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山筆會小輯
與山水共脈動
山民
一條河從山的深處走下來,在這里結束了連綿的延伸。山崖兀突,河流艱難地拐了個大彎,窩出了一塊邊遠而又清靜、美麗的地方。夾山傍水,青石路,磚瓦屋。時光像慈善的佛,化身在太陽的影子里,在月亮的夢境里,在四季的風雨里,照拂著村子里的過去、現在、未來。
我踏著西風,在夕陽的時候回來了。鞭馬,揚塵。當初,迎著晨曦走;今夜,披著星光回,給馬找一捆青草,給自己找一碗米酒。
月光撫慰著我。一桌肥魚新蔬,陳釀米酒,圍坐著堂兄邀來的兩位沾著山味水香的靦腆漢子。幾缽米酒下肚,五臟透著暖意,我們的距離拉近了,堅冰亂石般的心垢遂崩散,心情空曠起來。他們放開性情,叫出了我的乳名。沒能想到,他倆竟是童時的好友寅生、次柏。他們的談笑言語里,暗示著我是他們一直惦記著的人,他們寬容笑著,家珍般數著我走過的路,拉扯著他們自己的農家閑事。
半與世隔離的地方,好端端的一個桃花園。
這里是他們的全部世界,他們從祖先手里接過這山、這田、這一湖水和四季的日子。農忙時,躬著黑背脊一鋤一鋤地與土地相吻,土地迎以豐收的笑面,他們滿足了,笑了。農閑便下湖搖舟撒網,湖里魚蝦不計其數,只起一網,夠生活就行,明日要吃明日再網,給明日留足余地。就算明天翻江倒海,山上還有永遠不枯涸的清泉,林子還有獸可獵。退到屋里磨鋤補網,等風雨鬧夠了再出來。他們相信,人的力氣是使不盡的,湖里的魚不會少,莊稼總會從地里長出來。
黃昏,青瓦上的炊煙,村頭老樹上聒噪的鷺鷗鵲鴉,召喚著勞作的漢子們。他們收起家什,褲腿高挽,赤足踏過小橋流水,各自歸返。霎時,村子里狗吠聲遠遠近近響起。
酒蟲搔癢喉嚨的時候,站在禾場里吆喝兩聲,便有幾個漢子應聲。在月光的袍袖里,在淙淙水聲中,漢子們喝酒與飲水一樣,古銅色的臉面純然樸素。山湖田地是他們解答一生的疑題,每天的歡樂和煩惱是堂客和子女。他們的耳朵是貫通的,堂客嘴里嘟囔的新舊是非恩怨,從左耳進右耳出,高興時蔫頭不做聲,煩躁時悶聲吼兩句。
端起眼前的酒杯,仰頭喝著,今天和明天,只是前吞,后咽。打個酒嗝,前腳后腿不搭地伴回屋。堂客還是會躺在身邊的,兒孫自有兒孫的福氣,該干什么就干什么,天下總是太平的。心滿意足了,把農事和季節傳給下一代,在后山陰處選塊好風水寶地,筑上千年屋,然后,像娶親一樣,在嗩喇鑼鼓鞭炮聲中光鮮地住進去。
一缽子酒,釋放了自己。遠山有了亮光,不知道是何人點亮?這光亮穿過霧氣,印入了山中小屋,我的案頭透亮起來,感覺步履輕盈。于是,我昂頭,扯一把云朵澄清萬里塵埃。
后山
晨霧收山了,我與堂哥去后山橘林伺弄蜜橘。屋瓦上,炊煙如調皮的少女,晃著婀娜的身子,驚擾半山的雀鳥,以為又起了霧,要下雨了。濕滑的小路上,新葉埋舊葉,層層疊疊地把日子摞出滄海桑田。我虛漂的身影,染了一身苔漬。
