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語:
有時候,詩歌的凝靜與內斂沖刷著靈魂,那內心的剎那顫動,于無聲處讓你感受到日常生活細節和存在世界的真實,會有一種無比喜悅的快感漫上心頭。杜青當之如此,我驚訝于她的詩如此流暢、圓潤,明麗而不纖細,如此樸實無華,在平靜下面張揚詩性,讓人感受到一股內斂的激情,頓生高歌一曲的沖動。
——阿翔
a_xiang2003@163.com
阿翔:我收到你寄來的一本你的詩集《一粒沙上的大海》,這是我漂泊到廣東后收到的第一本詩集郵件。呵呵,我在這本詩集感受到一片蔚藍。你在選詩時有沒有某種考慮?你怎樣看待它在你寫作生涯中的位置?
杜青:哦,那是我7年來寫的詩歌作品,我出這個集子的最初目的就是說給自己的詩歌一個階段性的總結。既然是這樣想的,我在選詩時就很純粹,就按年歷選,時間明顯,思想觀念和寫作手法隨著時間的變化都明顯地在變化著,有我成長的痕跡。
我在《一粒沙上的大海》的后記是這樣寫的:“我沒有說出心中更重要的秘密,那就是,我熱烈地愛上了小說,但心中卻一直感恩著詩歌。是詩歌引領我來到一片寧靜的天空下,讓我改變生活的方式,讓我看見世界、人、生命。詩歌像是我的母親,我必須把母親安頓好,才能安心地踏上新的路途。”很明顯,《一粒沙上的大海》出版在我的寫作生涯中的位置就是我剛在寫作的道路上仿佛剛離開起跑線,像一個游子背著行囊出門去尋夢,而夢在永遠的遠方,我需要剛毅地行走。其實,這感覺伴我多年了。
阿翔:那么,到2008年,你已經寫作詩歌多少年頭了?你能否談談你寫作的歷程,尤其是最初寫作的動機?
杜青:我是2000年開始詩歌寫作的,已有8年頭了。我的寫作從一個陌生人的一句話開始。在1999年底,我出差到深圳,(那時我在一個單位當會計)席間偶遇香港天天日報的一位記者,他姓繆。那時,他正在深圳辦小說培訓班。我知道他是記者,心中滿是敬意,他問我寫不寫東西,我的臉馬上就紅了。我想著我這天天算錢的手,怎么可以去沾染那文字呢?文字在我心中是那么圣經,我怕污染了它。于是我說我不是讀中文的。他說當作家的不一定都是讀中文的,讀中文的不一定都能當作家。就是那句話,改變了我后來的生活道路。起初,我寫了幾個微型小說,他看了說比他想象中好,雖然未能發表,但我心中已得到了鼓勵。2000年春,我莫名其妙地寫了一節分行的文字,并厚著臉皮拿給我們市里的一位老作家(我在之前幫他畫了好幾本書的插圖)看,老作家很驚訝,說沒想到我還會寫詩,還給我許多投稿的地址。于是,我的詩歌就到處飛,沒想到還到處都發了,還有稿費,更給我驚喜的是,竟然有人把我的一首詩歌譜了曲。
從那以后,我就沒有離開文學。我心里一直感恩著繆記者,可是多年失去聯系了。
阿翔:這讓我有點驚訝,我以為你之前肯定受過某種文學熏陶。我是說,在你寫作前,你是否受到過文學影響?
杜青:文學氛圍倒沒有。不過以前讀書時,作文倒不錯,可以說每次都被當作范文。
阿翔:那不就是了嘛,這么說來,可以能找到你寫作最初的痕跡。可不可以談談你小時候在哪里度過?
杜青:我出生在海豐縣可塘鎮的一個農村,聽母親說我當時剛生下來就準備不要我了,把我擱放在門后的糞箕上,等父親回家就把我扔到河里。父親那時候在鄰鎮當裁縫,那晚剛好沒有回家,我才活了下來。到下戶回城鎮時,父母親都回到鎮里居住,而我留在農村,跟著奶奶,到了7、8歲才到父母親身邊讀書。
我的小學基本上是在父親工作的地方叫流沖墟的地方讀的,雖然叫“墟”,其實也是農村。那村連同周圍十幾個村莊都是余姓,我在學校讀書是異姓,同學們對我特別好奇。也許是因為太多人在注視著我,我在學校里十分活躍,美術,音樂,作文可以說是出類拔萃,常常在這方面為學校贏得榮譽。
阿翔:你現在恨不恨你父母親?
