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場點評:
這是一篇很有哲理意味的小說。
大圈和小蓮真誠相愛,艱難的日子里他們生活上相互關懷,精神上相互支撐,愛得真誠而執著。難以想象的是,他們共同命運中的每一步,實際上都受到村支書老一的操縱,他們自己不過是老一用來達到目的的提線木偶。在生命中那些最美好的年華逝去以后,他們終于明白了這一點,并成功地掙脫了老一的操縱。小說通過這個故事,告訴我們,善良的人之所以被惡人操縱,是惡人利用他們的軟弱綁架他們的良知的結果,一旦良知掙脫了這綁架,他們就自由了。小說的不足之處在于,對老一的內心透視不夠,使老一的行為動機顯得可疑。
點評人:陳正敏(復旦大學現當代文學博士)
集體生產隊那陣子,村里要選看果園的。看果園是個美差,撈不著吃葡萄說葡萄酸的這樣說:镢鐮鋤耙不惹,兩手空空看野,逮只野兔解饞,隨手摘果解渴。一樣掙工分吃口糧,社員們誰都想,心心念念盼著別人都選自己。那時人們思想單純,還不會“我選我”,只把希望的“選豆”押在別人身上。
老一說,看果園雖然輕閑,但是個良心活,得有餓死不偷食的精神。大家你看我,我看你,最后都把目光掃到大圈身上。三歲的小孩都知道,大圈不偷,還有點“二鍋頭”。二鍋頭什么意思呢?北京方言叫傻B,南京方言叫呆B,山東方言叫二B或者半熟。一根腦筋拗到底,出洋相,冒憨腔,一慫恿就上,別人裝槍他敢放。大圈不是這樣,只不過在對待個人和集體問題上,腦筋不活絡,忒認真忒較勁忒死板,寧愿自己吃虧也不損害集體利益。社員們沒事嘀咕,譏諷嘲弄埋汰他,惡意強加給他這么一個外號。這有些過分,簡直是本末倒置。有一年,冬季大干,改善生活,隊里殺了一頭豬,菜里有了肉,七個人圍成一組吃一盆菜,饅頭隨便吃。有人戲謔大圈說,大圈不愛吃肉,他果真一塊不搛。有人又說,大圈一氣能吃八個饅頭,他一口水沒喝一氣吃了九個,差一點沒噎死。
點花生是個巧活,有技術有節奏有時空感,兩個人合作才能完成,為了互幫互助強弱相濟,往往男女搭配。锨鏟籃搖,手抓種落,踩點均勻,一行行“八”、“丁”字形迭加的美麗腳印,亦步亦趨,真有點夫唱婦隨的和諧意味:一人用锨尖鏟地,一人往掀起的锨尖空隙里撂花生米種子,盡量讓種子滾到锨尖的最底部。那時“以糧為綱”,果園、瓜園、藕塘、麻稈等其他生產,都是以點帶面,要的是樣板,不是全面和諧發展。花生少而金貴,留下種子再換油,一年都吃不到頭。從點種到收獲,從摘果到榨油,隊里統一支配,嚴格管理。
對一年到頭很少吃花生的社員來說,點花生是人人都樂意干的好活兒。彼此彼此,除了大圈,社員間不用避諱,要避諱的是倒背著手在地頭巡視的老一。那方法既幽默又滑稽:趁老一不注意,假裝捂嘴咳嗽擤鼻涕,把攥在掌心的二三粒花生米迅速地抿在嘴里,含著,不立即嚼,立即嚼花生米太干,易嘎嘣脆響,等花生米被饞液浸滋潤,再小心翼翼地咀碎,嘴繃著,不走形,下咽時盡量不讓喉結聳動。拿锨的人沒意見嗎?不要緊,遞個眼色換換分工就行了。偷吃花生種子,兩個人彼此心照不宣的事兒,大圈不吃,跟他一塊合作的人就沒法吃。老一讓大家自愿搭配,誰都不愿跟大圈一塊。老一心里很明白,好事孬事都平均,他讓大圈輪流與大家合作。大圈不覺,以為自己是誰都能配合的好人。
目光聚焦的結果,除了大圈沒選自己,大家一致通過。老一對這個結果很滿意。他笑了笑,把他的經典語錄加以排比改造,扯著嗓子喊,牛B不是吹的,泰山不是壘的,大圈不是畫的,看果園不是誰想看就能看的,大家的眼光是亮的。后來才知,老一笑里有內涵還有外延,為秋后不算賬下年春天再算賬設下伏筆。
來年春天點花生,老一一眼不眨地看著幾個婦女給花生種子拌烈性農藥,得意洋洋地蹲在地頭上,朝拿锨挎籃待命的社員們喊呼,這農藥太厲害了,人吃到肚子里遺留百年,到死都跟到墳墓里,那些地里的饞蟲想靠近花生種子,哼哼,有他娘的好看!他表面上說農藥厲害,實際上威懾大家。社員們這下傻眼了,小聲議論著,后悔當初不該選大圈,讓他白白撿了清閑,工分和大家一樣攤。
事實上,大圈的確是看果園的最佳人選。他不偷是肯定的,認真負責不徇私舞弊也是肯定的。自從去了果園,他先后干了三件讓社員們心服口服的好事:一是把果園每棵果樹長成個的果子數清,用石灰水寫在樹干的明眼處;二是把果園的雜草全部清除干凈;三是把果園周圍一圈花椒樹底部的細枝全部盤網起來,連個雞鴨都鉆不進去。
果園東南與喂牲院犄角,院墻一人多高,全是大小不一形狀不規則的石塊壘起來的懸墻,誰如果敢翻墻頭去偷果園的果子,那是踩地雷拿自己的生命開玩笑。那個地方最隱蔽,離看園屋較遠,臭味不會被東南風刮過來,大圈都是去那個墻根方便。