一株紅艷艷的楓樹在山坡下著雨,我猜疑一定是哪位雅客居住這里,叫紅葉為他撐傘。走近才知道這樹下是一座座墳墓。世上裝載不了那么多的人和事,山底村落里已老的故事,都躺在萋萋青草下的土堆里。
堂哥告訴我楓樹是早年栽種的,人終究是要獨行的,哪天累了賴床不起,住進這里,經不起孤獨,留片紅葉做伴兒。
楓樹很孤單,飽嘗霜雪之后,一片殷紅。生命總是造化弄人,凄美總在荒寂之地。幾片落紅隨風猶自飛舞,如粉黛飄蕩嬉游,并不在意人來人往,是否有目光駐足。
被城市的氣息浸淫得太深,周身泛著功利的酸腐和市儈的冷漠,心中已是貧瘠的荒漠,鏡像之中已不是真實的自己。在這荒山野嶺,遇到一番貼膚可感的凄美,心里又開始活躍,甚至有些歌舞的感覺。
光陰不是有情人,不會對一個人一件事專情。樹木沒有記憶,風雨揮鋤,新草淹沒了舊葉,一季落葉沒等到攏成新冢,橘果已經金黃。
人終究是要獨行的,生命本是寂寞之旅,在蒼茫歲月中揚鞭浮塵,尋得的華廈也不過是一座空城。在我之前,誰將埋骨于此?在我之后,有誰居于此。堂哥已事先觀賞到霜葉的凄美,得到了個從容豁達。
踏破鐵鞋,參山訪水,尋覓到山水有情。
日動影移,或坐在守林小屋的石階上,或坐在瓜棚豆架之下,或在湖邊地頭,開卷展讀自己想讀的書,思考自己想思考的問題,寧靜平和地清洗心靈。雖然有時一日無人說話,身子卻從俗世拔出來了,默默與青山交流,體味世間永恒之美;或卷袖枯枝煮茶,與堂哥擺棋對弈,捧茗運籌,似當年戰場。
湖色
時光,重疊在一彎湖水里。在暮秋,我回到了湖邊。
漫長的推移,經不住日月流逝,青草淹沒了岸坡,岸身微躬厚重。堂哥那條斑駁舊船,靜靜地泊在水邊,篙竿斜橫,一只白色水鳥棲憩在上面。船的周邊不見一星漣漪,清寂,孤獨。在這大山里,在這水邊,天地間就我孤寂一人。山色幽翠,水色澄碧柔婉靈動,光與影精細交融亦然悠遠。顏色都是平靜的、遙遠的,祥靜的禪意,竟感覺有些前世今生的浪漫,敏感沉靜,仿佛期待一種不知來自何處的喜和熱情,像寂寞,又不是,略帶憂郁,還有些許溫馨。
原想在湖邊翻閱詩文,清靜地與古圣賢神游半日;湖色誘人,如不賞玩眼前風流,豈不是暴殄了這自然文章。我想古來文人騷客,一定是身心融入其情其景,才得到天地精華,呤出儷文好詩。這時候,我偏向書卷字句里鉆,好比千辛萬苦會到心儀女子,卻向她討要照片以睹芳容一樣地癡呆。掩卷,做一回風流客吧。
腳步輕一些,莫擾了這山這湖,留一片凈土給世界,也給自己。感覺十分清晰的纖細,又十分的模糊和朦朧,仿佛不曾有過什么憂傷、歡樂,整個心思都在領略山水文章。水鳥掠飛,優美的白色弧線在青天、綠水、黛山,時疾時緩,遠近高低,環飛繞舞。抑或是累了,它盤旋低回,斂翅緩落在湖中殘荷叢,或孤高望天,時而埋頸于水。我仿佛聽到輕微的嘆息流蕩在零落葉瓣之隙,難道它是來自仙國的精靈,用神秘的自然語言,向我傳達著什么,又不便說破什么?
