞來有意想把袁世福的火氣逗上來,說:“你管我咋想呢,咋想是我自己的事,用不著你個老東西跟著瞎操心。”袁世福一聽這話,火氣騰一下子又起來了,一巴掌就扇了過去。袁世福的手是抖著的,巴掌在空中就跑了偏,落在了袁瑞來的下巴上,發(fā)出“啪”的一聲響。袁世福聽到聲音,心就跟著抖了一下。他是心疼袁瑞來,從小到大還從沒動過他一手指頭呢!袁瑞來挨了打,“呵呵”地笑兩聲,從炕上爬起來就往袁世福的身上湊,“打得好,打得好,有能耐你再打老子一巴掌!”袁世福的手舉了舉,沒有再落下,突然蹲在地上抱頭大哭起來。袁瑞來穿好了衣服,冷笑一聲就出了門。

袁瑞來一路奔大隊部走,走到那兩棵貼著標語的大楊樹底下時,抬手照自己的鼻子來了一拳頭,鼻孔里的血就流了下來。想了想,袁瑞來一低頭又“咣”地一聲拿腦袋撞了一下樹。袁瑞來把鼻子底下的血往腦袋和臉上抹一把,這才扯著嗓子喊:“干爹,救命啊!”張保忠聽到聲音跑出來,借著院子里的燈光一看,只見袁瑞來滿臉是血地站在自己的面前。忙問出了什么事。袁瑞來“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抱住張保忠的一條腿號啕大哭,“袁世福怪我認你當干爹,我剛一回去就劈頭蓋臉地打了我一頓,還說要來找你算賬呢!我可不敢再回去了,回去非讓他打死不可,求干爹收留我吧!”張保忠一聽這話頓時火冒三丈,大手一揮當即命令兩個民兵和袁瑞來一起去八間房抓袁世福。

袁瑞來前腳走,袁世福就緊跟著后了悔,悔不該沒輕沒重地動手打孩子。左右開弓狠狠扇了自己兩耳光,還想再打時,呂桂芬從炕上伸出手,一把拉住他的手腕子,“他爹,你這是干啥玩意呢,三更半夜地又打孩子又打自己的,魔癥了咋地?”袁世福一把甩開呂桂芬的手,說一句:“臭老娘們兒,你才魔癥了呢!”一跺腳,就想出門把兒子追回來,到外面一看,黑天黑地的,哪還有袁瑞來的影子啊。回到屋子里,兩口子坐在黑暗中一聲一聲地嘆氣,既怕袁瑞來一去不歸,更怕黑燈瞎火的孩子出點什么事兒。正滾油煎心般地難受呢,外屋門“咣當”一聲被人踢開了。

袁世福以為袁瑞來琢磨過味回家來了,心里一陣高興,緊走幾步就要迎出去,兩道手電筒的光柱子突然落在了他的臉上。有人大喝一聲,“袁世福,不許動,否則對你不客氣!”袁世福用手遮住眼睛,抬頭看了看,見進來的是兩個民兵。這兩個人袁世福都認識,一個是小橫塘的姓周,另一個是橫路子的姓李,平時見面也稱兄道弟地互相卷煙抽。袁世福退回到屋子里,問:“兩位大兄弟,這大半夜的你們有啥事?”隨手點亮燈,回身去炕梢摸煙笸籮,一只手舉著遞過去,“先卷袋煙抽,去去寒氣。”周民兵冷冷地擺擺手,沒說話。袁世福又把煙笸籮伸向李民兵,有一個人突然從兩個民兵的身后撞了出來,飛起一腳踢翻了煙笸籮。袁世福吃了一驚,抬頭一看,袁瑞來滿臉是血正站在他面前。見此情景,袁世福大驚失色,眼淚都下來了,嘴上說著:“孩子,你這是咋整的,才一會兒工夫咋就弄成這樣了?”伸手就要摸袁瑞來的臉。袁瑞來一抬手,“啪”地打掉袁世福的手,“老東西,你裝什么糊涂,這不都是剛才你打的,到這會兒又貓哭耗子假慈悲?”呂桂芬“媽呀!”一聲,光著腳就跳下了地,伸胳膊就要把袁瑞來往懷里摟。袁瑞來面無表情地擋開呂桂芬,推著袁世福就往外走。呂桂芬一會兒拉袁瑞來,一會兒又拉袁世福,顧了這頭顧不了那頭,又突然發(fā)現(xiàn)腳底下冰涼,就在屋地上轉著圈兒找自己的鞋。嘴上說著:“兒子呀,你這是要把你爹帶哪去啊?”袁瑞來一聲不響地把袁世福推出了屋,又返身折回來,把一雙踢到了旮旯里的鞋擺到呂桂芬的腳底下,淡淡地說:“媽,張主任讓我爹去一趟,啥事都沒有,你就放心吧!”說著拿起呂桂芬剛納完的一只鞋底子,上下瞅幾眼,沖著鞋底子笑了笑,揣進懷里,就扭頭走出了屋子。

