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高跟鞋

一

那個夏季燠熱異常，天地像個大蒸籠，不斷升騰的熱氣，在窗外一路搖晃。我成了一塊被蒸熟的饅頭，在逼仄的出租房里坐立難安。

夜晚像我羞于啟齒的愛情，遲遲不肯來臨。其實愛情來了又怎樣？還不是貧窮而聽著風聲！這是童謠說的。童謠之所以這么說是因為我大言不慚地說過，“貧窮而聽著風聲也是好的”，并且不止一次地把它寫在稿紙上，作為我的座右銘。童謠一看到這句話就氣不打一處來，她說我一點也不靠譜，寫作這玩意根本就不能當飯吃，并且試圖說服我去做一些更有意義的事。我覺得寫作本身就很有意義，但童謠可不這么認為，我們時常互不相讓，但最后誰也說服不了誰。童謠為此先后撕掉了九張紙，但童謠撕掉一張之后我又重新寫了一張。寫到第十張的時候，童謠一直沒有再來，當然也沒人再撕。我聯系過童謠，童謠一直不接我的電話，再后來干脆變成了空號，我不知道她這是什么意思。問一幫我們共同的熟人，他們說童謠應該是離開了合肥，但不知道具體去了什么地方。一個大活人就這么失蹤啦？差不多吧。應該是吧。不知道啊……類似的信息陸續匯聚到我這里的時候，我不得不承認，童謠的確是失蹤了，女人要是成心和你玩失蹤，愛情基本上就完蛋了。童謠的失蹤讓我備感沮喪，要是她再撕幾張的話，我一定可以把這十一個字寫得更加漂亮。

說失蹤就失蹤了，真他媽的不像話。

童謠說的一點也沒錯，事實證明，我的確越來越不靠譜。童謠打心眼里不希望我那么甘于貧窮，放著好好的工作不做，非得呆在家里寫小說不可。一開始童謠還看看我的小說，但看到一千字的時候童謠就興趣全無。這時候，童謠時常偉人似的揮著手，或者搖晃著她那顆金發耀眼的小腦袋，哀嘆一聲說，你寫的什么玩意啊，狗屎。童謠的否定讓我生不如死，連自己的女朋友都看不下去，別人就更沒有硬著頭皮啃下去的義務。童謠義憤填膺地撕掉第九張座右銘之后，我只好告訴她，給我一年時間試試，再要是寫不好，我就去找事。這一次我用的是肯定的語氣，雖然夾雜著些微的沮喪，但也并沒有和童謠討價還價的意思。說完這句話之后我就抱住了童謠，每次寫不下去的時候我都要抱住童謠，仿佛是在她的身上取暖似的。童謠推搡著我說，豬啊你，就知道這點破事！

這是我和童謠的最后一次。整個過程，童謠始終眉頭緊鎖，一聲不吭，仿佛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

童謠顯然已對我失望透頂，她情愿和我玩失蹤，也不愿意給我一年時間試試。童謠失蹤之后，我把逼仄的出租房翻了個底朝天，發現童謠除了帶走我們唯一的一張合影之外，居然還帶走了一盒未用完的避孕套！

人心險惡，莫過于此。

此后我再也沒有童謠的消息，接著就是桑拿似的那個夏季。我一點也不擔心失蹤的童謠，盡管那個夏季，報上時常發布一些聳人聽聞的消息。童謠是個歌手，人又長得不難看，只要有歌廳或酒吧的地方，童謠總能找到自己的飯碗。童謠能認識我就是個很好的證明。那是一年之前的事情了，當時我去某酒吧體驗生活，還不認識童謠這個人，只聽說她從藝校畢業之后，一直在酒吧里唱歌，每晚都要趕三四個場子，只賣藝不賣身，因此一直不溫不火。不久之后，童謠就找上了我。童謠說，認識一下，我叫童謠，在酒吧里唱歌。

你的名字真好聽，我有些勉強地說。

童謠笑了一下，這樣的話她顯然聽得太多。聽說你是個作家？

我點了點頭，表示出適當的認可。

那你會寫歌詞么？

沒寫過，但我可以試試。

第二天，我就幫童謠寫了一首名為《秘密》的歌。童謠看了看歌詞，不相信地說，這樣的能行么？我說，如果你能找到合適的曲子，一定能火。童謠有些狐疑地看了看我，似乎是覺得我能這么大度，一定是沒安什么好心。