夕陽懸掛在遠遠的山嶂邊,散射著迷蒙的金光。湖水的色彩被光線調和著,翠綠、黛青漸漸變成晶瑩的琥珀色,舊船依然沒動,靜靜地泊著。我知道,凝然不動的我也融入了這幅風景畫里,我聽到血液的汩汩的流動聲音,聽到了細微的魚噬草聲音,我聽到了大地的聲音。
稠釅的夜色又將覆蓋這湖,這山,覆蓋天地之間的我。
往年的雪,今年的雪
□ 梅實
在我的一生中,最初的記憶竟然與冰雪有關。那是1955年寒冬的一天,一行人抬著一具漆黑的棺材響亮地吆喝著一路前行,有幾個人拿著鋤頭在前面挖冰開路,一顆顆碩大的雪粒打在棺木上,發出叮叮咚咚的聲響,棺材里躺著的是我的二娘,也就是我的二伯母。二娘的長相我怎么也記不起來了,但我的腦海里卻牢牢地記住了二娘的葬禮。后來,我將我的記憶向父輩們復述,他們無不十分詫異,因為那時我才兩歲半。
古時候,自然也是要下雪的,古時候的雪,我只在詩書中見過,戲文里見過?!坝暄╀蹁?,見晛曰消”那是《詩經》里的雪;“凄凄歲暮風,翳翳經日雪,”那是一生不為五斗米折腰的陶淵明眼中的雪;“明月照積雪,朔風勁且哀,”那是謝靈運筆下的雪;“不知庭霰今朝落,疑是林花昨夜開,”唐初詩人宋之問別出心裁,他已將雪比作花了;將雪喻花的還有唐代邊塞詩人岑參,“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寥寥十四個字,寫得何等奇特,何等氣派;詩仙李白的詩中,更是多處寫到了雪;“一條藤徑綠,萬點雪峰晴,”“地白風色寒,雪花大如手,”“燕山雪花大如席,紛紛吹落軒轅臺”;比李白小了十一歲的詩圣杜甫毫不示弱,他來的是:“亂云低薄暮,急雪舞回風,”“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韓愈寫的是“誰將平地萬堆雪,剪刻作此連天花;”柳宗元更是借雪來抒發自己遭貶永州后清高而孤傲的心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也有心情尚好,閑來無事者,“六出飛花入戶時,坐看青竹變瓊枝”(高駢,《對雪》);也有心事重重,關注民間疾苦者,“夜深知雪重,時聞折竹聲”(白居易《雪夜》);李商隱觀雪可謂細致入微:“旋撲珠簾過粉墻,輕于柳絮重于霜;”元代詩人黃庚喻雪讓人拍案叫絕:“江山不夜月千里,天地無私玉萬家;”偉人毛澤東,不僅是偉大的思想家、政治家、軍事家,同時也是著名書法家和詩人,而他的詩詞中,被世人公認寫得最美最好的一首,便是《沁園春·雪》:“北國風光,千里冰封,萬里雪飄……”
戲文中寫雪,同樣屢見不鮮。在戲劇界,流傳這樣一句話,男怕“夜奔”,女怕“會審”,這“夜奔”,就是寫的八十萬禁軍教頭林沖雪夜奔梁山的那一幕。我沒有直接看過這場戲,但幾十年前看過戲劇電影,依稀記得林沖由李少春來扮演,印象最深的是那風雪彌漫的舞臺布景,美得不得了。后來又看舞劇《白毛女》,也是戲曲片,“北風那個吹,雪花那個飄,雪花那個飄飄,年來到……”喜兒那凄婉的唱段,一時傳遍大江南北,千家萬戶。還有《智取威虎山》,最精彩的那段“打虎上山”,“穿林海,跨雪原,氣沖霄漢……”偵察英雄楊子榮蕩氣回腸的唱腔,成為了京劇的經典。我們可以設想,假如林教頭夜宿的山神廟不被大雪壓垮;假如楊白勞大年三十晚不是踏雪而歸,喜兒貼窗花的時候沒有北風,也沒有雪花;假如楊子榮和告別戰友打虎上山時不是身著皮衣,騎著青鬃馬,踏著積雪,槍擊猛虎,那么,這三場戲不知要遜色多少!