一天夜里,大圈正蹲在黑窟里解大手,一個人影突然從喂牲院墻頭上翻身跳了下來。他不動聲色地提起褲子,攥緊準備擦腚的一塊小石頭。那人慌三毛四就近摘了幾個梨,轉身就要爬墻頭。借著微弱的星光,大圈猜測那瘦弱的身影是個女人。他冷靜地站在那里,反而怕嚇著墻根上了幾上沒上去的女人。他把手中的石頭扔在地下,故意弄出聲響。女人回頭一驚,停了下來,轉過身呆呆地站在那里。她看到了大圈,喘氣的聲音急促而又粗重。
大圈問,你是誰?她不說話。大圈說,我念你是個女人,把梨放下走吧!她還是不動。大圈把手電對著她一照,嚇了一跳——村里最漂亮的姑娘小蓮。小蓮的皮膚在村里有名的白,外號叫白蓮仙子,再加上一嚇,臉上毫無血色,佇在那里就像突然從地下冒出的白無常勾魂鬼。大圈趕緊關上手電,結結巴巴地說,沒想到是你,你咋這么膽大啊?小蓮說,我父親癆病又犯了,醫生說黑紫梨熬了能治病,我只摘了三個。大圈用手電照了照,沒錯,她手里只有三個,旁邊又大又甜的白雪梨她沒摘。
大圈說,果子還得十天半月熟透,老一剛剛在會上念過的規定你忘了?小蓮說,我知道,偷一個梨扣本人全年口糧,偷兩個梨扣全家口糧,偷三個梨游街示眾。大圈說,你知道還偷?小蓮說,家父有病,我沒辦法。大圈說,你早來幾天就好了,今天早上我剛剛把這棵樹的果數報給了老一。小蓮說,你行行好,假裝什么都沒看見不行嗎?大圈說,看到眼里挖不出來,我不能說謊,我被選上看果園員當著全村人發過誓,我要說謊就打光棍,一輩子都說不上媳婦。反正被大圈發現了,小蓮不用再翻墻頭,拿著梨就往看園屋的方向跑,看園屋旁邊有個空隙沒有花椒樹。
大圈跑得更快,在看園屋旁把小蓮截住了。小蓮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小蓮一哭,大圈心就顫顫地軟了,說,你把梨留下,我編個理由,不告訴任何人。小蓮執拗地說,不,我一定得把梨拿回去給我父親治病。大圈一跺腳,背靠著一棵果樹蹲下來,說,你這不是為難我嗎?
小蓮突然躺在地上說,你把我要了吧?大圈心里一驚,繼而一酸,從心底可憐起小蓮來,為三個梨值得她這樣做嗎?他背過身去,右拳重重地擊了一下果樹,說,你這是干什么?你把我看扁了,我從沒往這方面想,你走吧!小蓮從背后把大圈抱住了。大圈猛地一掙脫,小蓮哎喲一聲跌坐在地上。大圈連忙上前拉起小蓮,說,叫你走你就走,你這是干什么!小蓮說,我怕你后悔,明天再給老一說。大圈指天跺地說,我保證不給老一說,你趕快走吧,要不,一會我真的后悔了。小蓮拾起地上的梨,將信將疑地說,你說話算數,我也說話算數,我對天發誓,只要你不往外說,日后我就嫁給你!
大圈看著小蓮遠去的身影,心怦怦一陣急跳。小蓮是村里最漂亮的姑娘,在這之前他對小蓮一絲雜念也沒有。在他心里,小蓮是天上高高飛翔的白天鵝,他是地上趴在草叢里的癩蛤蟆。小蓮往他身上一抱,他聞到小蓮身上特有的女人香味,鉆心透肺深入骨髓,在大腦中匯成香香甜甜永遠的記憶。這一夜他失眠了。
大圈對小蓮的愛戀就像青春期突然覺醒的那陣子,來勢非常兇猛,有一發不可收拾之亂狀。青春期滿腦子塞滿的女人不單一,還非常模糊。現在他腦子里只有小蓮,尤其是小蓮那一雙美麗的大眼睛,水汪汪的讓他不能自已,夜里他多次夢到了小蓮……
看園屋靠路邊,每天上坡下坡的社員都要從看園屋旁經過。大圈躲在看園屋里,等小蓮走近,假裝正巧走出,目光迅速地掃過小蓮。每到這時,小蓮故意把臉扭向一邊。小蓮把那天說過的話給忘了,還是緩兵之計故意套他的?他想問問小蓮到底還有沒有那個意思,真沒那個意思也就不盼了。大圈設想了種種單獨和小蓮見面的方式,這個念頭很快被他打消了。果子要熟,大圈必須白天黑夜囚在果園里。
果園開始下果,大圈沒看到小蓮。一個男人,不好意思打聽女人的事,尤其是未婚漂亮的女人。他隨著大家一塊下果,心不在焉,這棵樹上摘兩個,那棵樹上摘兩個,他想從大家的閑扯中聽到有關小蓮的消息,可大家閉口不談小蓮的事。
不知不覺,他轉悠到喂牲院墻外那棵黑紫梨樹下。老一從不遠處跟過來,見他拿著三個黑紫梨發呆,說,果園里出了女妖精,你怎么老是神不守舍的?大圈一陣耳熱臉紅。老一圍著梨樹繞一圈,說,這棵梨樹上的梨少了幾個。大圈心里一驚,愣愣怔怔說,沒少,放著旁邊的白雪梨不偷,誰偷這又苦又澀的黑紫梨呢?老一笑了笑,說,我詐你,你還當真了?這么大的果園,真少幾個也正常。老一倒背著手悠悠走了,大圈感覺老一的目光怪怪的。