第三天傍晚，童謠仿佛從天而降，忽然敲響了我的房門。我的住處多么偏僻啊，一排排老房子像一堆人為搭建的積木，初來乍到的人，時常莫辨方向，如入迷宮。

二

那個燠熱的夏季我似乎已經忘記了童謠，蒸籠一樣的屋子里也已經揮發盡了屬于童謠的氣息。我不知道究竟是情欲先消退還是愛情先消失的，仿佛這個叫童謠的女人一直就沒存在過，總之我沒有一點察覺。

童謠失蹤之后，房子一下子就大了起來，尤其是當黑夜像水一樣擠進來的時候，我與床之間的距離遙遠得讓我恐懼。電視機上落滿灰塵，旁邊堆著一箱方便面，鋼絲床上是一大堆凌亂的稿紙、報刊和內衣，地上是更為凌亂的煙蒂。白天我依然無所事事，并且對寫小說產生了厭倦。偶有所感，就編一些小故事糊弄當地的報紙，他們的稿費非常及時，幫我度過了一次次經濟危機。夜晚我則一絲不掛，在豬一樣的睡眠里沉陷，躺在鋼絲床上我汗如雨下，但除了進入更深的睡眠，我不知道自己還能干些什么事。時間對我而言已經不那么重要了，每次想到時間，我想到的都是下一筆稿費何時到達，或者預算一下交房租的日子。每次這么一想我都倍感絕望，肚子成了一個空洞，喝口水，咕咚沉下去的聲音像來自于井底，怪怕人的。

某個夜晚來臨的時候我忽然想起了童謠。那個夜晚其實并無特別之處，只不過，黃昏的時候，天沒有預兆地陰了下來，一束束鋸齒狀的閃電劃過長空，氣溫徒然驟降了十度。我清晰地聞見了雨水的味道，仿佛頭頂上正懸浮著一片汪洋大海，滔滔洪水隨時都可能傾瀉下來。幾分鐘之后，果然就下了一場驚天動地的大雨，幾百年都沒下過的那種，讓人驚訝它持久的耐心。我無所事事地站在窗前，叼著支煙——如果閃電可以照相的話，當時的我應該是這樣一副形象：一個光著膀子的男人，胸膛上裸露著一根根排骨，疲憊的臉上堆滿一百道皺紋——看那些沒帶傘的男人和女人在雨地里奔跑，看上去像一場電影，或是一個夢。就在這時候我發現了一個不跑的女人，她走得很慢，雙手抱著頭（如果不是因為這一點，她一定顯得更為優雅與從容），仿佛是覺得前面也在下雨，跑或不跑，結果并沒有任何不同。女人穿著一件碎花吊帶小背心，低低的潮濕的胸口一覽無遺。雨水像我一樣肆無忌憚，向著她深陷的乳溝沖鋒陷陣。雨水沖刷過的乳溝像一段往事，忽然讓我想起了失蹤的童謠。失蹤的童謠也有一條雨水沖刷過的乳溝，性感而迷人。

幾分鐘之后，她就在我的視線里消失了。又是幾分鐘之后，從樓梯間里傳來了一個人的腳步聲，是高跟鞋擊打水泥的腳步，綿軟而空洞，顯得心事重重。辭職之后我幾乎不再出門，在這里我唯一認識的人，就是黃世仁一樣催逼房租的房東。我無可救藥地想起了童謠，女人的腳步聲聽上去竟是大同小異的，這個意外的發現讓我涌起一絲興奮。腳步聲上了我寄住的三樓，停了一下，我的心都快蹦出來了，然而，片刻之后，腳步聲又繼續向樓上邁進。

不是童謠。當然不是童謠，童謠已經失蹤。

夜晚終于涼了下來。這個不平常的夜晚，我又撥起童謠的電話。童謠的電話依然是空號，這個無可更改的事情讓我涌起大把的沮喪。我還是有些不甘心，于是又編了條短信，“在這個下雨的夜晚，我忽然想起一個叫童謠的女人”。我一按發送鍵，屏幕上顯示“發送成功”！我惡狠狠地咒罵了一聲，什么玩意啊，這年頭到處都是陷阱，居然連手機也學會了騙人，空號也能發送短信。沮喪再次來襲，無以復加，我覺得我必須做些什么，才有可能活到天亮。可我又能做些什么呢？寫作顯然是不可能的了，我腦子里都是童謠，寫也是白寫，只會無謂地浪費精神。看電視？電視里盡是肥皂劇，看來看去都一樣。逛街？意思也不大。我幾乎是有些絕望了，在這個好不容易才涼快下來的夜晚，我居然沒有一件事情可干。那些看上去一直在忙碌的人究竟都在忙些什么啊？我忽然對他們的生活產生了好奇，于是，我翻出電話簿，挨個給朋友們打起了電話。