袁瑞來和兩個民兵押著袁世福回到了大隊部,就去請示張保忠該怎么辦。張保忠打一個哈欠,看一眼袁世福,揮揮手對袁瑞來說:“干兒子,這事是你自己的事,你就自己看著辦吧,別弄出人命來就行!”袁瑞來點點頭,讓兩個民兵回家睡覺去,自己把袁世福帶到一間空屋子里,插上門閂,找出一根麻繩,把袁世福五花大綁起來。

這時候,袁世福還不知道將要發(fā)生什么事呢,掙扎著說:“兒子啊,你這是要干什么,爹也不想跑,你用不著綁。”袁瑞來冷笑一聲,“袁世福,我早說過八百遍了,你根本就不是我爹。今天晚上把你弄到這兒來,就是要問你一句話,我親爹到底在哪?你要是說了,我立刻放了你,要是不說,別怪老子不客氣!”袁世福看著兒子滿臉是血,心里又急又疼,一聽這話,更是百感交集,止不住熱淚橫流,“兒子啊,我早告訴你了,我就是你親爹,你還想上哪找親爹去!”袁瑞來跳起來,“呸”一口唾沫吐到袁世福的臉上,“老東西,你少放屁,老子早就知道是被你撿回來的了,你還裝什么大瓣蒜?我再問你最后一句,到底說不說?”袁瑞來的那口唾沫正掛在袁世福的兩只眼皮上,隨著眼睛的眨動,一顫一顫地抖動著。袁世福隔著那口唾沫看著袁瑞來,搖了搖頭,“兒子啊,你是你媽親生的,你可千萬別聽他們胡說。”袁瑞來的巴掌“啪”的一聲落在了袁世福的臉上,那兩條掛在袁世福眼皮上的唾沫被震得落下去,掉在了袁世福的腳面上。這一巴掌把袁世福打愣了,他呆呆地看著袁瑞來,無論如何也不敢相信,就是眼前這個自己親手在風雪里撿回來,又辛辛苦苦養(yǎng)大的孩子動手打了自己的嘴巴子。他愣愣地張大嘴巴,卻不知道該說什么才好。嘴里有一股腥氣泛上來,張嘴吐出了一口帶血的濃痰。

袁瑞來從懷里抽出那只鞋底子,沖袁世福晃幾下,指著他的鼻子說:“老東西,認識這東西不?老子再提醒你一下,當初撿我時還有一封信,那封信被你藏在什么地方了?你要是還不說,就讓你嘗嘗鞋底子的滋味。”