現在不談詩也不談戲了,談真實生活。
兒時在農村山里長大,自然很是見過幾場大雪的。記得有幾回,大雪封山,漫天皆白,屋前的池塘里,結了厚厚的冰,我和關金、東坡幾個調皮角色最愛在冰上瘋,摔得鼻青臉腫也不覺得痛。塘里結了冰,大屋里、下潘家的叔叔伯伯們(城里人叫姨)洗衣洗菜就缺了水,有人撿了塊磚頭,對著冰砸,砸不開,又有人找來角鋤,使勁挖,還是挖不動,好在我們上鋪屋后有一眼井,井水由泉眼里涌出,冬暖夏涼,全世界凍住這里也不結冰。我娘說井里不結冰是菩薩爹爹顯靈,每年的大年三十,她總要先煮了一大碗肉,然后在井邊燃了三炷香,拜上三拜,敬菩薩爹爹。
上世紀七十年代,進了岳陽城,同樣也親歷過幾場大雪,印象深的,1983年算一次。那時我女兒梅梅才兩歲多一點。那一年,雪下得猛,下得大,冰也結得厚,地委大院里,炮臺山路面上,全給凍住了。小家伙愛熱鬧,拉了我和她媽的手,雙腳直往前哧溜,高興得要命。邊走邊聽到旁邊有人滑倒的乒乓聲和格格的笑聲。還一回是1989年冬,我剛去市文聯工作不久,著名作家羅石賢先生的老父親謝世了,靈堂設在琵琶王那里,我和張步真、李自由、何桃君幾位文友前往吊孝。那次的雪似乎下得并不算大,但屬于雨夾雪那類,路面上的冰結得很厚,街上的汽車極少,加了防滑鏈,依然爬得很慢。我們從影劇院出發,手牽著手徒步前行,差不多走了兩個小時才到琵琶王,這時的我們,一個個早已氣喘噓噓的了,都出了一身汗。這汗,一小半是累的,一多半是嚇的。
打這以后,在岳陽街上,就沒見過像模像樣的雪了。有時一連幾個冬天,在電視里看到沈陽大雪,黃山大雪,張家界也下了雪,就是岳陽不下雪。有時候,又是風又是雨的,氣象預報也趕緊預報,說要作好準備防雪防冰凍云云,小販們更是一個個喜形于色,只等那大雪下來,白菜苔蘿卜之類成倍漲價,哪料一陣狂風掃過,那雪又不知跑到哪兒去了。
我盼下雪。人有喜怒哀樂,味有酸甜苦辣,一年有春夏秋冬,天氣有風霜雨雪,這是上蒼對人類的恩賜,少了其中一樣,就像吃菜少了鹽,缺了味兒??蓺庀髮<覀兛偸窃诤粲?,說宇宙中臭氧層遭到破壞,全球正在逐年變暖,冰雪似乎離我們愈來愈遠了。
幾乎讓所有人沒有料到的是,今年元月,一場大雪在岳陽,在湖南,在中國南方的幾個省份悄然而至了。13日上午,我在炮臺山路口,在步行街,見到的是所有行人一臉驚喜的表情,還有人舉著相機,夸張地喊著“茄子茄子”,人們在由衷地歡迎和贊美著這場春節前來之不易的瑞雪,等待著新一年的好收成。
同樣幾乎讓所有的人沒有料到的是,這雪來了,似乎就沒有走的意思了。與雪結伴而來的,還有雨和風,冰雪同行,風雨交加,不分晝夜,輪番夾擊,于是乎,高速公路封路了,鐵路受阻了,飛機停航了,城市斷水斷電了,壞消息一個連著一個傳來,這邊湖南三名電力搶修工人壯烈犧牲,那廂廣州火車站擠著幾十萬民工過年回不了家,電視里播出的,總是那溫暖感人又讓人揪心扯肺的畫面。這期間,我曾承擔了長沙一家單位的迎春聯歡晚會,節目全部排妥了,舞美設計制作出來了,燈光音響也一應安排就緒,只等時間一到就OK,時間是到了,可長沙方面的領導來電,說我們在高速公路上鏟雪,已經三天三晚沒沾床了。
如今,這場號稱五十年不遇的冰雪已過去了,留給人類的是總結表彰,賑災義演,論功行賞和災后重建。作為凡夫俗子的我,這些天來總有一些疑慮在腦子里打轉轉,像今年南方幾省降的并不算大冰雪,如果排除人為的因素,真能給人們不可避免地造成如此之大的創傷嗎?有專家在解釋,說南方的雪與北方的雪不一樣,北方的雪是干雪,一邊下一邊就被風吹跑了,而南方的雪是凍雨加雪,一邊下一邊就被凍住了。我沒有理由懷疑這一科學的論證,但我同時又想,現代科學技術那么發達,原子彈氫彈早已讓美帝國主義嚇破了賊膽,嫦娥一號都能順利奔月,我們為什么就不能發明一樣東西,讓南方的雪也不掛在電線上呢?即使它掛在了電線以及鐵塔上,能不能發明一樣東西,讓它代替人工去自動清除而不需我們的工人兄弟手握棒子使勁去敲打呢?
