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鴻章與伊藤博文,一個是中國的首輔大臣,一個是日本的首任首相,地位相當,時代相同。然而面對共同的“千年未有之變局”,洋務運動與明治維新結局卻大相徑庭,一悲一喜。李、伊二人一個身背罵名,抑郁而終,一個大功告成,奇勛蓋世。這樣懸殊的結果,難道真的是南桔北枳、水土不服?還是真如李鴻章所抱怨的,只怪“君臣朝野人心不齊”?
一、 生前身后 命運迥異
甲午戰敗,1895年4月,天朝首輔李鴻章枉駕屈尊,赴“蕞爾”小國日本馬關乞和。議和期間,日本首相伊藤博文來訪。兩個“老朋友”展開了一場有意思的對話:
伊藤博文:三十年前,還是受到中堂大人您的感召,博文這才奮然投身政界啊!
李鴻章:這個倒是聞所未聞。
伊藤博文:“一萬年來誰著史?三千里外欲封侯!”當年中堂壯志,氣沖霄漢。博文那時二十多歲,讀了中堂此詩,熱血沸騰啊!
李鴻章:年輕狂妄,不值一提。
伊藤博文:不然。一萬年來誰著史?自然是中堂這般人物。博文不才,雖略通漢學,不敢談萬年之事,但心中有幾個疑團,今日幸會,還請賜教。
李鴻章:有話請講。
伊藤博文:貴國漢有霍光,一代權臣,中堂與之作比,自以為如何呀?
李鴻章:霍光是宰相,我不是。
伊藤博文:那諸葛孔明呢?他是忠臣、儒臣,軍事家、政治家、外交家,博文以為,華夏三千年,集此五種資格于一身者,孔明之后,中堂一人而已。
李鴻章:孔明贊主創業,鴻章保主守業,守業比創業難哪!其他的嘛,老夫的犬馬戀主之誠,鞠躬盡瘁,死而后已,或與孔明似之?
伊藤博文:那中堂與德國的鐵血宰相俾斯麥相比如何呀?世人論中堂,稱為“東方俾斯麥”,中堂如何自評?
李鴻章:他與我,都志在富國強兵。
伊藤博文:中堂以為博文如何呀?
李鴻章:歷史自有定評。
這是電視劇《走向共和》的一個片斷。李、伊二人,均心高位尊,在各自國家莫不舉國聽命,權傾一時。然而,“風雨孤舟夜,關河兩鬢霜”,李中堂此時乃以一介喪權辱國之身,向勝利者納款乞和,討價還價,其羞怨復雜的心情,可以想象。而伊藤博文則以勝利者的禮貌周全,帶著故意顯得不露聲色的傲慢氣焰,顧盼自雄,和中堂大人青梅煮酒,東瀛論劍,笑談四海英雄。
真是歲月無常,天翻地覆啊!伊藤揶揄道,想當年中堂大人何等威風,霸氣十足,與我和談不成就要打(指1884年因日本想侵略朝鮮,派伊藤來華與李鴻章談判,被李鴻章斷然拒絕一事)。如今真的打了,結果怎樣呢?我曾經給過大人一句忠告,希望貴國迅速改革內政,否則我國必定后來居上,如今十年過去,我的話應驗了吧?李鴻章嘆了一口氣說,改革內政,我非不欲做,但我們國家太大,君臣朝野人心不齊,不像貴國一樣上下一心。如果我們兩人易地以處,結果會如何?伊藤思忖片刻,表示,如果你是我,在日本一定干得比我強;如果我是你,在中國不一定干得比你好。