杜青:不恨。母親那樣做也是心中有苦。因為,在我上面已有兩個哥哥,三個姐姐了,那時候家境那么貧苦,母親不要我,也是一翻好意。
阿翔:看來可謂是可憐天下父母心。有沒有東西給你童年的記憶刻下了不可抹滅的印記?
杜青:沒有鞋子穿,最可憐。我讀一年級的時候在鎮里,與父母親不在同一個地方。冬天了,我沒有鞋子穿,冷得要命,上體育課時,不好意思讓老師和同學看見我的腳,可是我的褲子很短,誰都看到我穿的是涼鞋和凍得紅紅的雙腳,我很尷尬。多年來,我都做著同一個夢,夢見大庭廣眾之下,眾目睽睽之中,我沒有穿鞋子的那種尷尬。
阿翔:童年總是這樣讓人難以忘懷,她們源自于我們對生活的熱愛,在我們成年之后,她像個隱性的瓶子,裝滿了很多透明的東西,如果你用一個成年人的眼光去看,是怎樣的東西使你堅持下來,保持童年那種令人心動的感覺?
杜青:也許是對遠方的向往,讓我生活得津津有味。其實我們對童年保持清晰的記憶,我想并不是因為我們有所堅持,只是那時候我們的生活比較簡單,內心比較單純,把事物儲存起來,沒那么容易忘記而已。童年是過去,如果沒有過去就沒有現在,不管是苦是樂,它總屬于我們自己的,自己的東西回味起來會激動也正常呀。
阿翔:讀你詩作的總體感受是,你的詩歌是偏于內省的。在語感上顯得隨意、柔和,譬如“它隱縮成一個空洞的詞語,空氣一樣在大地上/離我們很近,其實很遠”(《愛情》),我以為這很符合你的內心,那么你怎么看待詩與人的關系?
杜青:詩與人的關系就像空氣與人的關系。我們不寫詩時,詩依然是存在的,它無聲無息地存在于我們的周圍,存在于我們的視野之中和之外。我們寫詩時,是我們發現了詩,而不是創造了詩,詩通過我們的思維轉換成另一種形式存在,被更多的人閱讀,感覺。
阿翔:這些年,很多人在詩歌的技術上下了很多工夫,呈現出來的是復雜的寫作,甚至是一種炫技的寫作,你在這方面好像沒有作過多的努力。
杜青:可以這么說。但寫詩是需要技巧的,只是過于追求技巧的作品有點形式多于內容之嫌。一首詩歌的技術處理,一般體現在詩歌的語言和節奏上。而語言和節奏本身就包含著一種技巧在里面,都是與各人內心審美有關。若刻意去雕刻語言,語言就會變得花枝招展,忸怩作態。但不講究語言的技巧,語言就會變得松松垮垮,像一個身材臃腫的村婦,缺乏美感。而詩歌的節奏,我認為它是早已存在于詩人心中,仿佛先天生就。詩人在寫作中,能把節奏把握得越來越好,是他在后天的學習中得以充分發揮自己的天賦。技巧也是需要創造的。我在這方面也不是沒有努力,只是一些人應用的技巧,我不認同而沒有去追應而已。我認為任何詩歌都是有技巧的,只是應用的技巧是否高明就難說。一個初學習寫詩的人,他對語言和節奏的把握可能沒那么老練,看似沒有技巧,其實不是。那種技巧就像呀呀學語的孩子那樣純樸和稚嫩。我還認為詩歌寫老了,應回歸到最初貌似沒有技巧的時候才是高級的。
阿翔:從你的詩歌里常能感受到對脆弱性的表達,對柔軟的甚至是軟弱無力的東西的敏感,比如你有這么一首《下午》。是否因為經歷了生活的磨礪,感覺到精神資源的匱乏?