我已經很久未和朋友們聯系了。第一個電話我打給了張利文，結果無人應答，我估計他正牽著女兒湘子在北三環閑逛，他曾在一篇文章里這么寫過，因此我覺得這種可能性非常大；第二個電話我打給了楊獻平，結果他居然關機了，一個軍人怎么能關機呢？真是不像話，難怪小日本那么囂張；我還打給了朝潮和海飛，甚至試圖聯系一下沙爽，可他們幾乎無一例外地都在忙著，朝潮和沙爽不在服務區，海飛則一直在說：“主人正忙，請不要掛電話”……那一刻，我感到世界和童謠一樣，已經把我無情地拋棄了。也難怪，這個世界要想拋棄一個人，也的確非常簡單。

打了一通電話之后，我終于徹底地死了心。唯一能做的事情似乎就是抽煙了，如果不抽煙，我想我一定活不到天亮。

既然只能抽煙，就沒有開燈的必要了，能省就省，電費貴得嚇人。抽著抽著，喧囂的城市漸漸安靜了下來，窗外微弱的光亮恍如來生。看樣子，這座名叫合肥的城市終于感到累了，終于準備睡了。睡吧，我也該睡了，頭暈乎乎的，好在神智還算清醒。我站了起來，準備去洗把臉，一站起來我才發現，我連衛生間的位置都搞不清。事實上我也不準備再搞清了，一個人生活的好處就是，可以不要臉，也不需要講衛生。就在這時候，我忽然聽見了樓上的腳步聲。嘚，嘚，嘚嘚，嘚嘚，嘚……是高跟鞋敲擊地板的聲音，聽上去像一匹疲憊的老馬。對，老馬，老馬的那種不安的蹄聲。我以為天快亮了，一看手機上的時間，才知道是凌晨。穿高跟鞋的當然是女人，可一個女人回家之后為什么還要穿高跟鞋呢？難道她連拖鞋都是高跟的？我愣愣地盯著黑漆漆的天花板，心里非常納悶。

躺在床上，我再次生出大把的失望。這么大的聲音，估計也不是第一次了，但過去我竟能睡得像豬一樣，一次也沒有驚醒。我怎么會變得如此遲鈍呢？看來寫不出像樣的小說，完全在情理之中。

迷糊間我終于睡了過去，并且一覺睡到自然醒。明亮的晨光里，樓下車水馬龍，樓上寂無人聲。我還看見雨后的天空遠得失去了邊際，一片耀眼的死灰，像口深不見底的空洞。新的一天又開始了。日子仿佛是被印刷過來的，昨天、今天以及終會到來的明天，對我來說，并沒有什么不同。那么昨夜，樓上的高跟鞋真的“嘚嘚”過嗎？我忽然對自己的聽覺產生了疑問。

第二天夜里，躺在床上，我努力地睜大眼睛。好不容易捱到了凌晨，果然又聽見樓上“嘚嘚嘚”的腳步聲。這一回的腳步顯得非常繚亂，似乎是幾雙高跟鞋同時制造出的聲音。我懊惱地坐了起來，但樓上的高跟鞋似乎長了眼睛，而且還是透視的，因為我剛一坐起來，腳步聲就急促如昨夜的雨點，綿密而遒勁。反正睡不著，我想，不如上樓去看個究竟。

樓梯間一片漆黑。燈去年就壞了，但一直無人過問。房東們早就沆瀣一氣了，說了也沒用。我好不容易才適應了黑暗，摸到上面的一層。我在樓梯間的時候，還聽見了她的腳步聲，但等我站在她的門前，屋子里竟然已經變得極其安靜。他媽的，這間屋子里到底住著什么人？

白天的時候，我注意過幾次，屋子里沒有一個人。我不知道她究竟什么時候才回來，于是我在稿紙上寫了一行字，貼在她的門上：“請你晚上不要再穿高跟鞋，謝謝！住你樓下的男人。”