果子全部下完,大圈回到家里。母親正在剪陪嫁的紙花,紅紅的一大堆。他咕咚咕咚灌了一氣涼水,問母親給誰剪的?母親并不抬頭,剪完一張紅“雙喜”的最后一刀,哎一聲說,小蓮唄!啪啦啦,大圈手中的木瓢應聲落地。母親抬眼看大圈,說,你也覺得他們不合適?大圈拾起地上的木瓢,掩飾說,下果子的手滑,我沒拿住。母親又拿起一張紅紙,剪一刀停下說,嫁給老一的侄子大柱,全村人都說不般配。大圈驚愕地瞪大雙眼,拿木瓢的手抖了又抖。大柱是個半傻子,還有羊角瘋。他怎么也不會想到,小蓮要嫁給這樣一個人,茫然自語,小蓮這么漂亮,大柱又傻又犯羊角瘋,這不是一朵鮮花插到牛糞上嗎?母親停下手中的活,往門口看了看,說,這話你可別在外邊說,老一聽了會不高興。大圈連忙又掩飾說,這跟咱有什么關系?我只是覺得有些奇怪。母親繼續剪紙花,拉著長音說,小蓮去學校當民辦教師了。
大圈不明白,即使小蓮相不中他,也不至于嫁給那樣一個半傻子,一個民辦教師就有那么大的誘惑嗎?大圈決定去問個究竟。半路上,他迎面遇到了老一。老一剛從小蓮家出來,手里拿著一張紅紙,大圈一看就知是安排抬嫁妝的。大圈想拐到另一條街繞開,老一喊住了他,說,你明天負責抬轎。所謂抬轎,當地的一種婚俗:新媳婦下送親的排車,腳不能著地,必須用綁兩條扁擔的木椅子抬到拜天地的香臺前。大圈推托說,我明天去果園看看,小孩子撈果不顧樹的死活,胳膊粗的樹枝也敢折。老一說,抬轎要大力氣的人,哪一次迎親不是你們四個?別人抬不動,果園里沒事,折折枝下年結得更多。大圈還是推托說,今天下果子,我的腳崴了一下,還沒好利索呢。老一嗔了臉,說,不就是三個黑紫梨的事嗎?不管黑梨白梨,逮著就是好梨,你給我記住,小蓮嫁的是我侄子。老一話外有音,大圈懵懵懂懂。
大圈走到小蓮家大門口,猶猶豫豫,舉起的右手始終沒有敲響小蓮家的大門。他轉身欲走,小蓮知道他要來似的,開門把他喊住了。小蓮怕外人看見,讓大圈到大門過道里談談。大圈說有什么好談的呢?說著,他還是進來了。小蓮把大門關上,說,對不起,承諾的是我,不守信的還是我。大圈說,我只想知道,你為什么嫁給那樣一個人?小蓮淚蛋子撲啦啦往下落,說,你什么也別問了,我只能告訴你,那天回來以后,我真的愛上了你。但我不能嫁給你,不要問我為什么,我家成分不好,父親上過私塾,當過小學教員,挨過批斗,一輩子膽小怕事,落下一身毛病,他就我一個閨女,需要我照顧。大圈有些激動,說,我并不是想讓你非嫁我不可,我是可憐你,村里的好男人都死絕了,你嫁給那樣一個半傻子外加羊角瘋,將來有你后悔的那一天。小蓮打開門,哭著搡著把大圈推出門外,咣當一聲閂上門。
小蓮結婚那天,大圈有些暈頭轉向。他站在綁了兩條扁擔的“轎子”旁發呆,問事的大總理喊了三聲,他才到起轎的位置站好。小蓮穿著紅棉襖,頭上頂著大紅蓋頭,坐在排車上遲遲不上“轎子”。旁邊送她的大娘和一行伙的閨女,把陪嫁的兩床印花棉被從排車上抱下來,一床鋪在“轎子”上,一床準備蓋在小蓮身上。小蓮面向排車旁的“轎子”,半跪著,探過身子用手摩了摩鋪在“轎子”上的被子,把被角往大圈擱肩的扁擔上拽了又拽。出嫁的姑娘要離開生她養她的父母,不進新郎家門前是允許落淚的,婚俗講最好一路都落淚,淚中流淌的是對父母的感恩,落下的是往日的晦氣,不落淚還不好呢。
小蓮掀開紅蓋頭一角擦眼淚,故意露出紅色汪洋的一洞天,粉面桃花一閃,含情脈脈一波,正好被大圈看到了。小蓮看到大圈,淚越擦越多。小蓮坐上“轎子”,大圈顫抖著聲音喊一聲起——四個人挺起身子把“轎子”抬起來。小蓮趁機把蓋在身上的被子往大圈那邊拽了好大一截,正好搭在扁擔上,嚴嚴實實蓋住大圈扶扁擔的那只手。還沒走,大圈就感覺扶扁擔的那只手被水一樣的溫熱覆蓋了,柔滑柔滑的,如饑似渴的,小蓮溫柔的小手在被子底下伸過來了。大圈扶扁擔的那只手立即松了扁擔,滿把抓住小蓮的手,使勁揉搓著,小蓮不動,任大圈把她的手揉得生疼,心里卻是一陣汪洋一陣甜蜜。她仰起臉,隔著通紅的蓋頭看日陽,日陽好紅好大,整個世界都是紅色啊!在皮肉之疼和心尖甜蜜的交會中,小蓮感受無比幸福的愛撫,那一刻,她飄飄然感覺自己飛到了天空。顫動不穩的扁擔把大圈的右肩硌得生疼,但他還是把行走的速度控制到最慢,在幾十米的抬轎行中,充分享受這苦澀而又甜蜜的幸福時光。
朋客喝完喜酒再待忙客,忙客喝完喜酒已是子夜時分。農村結婚有未婚青年男子聽床的習俗,聽床聽床,幸福萬年長。后走的幾個未婚青年男子吆喝大圈去聽床,大圈推托自己喝高了沒去。他不敢去,他怕去了失去控制,砸大柱家的門窗。
第二天在地里干活,聽床的幾個未婚青年男子說,真奇怪,什么也沒聽到,該不會那傻子不知道新媳婦是干嗎的吧?