我愛雪,無論是往年的雪,還是今年的雪,無論是北國的雪,還是南方的雪,我都愛。
雪是純清而平靜的。因為它是呈六角形的,故而從表面看,它不像玻璃鏡面那般平滑,其實,它也是能照人的。
雪是厚實而安詳的。一位哲人說過,不要以為聲音大就能說過別人,下雪的時候就沒有聲音,它卻能在一夜之間改變萬水千山。
拾荒者和她的小狗
□ 歐陽琳
去年春,姑父在立交橋旁開了一家叫“六和軒”的酒店,我在那里做領班。酒店不大,在城市的邊緣,旁邊有一家搬遷而來的工廠,還有許多外來的務工者。來這里餐飲的人很雜亂,一些小躁仔有時就像一只狼或一只狗,稍伺候不好就要咬人。
一天,酒店里突然鉆進來一只小狗,叼了一只飲料瓶就走。不一會兒,它又鉆了進來,依然是叼了只瓶子就轉身。這是一只很干凈漂亮的小白狗,脖頸上有一圈淡淡的黃毛,像是戴著一個金色的項圈。我追到門外,它卻箭一般朝立交橋旁的垃圾箱邊跑去。它把叼來的瓶子放在草地上后,就靜靜地趴在秋日午后的陽光里。一個破衣襤衫的拾荒女人蹲在旁邊,她的手指一遍又一遍地梳過它雪白的脊梁……
服務員小婷說,這里來了一個瘋子哩!又唱又跳,在垃圾箱里找東西吃,還帶著一只狗。廚師小丁聽說又來 一只狗,眼睛瞪得賊亮:“狗?什么狗?”
天天和“上帝們”打交道,我真的煩膩了,尤其是遇上刁鉆古怪的客人。酒店空氣中彌漫的那種油膩味與有些客人的傲然神情,常常讓人心里發慌。但是,我不能逃離崗位,只好讓眼睛作短暫的逃離,看看窗外偶然出現的風景。這時,我就看見了那個拾荒女人和她的小狗在門前的馬路上踽踽而行。每次都是極不經意地一眼瞟去,目光就網到了他們。破爛的衣裳,在晚秋料峭的風中招展著,隱隱地可以窺見半個雪白的乳房,她渾身也好像只有這個地方是白的,蓬亂的頭發就像一叢晚秋的荒草,臉盤上斑斑駁駁的,嘴唇上殘留著厚厚的唾沫。她手里拖著一個油黑的蛇皮袋,一路叮當作響。狗,就跟在她的身邊,或前或后地走著。
這個城市的邊緣是冷漠與隔膜的。五湖四海亂七八糟的人聚集在一起,豬朝前拱,雞往后扒,各自在尋找著自己的生活。一個神智失常的女人帶著一只小狗,抑或是一只小狗帶著一個神智失常的女人,出現在這立交橋的附近,沒有人認識她,也沒有人關心她。那些坐在店鋪與門面前閑聊或者打麻將的人們,經常用厭惡的眼神和配著手勢的吆喝,驅趕著她與狗兒的靠近。偶爾有調皮的小孩子向她們扔著小石子,也偶爾有灰頭土臉的民工用眼睛打量著那只半裸的乳房。她真的是一個瘋子,不知從哪里來,也不知宿在哪里。她的口音無法辨別,她的語言也無法翻譯。她莫名其妙地唱著,跳著,平靜下來后就把人們丟棄的礦泉水瓶、易拉罐、硬紙片等裝進蛇皮袋里。當夕陽拉長了小狗的影子,他們就開始消失了。有時,蛇皮袋子似乎很沉,小狗就用嘴叼著袋的一個角,跌跌撞撞地向前跑著,跑著……