三

兩天過去了，樓上沒有一絲動靜。我以為是那張紙條產生了效果，因此越發想知道，樓上究竟住了一個什么樣的女人。有一次，我終于忍不住自己的好奇心，爬上樓一看，那張紙居然還在，貼在門上紋絲未動。

什么意思呀？裝著沒看見？當然，她也許是看見了，并悄悄地換了平底鞋。接下來的幾天，我幾乎每天都上樓看看，但那張紙一直還在。我轉念一想，她也許是出遠門了，這一片迷宮似的老房子里住的全是外來戶，許多人都忙于生活，或為擁有一套自己的房子而打拼。

一個禮拜過去了但也許是兩個禮拜，這天我正準備出門去取稿費，突然發現門上多了一張紙，就是我寫的那張，仔細一看，下面續了一行歪歪斜斜的字：“我晚上沒有穿高跟鞋！住你樓上的女人。”

天哪，這不是睜著眼睛說瞎話嘛。他們說的沒錯，女人說謊不需要稿紙。

我氣不打一處來。什么態度嘛，老馬一樣不安的聲音難道能來自于平底鞋？我不過才二十幾歲，耳朵還不至于這么老邁。我從包里摸出筆，又在下面添了一行：“我才不管你穿什么鞋呢，總之你不能影響我休息！”

把紙重新貼到她門上的時候，我試著推了推，推不動。這女人就是個夜貓子，白天從來就不在。

這天我非常興奮，因為取稿費的時候我意外地接到一個電話，是一家雜志社，他們準備下一期頭條刊發我的一個中篇小說。我投出去的小說大多像童謠一樣音信全無，生不見人死不見尸，即便偶有收獲，也是填空一樣叼陪末座。這個女編輯的聲音真是好聽啊，我想，要是每個禮拜都能聽一次，那這日子大概和神仙也差不多。最關鍵的是，她居然把我下個月的房租提前落實了，真是一件值得慶賀的事。

有了稿費我就準備犒勞自己一下，于是我器宇軒昂地邁進“龍蝦一條街”，要了一盤大龍蝦，合肥的大龍蝦真他媽的地道，于是我又要了一盤，并且不知不覺間就喝完了三瓶啤酒。回去的路上，我一路唱著“我家住在黃土高坡，大風從坡上刮過”，一抬頭，就看見一件碎花吊帶小背心，搖晃著，似乎喝了酒，正與我擦肩而過。酒壯慫人膽啦，我緊緊地尾隨著碎花吊帶小背心。嘚，嘚，嘚。很快就隨到了我住的樓下；嘚嘚，嘚，嘚嘚。很快就隨到了我住的三樓。跟到了三樓我就沒有理由再跟了，她媽的，當初我真應該租五樓。

我正準備開門呢，忽然聽見樓上傳來一聲斷喝：你他媽的無聊不無聊！

是在罵我嗎？我四處看看，樓梯間空蕩蕩的，沒有人愿意出頭。既然沒有人出頭那只好我自己出頭了，我于是也高聲地回應了一聲，你他媽的搞清楚再說。

碎花吊帶小背心顯然被我的回應給嚇住了，因為我聽見房門砰的一聲，整幢老房子都在搖晃，幾乎丟掉了半條老命。力氣還不小呢，我想，至少在這點上不輸給童謠。怎么又想起童謠了呢？我懊惱地打開了房門，心里忽然空落落的，要是童謠知道我要發表一個中篇，她會不會改變對我的態度？

奇怪，啤酒喝多了竟然也上頭。童謠在的時候，給我買過煙，但她一直不讓我喝酒。女人都是怪物，你永遠也摸不透。

半夜的時候，我被尿脹醒，啤酒就是操蛋，營養不多尿倒不少。這晚竟有月亮，窗前的月光像啤酒漫溢的泡沫。我不情愿地蹭下床，就在這時候，我再次聽見樓上的聲音，聽起來像是換了一雙高跟鞋，仿佛雨敲打著鐵棚，嘭嘭嘭地響，炒蠶豆一樣。什么人啦？我先后見過她兩次，看上去，一點也不像神經病啊。