杜青:人一輩子總有許多經歷,許多克服,許多無奈。我認為所有的人都是弱者,都是匱乏的。人經歷多了,對事物的認知日益深刻和豐富,其內心應相對充實才對的。但人又是矛盾的,許多人因為經歷多,知道的多,反而有種被聰明所累的感覺。有時候又覺得自己對世界一無所知,而感到彷徨和焦慮。我想這些都不是個人的問題,而是許多人,甚至整個人類的問題。許多人都會有種身處人群,而內心感到寂寞的時候。
阿翔:接下來說說你如何創辦《藍風》民刊經歷吧,從最初一本簡樸形式過渡到精華形式,我似乎感覺到你從激情慢慢回歸到平趨,甚至厭倦……
杜青:一個沒有名氣、詩歌又寫得一般的人要在一些刊物發表作品是很困難的。《藍風》創辦于2003年夏,我剛寫詩沒幾年,那時的詩歌相對于現在來說,當然是不能對比的。說點最實在的話,創辦《藍風》首先是因為我熱愛詩歌我寫詩歌,我可以為自己發表提供方便,其次才是為那些不方便發表的詩人們提供方便,至于是否想為廣東的詩歌建設出點力,最初可沒有那種情懷。當時,恰逢廣東建設詩歌大省,《藍風》不但受到詩人朋友的鼓勵,還收到了省作協領導的鼓勵。雖是精神上的鼓勵,但對年輕的我來說,是一種動力。
《藍風》剛開始時,是大32開的小本本,季刊,有小部分詩人朋友訂閱。后來經費越來越困難,無法正常按季刊出版,我就改成不定期,但還是有詩人朋友想訂閱,我說只要想看我送就是了,不用訂。說實在,我是怕刊物一旦出不來,人家訂的錢我又沒法退。怕落個吃人家錢的壞名聲。不定期后,我總是想,要做就把它做好,不然就不要做。那時候又有浪子,安石榴、黃金明、夢亦非、林雨、黃禮孩等廣州一幫朋友的出謀獻策和幫助,《藍風》一下子從文本質量到排版裝幀設計都提高了一個層次。近兩年來,廣東的詩歌民刊越來越多,我就有點想抽身了。說點更自私的,這些年的辦刊中,我慢慢成長,我自己也感覺到我的詩歌有了進步,我作為一個寫作者把作品寫好就好了,辦不辦刊都意義不大了,再說廣東又不缺乏民刊。我也曾對黃禮孩說,廣東有《詩歌與人》就很驕傲的了。不辦刊有還其他的原因。一還是經費的問題。雖然有時向政府打報告,但手續很繁瑣。為此要磨嘴皮說好話托關系,很累。向企業要贊助的倒好說,多是熱愛文化的人主動支持。但時間長了,老是要人幫助,不好意思。再一個就是我近期寫小說較多,而寫小說太需要時間了,我沒有那么多的精力搞詩刊。可是,我現在還是放不下《藍風》,太多人不讓我放棄,我心軟了。
阿翔:你生活在汕尾,你似乎不曾遷移過。呆得久了,總會有一些痕跡漸漸被歲月遺忘,回過頭來,你怎么看待自己生活的地方?
杜青:汕尾是個養生的好地方,我熱愛著這里,我想我會一輩子都住在這里。汕尾的地理位置很特殊,三面環海,風光秀美。目前還是經濟欠發達地區,空氣也好。我每次外出回到汕尾就有一種心曠神怡的感覺,總覺得一個在珠三角能活60歲的人,若到汕尾生活可能能活90歲。
汕尾這地方的氣候很好,夏不太熱,冬不太冷,很合適我。我每天帶著手帕在身,不是我在模仿古典美人,而我是有汗手汗腳的毛病,一年四季手腳常冒汗,弄得我冬天不敢北上,怕自己的手腳受不了。我還有一個毛病就是挑吃。記得有一次到安徽開會一個禮拜,我沒有一頓飯能吃得飽肚。雖是滿滿一桌菜,但都不合胃口,吃不下。由于我本人存在著許多毛病,我對汕尾更存在著依賴。
阿翔:在這樣一個地方生活可能很單調也很窄,你的生活從哪里來?具體說你的創作源泉是什么?