馬路旁,溝坎邊,屋檐下,垃圾堆……她和狗一起尋找著屬于自己的生活。累了,她們就遠遠地坐在臺階上或者馬路邊的一塊石頭上,與人們與房屋保持著一定的距離。餓了,就啃著撿來的半截饅頭、爛蘋果或在垃圾箱里翻出的不知名食品。有一次,我發現她和小狗面對面地坐在一塊淺淺的草地里, 津津有味吃著一塊發了霉的蛋糕。小狗玻璃球似的小眼睛溫暖地看著她,尾巴的末梢在草叢的上空快樂地搖晃著。她把蛋糕掰成一小塊一小塊,然后喂進小狗的嘴里。然后,她才慢慢地、仔細地吸吮著粘在手指上的殘渣……那一刻,我的眼睛潤濕了,轉身默默地離開,我怕打擾他們的這場精美的晚宴。
每次看見她與小狗從“六和軒”前面經過,我的心里就涌上一股潮濕的感覺,有一種想去做點什么的沖動,但是我什么也沒有做。然后,就有一種渴望,渴望她和小狗在第二天太陽升起的時候依然平安地出現。
轉眼就到年關了。一天,有一桌晚餐的客人非常牛氣,不知是什么來路,硬說服務員上錯了菜,我拿著單子一對,實在沒有什么出入,于是分辯了兩句。那人就嚷道:去!把你們老總叫來!姑父來了,我剛想作個說明,他就指著我的鼻子咆哮著叫我滾!
滾就滾吧,我也受夠了。我說,我寧愿去撿垃圾也不做這個破領班了。我哭了大半個晚上,推開窗,立交橋上的五彩燈也熄滅了,冷冷清清,只有對面馬路上那個拾荒者的身影仍在來回地走著,路燈把她的影子拉得像個恐怖的鬼魅。她在唱著什么,寒風把聲音撕得四分五裂,只有一些凄厲的碎片散落到我的窗前。狗呢?她的小狗呢?我猛地一個激靈,心一陣緊縮。
第二天,太陽從立交橋的東面落到了西面,我依然沒有看到那個拾荒女人和她的小狗。橋的附近不知什么時候又冒出了許多鋼筋、水泥和磚頭壘成的房子,鐵和石頭的顏色很硬、很冷,就像一些顧客的眼神。也許沒有人會想到,在“六和軒”,在一個喧鬧、歡笑的正常世界中,一個瘋女人與一只狗曾經帶給我的心靈的溫馨與感動。
下晚班后,酒店里的廚師硬拽著我們去打牌。在小丁宿舍的墻角上,我猛地看到了一張雪白的狗皮!脖頸上那圈淡黃色的毛攤開在一個平面里,就像一彎金色的新月。一下子,我什么都明白了。我指著小丁說,你要下地獄的,你連狗都不如,是個畜生!小丁被罵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漲紅了臉說,歐陽琳子,你瘋了,你真的是瘋了!
淚水刷刷地滾出了我的眼眶。我低著頭,再也沒有說什么。我不知道,在一只小狗的眼睛里,那個拾荒的女人是瘋子,還是它所看到的那個世界正在失常?