納悶地坐著，尿意竟然沒了。但樓上的聲音一點也沒有暫停的跡象，她不犯神經，我想遲早我會犯。我決定上樓去看看。

樓梯間依然一片昏暗，好在還有些漏進來的月光。爬上樓，門縫里竟然一片漆黑，黑燈瞎火的，她穿高跟鞋干嗎？我疑惑地貼近了她的房門，天啦，她的確穿著高跟鞋在屋子里溜達。

我拍了拍房門，高跟鞋的聲音依然在響。

我簡直氣瘋了，再次把門拍得山響。

好半天之后室內終于安靜了下來。誰？誰呀？女人的聲音像來自于夢里，嗡嗡嗡地在樓梯間回蕩。

我懶得理她，再次拍了拍房門，這時候，門縫里終于射出一線光亮。接著，門里傳來一陣慌亂的腳步聲，猶疑，但不慢。

誰、誰啊？女人的腳步聲停在了門里，聲音里有著明顯的警惕與不安。

樓下的。你真沒穿高跟鞋嗎？我一點也不想嚇唬她。

女人遲遲沒有回答。燈很快就熄了，我聽見女人的腳步聲輕輕遠去，然后室內就徹底靜了。再然后，整幢老房子就像死過去了一樣。街道上幾無人聲，我看見月光下的挖掘機，正在不遠處的工地上孤獨地站著，歪著疲憊的腦袋，像是在做一個沒有盡頭的夢。童謠走了之后，我就沒有再做過夢了，童謠把我所有的夢都帶走了，仿佛她自己不會做夢。

站在空空的樓梯間，我感到自己像這個夜晚一樣無聊。看來我的確是閑得太久了，也許我真該像童謠所說的那樣，去做一些更有意義的事。

四

現在想，那個燠熱的夏季流逝得極快，但在當時，我覺得歲月的腳步像外婆一樣老邁。我的寫作與發表隨著那個中篇的面世，慢慢地順利了起來，甚至開始有了約稿，真是讓人意外。樓上的高跟鞋依然故我，不知道有多少次，我都在聲音里驚醒。我為此作過無數次猜想，甚至寫了一篇小說在當地的晚報上連載。

應該感謝我有限的想象力，因為我據實寫了地名，據實寫了樓層，甚至據實寫了紙條上留言的內容。如果我不老老實實地寫，肯定不會發生后來的事情。這天我依然如往常一樣埋頭寫作，忽然聽見有人在敲門。這才幾號啊，我想，一定是討厭的房東。我惱火地拉開門，竟然是碎花吊帶小背心。我愣愣地看著她，她說，你認不認識一個叫馬多的人？

馬多？馬多是誰啊？

這就怪了，她疑惑地看了看我，揚了揚手里的報紙說，你真不認識么？

我一拍腦袋，恍然大悟道，馬多就是我啊，筆名，筆名。

她驚訝地盯著我，這么說，這是你寫的？

我故作輕松地點了點頭，表示默認。

真是你寫的？她還是不肯輕易相信。

我承認我已經有點生氣了，因為我聽見自己沒好氣地說，愛信不信！

哦哦。她連連哦了兩聲，又說，那你可不可以讓我先看看，你后面是怎么寫我的？

我沒說可以也沒說不可以，而是轉身進了屋子。其實我一轉身就挨到了桌子，桌子上是一堆凌亂的書刊、香煙和稿紙。她似乎不能確定我的態度，因此依然站在門口，好半天之后，我聽見她說，其實你猜測的有一點道理。