袁瑞來的話像一記悶棍,狠狠抽在袁世福的心上,讓他的心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他想起了那封信。撿到孩子的當天早晨,呂桂芬抱著孩子樂得眉開眼笑,袁世福卻把從孩子身底下找到的那封信翻過來倒過去地看個不停。其實怎么看也無濟于事,他和呂桂芬都沒上過學,斗大字也不認識半筐。袁世福想了想,和呂桂芬打了個招呼,就揣起那封信出了門兒,向老黃家走去。老黃當著小學校長,也是八間房最有學問的人。袁世福除了想讓他看看信上寫著些啥,還想求老黃給孩子起一個好名字。袁世福走進屋里時,“耍圈子”也在,他老婆馬上要生孩子了,也是來求老黃先幫著起個名字的。袁世福一直等到“耍圈子”離開,才把那封信遞給了老黃。老黃把信捧在手里,仔仔細細地看了半天,把信上寫的話給袁世福念了一遍,重重地嘆口氣說:“真沒想到,天底下還有這么狠心腸的父母。這信千萬不能讓孩子看到。要不就把它留在我這吧,由我來替你保管。”袁世福聽老黃念完了信,也不由得一陣感嘆,又求老黃幫孩子起個名字。老黃說:“你撿這個孩子時正下著雪,俗話說瑞雪兆豐年,恰好這個孩子就來了,就叫他袁瑞來吧!”袁世福謝過了老黃,記下了孩子的名字,那封信就留在了老黃手里。

袁瑞來把手里的鞋底子在袁世福的鼻子前面晃了晃,又惡狠狠地問:“老東西,我再問你最后一遍,那封信在哪?”鞋底子離袁世福的鼻子很近,他聞到了上面發(fā)出的一股淡淡的糨糊味,還有新捻成的麻繩味。使勁嗅嗅鼻子,似乎還有一股頭油味和手汗味。做鞋底子的袼褙是他和呂桂芬一起打的,為了結實耐穿,反反復復刷了好幾遍糨糊。麻繩也是他搓的,每個勁兒里都透著他的靈巧。這后兩種味道,都是屬于呂桂芬的。想起呂桂芬,袁世福就很想問她一句話:“臭老娘們兒,你緊趕慢趕納出的鞋底子,馬上就要抽到我的臉上了,你說說這是不是你的錯?”呂桂芬聽他這么問,該怎么回答呢?她一定回答不出來,只會愣愣地看著他。想到老婆子傻乎乎不說話的樣子,他就淡淡地笑了笑,把眼睛閉起來,沒有回答袁瑞來的話。袁世福臉上的笑容還沒有完全收回去,袁瑞來手里的鞋底子就帶著一股風聲抽到了他的臉上。

袁瑞來是不久前才知道還有一封信的,說出這個隱情的人是“耍圈子”。從多年前的那個中午“小耍圈兒”罵他小野種開始,袁瑞來就一直懷疑自己的身世。除了袁世福和呂桂芬外,還有一個人也是知情者,這個人就是“耍圈子”。認張保忠當干爹后,他就一直想借著老張的權力讓“耍圈子”說出實情來。不久前的一天晚上,在酒桌上,袁瑞來終于抓到了一個好機會。那天,他多買了兩瓶酒,跑了十多里地的路,特意去楊大麻子的飯店買了幾個張保忠愛吃的下酒菜,把酒掏出來遞給張保忠后,袁瑞來“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聲淚俱下地說:“干爹啊,兒子有一件事要求你老人家!”袁瑞來的這個舉動嚇了張保忠一跳,忙問他有啥事。袁瑞來說:“十多年了,兒子一直想知道自己的身世,求干爹今天就成全我吧!”張保忠咧開大嘴,兩手一拍,“我也不知道你的身世啊,咋成全你呢?”袁瑞來說:“干爹,我的身世有一個人知道,一會兒你喊他來喝酒,在酒桌上求你幫我問問他。”張保忠滿口答應了下來。