馬關談判是一場惡狼與羔羊的較量。年近七旬的李鴻章,剛剛遭到日本極端分子小山豐太郎開槍刺殺,彈中顴骨,但他仍頭纏繃帶,強忍劇痛,抱著“爭得一分是一分”的態度,在談判桌上拼力相爭,“舌敝唇焦,磨到盡頭處”。但居高臨下的伊藤卻面無表情,毫無商改之處。清廷怕擔罵名,騎墻推諉,李鴻章最后只好忍辱簽下了中國近代史上最恥辱的《馬關條約》。
馬關歸來,李鴻章頓遭萬人唾罵,舉國上下群情洶洶,恨不能食肉寢皮。有人甚至寫出了一副四處傳揚的對聯:“楊三已死無蘇丑,李二先生是漢奸!(李鴻章排行第二,楊三為當時蘇昆名丑)”朝廷見民怨沸騰,即令李鴻章奉旨“入閣辦事”,實是“久居散地”。轟轟烈烈的“洋務自強”,如風中泡沫,轉瞬破滅。悲慘末路,李鴻章仰天長嘆:
“予少年科第,壯年戎馬,中年封疆,晚年洋務。一路扶搖,遭遇不為不幸。自問亦未有何等隕越。乃無端發生中日交涉,至一生事業,掃地無余,如歐陽公所言:‘半生名節,被后生輩描畫都盡。’環境所迫,無可如何。”
此時又有誰知道,甲午戰爭的失敗,李鴻章一手經營的北洋水師全軍覆沒,他心中其實比任何人都錐心痛苦。他的朋友吳汝綸回憶說:“平壤之敗,李相痛哭流涕,徹夜不寐……及旅順失守,憤不欲生。”
而遠在東瀛扶桑,舉國狂歡。“醒掌天下權,醉臥美人膝”的伊藤博文,在日本成為爭相傳頌的蓋世功臣,日本人專門為他塑立銅像,晉賜侯爵,賜金十萬,功成名就,好不風光。
甲午之敗,非但日中兩國成雄敗寇,乾坤倒轉,國運迥異,同時更是李鴻章和伊藤博文生平事業最后定格的一幕歷史悲喜劇。
“傷心最苦人易老,哪堪西風吹暮年。”李鴻章這個大清國的頭號“消防員”,一生四處“救火”,疲于奔命,簽訂了一系列為后世詬罵的不平等條約。他的每一次出場,無不是在家國危難之時,承擔的無不是“人情所最難堪”之事。泱泱神州,時局艱難,風雨如晦,李鴻章心力交瘁,如風中落葉。他涕淚交流地對朋友說:“我已垂老,尚能活幾年。總之,當一日和尚撞一天鐘。鐘不鳴了,和尚也死了。”
1901年11月7日,這位大清國的重臣已處于油盡燈枯之際,臨死之前一個小時,俄國公使還不放過這位行將就木的可憐老人,恫喝催促,站在床頭逼迫他為條約簽字畫押。俄國人走了之后,身著殮衣的李鴻章已處于口不能語的狀態。身邊的人哭號著對他說:“俄國人說了,中堂走了以后,絕不與中國為難!還有,兩宮不久就能抵京了!”延至次日午刻,目猶瞠視不瞑。其心腹周馥哭號著說:“老夫子有何心思放不下,不忍去耶?公所經手未了事,我輩可以辦了。請放心去吧!”李鴻章忽然睜大眼睛,嘴唇喃喃顫動,兩滴清淚緩緩滾出眼窩。周馥一面哭號,一面用手撫其眼瞼,李鴻章的雙眼方才合上,須臾氣絕。終年七十八歲。
李鴻章臨終前,曾吟詩一首:
勞勞車馬未離鞍,臨事方知一死難。
三百年來傷國亂,八千里外吊民殘。
秋風寶劍孤臣淚,落日旌旗大將壇。
海外塵氛猶未息,諸君莫作等閑看。
一番傷國懷鄉、離亂落魄之情,淚濕青衫,力透紙背,哪里還有當年揮毫寫就“丈夫只手把吳鉤,意氣高于百尺樓。一萬年來誰著史,三千里外欲封侯”,令伊藤博文也佩服得五體投地的李鴻章的影子啊!