小蓮經常去村西的小河邊洗衣服。大圈躲在河邊的高粱地等小蓮。他怕別人發現,不敢叫喊,就往小蓮洗衣服的水中扔石頭。嘩啦啦,小蓮看到掩在高粱叢的大圈,瞧瞧四周沒人,她拿起一件泡濕的毛巾走到地邊,系在一棵高粱上。這是女人們河邊洗衣服在地里解手的一種暗示,有了這個標記,男人們就不能進這塊地了。
大圈提前退到高粱地中央等小蓮,小蓮找到大圈,如饑似渴地撲到大圈懷里,兩個人一陣狂吻,很快融為一體。過后,大圈發現小蓮下身的落紅,吃驚地望著小蓮。小蓮羞澀地偎在大圈胸前說,這不怨我,結婚快一個月了,大柱根本不管用,連那方面的想法都沒有。我本想著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可他像個長不大的孩子睡在我身旁,也許永遠就這樣下去了。大圈說,我有些害怕,怕別人發現,怕老一知道了不饒我們。小蓮說,結婚前一天我就想叫你把我要了,可我沒有那個膽,端誰的碗屬誰管,誰的媳婦看誰的臉,大碗小碗疤瘌麻子,都是自己的命。現在我心里的疙瘩解開了,嫁給大柱本來就是一個錯,都是因為自己膽小怕事和心軟。大圈問,你到底為啥嫁給大柱的?小蓮說,那天在果園里,你放了我,沒走多遠被老一截住了。他聽到了我們的談話,說只要我答應嫁給他侄子什么事都沒有,還說當民辦教師什么的。一開始我沒答應,心想反正就這么著了,游街就游街吧。后來,他又以你來要挾,說我要不答應就處理你,把你交給派出所。我被他嚇怕了,答應了他。大圈說,你咋不早說呢?早說就不嫁給大柱,我們死活都在一塊,看他能把我們咋的?小蓮說,我怕連累你。大圈一陣感動,說,不管走到哪一步,我都想讓你過得好。
小蓮懷孕了。這個時候,農村開始實行聯產承包責任制,社員不再叫社員,可以有自留地和菜園了。大圈家的菜園和大柱家的挨著。小蓮懷著孩子需要營養,那個時候肉魚忒稀罕,買是沒有錢的。懷孕的婦女增加營養,都是自家男人去河溝里摸螃蟹逮魚蝦。大柱只知道傻吃,什么都不會。大圈摸了螃蟹逮了魚蝦,用小泥罐盛了放在大柱家的菜園里,小蓮聽到大圈從屋后經過的口哨便去取。公婆很納悶,這是男人干的活兒,問小蓮從哪里弄來的,小蓮支支吾吾答不出來。公婆給老一說了。老一說,是我安排人逮的。公婆回來抱怨小蓮,你大伯派人給你逮的,我們是自己人,有什么不好意思說的!小蓮一陣心驚肉跳,老一不該為此遮掩,他是什么意思呢?
小蓮擔心老一盤問,見了面老一卻像不知道似的。大圈忐忑不安,擔心老一已經知道他和小蓮的事了。
小蓮生了個兒子,公婆一家樂得上天。老一給嬰兒起了個名字叫健壯,語重心長地說,一個人身體健康比什么都重要。他和小蓮的公婆商量,為了孩子的安全,得讓大柱和小蓮分開來住。公婆同意,大柱卻賴著不走。他雖然沒有性愛意識,但能感受到小蓮的關愛。小蓮心地善良,見不得別人受罪,平時對大柱拿出一個媳婦應盡的責任,衣食住行吃喝拉撒無微不至。來到這個家,她既覺得有一份責任,與大圈偷情也覺得有些內疚。大柱知道好歹,他對小蓮產生依賴,還對小孩子十分喜愛。小蓮說,他不愿搬就別搬了吧?老一態度很堅決,說,不行,他犯起病來沒法治,小孩子出了事,后悔就晚了。
小蓮又生了一個閨女,一個人種六個人的地,還當民辦教師,根本忙不過來,大圈很想替小蓮干些地里活,又怕別人說閑話,干了一次還被老一遇見了。他說記錯地了。老一說,對小蓮來說,記錯比不記錯好,你干吧,年底給你一個“五好家庭”,還有三斤肉、二十斤面,誰叫小蓮是民辦教師來著?