“耍圈子”沒想到張保忠會請他喝酒,有點誠惶誠恐,也有點害怕,怕喝完了酒挨張保忠的臭罵。只敢把半個屁股搭在椅子上,喝酒夾菜都小心翼翼的,看著老張的臉色。袁瑞來沒上酒桌子,在旁邊忙來忙去地倒酒上菜。老張喝了幾杯酒,突然指著身邊的袁瑞來問“耍圈子”:“知道他是誰不?”一句話把“耍圈子”問愣了,傻呵呵地說:“不是瑞來嘛?”張保忠盯著他的眼睛,又問:“知道他爹是誰不?”“耍圈子”說:“不是世福嘛,老婆子叫呂桂芬,兩口子都是我們八間房的。”張保忠冷笑一聲,“我問的是瑞來的親爹!”“耍圈子”這才明白這次喝酒的意思,眼珠子一轉說:“親爹不也是世福嘛,還能是誰呢!”張保忠“啪”一拍桌子,“十六年前的事你都忘了?”

十六年前的那個早晨,在老黃家里“耍圈子”看袁世福進來時神色不對勁兒,估計是有什么事情,就動了好奇心,走出屋門后又悄悄折了回來,躲在窗根兒底下聽了一會兒風。張保忠的這句話嚇得“耍圈子”一哆嗦,剛想編點兒瞎話混過去,對面坐著的老張一把抽出手槍“啪”地拍在桌子上,也不說話,擰眉瞪眼地看著他。“耍圈子”一害怕,從凳子上出溜下來,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再不敢隱瞞,把自己知道的事都說了出來。他鬼鬼祟祟地躲在窗根兒底下偷聽,了解到的情況并不全面,只聽到袁世福撿糞時撿到了一個孩子,還有一封信,至于信的內(nèi)容,他卻沒有聽清。“耍圈子”一五一十地把這些事情說完了,愁眉苦臉地看著張保忠說:“我說的可都是真的,撒半句謊就是丫頭養(yǎng)的。”

呂桂芬生怕瑞來腳底下著涼,多墊了好幾層袼褙,這只鞋底子非常厚實,抽在袁世福的臉上發(fā)出了一聲悶響,一縷鮮血當即從袁世福的嘴角流了下來。一會兒,袁世福的臉上就出現(xiàn)了半個鞋印子。那是前半個腳掌,一道優(yōu)美的弧線從袁世福右邊嘴角的上方彎曲著升上去,畫了一個漂亮的橢圓后,又彎曲著落下來,在他右耳垂的旁邊收住走勢,結束了短暫的滑行。呂桂芬雖然神經(jīng)不太好,但做出的針線活在八間房數(shù)一數(shù)二。一排排細密均勻的針腳,清晰地印在了袁世福臉上那半條弧線里。袁世福用舌頭舔舔側邊的大牙,有一顆牙也活動了。他做夢也想不到,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孩子,最后會這樣無情無義地對待他。更讓他害怕的是此時袁瑞來臉上的表情,那表情讓他無比陌生,也無比心寒。這不可能是自己十六年前在風雪中撿回的那個孩子,更不可能是自己養(yǎng)了十六年的心肝寶貝。看到這樣的表情,他已經(jīng)把袁瑞來問的話忘得一干二凈了,下意識地搖了搖頭。

袁瑞來臉色鐵青,眼里閃著逼人的寒光,一只手舉著鞋底子,一只手掐著腰站在袁世福的面前,又咬牙切齒地問了一句:“那封信在哪,你到底說不說?”聽到這句話袁世福才突然明白過來,自己正在被人審問,兩行熱淚禁不住奪眶而出,哽咽著說:“瑞來啊,你拍拍良心想一想,就算我不是你親爹,這些年來不是一樣拿你當親兒子待嗎?你咋就忍心對爹下狠手呢?”袁瑞來怒吼一聲:“你少放屁,你咋對我好都是白好,都是假的,親爹和養(yǎng)父能一樣嗎,這些年你故意隱瞞我的身世,就是最大的罪人。那封信在哪,你到底說不說?”此時,袁世福反倒冷靜下來了,是那種哀莫大于心死的冷靜。袁瑞來的話徹底將他擊昏了,他萬萬想不到十幾年來的疼愛和關心,竟然成了他獲罪的理由。此時,他心里唯一的想法就是不能讓這孩子看到那封信。他輕輕搖搖頭:“瑞來啊,那封信對你沒好處,十六年前我就把它扔了!”袁瑞來徹底瘋狂了,手里的鞋底子劈頭蓋臉地落了下來。袁世福緊緊閉著眼睛,一聲不吭。打著打著,袁瑞來突然停了手,冷笑一聲,“老東西,等著瞧吧,你不說我也有辦法找到那封信。”說完轉身走出了屋子。