可臨死,他還念念不忘提醒國人警惕虎視眈眈的強盜鄰居。這其中,自然有伊藤博文和他主政下迅速崛起的日本。
二、 出身不同 背道而馳
李鴻章與伊藤博文,一個是中國的首輔大臣,一個是日本的首任首相,地位相當,時代相同,風云際會,砥柱中流。面對共同的“千年未有之變局”,歷史發令槍猛然打響,在中日近代化大比拼的賽道上,洋務運動與明治維新同時起跑。懷著富國強兵的同樣夢想,李鴻章和伊藤博文作為領軍人物,帶領各自的國家一路奔趕。盡管日本起步比中國還遲,然而最終結局卻大相徑庭,一悲一喜:大清王朝愈加搖搖欲墜,日本帝國則一飛沖天。
世事流云,人生飛絮,同樣是“經世之才”,一個身背罵名,抑郁而終;一個大功告成,奇勛蓋世。這樣懸殊的結果,難道真的是南桔北枳、水土不服?還是真如李鴻章所抱怨的,只怪“君臣朝野人心不齊”?斯人已乘黃鶴去,當時成敗已滄桑。千秋功罪,任人評說。
事實上,也許很多歷史學家都忽略了,解開二人命運的密碼,1865年是一個重要的年份。
1865年1月12日,日本改革派武士不顧實力懸殊,奮然在下關發動長州起義,與封建幕府勢力決一死戰。起義領袖高杉晉作奮然寫下絕命書:“國家有難,心中如火”,為“忠義之鬼,快哉,快哉!”(百日維新失敗后,譚嗣同在菜市口臨刑時,也曾高呼:“有心殺賊,無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其言何似,其情何異?)舉事之際,很多人突然猶豫觀望,幻想通過談判媾和自保,高杉晉作堅決反對,他形單影只,與眾人爭得面紅耳赤。在此箭在弦上、千鈞一發之時,伊藤博文率領力士隊三十人和另外八十人挺身而出,支持起義。經過浴血拼殺, 起義竟奇跡般取得了勝利,長州成為倒幕斗爭的強有力的基地。
而在同一年,四十二歲的李鴻章早已官至兩江總督,擴建金陵制造局,開始去振興中國近代軍事工業。可以說無論是沙場征戰,還是洋務維新,二十四歲的下級武士伊藤博文在老前輩李鴻章面前,都只是個姍姍來遲微不足道的青皮后生而已。
誰又能想到,這場龜兔賽跑,其實從一開始就勝敗已定。
李鴻章和伊藤博文都屬于“士”階層。不同的是,李鴻章出身“以科甲奮起”的士大夫之家,而伊藤博文則出身于破落武士之家。兩人都有補天之才,凌云之志,但階級出身不同,成長環境有別,其人不同,則其道相異。李鴻章要補的必然是封建王朝的“天”,伊藤博文則要打破封建專制的壇壇罐罐。為維護大清王朝,李鴻章“無論如何之事,不驚其魂,不惱其心,彼能忍人所不能忍”,流連帝制官場,享受權力巔峰,連梁啟超也忍無可忍,批判他是“有閱歷而無血性之人也”。
梁公此言,其實差矣。李鴻章一生事業,與“血性”無關。
“社會存在決定社會意識。”自明末資本主義萌芽曇花一現,一直到鴉片戰爭前后,中國封建社會還是“鐵板一塊”,封建制度相當牢固。學而優則仕,封妻蔭子,功成身退仍然是中國士人千百年來夢寐以求的至高理想。就李鴻章而言,從他辦團練、統淮軍,為挽救清王朝統治浴血奮戰那天開始,歷史就注定了他只能是一位“衛道”、“救時”的封建官僚。他二十四歲即成為科場得意的青年才子,眼光超卓,手腕敏捷,一路凱歌,扶搖直上:大學士,北洋大臣,直隸總督……誠如他自己所言,“遭遇不為不幸”。這樣的際遇,豈能不“謝主隆恩”?又豈能不拼死為大清王朝效犬馬之誠?他一輩子的事業榮華,都靠自己流血流汗奮斗得來,焉能不嗜之如命,甘之如飴?他的老師曾國藩深諳此點,說他的兩個弟子,“俞樾拼命著書,少荃(李鴻章)拼命做官”。李鴻章以高度的自覺、狂熱的勁頭、強烈的欲望追逐功名權力,不分順境逆境,不問成敗利鈍,功名利祿就是他的命根子。最具代表性的一件事是,李鴻章后來賞爵封疆,位列首輔,被授予萬眾矚目的“文華殿大學士”,有了“丞相之名”,成為有清以來唯一獲此殊榮的漢人。當時有著帝師之尊的翁同龢對“文華殿大學士”這個高居漢臣之首的名號覬覦已久,趁李鴻章閑居落拓眾叛親離之際,派袁世凱以舊僚之名前來游說他交出此位,以李代桃僵。袁話未說完,李鴻章早已如割心肝,氣沖斗牛,將他罵了個狗血噴頭!