村里的果園要承包,大圈很想卻拿不出錢來。多年來,地里收的東西,他都貼補小蓮了。爹媽托人給他說媒,為了不讓爹媽起疑心,相親時他故意冒憨相,讓人家主動說不同意。頭一次和人家見面,談了還沒三句話,他捧著人家的臉就啃。他本就有個名聲不好的“二鍋頭”外號,這一下四鄰八鄉更有名了。年齡一大,沒人再給他說媒,成了村里的老光棍。爹媽和哥嫂見他狗屎撮不到南墻上,不再為他操媳婦的心。小蓮曾勸大圈找個媳婦成家,就此斷了。大圈只愛小蓮,鐵了心不再找。
老一進來的時候,大圈正端著豬食盆喂豬。大圈心里一陣不安,手一抖,豬食盆差一點掉在地上。老一并不看他,走過來,看著豬圈里的小豬說,時代不同了,光指望地里的收成和養這虧本的牲畜是不會發家致富的。大圈不知老一什么意思,隨聲應和著。老一倒背著手,轉身往外走,頭也不回地說,村里研究決定,果園承包給你,現在公私分明,賬都在當街的小黑板上亮化,我用個人的錢先替你墊上。大圈一會子沒反應過來,回過神來去追老一道謝,老一早已不見了蹤影。
大圈承包了果園,他和小蓮想了就在果園里做。有時候,他們笑自己在野地里干那事很不雅,像個動物在折騰,有時候他們又覺得很新鮮很刺激,每次做完,身心都好像年輕十歲似的。
沒有不透風的墻,他們的事最終還是被小蓮的公婆知道了。公婆怕丟人,沒敢聲張,找老一商量。老一在炕上閉目打坐了一會,漫不經心地說,這事我早知道了。小蓮的公公說,你凈干別人想不到的事,早知道了咋不說,那兩個孩子到底是不是大柱的?老一用威懾的目光瞪了弟弟一眼,說,天塌下來有我頂著,他們的事你們別問。小蓮的婆婆說,我們起碼得知道那兩個孩子是不是大柱的吧?老一目光開始憂郁起來,一臉愁苦地說,無法改變的事實,知道又有什么用呢?小蓮的公公說,必須知道,否則我們死不瞑目!
老一突然暴躁起來,下了炕在屋里來回踱了三圈,說,我給你們說了,千萬不能讓大柱知道,更不能讓村里人知道。我們祖上有大柱這種病的遺傳史,這是一種非常奇怪的病,隔代遺傳,每隔四代就有一次,都是在四十多歲的時候死。最要命的是,這種病都發生在男人身上,沒生育能力。這下你們知道咱祖上為什么把家譜傳給無病子孫的原因了吧?這是為了保密,不給家族造成恐慌。兩位老人無法接受這個事實,一下子癱瘓在地。
小蓮懷上第三個孩子,計劃生育開始了。按規定得流產,不流產就得挨罰。老一把小蓮的公婆叫到一塊,說,大柱還有半年的壽命,小蓮又懷上孩子,為了不必要的麻煩,有些事我想提前辦完。
小蓮的公公說,事兒都在那里擺著,媳婦成了人家的,孫子也不是自己的,你愛咋辦就咋辦吧!老一說,那也比沒有強,這些話也只有我們幾個人知道。小蓮的婆婆說,你說咋辦吧?老一說,叫小蓮和大柱離婚,然后再和大圈結婚,這樣孩子就生得名正言順。罰不罰還是次要的,關鍵是有一個更重要的事需要借這個事來辦。小蓮的公公說,兩個孩子咋辦?老一說,我們都把問題想到,定下孩子的撫養問題,小蓮和大圈成了夫妻,小蓮百年之后也必須陪葬在大柱旁邊,所以要立個“陪葬契約”。
初步協商是在大圈承包的果園里進行的,參加者有大圈、小蓮、老一和小蓮的公婆,老一既當執筆又當證人。選塊草坪,老一率先席地而坐,讓大圈、小蓮坐在他左首,小蓮的公婆坐在他右首,很標準的左右分坐開會法。
談到兩個正在上學的孩子撫養問題,大圈沒打憷,說,那兩個孩子本來就是我的,我不撫養誰撫養?老一聽了這話不高興,說,有一個概念你必須弄清楚,這兩個孩子不是你的,他姓的是大柱的姓,不是你的姓。大圈說,姓名不過是個記號,這有什么不同?老一說,這區別大了,你必須從心里這樣認為。大圈覺得老一有時非常明白,有時又非常糊涂,甚至可笑。他嘴上答應著,心里卻想著那兩個孩子就是自己的,關心照顧他們是理所當然的,心里高興的。
談到小蓮現在懷著的孩子,老一說可以隨大圈的姓,但名還得由他起。他想好了,不管男孩女孩,都叫健全。健壯、健美、健全,意思就是兄妹仨都能健康快樂地活著,活著比什么都好。大圈沒反對,雖然他也想給孩子起個名,雖然打破村里由父親給孩子起名的習俗,雖然他覺得老一做事有些霸道,但他還是被老一所說的健康活法感動了。
是啊,還有什么比健康快樂地活著更重要的呢?現在看來,他和小蓮偷情,從一開始就在老一的掌控之下,老一設計了他們的愛情及人生。當然,這一切都是建立在為他侄子大柱著想的基礎上,為了他所謂的徹底改變家庭傳統,即家譜中規定“性無能傻子病”的傳種接代由本家兄弟代其完成的傳統。他認為,這種病之所以在他家族中隔代遺傳,由本家兄弟代其傳種接代是關鍵。老一在講這些話的時候,滔滔不絕口若懸河,很像一個正在念經的和尚,又像一個神秘兮兮的巫師,大圈越來越覺得自己就像被老一捻在手中的佛珠,借尸還魂的道具。
老一把話題一轉說,但是,小蓮百年之后必須陪葬在大柱身旁,為了保證執行,必須立個“陪葬契約”。大圈突然發現,老一很像一個瘋子,他被一種意念控制著,這意念說不上邪惡還是美善,就是感覺不舒服,讓人窒息,讓人絕望,讓人心甘情愿被其教化,最終連反抗的勇氣都沒有。人都死了,還在乎那個陪葬形式干什么?人不能活兩輩子,今生不幸,何求來世?大圈只要活著幸福,死后的一切都無所謂。他答應了,說,你這個老一真當到家了,連死人的事都管起來了。小蓮一直悶悶不樂,心里有說不上來的一種滋味,為了能和大圈順利結婚,她還是勉強答應了,賭氣說,葬得了我這個人,葬不得我這個人的心,在立“陪葬契約”之前,我得把自己的頭發剪給大圈一綹,他死后不能讓我的尸體陪伴,讓我的頭發陪伴總可以吧?