袁瑞來再走進屋子時,帶回了老黃。他打著張保忠的旗號撒了個謊,說讓老黃趕緊去一趟大隊部,上面有緊急文件要傳達。那年代經(jīng)常會有這類緊急文件,老黃知道袁瑞來是張保忠的干兒子,絲毫沒有懷疑就隨著他來到了大隊部。剛一走進關著袁世福的那間屋子,袁瑞來就抽出一根繩子從后面綁住了他。老黃看一眼滿臉是血五花大綁的袁世福心里就全明白了。

袁瑞來站在老黃的面前,手里拿著那只鞋底子,盯著袁世福問:“那封信在哪,你說不說?”袁世福見瑞來還要對老黃動手,又急又氣,剛要開口,老黃對他使了個眼色。老黃看一眼面前的袁瑞來平靜地說:“瑞來啊,那封信對你沒好處,你就別再追問下去了。”袁瑞來歇斯底里地吼一聲:“你他媽放屁!”手里的鞋底子就落在了老黃的臉上。袁世福見老黃挨了打,大聲吼道:“瑞來,你再動手我就死給你看!”袁瑞來冷笑一聲,“老東西,你嚇唬誰啊!你倒是死給我看看。”說著話鞋底子又沖老黃掄下來。一聲悶響傳來,袁世福的腦袋撞在了墻上。

呂桂芬是在天剛蒙蒙亮時來到大隊部的。袁世福被帶走后,呂桂芬的心里就一直七上八下地直發(fā)慌。坐在炕沿邊納了一會兒鞋底子,好幾次針都扎進了手指里。村里的雞叫完頭遍時,她再也坐不住了,就摸著黑去了大隊部。她不知道袁世福和袁瑞來在哪間屋子里,看見一間屋子里有燈光,就趴在窗外向里看。正看見袁世福拿腦袋往墻上撞,“媽呀!”喊了一聲,就一下子昏了過去。

呂桂芬醒過來時,看見屋子里的人已經(jīng)不見了。她急三火四地跑進屋里,見袁世福撞過的那面墻上留下了一大團血跡。血跡的周圍四散開來,鑲著一圈兒鋸齒形的血道子。地上扔著兩根麻繩和一只帶血的鞋底子。她把那只鞋底子從地上撿起來,認出了是自己剛納好的那只。呂桂芬四下里看了看,茫然地喊了一聲“他爹!”又緊跟著喊了一聲“瑞來!”沒有人回答她,屋子里傳出一陣空洞的回聲。呂桂芬把鞋底子揣進懷里,搖搖晃晃地從屋子里走出來,一間間屋地去推門。推過的幾扇門都鎖著,推到最后一扇時,門開了。呂桂芬用力過猛,隨著打開的門,一頭跌進了屋子里。屋子里,“參謀長”正舉著電話筒喊:“我是參謀長啊,你是哪里啊?”“參謀長”看見呂桂芬坐在地上,臉上一副失魂落魄的表情,就吃了一驚,手里的電話也忘了,問:“嬸啊,你這是咋地了?”電話里面有個男人的聲音問:“誰是你嬸?你他娘的干啥吃的,連公母都整不清,咋還跑這來接電話了?”“參謀長”連忙說:“我不是說你,是說別人。”對方“啪”的一聲掛斷了電話。