李鴻章在那個時代確實具備他人罕有的開拓意識,但他斷不會成為伊藤博文那樣具有資產階級思想的革命者。可笑孫中山年輕時,還曾充滿幻想去說服中堂大人一起“鬧革命、興共和”,幸得老人家胸懷寬大,閱歷深厚,把孫文一笑打發,要不早以“謀反”之罪,要了他的腦袋!
反觀伊藤,則南轅北轍。
1853年7月8日,美國“蒸汽船之父”、東印度艦隊司令培里率隊悍然闖入日本,震驚全國。當武士們穿著舊式甲胄,扛著生銹的鐵銃,用牛車拉出炮筒前往防備時,才發現他們的全部火力,還不及美艦的二分之一。培里使用的洋槍洋炮,讓幕府武士們看著膽戰心驚,完全喪失了戰斗意志。培里代表美國總統提出了開港通商的要求。這位前不久剛在美國與墨西哥的海戰中大獲全勝的將軍,十分自負地對前來交涉的日本使者說,你們最好不要抵抗,因為一旦開戰,結局只有一個,那就是:美國必勝。
向來就有深重“島國焦慮”癥的日本人,面對冒著滾滾黑煙的戰艦和美國人不容置疑的“開國”通牒目瞪口呆。軟弱無能的幕府統治者一時慌亂無措。培里在炫耀武力的同時,用電報機、望遠鏡、蒸汽機車和大炮徹底俘虜了日本人的心。正如明治初年的啟蒙思想家福澤諭吉在《文明論概略》中所寫:“嘉永年間美國人跨海而來,仿佛在我國人民心頭燃起了一把烈火,這把烈火一經燃燒起來便永不熄滅。”這把烈火就是指“汲取西洋文明的熱情”。
外因是變化的條件,內因才是變化的根據。當時的日本,遠不如中國封建皇權統治穩固。幕府與天皇、幕府與外藩、高級武士與下級武士之間矛盾重重,危機四伏。封建藩主窮奢極欲,他們的信條是“農民和芝麻越榨越出油”。包括伊藤博文在內的一些下級武士,景況日益破落。他們詛咒“門閥制度乃我父之敵”,怨恨因出身低微而不能升遷,火山蘊藏在他們心中。
美國黑船的一聲驚鳴,使原本一心練習劍術,要成為劍士的伊藤博文們幡然醒悟:學劍只能敵一人,而不能“與萬國對峙”。他們認識到僅僅改朝換代,不足以救日本了!
伊藤博文正是在揭竿而起推翻封建幕府的血火斗爭中嶄露頭角的。在倒藩過程中,他深感必須“明察世界大勢,欲與五洲各國并立,就不能以世祿之制建立國政”,為此于明治元年首先提出“廢除諸藩”,“使全國政治劃一”的建議。最終,武士們以“王政復古”的名義,歷經長達十五年的奮戰,終于推翻了幕府的統治,扶持明治天皇成立新政府。可以說,伊藤博文的身上雖留有封建武士的胎記,但他追求的是近代日本走向資本主義的方向,走的是與李鴻章截然相反的道路。
這里深藏著令人深思的歷史悖論。美國學者魯思#8226;本尼迪克特對日本民族精神和文化性格作出過精辟解析,她在著名的《菊與刀》一書中這樣寫道:
“日本文化有雙重性,就像菊花與刀。菊花是日本皇家家徽,刀是武家文化的象征。日本人愛美而又黷武,尚禮而又好斗,喜新而又頑固,服從而又不馴,忠貞而易于叛變,勇敢而又懦弱,保守而又求新。”
不管“菊花”也好,“刀”也好,只要能達到進取自強,進而征服對手的目的,在日本人的世界里,敵人可以成為最好的老師,比如美國;老師也可以成為被打的敵人,比如中國。
有意思的是,2003年8月,日本橫須賀市舉行了規模宏大的慶祝活動,以紀念培里在橫須賀登陸150周年,還給培里塑了銅像。當年美國軍艦敲開日本國門,日本人內心盡管充滿著恐懼和自卑,但他們慶幸自己被及早驚醒,奮起直追。當時的中國則像一個衣衫破落的夢游患者,被列強的炮火驚醒后,只是怒不可遏地覺得驚醒他的人罪該萬死。
世上已無李鴻章,時代的悲劇已成歷史。真正的大國不應被誤讀,更不應自欺欺人。正是因為知恥后勇,知難而進,才有今天中國真正的騰飛和崛起。
三、 外交運籌 南轅北轍
