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臺灣當代文壇領軍人物張大春寫給父親和兒子的家書。從小聽父親講述家族故事,溯源中國文化歷史,很自然從父親那里繼承了中國文化“鄉愁”的大春,于父親生命進入末期、孩子生命即將開始的這一刻,回答自己提出的問題:“我從哪里來?”巨大而繁瑣的人生,磨難而精彩的個人命運,這就是大春給還未出生的孩子說的故事,它同時也是一段搶救出來的家族記憶。
我父親摔了一跤的那天晚上,正值丙子年古歷臘月三十,西元1997年2月6日。救護車第一次前來接人的時候,我母親仍不肯讓他進醫院。她的說法是:“沒那么嚴重啦,不過就是喝醉了、一攤泥了,睡一覺趕明天就好了。”我父親則眼角含著淚,對她說:“蘭英!我對不起你。”這是我40年來第一次聽他喊她的名字,且語氣間頗有訣別的意思。我央求他盡力動彈一下手指頭和腳趾頭,即使如此輕微的動作,于他而言亦猶之扛千鈞鼎。他轉過頭來對我說:“我大概是要死了。可也想不起要跟你交代些什么,你說糟糕不糟糕?”此后直到救護車第二度前來,他只能骨碌碌轉動著眼珠子。我看見那兩泡淚水逐漸干涸在魚尾紋之間,偶爾閃映一點燈光,終至全然泯滅。他始終沒想起該交代我些什么話。之后不多一會兒,我們在闃暗的、間歇掠來紅色頂燈光影的救護車里諦聽著警示笛和沿街夾道的爆竹聲響。我看他一眼,與他四目相接,他立刻避開了——好像避開一束嚴峻且帶有懲治意味的目光——瑟瑟縮縮地說:“我還在想,可就是想不起來,你說糟糕不糟糕!”
假設自己的生命已如燃燭之末,隨時即將結束、寂滅,這是我父親病后的一個總的思考輪廓。他隨時努力想著,該如何把他承襲自老祖宗的生命智慧、生活體驗或者生存之道,用最精要的語言傳達給我?每一次不是欲言又止,即是詞不達意。仿佛他這一生所體悟的真理無論怎么凝縮、提煉,都無法以一篇演講或幾句偈語予以囊括概論。最后,我想他是放棄了。他在入院的第六天開始交代我如何辨識他使用了十幾年的一本小冊子。里頭盡是些單字密碼和數字,如“啟”、“荊”,“春”、“86022115070”……春字是我,啟字當然是我父親在內地時期用的名字,荊,荊人、拙荊,妻也——顯然是我母親。數字則包括日期、存款賬號、存單流水號碼、保險箱密碼、箱號、金額等。我翻看幾頁,半猜測、半推理,可以說已經了然于胸了,但是我寧可讓他口傳一遍、又一遍,因為醫生們認為這樣可以幫助他用腦。終于他交代得煩了,嘆口氣,說:“我們家幾代管賬的腦子都好,這是家傳的,怎么到你就不靈了呢?怪哉怪哉!”
從那一刻起,除了教會我如何運用寬減額、扣除額,如何申報所得稅之外,他再也沒提起過要交代什么事情。我時常靜靜地坐在病房床頭的那張沙發上,看幾眼窗外正努力吐芽放蕊的樹枝和花苞,默想過去40年來我對這老人的生命有過多少墾掘和理解,當我再轉回頭望見他閉目愁思的時候,便一而再再而三地想到:我從來沒有真正試圖深入他那個“家傳的好腦子”里一探究竟;即使有,加起來也不會比一片葉子、一瓣花短促的風中生命長多少——現在我在用加減法了!
那天晚上,當月光還沒有涉足窗前之際,夜色已全然淹覆病房。我從燈罩、床架、玻璃杯和金屬櫥柜上的微弱反光里看不清任何實物,只能想像它們存在著,我父親顯然(像他一再告訴我的)正從天花板的幾何花紋中窺見奔馳于滾滾風沙之中的千軍萬馬,然后沉沉睡著,偶然抽搐兩下他的右腿,或者左腿。
就在那天夜里,我決定寫這本書。當月光完全輾過病房之后,我父親驚醒過來。我替他翻了個身,見他仍不安穩,只好隨口編派點話逗他——我是一半正經、一半玩笑地問著:
“你看我是先讓你抱個孫子呢?還是先寫一本兒關于你的書呢?”
老人睜開因糖尿病而對不大正的兩顆眼珠子,看著我,又垂下臉埋在枕頭里,悶聲說道:“我看啊——你還是先幫我把尿袋倒一家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