呂桂芬此時已經(jīng)神情恍惚了,早年得過的神經(jīng)病在強烈的刺激下復發(fā)了。她目光迷離地看了一眼“參謀長”,就以為是自己的兒子瑞來。走上前摸一把“參謀長”的臉問:“孩子,你臉上的傷都好了?”“參謀長”從呂桂芬的眼神里看出了異常,“嬸啊,你沒事兒吧?”呂桂芬笑了笑,“看你這孩子說的,媽能有啥事呢?”“參謀長”這才明白自己被錯認成了瑞來。估計是呂桂芬知道袁世福撞墻受了刺激,忙說:“我叔剛才已經(jīng)送醫(yī)院去了,張主任、老黃還有瑞來都跟著一起去了。嬸你別擔心,肯定沒啥事。”呂桂芬聽到這突然一拍大腿,“你看看我這記性,瑞來要去上學,他爹出門撿糞也快回來了,我還沒給他們弄早飯呢!”說著,呂桂芬風風火火地就往外走。“參謀長”從屋里追出來,緊攆幾步在后面喊著問:“嬸,你真沒啥事吧?”呂桂芬沒有回答,一陣風似的走遠了。

呂桂芬一路風風火火地往回走,心里只有一個念頭,趕快回家給那爺倆把早飯做好。走過西大坑邊上時,她突然聽到有人喊她。聲音像是袁世福,也有點兒像袁瑞來。前后看了看,沒見到人影子,一扭頭向旁邊的大坑里看時,發(fā)現(xiàn)有個人正在望著她。水面上已經(jīng)結了一層薄薄的冰,看上去那個人晶瑩剔透飄飄欲仙,仿佛正是傳說中的仙女。她沖那個仙女笑了笑,仙女也沖她笑了笑。她招了招手喊了一聲“喂!”仙女也沖她招了招手。呂桂芬就邁開步子向那個仙女走了一步。仙女卻向后退了一步。水面上的冰發(fā)出“咔嚓咔嚓”聲,隨著呂桂芬的腳步裂開了,她一步步地走進了水里,走向那個仙女。初冬的水涼得刺骨,但她卻渾然不覺,義無反顧地向走了過去……

袁瑞來沒想到袁世福真的會撞墻,他以為一向懦弱的袁世福只不過是虛張聲勢地嚇嚇他罷了。這次他下了狠心,說什么也要找到那封信,查清自己的身世。當他看見袁世福真的撞了墻,“撲通”一聲倒在地上后,一下子就呆住了。還是老黃大吼了一聲:“還不快救人!”他才反應過來,慌慌張張地去喊張保忠。張保忠一看出了大事,心想自己難脫干系,火速喊了機耕隊的一個駕駛員,幾個人誰也沒發(fā)現(xiàn)昏在窗外地上的呂桂芬,七手八腳地把袁世福弄到一輛拖拉機上,就一起去了醫(yī)院。

袁世福沒等趕到醫(yī)院就咽了氣,這一下他用上了十足的力氣,他是真的不想活了。袁瑞來的所作所為已經(jīng)讓他的心徹底地死了。十六年來他一直把這個撿來的孩子像眼珠子般地疼愛著,沒成想到頭來會得到這樣無情的回報。對他來講即使活著,也會比死了還難受。臨死前,袁世福一直緊緊握著袁瑞來的手,嘴巴抖動著想說什么,卻終于沒有說出口。在醫(yī)院里,醫(yī)生象征性地搶救了一會兒,只得無奈地搖了搖頭。見到出現(xiàn)這樣的局面,張保忠指著袁瑞來的鼻子大發(fā)雷霆,聲明袁世福是被袁瑞來逼死的,所有的后果都由他自己負責。

袁瑞來此時已經(jīng)完全沒了主意,傻乎乎地說了一句:“干爹,你先別讓人來抓我,讓我回家看一眼我媽吧!”