清國鐵腕人物、美利堅合眾國的貴賓李鴻章昨日下午2時乘“圣路易斯”號郵輪抵達紐約,他的頭銜除大清國直隸總督外,還有“清國總理大臣”、“外務大臣”、“北洋大臣”、欽封一品正堂等。他既是著名的軍事將領,又是政治家、金融家和外交家。這次他是作為大清國特命全權公使結束訪俄使命后正式訪問美國的。他在碼頭受到了美國政府代表的貴賓式接待,這不僅表明了他個人所具有的崇高尊嚴,同時也表明了大清帝國的偉大。(引自鄭曦原編《帝國的回憶》)
這是來自1896年8月29日《紐約時報》的報道。當時洋人的眼中根本沒有中國的半點位置,而對李鴻章卻表達了他們崇高的敬意。當李鴻章乘坐的郵輪到達紐約港時,美國海軍最強大的艦隊依次列陣港灣,鳴炮致敬歡迎大清國的重臣。
在不可一世的洋人面前,李鴻章從容自在地抽著美國雪茄,悠閑地品嘗法國紅酒,聽英文歌曲,談新聞自由。用美國盧杰將軍的話來說,李此次訪問“就像是一個國際大家庭里的大哥哥探訪遠方的弟弟”。
一位英國人這樣描述了他所看到的七十三歲的李鴻章:
他像來自另外一個世界的身材奇高、容貌慈祥的異鄉人。他藍色的長袍光彩奪目,步伐和舉止端莊,向看他的每個人投以感激的優雅的微笑。從容貌看來,這一代或上一代人都會認為李鴻章難以接近,這不是因為他給你巨大的成就或人格力量的深刻印象,而是他的神采給人以威嚴的感覺,像是某種半神半人,自信超然,然而又有文雅和對苦苦掙扎的蕓蕓眾生的優越感。
在西方人眼中,只知有李鴻章,不知有中國。他是東方智慧的完美化身,是富有人格魅力的慈祥長者。當他在盛大的游行隊伍簇擁下經過華盛頓拱門時,“有五十萬紐約人目睹了他身著長袍代表國家尊嚴的形象”。
這就是洋人眼中的李鴻章,完全是一副對西方世界了然于胸的李鴻章。
事實果真如此嗎?長袍馬褂的李鴻章,難道真的搭上了時代的列車?
睜眼看世界,19世紀,是西方的黃金時代,卻是中國人最痛苦羞辱的時代。西洋文明如紅日之東升,噴涌而出:火車、電話、大炮、巨艦;追求科學、民主、人性尊嚴……在人類文明接力賽中,歐洲由跑步而飛奔。而此時的中國,充斥滿眼的是愚昧貧窮、貪污腐化,男人叩首、女人纏足。上自朝廷、官府,下至士大夫,自恃疆土遼闊,地大物博,盲目樂觀,高枕無憂,即使邊陲海疆有事,那也相隔遙遠,與己無關,何礙大局!
在舉朝昏昏的同僚大員中,李鴻章的近代意識和世界眼光,確實要高出一籌。但他“知西來之大勢,識外國之文明”,也只不過是比他的前輩曾國藩、左宗棠、曾國荃等高明。他的國際意識和外交觀念,則未能與時俱進。
李鴻章向以“才大心細”、“勁氣內斂”見稱,他久歷宦海,人情練達,政治才能也許不在伊藤博文之下,正如有的日本論者所說,伊藤博文的“智略未及李鴻章”。但李鴻章對真正意義的近代國際關系,包括國家主權原則、國際法原則和勢力均衡政策等內涵可以說不甚了了,搞外交直覺多于理性,權謀勝過策略,完全是靠春秋戰國縱橫家那套合縱連橫之術,左支右絀,疲于應付,最后無不以失敗告終。
內治不修,何談外交。按道理講,李鴻章目睹時局艱難,清楚國力孱弱,立足忍小忿而圖遠慮,求和平而不輕啟邊釁,是明智之舉。可惜他試圖天真地依賴“以夷制夷”,利用各國的勢力來玩弄平衡,“專以聯某國制某國為主”,而所謂聯者,又非平時結交,全靠臨時拼湊。對時局的錯誤判斷,對列強的不甚了解,導致“偷雞不成蝕把米”,總是被別人玩弄,既浪費了時間和精力,也耽誤了戰備和時機。他早年就對日本的狼子野心洞若觀火,不斷激勵同僚“要當刻刻自強,便可相安無事”。然而正因沒有正確的外交思想,他又對日本抱有“某種模糊的希望”。1894年日本蓄意使朝鮮局勢破裂發動甲午戰爭時,他仍把國家的命運寄托于列強身上,沉湎于“萬國問日開釁之罪”和“俄人興兵逐倭”;而早在1874年底,他其實就已看出日本崛起對中國生存的威脅,他曾在奏折中憂心忡忡地說:日本“伺我虛實,誠為中國永遠大患”!