一只鳥舉起天空
(外一首)
□ 張靈均
秋水是伊人的
從《詩經》的那頭源遠流來
秋水一定累了伊人一定也累了
如果秋水瘦成了伊人睫毛下
那泓動情的淚花
而淚花閃了又閃
只道秋風乍寒在河之洲
伊人的淚花還在閃爍嗎
天知道開出這樣的淚花
一定是天底下最動人的花
楚楚又楚楚憐憐又憐憐
讓一切詞語的光芒頓然失色
就這樣守候嗎
藍天還在一個勁地藍下去
哈達一樣干凈的白云
心甘情愿地交出身體?交出靈魂
把天空擦了又擦
生怕一粒微塵惹疼你動人的淚花
傷了伊人秋水盈盈的諾言
九月露也白十月霜漸重
秋雁南飛其羽肅肅
蒼蒼的蒹葭又怎能空出十月
空出一條河流的走向
采采的蒹葭宛如水中央
伊人涉水而過宛如潔白的水鳥
水鳥不是樹上的花朵
水鳥捧起河流飛
水鳥舉起天空飛
水鳥飛在紅塵之外
生生不息地飛
八九月的桂花砸痛了半邊臉
八月的桂花你還好嗎?我在說
八月是一個枕頭, 容易讓人入夢
桂花如雨。一粒桂香在雨中擴散
讓一個真實的季節有了虛幻
像掛在月桂的風鈴,不經意地響
月還是八月的月,三分溫暖
七分痛。你是否用十二分的器皿
盛裝八月。用陽光的金線打包
寄回故鄉
這些天的故鄉多雨
雨絲接長安。八月沒有驛站
月在云路上追趕
黑燈瞎火。趕路的人思念是燈盞
穿過京廣線,往南、往南
一直南到榮家灣
灣上是村莊,雨水打濕的村莊
暗香浮動,浮在憶念里
熟稔的那種,能指方向的那種
你聞到了嗎
八月一過是九月
九月菊花黃,桂花在夢中走失
“九月的青草”還在長
接地連天有點瘋
像這堅硬的雨
能把牛兒趕上田垅
讓一場雨包圍另一場雨
你是否還認得這回家的路
九月的黃葉如掌,落成秋聲
秋聲似蛙,鳴成陣雨
雨幕中,你的夢是否在飛
如一尾迎水的魚,在飛
我看見一滴眼淚,也在飛
被風吹落。如一粒堅果砸下
砸在夢中,壓彎了你的睫毛
砸痛了你的半邊臉
還有半邊,不曾醒來
砸病了你的半邊臉
還有半邊,不曾醒來
平凡日子涌動的思緒(組詩)
□ 李雁新
走向高處
城市已不堪擴張
我們只得小鳥一樣
把巢筑進高高的枝頭
學會隨風的孵化和喂養
讓日子跟著城市一天天
長大——
幾十年節儉
化做建筑的樁基礎土石方
還有民工的血汗錢
尚欠一大把按揭是遷徙的代價
但這分付出是值得的
它至少把這座城市的版圖
大面積引向高空
讓綠地少了一些咬噬
周邊那些莊稼又多了一分
發芽抽穗和旺盛生長
風吹過來
車流 燈光及線條 造型 美色
在視野流淌
仿佛時代影像一遍遍回放
遠處帆影如線裝書翻過
使城市頻添幾分古樸 厚重
夜色背后那位失學女孩的淚眼
如對面山尖刺進心房
那條擠得比黃花還瘦的寒溪
已在頭緒里變成理不清的麻線
抽搐著飄向遠方……
只有月亮升起來
景物和命運被涂上奶白 安詳
浪漫和笑聲就變成整個城市的
簽名和落款——
哦!人往高處走呵
站在高處就有這么多東西
在眼睛和情緒里結網
網成思索和無盡向往
盡管這并不改變我卑微的境遇
但在這巨大的牽引和流動中
內心仿佛江河入海般豁然開朗
昨夜的哀怨 惆悵
以及被打濕的靈魂 翅膀
都尾巴一樣夾住 收緊
就像窗前那些蟲子
即使巴掌大一片枯葉也能
釀愛一生
僅此一點點醒悟就夠了呀
我似乎一天天發現
所有比我位尊和高貴的樓下人
在仰望星星 月亮的同時
亦把我當成了他們的天空
仰望!