袁瑞來看到的是呂桂芬冰冷的尸體。他被這一連串的意外徹底擊懵了。撲在呂桂芬的身上號啕大哭時,感覺身子下壓著什么東西,硬硬地硌了他一下。他的手伸進呂桂芬的懷里,拿出來的是一只帶血的鞋底子。

袁世福的尸體也拉了回來,并排和呂桂芬的尸體擺在了他們家的外屋地上。八間房的好多人都來看過了,臨走時都嘆著氣,眼圈兒紅紅的。誰也想不到,才一會兒的工夫兩條人命說沒就沒了。

這天晚上,眾人都散去后,袁瑞來一個人跪在父母的遺體旁發(fā)呆,他萬萬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老黃走了進來,拍拍他的肩膀,含著眼淚問:“瑞來啊,你的身世對你真的那么重要嗎?”袁瑞來愣愣地看著老黃喊了一聲黃大爺。老黃把手伸進懷里,掏出了一張紙遞給他,“這就是當年的那封信,你自己看看吧!”袁瑞來展開那封信。信是圓珠筆寫的,寫在半張有些發(fā)黃的白紙上。上面只有幾行字:他本不該來到世上,若是被你撿到,就給他一口飯吃吧,但愿他長大后不要是一個孽障。下面落款寫著:一個被強暴的女人。老黃嘆息一聲,“瑞來啊,我們怕你受刺激才不給你看信的,你卻苦苦相逼,這都是圖個啥啊!”袁瑞來捧著信目瞪口呆。老黃說:“瑞來啊,你的名字當初還是我起的,是盼著你能給袁世福兩口子帶來些好兆頭。你現(xiàn)在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可你的養(yǎng)父母卻憑白無故地死了。不過,你也用不著太難過,人死不能復生,再想啥也沒用了,你就琢磨琢磨以后咋做人吧!”袁瑞來轉過身來,重重地給老黃磕了三個響頭。老黃怕他受不了刺激,出什么意外,又拍拍他的肩膀說:“你才十六歲,今后的路還長著呢,要是以后能痛改前非好好做人,也算是對得起你養(yǎng)父和養(yǎng)母了!”袁瑞來使勁點點頭說:“黃大爺,你就放心吧。我都想明白了,知道該干啥。求你招呼一聲鄉(xiāng)親們,我想明天早晨就給爹媽出殯,讓他們?nèi)胪翞榘病!崩宵S聽到這話就走了出去,一個小時后還是不放心袁瑞來,又轉了回來。袁瑞來還跪在地上發(fā)呆,見老黃進來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撒了最后一個謊,“黃大爺,剛才我還忘了件事,明天我得披麻戴孝,求你幫我預備一下吧!”老黃聽到這話就放心地走了。

老黃走后,袁瑞來在父母身前的地上愣愣地跪了一個多時辰,才慢慢地站起身。搬過一只凳子,踩著在房梁上系好了一根繩子。手里攥著那封信,就站在了凳子上。嘴里說了一句“我是孽障!”就把腦袋伸進了繩套里,一腳踢翻了凳子。開始,他的手還緊緊握著那封信,身體搖晃幾下后,手就慢慢地撒開了,那封他找了十幾年的信離開他的手,從上面飄下來,打了幾個旋兒后,落到了地上,落到了躺著的袁世福和呂桂芬的中間。

(選自左岸會館http://www.eduww.com/bbs/)

網(wǎng)友評論:

客人:應該是第一個看的。才疏學淺,提不出意見。覺得語言敘述都非常扎實,很羨慕。

韓昌元:作者對民俗的描寫真是讓人喜歡,這樣的小說需要心靜才可以讀懂里面的東西。

左手抱冰:袁瑞來逼問身世的起因寫得不足,其少年時遭遇的羞辱如何讓他刻骨銘心,這是個社會問題。

責任編輯:楊中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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