老一立馬說,絕對不行,陪葬大柱的女人必須是一個完整的女人,連一根頭發絲都不能少。小蓮不由自主地冷笑兩聲,說,剪過的頭發很快長出來,大柱又不是明天就死,你不是說他至少還有半年的活頭嗎?老一說,那意義就變了,這不是長出來不長出來的問題,這是一個原則性問題,思想純正不純正的問題,還是一個道德不道德的問題。你的話倒提醒了我,立葬契的時候還要附上一條:不論何時何地何種狀況,你必須保證百年之后躺在大柱身邊陪葬他的女人完美無缺,不得以任何形式把身體的某一部分送給他人,尤其是最具女人特征、有代表女人全身意味的頭發。
大圈被老一逗笑了,說,我怎么看你越來越像個魔教分子?照你這么說,人與人之間連血都不能互相輸了。小蓮的公婆用嚴厲的目光瞪了大圈一眼,大圈停止說笑。小蓮突然覺得老一非常可怕,她和大圈被老一拉進了一個思想怪圈,一些想法被老一的思路拉著拽著趕著才有的,人死如燈滅,還想這些干什么呢?她答應了。
老一說,我請陰陽先生算過了,后天是黃道吉日,葬契就在那天簽吧!這是一件兩全其美皆大歡喜的好事,到時小蓮準備好酒菜,立完葬契大家在一塊吃一頓飯,也算是慶賀吧。小蓮越想越氣,感覺自己就像被人出賣的一件物品,明知不對,卻又找不到反對的理由。
小蓮治氣,不能任其擺布,得想想辦法。葬契規定,小蓮偷剪頭發送給大圈是一女許兩家,是違約,不道德,必遭懲罰。小蓮想了一個“借刀還人”的辦法。大圈說,什么葬契不葬契頭發不頭發?我們不在乎,就當沒有這回事。小蓮說,你這個軟性子,給我拿一千塊錢,我請人來做。大圈一邊拿錢一邊說,你別做過火了。小蓮一笑說,你不要怪怨我,干這事不能用我的錢,用我的錢說明還是我剪的。
老一聽說小蓮被摩托車撞傷住進了醫院,第一反應是頭發完了。小蓮只是頭皮擦傷,被剪了頭發,用繃帶纏了個嚴嚴實實。撞小蓮的是一個陌生人,老一倒背著手圍著他轉了三圈,半信半疑地問,旁邊沒人你為什么沒跑?陌生人對他的問話很吃驚,說,在你眼里,撞了人都用跑來逃脫責任嗎?老一哼哼冷笑兩聲,說,那你留下一千塊錢吧!陌生人看了看小蓮說,這太黑人了吧,只是皮肉傷,吃點消炎藥連針不用打,二百塊錢也花不到。老一說,這不是光打針吃藥的事,這事麻煩大了,是錢重要還是麻煩重要?那好,我把你的車扣下送交管所,讓他們查查你的手續全不全。陌生人說,我的手續全,隨便查去。老一說,全不全不是你說了算,也不是我說了算,是他們說了算,他們的嘴就是標準。陌生人害怕了,說,好好好,就按你說的一千塊錢,多一分我也不拿了。陌生人掏錢交給老一,騎上摩托車走了。老一看了看躺在床上裝睡的小蓮,說,在沒離婚之前,這錢是屬于大柱的,我把這錢交給他父母保管,醫藥費你捎信讓大圈來結吧!
小蓮雖然有氣,心里卻是非常高興的。她把包好的頭發交給大圈說,立完葬契的頭發是屬于大柱的,沒立葬契的頭發是屬于我自己的,我想給誰就給誰,他們要得了我的身要不了我的心,頭發代表我的心,百年之后,就用我的頭發陪葬你。
立葬契那天,老一突然說全村人都上禮隨了份子,大圈必須出錢待客。小蓮一聽急了,說,立葬契的是我們不是你,村人隨份子收不收是我們的事,你無權做主,你收錢讓大圈待客,這是什么道理!老一冷笑一聲說,村人隨份子還不是看我的臉面,要不他們怎么不把錢直接給你們呢?我收的我隨往,這沒什么大驚小怪的。大圈說,你不是說這事暗暗地進行,不讓外人知道嗎?老一說,這樣也好,大家都知道了,也起個監督和輿論作用。小蓮說,你是不是早就想好了這個一舉兩得的法子?你這是借道收禮!老一說,愛你怎么想,但事情必須按我說的辦。事已至此,大圈還能說什么?