有好多的思緒飄過
站在高處
就有好多的思緒飄過
如海一般
即使遠離塵囂和風雨
也不會有片刻寧靜——
就像一路航行
角色轉換成什么并不重要
關鍵是能否接受摔打和淘洗
正如此時的命運
孤獨陪伴 甚至隱沒或埋藏
也應看成浪花的旋律
即使碎骨般跌落墜入谷底
那也是一種悲壯 深刻
點亮心燈……
還有那刻入內心的肩膀 翅膀
以及比肩膀 翅膀更為寬廣的
目光 胸襟
此刻也旗幟般虹彩紛飛
窗前晃動的
是更為渺小的青蟲 螞蟻
它們僅為一片樹葉或幾滴露水
在辛勞堅守
原始的獨白仿佛比豎琴更動聽
這些脆弱甚至短暫的生命
演繹的又是一種怎樣感天動地的 青春?
啊!俯拾即是的大地深處
愛如潮水 美似云飛呀
叫思緒這般翻卷 不能自抑
這些執著而虔誠的靈光
被反復特寫 定格
化為種種確切的形狀及
動魄驚心
使寂寞生活憑添幾多生氣
不可捉摸的未來和遠方
我一天天看到
那是一片曙色及無邊的憧憬!
一條漏網之魚
的生存感嘆(外一首)
□ 李江輝
誰把這水搞渾了
碧波成了濁浪
眼前的一切讓我模糊不清
我不敢大口大口地吞吐
說不定 某一片食餌上
就暗藏著一只尖銳的鉤
我不敢興沖沖地亂跑自由自在
說不定有一張網
正張開著等在水中
我得處處小心翼翼
貼著水底游動在石縫匍匐前行
我不是懼怕風浪
試探著吃每一口食物
先敲敲有沒有金屬的聲音
我絕不是生性多疑
我不敢用生命作為賭注
活著真累
即便在一片水草豐盈的水域
誰能擔保沒有張開等待的網
哪一分食餌誘惑中
沒有暗藏致命的鉤
賣玫瑰花的小女孩
你看她才多大年紀
聲音帶著童稚
手捧一束玫瑰
在夜宵攤的喧囂聲里怯怯地
走近那些杯觥交錯的開心食客
“叔叔看您身邊的阿姨多漂亮
買一枝玫瑰花吧!”
像小溪潺潺的流淌
這聲音不含一點雜質
毫無疑問也很真誠
她這么小,和我懵懂的女兒一樣
肯定還不清楚
玫瑰與愛情的關系
即便聽說過
也不會知道一朵玫瑰
九朵玫瑰十一朵玫瑰
甚至九十九朵……玫瑰
所表達的真正含義
更不清楚,那些大人們手捧的玫瑰
除了表達愛情
清香和美麗中
還隱藏著多么可怕的謊言和陷阱
她只知道
賣出一朵玫瑰
可以賺兩元或三元錢
賣出得越多 爸爸媽媽的負擔越輕
她上學的學費就不用愁了
我想你的時候你在南方
□ 江春芳
奶奶 今天不是紀念日
我在想你
那人口不多的小村莊
笨拙的毛驢忍不住回頭
我忘記了炊煙 只是想你
少年時父親一路向北
你割下一茬茬日子跟他作別
用一壇米酒把歸期浸泡
在二十四個節氣里等了又等
老屋的李子樹脫下青澀
屋后有很好的竹林
我想你了奶奶
缺少風沙的五月
裸露的根比你的皺紋還老
你喜歡站在水源充足的地方
惦念父親
包好新納的鞋底和幾節粗布
農忙時托人寄去
奶奶你說南方水土是最養人的
我想你 也想故鄉
想著那里春天的墳頭長出青草
遠房親戚們新培的土
和你的拐杖、 裹腳與齋日一起
被老黃牛犁了六遍
成為我夜夜牽掛的南方
長江邊的秋天
□ 馮六一
江水
捧一滴水珠
我用一根鐵錨
泊住長江
渡口
赤裸的船只
反復詠唱
一支楚漢的古調
洪山頭
撞向江水
一個無法挽回的想法
讓汽笛帶走
黃葉
枯瘦的手
在迎面的墻上
涂抹印象
蘆花
沒有聲音
天空輕下來
潔白得有些耀眼
采菊
采菊長堤下
悠然見長江
驚起一只蝶兒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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