杜青:我不認為人的視野要局限于空間。諸葛亮未出茅廬的時候,想的也是天下事呢。而且現是信息時代,我們想知道世界的某個地方是怎樣的情況,并不太難。一個人的寫作既來自他直接的經驗,也來自間接的經驗。如果全是直接的,那太可怕了。
我的創作源泉當然與我的生活有關,但也不局限于發生在我個人身上的事情。我的遭遇,可能是一群人的遭遇,這樣想時,寫作視野就開闊了。我把我自己看作一個家庭、一個國家、一個氣流在日夜不停地循環的宇宙時,我處身何處又有什么關系?哪怕我委身在一片殘瓦之下,我也是一個天下。
阿翔:由此可以看出。你與日常生活保持親和,又要克服來自物質生活的非詩因素的引力,既要站在大地上又要仰望著天空。
杜青::抬舉我了!我想真正的詩人骨子里都是有點清高的,在物質面前,都是有點不想為難自己的。“既要站在大地上又要仰望著天空。”這句說得很好,許多詩人可能都這樣。
阿翔::我知道你不僅僅是一位詩人,更多的時候你在寫小說,有一個奇怪的現象就是,詩歌本來和小說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思維,你怎么將這兩種文體的寫作統一起來的?有相互沖突的時候嗎?
杜青:是,我現在學習寫小說,但寫小說時無法寫詩。我沒法將兩種文體統一起來,我只能把詩融進小說里。小說里面可以包含多種文學體裁,詩歌的表現形式在小說里只能充當一種情節需要。
阿翔:你曾說過“我若這樣一日千里,很快就要到達天堂了”,為什么?
杜青:當時夢亦非總鼓勵我,我每寫一首詩都會在網上給他看,而他總是說好,進步大。我在得意之下,想著自己若這樣進步還得了,世界上那些大詩人不是很快就要落在我的背后了嗎?當然,這只是一次玩笑時說的,不能當真。
阿翔:呵呵,這個老夢啊,把人夸上天了。我覺得你最近的詩歌在寫生活的常態,從情感出發,然后顯現出某種命運感的東西。
杜青:是。我喜歡有生活氣息,或時代氣息的詩歌。雖然寫作是個人行為,詩歌是個人心靈的東西,從狹義的講,并不是不合理,起碼它是表達個人對事物的感受。但從廣義的講,它就不是個人的,一篇作品它藏在作者的抽屜里時,它可能是個人的,當它被相互傳閱或發表了,它就是大眾。它應負有時代的責任。
阿翔:你喜歡名著嗎?哪一部曾給你留下難忘的印象?
杜青:喜歡的。但我像是個病人,記憶超常的差,也許是以前腦震蕩的緣故,我總想不起許多東西,當然也想不起什么名著曾給我什么樣啟發和幫助。即使我現在想起一些書名來,也是沒有意義的,因為我記不具體。不要說別人的作品,我連自己的作品都記不得。幾年前,我同幾個朋友到汕尾管轄下的陸豐縣城采風,看到了當地的一家報紙發了我的一首詩,我看了對朋友說這兒也有人叫杜青呢。再看看,我又說我也寫過這題目的詩呢。朋友告訴我這是我寫的。我才漸漸記憶起來。你看,多么荒唐的事情!
阿翔:對你來說,哪些詩人是可以不喜歡的?
杜青:在我的心里對詩人的要求很嚴格,并不是湊著熱鬧寫寫詩的人就可以叫做詩人。詩在我的心里是神圣的,高貴的。它是精神上的事業,而不是俗世中的事業,不是用來嘩眾取寵的,也不是用來追求功名利祿的。我寫詩,從自己的心靈,生活,感受出發,至于詩歌能為我帶來什么我就接受什么,總認為那是意外的收獲,我不會對詩歌的賦予有太多的要求。那么,我不喜歡的詩人,就是那些有很多要求又總愛埋怨的人。
阿翔:謝謝你接受我代表《詩歌月刊》采訪,你的回答很精彩。
杜青: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