照老一的說法,葬契儀式有三道程序:第一道是大圈、小蓮、大柱三人共祭三牲,共拜天地家譜;第二道是大圈光著脊梁背蒺藜燒火煮水,為大柱和小蓮凈身同床;第三道是大圈為大柱、小蓮挖坑砌墓,撤土埋“尸”。村人從沒見過這樣的葬契儀式,有人猜測這是老一一手制造的。儀式還沒開始,大柱家院里院外人群涌動,水泄不通。正午十二點,鞭炮一響,老一宣布葬契儀式開始。
三人披麻戴孝,站成一縱,祭三牲拜天地家譜,行的是“雙八拜”,據說源于孔孟之鄉的禮儀:作一個揖跪下磕四個頭,起來再作一個揖跪下磕四個頭,如此四次,作夠四個揖磕夠十六個頭;然后作一個揖上前兩步,再作揖跪在三牲家譜前面捻香,完畢磕一個偏頭,起來作一個揖后退兩步;站定作揖磕頭再把前面的過程重復一遍,總共十四個揖三十四個頭。
第二道程序,大圈必須光著脊梁背蒺藜燒火煮水,諧音意喻“光背吉利”。水開后送到小蓮和大柱的臥室,兌得溫涼不熱退出屋外,還要蹲在窗外聽床。眾目睽睽下,院里院外鴉雀無聲。沒多久,屋里傳來大柱憨憨傻傻的孩子一般的笑聲。平日里,每次給大柱洗澡,小蓮都要在這樣的笑聲中艱難度過。在她心里,大柱早已不是一個成年丈夫,而是一個令她牽腸掛肚心生憐憫單純可愛的孩子。今日,要為半年以后就要死的他,提前預演一個令她傷心的儀式,而這一切又建立在她和大圈真愛至誠即將舉行婚禮的基礎上。她心中悲喜交集,再也控制不住,失聲痛哭起來。她一哭,大柱停止了笑聲,從浴盆里跑出來,光著身子奔出屋外,看到滿院驚魂不定的人群,嚇得趕忙躲進屋里,嗷嗷亂叫。大圈淚流滿面。
至于小蓮和大柱同床,老一心里最明白,他象征性地拖延了一會時間,宣布第三道儀式開始。村人早已知道,第三道儀式是大圈、小蓮和大柱三個人的世界,外人不得觀看。所以,今日村人都在家呆著,沒有一個下坡干活的。在村頭,圍觀的村人目送大圈和小蓮連推帶搡把大柱拽走,都知趣地停下回家了。
三人好不容易到了提前挖好的墓坑,大柱死活不穿一身雪白的葬契服,大圈弄不了他。小蓮說,看來只有用那個沒辦法的辦法了。小蓮躺在墓坑里,解開葬契服的前襟,露出雙乳輕喚:睡吧,睡吧,我親愛的寶貝……大柱停止掙脫,乖乖地讓大圈給他穿上葬契服,跳下墓坑,像個孩子似的吃起奶來。大圈心里坦然無忌,靜靜地繞著墓坑往小蓮和大柱身上撒土……碧野茫茫的天地間,這分明是一幅母子哺乳圖啊,純潔而又溫馨,和諧而又安寧,這一刻他內心虔誠無比,天地人融為一體。
小蓮和大圈舉行了婚禮。小蓮終于堂堂正正睡在大圈身旁了。半年后,大柱果然不治。
孩子足月生下,男孩,八斤多,很健壯。百天后,大圈和小蓮同床,發現自己不行了。他以為自己年齡大了,一時緊張,適應幾天也許就好了。這樣過了半年,還是不行。小蓮帶他去看病,醫生說,生理上沒毛病,只是心理上有障礙,想想是什么讓你們在行床事的時候受過特別的剌激?大圈和小蓮都想不起來。醫生說,慢性刺激、性壓抑等都有可能,解鈴還須系鈴人,心理障礙用藥物解決不了根本問題,吃藥救得了一時但不會長久,藥物也有副作用,用不好反而更加嚴重。大圈和小蓮決定不吃藥。
大圈騎自行車馱著小蓮,小蓮偎在大圈后背上哭了一路。大圈說,其實我早明白問題出在哪兒,只是有些不甘心。自從舉行了葬契儀式,我的眼前經常浮現兩個畫面,一個是撒土埋尸大柱吃你的奶,一個是你百年之后陪葬在大柱旁邊的樣子。第一個畫面出現,我樂觀向上,感到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對生活充滿了渴望;第二個畫面出現,我憂郁苦悶,感到孤獨無助,對生活充滿了消極情緒。你睡在我身邊,滿腦子都是你死后的樣子,雪白雪白的臉,眼珠子一動不動,滿腦子都是你漂亮尸體與大柱骷髏躺在一塊的幻覺,而且現在越來越清晰,不和你睡覺也能看到,我走到哪里,那些幻覺就跟到哪里,換個環境也擺脫不了,那個葬契咋有那么大的魔力啊!