我并不想和她過多地探討這個問題，畢竟這屬于她的個人隱私，我知道得越多，越逃避不了偷窺的嫌疑。因此我避重就輕地說，你應該去看看醫生。你為什么不去看看醫生？

她的臉一下子就黯了下來，又是好半天之后，我才聽見她說，我覺得你好像很了解我，這是怎么回事，你們都這樣么？

要不你進來坐坐吧，我指了指屋子里唯一的凳子，試探著說。她猶豫了十秒鐘，最后還是大大方方地坐了下來，坐下來之后便嘆了口氣。

她終于相信了我就是馬多。她說，你呆在家，光寫作？

這話我聽著有些耳熟，似乎也有人這么問過我。我說，不可以么？

她搖了搖頭，慢慢地安定了下來。她甚至有些羨慕地說，不，我覺得挺好的，至少可以自己養活自己。

自打童謠走了之后，還沒有一個女人這么近距離地望過我。雖然已是傍晚，但夕陽的余暉還是固執地鉆了進來，仿佛是知道，我的屋子里坐著一個女人。然而余暉對她并不仁慈，余暉籠罩著的她顯得多么老啊，臉色蠟黃，烏黑的眼圈爬滿睡眠不足的痕跡。即便我一百年沒見過女人，我也得客觀地說，她真的不能算好看，只是高聳而飽滿的胸脯幾乎無可挑剔——我站著，因此她深陷的乳溝再次讓我觸目驚心。她似乎是發現了我的目光，因為她輕聲地咳嗽了一聲，似乎是想轉移我的注意力。我不安地搓了搓手，覺得應該給她泡杯茶，可拎起熱水瓶的時候，我才發現里面竟然是空的。我不好意思地沖她笑了笑，她于是也笑了笑，說，我以前的男朋友，也喜歡寫東西。

是嗎？我有些好奇，他叫什么名字？我想既然也寫東西，也許我是認識的。

話音未落她就站了起來，往門外走，顯然是不愿意再繼續這個話題。到門口的時候，她忽然說，我盡量不打擾你。

前后不過五分鐘。我本可以和她再深入一些，說不定還能了解更多的東西。作為一個以寫字為生的人，不深入生活，將來必死無疑。然而她的確是準備走了，我于是有些失望地說，沒關系。話一出口我就覺得有些莫名其妙，她果然笑了一聲，你這人真有趣。

有趣？我覺得自己一點也沒趣。

接下來的幾晚，樓上果然再沒有高跟鞋的聲音，我想她應該是格外注意。但不久之后，樓上的高跟鞋依然變成了馬蹄。有好幾次我甚至聽見她推開房門，嘚嘚的聲音一路回蕩于空空的樓梯。

一個豪雨瓢潑的夜晚，我再次聽見她推開房門，一路嘚嘚著，顯然是又走下了樓梯。我的心忽然懸了起來，這樣子下去她會死的。

我睡不下去了，像馬三立那個經典的笑話，另一只鞋子不落下來，就遲遲沒有睡意。出門一看，天上的雨在往下倒，一場雨倒下來，季節就滑進了初秋，猛然從房間里跑出來，渾身滾過一層薄如蟬翼的涼意。

一出樓道，我就看見樹下蹲著一個影子。是她，我想都沒想就捉住了她光光的膀子。有些涼，手心一陣發麻，像握著一截冰凍過的藕。她懵懵懂懂地站了起來，眼睛半睜半閉。看樣子靠她自己是回不去的了，沒辦法，我只好吃力地抱著她，慢慢地爬上了樓梯。她重得像具死尸，爬到三樓我的力氣就被抽空了，要是再爬一層樓，我估計自己就得爬著回去。我想了一想，就把她抱進自己的房里。

她的睡衣都濕透了，隱約可見粉紅的內衣。不大功夫，床上就是一灘漫延的水漬。她含糊地叫了幾聲，接著，又睡了過去。我懊惱地坐在凳子上，想不出這剩下的后半夜究竟該如何打發，屋里只有一張床，干脆好人做到底。

我正準備點一支煙，又聽見她含糊地叫了一聲，我低下頭，幾乎可以聞見她的鼻息。就在這時，我突然發現她半裸的雙乳上，有一排排灰褐色的傷疤，銅錢孔大小，仔細一看，竟是煙頭灼傷的痕跡。

我放倒凳子，坐在床前，頭一歪，就沉沉地睡了過去。

五

我醒來的時候，她已經醒了，埋著頭，蜷縮著整個身子。

我站起來，伸了個懶腰，忽然發現勃起的下身高高地頂起了褲子，仿佛一座小帳篷似的。我沖她尷尬地笑笑，剛轉過身，脖子上就環過來她的手臂。

我僵住了，大腦一片空白。童謠走了之后，仿佛把我的性經驗也帶走了。她捉著我說，別緊張，慢慢來。她的這句話鼓舞了我，一陣手忙腳亂之后，意識終于回來了，這時候，她忽然篩糠似地抖成了一團。