李鴻章的外交術,放在當時的中國誠為第一流,置之世界,則令人瞠目。如梁啟超言:“挾小智小術,欲與地球著名之大政治家相角,讓其大者,而爭其小者。”概言之,李氏外交術不外乎“三板斧”:始以“天朝”自大,繼畏“西夷”如虎,終以妥協收場。
相反,在日本人那里,實力和強權才是最重要的。明治維新初年,明治天皇即頒布親筆諭示說,在諸國爭雄競長、飛躍前進之時,必須結束以往“偷一日之安,忘百年之憂”的狀況,“開拓萬里波濤,布國威于四方”。1873年巖倉使節團訪德時,俾斯麥密授心機說,如今世界各國表面上都說要以禮儀相交,實際上“是強弱相凌”。萬國公法完全“系于國力強弱”。說白了,落后就意味著挨打,自強才能自立。伊藤對這些說教心領神會,奉守唯謹。他知道,所謂國際公法只是掛在墻壁上的諾言,是鏡中月水中花,“不足恃,也不足守”。日本誓死圖強自立,躋身世界列強,最終得以奉行務實外交,強權外交。
李鴻章雖然也知道“洋人論勢不論理”之類的道理,卻對近代國際交往準則一知半解。比如他輕信“聯俄抗日”,讓狡猾的俄國人通過《中俄密約》獲得西伯利亞鐵路的筑路權,迫使清政府租讓旅順口。黃遵憲嘆他“老來失計親豺虎”,真可謂一語中的。然而,一間關了幾千年的鐵屋子,猝然打開,黃老夫子你又怎能要求讀著四書五經、兼愛非攻的李鴻章一下成為“世界公民”?1896年他由俄赴德訪問,德國大臣歡迎時說:“唯早來二十五年,豈不更妙?”親昵之中不無辛諷之意。
1901年9月,在西方列強威逼下簽訂完空前悲慘的城下之盟《辛丑條約》,七十八歲的李鴻章伏在病榻上顫抖不止地給朝廷寫下最后的奏章,也是他生平外交思想的最后總結:
“臣伏查近數十年內,每有一次構釁,必多一次吃虧……今議和已成,大局少定,仍望朝廷堅持定見,外修和好,內圖富強,或可有轉機。”
“是處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獨傷神”,經歷七十年來的家國離亂,直到此時李鴻章才明白“外修和好,內圖富強”有多么重要!難以想象他即將告別人世時寫下“必多一次吃虧”時是怎樣的心情。在黃河岸邊的輝縣,從陜西回鑾的路上讀到李鴻章這份奏章,“太后及帝哭失聲”。
四、 洋務維新 其“道”不同
1901年12月26日,即李鴻章死后五十天,一代大家梁啟超便寫出煌煌大作《李鴻章傳》。該書敘述評價了李鴻章的風云一生,并率先把李鴻章與伊藤博文作了比較分析。梁啟超認為:“鴻章必為數千年中國歷史上一人物,無可疑也。李鴻章必為19世紀世界歷史上一人物,無可疑也。”在早年的“櫛風沐雨之閱歷”方面,“伊非李之匹”,而李在政治識見和客觀環境方面,難比伊藤。梁還把李鴻章放在近代“國民國家”的政治理念下進行評判,指出“今日世界之競爭不在國家而在國民”,而李鴻章“不識國民之原理,不通世界之大勢,不知政體之本原”;“知有洋務而不知有國務”,“知有兵事而不知有民事,知有外交而不知有內治,知有朝廷而不知有國民”,認為李鴻章是時勢所造之英雄,非造時勢之英雄。
梁啟超學貫中西,識見犀利。千載而下,恐怕對李鴻章認識評判的客觀全面,無出其右者。不過,梁任公只見樹木,未見森林;只見其果,未證其因。
蘋果埋進肥沃的土壤就會生根發芽,投進五色醬缸只會腐爛變質。讓我們試著從文化結構上找找原因。