小蓮沉默了一會說,我們離婚,把葬契撕毀,我寧愿要沒有婚姻的愛,也不要這沒有愛的婚姻。大圈擔憂地說,老一能同意嗎?小蓮說,他不同意我就告他,他做這事本來就不合法,當初考慮到那樣做大家臉面上都過得去,你好我好他好大家都好,覺得那樣做就不欠大柱的,我忍氣吞聲答應了。其實,我只要跟大柱離了婚,跟誰結婚那是我的自由和權利,是受法律保護的。現在不是講法制社會嗎?政策的事,他比我們懂。
大圈說,那時我也這樣想,你沒跟大柱離婚我們就好上了,總覺欠大柱的,老一提什么要求都答應了,沒想到我們的大腦也被他控制了,還影響了那個事。小蓮說,從一開始老一就知道會有這種結果,這一切都是他一手制造的,他像個魔術師在演化我們的生活,我們就是他演化的一個道具,一個幫他解決心病的木偶,我們被他套上了一種無形的枷鎖。
小蓮和大圈離了婚,又回到公婆和兩個孩子身邊。公婆已經老年癡呆,除了一日三餐還知下咽,其他的什么都不知道,經常把小蓮誤認為孫女健美。健壯、健美兩個孩子懂事了,他們只知道母親供他們上學的一切費用,用老一的話說,媽媽是個壞女人,是媽媽欠他們的才給的,卻不知母親內心深處的艱難和痛苦,對母親的再回來,兄妹倆表現得十分冷淡。小蓮怕影響他們的學業,始終沒把真相告訴他們。大圈心里更加痛苦,明明愛那兩個孩子,卻不能從精神上正常表達,只能暗暗地用物質供他們成長。
小蓮怕老一起疑,過了一段日子才去找老一。老一還是老一,他在村里統治了幾十年,無論上邊用什么辦法選舉,無論叫支部書記還是叫村長或村主任,他都能當上,曾有不少年輕人跟他競爭,都爭不過他。小蓮說明來意,老一說,這不行,原來你是我侄媳婦,現在不是了。葬契是建立在你和大柱是夫妻份上的,大柱死了,你們復婚已不可能,活人不能代表死人說話,你沒權利撕毀葬契,我沒權利撕毀葬契,誰也沒權利撕毀葬契。小蓮說,這一切本來就不合法,你不同意,我就到法院告你。老一說,你說的我都想過,你即使不勝訴也能把我弄得身敗名裂,甚至連村干部也當不成了。可你想過沒有,兩個正在考大學的孩子怎么辦?有些事情,特別是感情的事情,用法律和金錢解決不了的,如果因此兩個孩子的學習受到影響,你的良心又何安呢?
老一的話一下子擊中了小蓮的軟肋,她不知怎么回到家的。
大圈說,我就知道是這個結果,你沒發現,老一總是想在我們前頭,他總是有辦法的,我們就像被他套上磨的驢,必須圍著他的磨盤轉。
小蓮說,我們的心太軟了,他就是抓住我們向善的心理,一步一步引導我們在不知不覺中就范。從那三個黑紫梨開始,我們就被一種無形的力量牢牢套住了,這個力量以他個人思想為中心為準則為出發點。我們完全可以在當時當地反對拒絕,可我們被他導引著并沒那樣做,后來再想做已不可能,最后只有后悔的份。
大圈痛苦不堪地說,對,后悔,我們總是后悔,恐怕到死他都讓我們后悔。
小蓮陷入沉思,突然,她目光一亮,笑道,到我們死老一早不在了,死人怎么能管活人的事?
大圈恍然大悟,興奮地說,對呀,既然這樣,那葬契還起什么作用?
原來這一切對老一并不重要,他要的只是一個過程,這一切不過是他演化個人思想的一個形式。大圈懵懵懂懂,束縛身心的那股無形力量一下子沒有了,老一在他腦海中的形象越來越可疑,越來越虛無,越來越空洞,越來越僵死,越來越模糊……
大圈超越了自我,整個世界都有思想大解放的感覺。他突然渾身一陣燥熱,下身慢慢硬了起來。小蓮從大圈的目光中讀懂了這一切,她迎上去,感覺自己年輕了許多。
(選自左岸會館http://www.eduww.com/bbs/)
網友評論:
劉小翼:學習了。很生活化,特別前半部分語言和敘述都很不錯。
吳茂華:中國的鄉土文化,中國的鄉土政治,就像中國鄉村那些盤根錯節的樹根,看似沒有多大用處,但你無法避開。
歐陽杏蓬:故事很好,敘述流暢,但語句可以再精煉一點。
韓昌元:所有的細節和內容都是圍繞葬契的。有些東西(我覺得)可以直接進入,圍繞著一個骨架展開。欣賞學習。
魯孟陶:小說的敘述很流暢,但是有些人物對話太生硬。故事耐人尋味,引人入勝,牽著人的心往下讀。當然小說最出彩的還是:再現了那段歷史的同時,寫出了人心中某些難以言說的東西,也可以說是套住人的頭腦的某種枷鎖,讓你沒有自己的意志,沒有自己的思想,跟著他走。
楊光路:鄉土氣息濃郁,寫得非常有生活。人物鮮活,讀來讓人感到十分親切。
木子車:整個感覺不錯.但不要僅停留在故事層面.往尖細處再走走會更好!握手!
喬洪濤:給我感受深刻的除了故事外,還有小說的語言。干脆利落,有節奏感,讀來別有韻味。
唐棣:小說是樸素的,愛情的樸素,文字的樸素,大圈和小蓮的故事體現了生活,這是內容上的,小說的敘述上還有磨合之處,我讀著讀著就變快了,節奏也許是最不好控制的,感情有了,這就成了重點。
楊遙:小說中寫到的風俗以前聽說過,但怎樣舉行儀式,還是第一次看到,學習了。
責任編輯:楊中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