好半天之后，我才從她身上滾了下來。多么美妙的一個早晨啊，我仿佛浮游于云端。她慢慢地穿著睡衣，邊穿邊說，你多大？

二十四。我口渴得要命，準備下床弄點水喝。

我一邊穿衣一邊聽見她說，哦那你還小，我二十七。

結婚了吧？

沒。

我忽然覺得有些對不起她。我們……你知道的……這……

滾！她打斷了我的話，漲紅著臉說，男人是不是都這鳥德行？

滾就滾。這事可一可二不可再三，再三一準有麻煩。走到門口的時候我才想起來，這可是我住的地方啊，該滾的是她。

我在門口站住的時候，她已經自覺地起了床。我覺得自己應該送送她，我用自己都難為情的聲音說，對不起啊。

她已經邁上樓的腳步忽然站住了。好半天之后，她才背對著我說，你想好了再來找我！

我什么也沒有再說。腦子里很亂。

接下來的幾天，我一直無所事事，白天睡不好，晚上睡不著。意外的是我再也沒有聽見高跟鞋的聲音，但直覺告訴我，那幾天，她幾乎一直沒有出門，仿佛同樣無事可做。

這種無聲的對抗讓我備受折磨。這天我忽然想到了搬家，我想這是一種很好的逃避方式。我先后看了十一處房子，有幾處，位置都很合適，價格也還合算，但每次到快要敲定的時候，我還是選擇了放棄。我想，也許是因為我已經習慣了這幢老房子，它的破舊以及從時間深處彌漫出來的氣息。

我像一個無家可歸的人，漫無目的地在大街上流浪。走得餓了，就吃一碗餛飩。走走又餓了，又吃了一碗面條。吃完面條夜晚就來了，大街上的人一下子就多了起來，像從地底下鉆出來似的。許多人趕集一樣往一個地方涌，我看看時間還早，就匯入到人流之中。慢慢地就走到了地方，原來是市府廣場，廣場上有個電視大屏幕。大屏幕在播放一場頒獎晚會，主持人說，為時三個月的青年歌手大獎賽今晚終于有了最后的結果。草坪一下子沸騰了起來，許多人席地而坐，密密麻麻的，比空中飛舞的蚊子還多。

我好不容易才給自己找了個位置，像他們一樣席地而坐。晚會果然搞得很成功，頒完了優勝獎。頒完了三等獎。頒完了二等獎。獲獎的歌手我都不認識，男的和女的，看上去都差不多。這時候主持人出來說，現在，激動人心的時刻終于到了。讓我們以熱烈的掌聲歡迎一等獎獲得者童謠，她演唱的曲目是《秘密》，最后得分：99.90分——

我蒙了。我甚至以為我聽錯了。我屏住呼吸，死死地盯著大屏幕。

她慢慢地走上了舞臺，確實是童謠，沒錯。鏡頭上的童謠穿著一襲華麗的旗袍，看上去比一年前瘦了許多。

我聽見童謠說感謝各位評委老師感謝各位觀眾選了我。掌聲像雷聲一樣響起來了。這時候，追光燈下的童謠開始唱歌——

我悄悄地告訴你們

我愛上了一個頭發亂蓬蓬的女人

灰塵在她的身前舞蹈

野狗在她的身后撒尿

黃昏正在降臨。我相信

我愛上了這個頭發亂蓬蓬的女人

我愛她貪婪地啃食垃圾，我愛她

善待城市的垃圾桶

我愛她裸露的乳房與酥胸

我還愛她與任何人都相親相愛

打不還手罵不回口

背負著虛無的羞恥與疼痛

據說大雪已經覆蓋遙遠的東北

據說大雪已經覆蓋不遠的安慶

我愛她不需要打探任何消息

粗礪的晚餐，和一個沒有盡頭的夢

事實上我還愛她不需要工作

愛她能夠分文不花，四處流浪

在大地上自由地度過一生

自由地度過一生

度過一生

謝幕時的童謠深深地鞠了一躬，再抬頭的時候，童謠的臉上滿是淚痕。童謠的淚痕讓我感到有些惡心，這個無恥的女人，她居然只感謝評委只感謝觀眾而不感謝我。看著童謠遠去的背影，我竟然笑了起來，而且笑得很大聲。幾個席地而坐的人詫異地看了看我，其中一個胖子說，發什么神經！

我重新蹲了下來，湊近了胖子，她是我女朋友，你信不信？

信，我當然信。胖子笑嘻嘻地摸了摸我的腦袋，接著惡狠狠地罵道，你他媽的就是個瘋子，滾——

我站了起來，笑著說，就知道你不信。其實我也不信。

六

我踉蹌著走上了四樓。她的燈亮著，房門虛著一條縫，似乎在等什么人來敲門。我說，你讓我想什么？

她輕輕地笑了一下，看上去像哭。她比哭還難看的笑容讓我想起了鄉下的母親。

我抱住她說，不想了，我們什么都不想了。

她含糊地嗯了一聲，嘴巴就被我堵住了。她的嘴咸咸的，像是含著一條咸水河，一直不肯干涸。

她這一覺睡得非常踏實，我敢說，這一夜她根本就沒起來過。我睡得也挺好，只是做了一個夢。但都夢見了誰，我一點也想不起來，仿佛也并沒有夢見過什么。也許的確沒有做夢，夢被童謠帶走了，我已經很久沒有做過。

我準備下樓去給她買早飯。事后我聽見她說，這幾天，她一點也沒感到餓。她的話讓我感到自己前世做了孽，難怪她一直軟綿綿的，難怪她沒有再抖成一團。

我親了親她，心情大好地出了門，下到三樓的時候，我看見我的門口半蹲半伏著一個人。我吃了一驚，童謠！怎么可能是童謠？

你跑哪去了？讓我好等。童謠起身理了理旗袍，旗袍松松垮垮的，和電視上的效果大相徑庭。

我回頭看了看四樓，口氣故意顯得毫不在乎甚至有些漫不經心。跑什么跑，要跑也是你跑。

童謠指了指房門，開門啊，我都蹲了一夜了！

童謠的口氣讓我很不受用，她真是一點也沒拿自己當外人。我雖然心里不受用但最后還是開了門，不管怎么說，一夜夫妻百日恩。進門之后的童謠像個出差回來的女主人，警惕的目光在室內搜尋。我心里暗暗地感到有些好笑，她可真是有閑心啊，也難怪，人家現在可是個紅人了。是紅人，難免會有些閑心。

昨晚去哪了？童謠摸了摸被絮，一屁股坐在床上，盯著我的眼睛。她的眼睛里，我的頭發亂蓬蓬的，剛剛起床的那種。我知道是瞞不過去了，便懊惱地說，我還沒問你呢，你去哪了？

喲，脾氣變大了嘛，童謠拉了拉我的手，在我的身上嗅了嗅，試探著問，你是不是有了女人？

我忽然覺得自己受到了傷害，“有！”我大聲說，“比你年輕！”話出口之后我連自己都覺得有些難為情。童謠比我還小兩歲，要是再年輕，那我簡直不是人。

哦。童謠窘迫地放開了我的手，在童謠的窘迫里我竟然有了些許快感，但沒再吭聲。

她，能理解你么？童謠輕聲問。

幾個女人像你啊，能。

好看么？

比你好看，真的，我保證。說謊是我的本職工作，我說得心不跳，臉不紅。

你這個混蛋——

短暫的沉默之后，童謠終于歇斯底里地大叫了一聲。她瘋狂地拉開手里的坤包，接著，一個花里胡哨的小紙盒子就向著我的臉一路飛奔，我頭一歪，小盒子就砸在了墻壁上，發出軟綿綿的響聲。看來她是黔驢技窮了，一個小紙盒子也能砸人。我揀起那只無辜的盒子，突然吃了一驚，仿佛被針扎了一下，心里有一絲若有若無的疼痛。是那盒沒用完的避孕套，真是難為童謠了，帶著避孕套一起失蹤。

童謠理了理旗袍，站了起來。我聽見她說，你慢慢用。

我抓住了童謠，我說童謠童謠，你聽我解釋行不行？

童謠掙脫了我的手，嗚咽著說，你這個混蛋，你給我滾！

我試圖說服童謠，但面對童謠扔過來的半盒避孕套，我一時間理屈詞窮。

童謠搖搖晃晃著，慢慢地走近了房門。

童謠童謠。我默默地念叨著童謠的名字，一萬支利箭穿透了我的心。

她的名字有沒有我好聽？走到門口的時候，童謠忽然問。

沒有你好聽，也沒有你出名。我嘶啞著說，試圖幫童謠挽回一些自尊。

童謠抹了把眼淚，凄涼地笑了笑，她叫什么？

我想了想，說，她……我不知道。也許叫碎花吊帶小背心。

這時候童謠終于轉過身來，她靠在門上，有氣無力地說，你還是不是個男人？

責任編輯 高 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