據李鴻章的幕僚范當世說,李在直隸任內,喜看《管子》,甲午戰爭后喜看《莊子》。就這么兩本書。李鴻章是沿著傳統的科舉道路躋身官場的,他的知識結構是中國傳統儒家文化,這種知識結構本身的弱點與缺陷,決定了他不可能走得更遠。著名科學家周光召指出:“中國古代大多數知識分子不善于做定量的數學分析和形式邏輯的推理……所以對自然界的理解常常是一種猜測,缺少科學根據。”中國傳統的儒家文化盡管不乏深刻的見解,合理的成分,但總體上,其基本主張、價值觀念、思維方式,與現代化發展趨勢是不相適應的。就連被稱為“東方圣哲”,終生致力于弘揚儒家文化的著名學者梁漱溟,晚年也曾深刻反思說:“儒學開不出新天地來。”
伊藤博文的知識結構和文化觀念,顯然要比李鴻章開闊新穎得多。梁啟超說:“伊有優于李者一事焉,則曾游學歐洲,知政治之本原是也。”他多才多藝,學過漢語,在倒幕運動中又學會了英語,不斷從洋學中獲得啟益。1863至1864年,他曾留學英國。時日雖短,見識頗豐。他在日本政要中向以“勤學家”和“讀書癖”著稱,直至做了總理大臣后,依然驅車至丸善書店看書,連外國的新聞雜志都期期必看。
然而,在幾乎沒人知道世界上有蒸汽機的大清國里,頭上頂戴花翎、腦后依然拖著辮子的李鴻章,練淮軍、興北洋,開招商局、置機器局,制造兵器、倡設鐵路……如果沒有點兒洋務真功夫,能辦出中國四十七個“第一”?僅僅從自身文化結構上找原因,顯然是不夠的。伊藤博文照樣精通儒學,樂此不疲(他的姓名就來源于《論語#8226;雍也》:“君子博學于文”),甚至他的治國名言就是“一手拿《論語》,一手拿算盤”。他為什么沒有“中毒”呢!
追根溯源,李鴻章在理智上傾向于未來,而在感情上卻傾向于過去。他的腳跨進了新時代,而腦袋卻還留在舊時代,如梁啟超說:“伊藤博文能制定憲法為日本長治久安之計,李鴻章則唯彌縫補苴,畫虎效顰,而終無成就也”。盡管他接受了鴉片戰爭后“經世之學”的影響,但他對西學的了解,始終停留在比較淺薄的“器物”層面上。他作為大清重臣,迫于滿朝清流物議之壓力,變革只敢觸及器物層面,絕不敢越“中體西用”雷池一步,抱殘守缺,膠柱鼓瑟,“未嘗有立百年大計以遺后人之志”。如他自己所言,只是“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鐘”。
早在明治維新之初,“維新三杰”就為日本制定了明確的立國目標和基本方針,即“富國強兵”、“文明開化”、“殖產興業”三大政策。隨后頒布的《五條誓文》,把上下一心、破除陋習、學習歐美等五條作為大政方針,為日本走向近代資本主義強國開辟了道路。
一個國家的近代化的過程中,如何正確對待“西化”和西方文化,也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臺灣學者柏楊比喻得好,大清朝就像一個被擊敗的癌癥末期的老拳師,在觀察強大對手的優點時,不歸功于對手的強壯如牛,反而歸功于對手有一副漂亮的拳擊手套。老拳師認為自己只要也有那么一副漂亮手套,就可發生同等威力。
李鴻章并非是掩耳盜鈴的睜眼瞎,他既羨慕西洋文明的巨大威力,又固守中華文化天下第一的陳舊觀念。中西文化的矛盾與不調和,妨礙了他在深層次上吸取西方近代文化。他培養西學人才,要么為軍事人才,要么為翻譯人才,比如他在19世紀70至80年代,所奏派的二百余名正式留學歐美的學生,全是學習軍事和工程技術等的,沒有學習西方哲學、政治和文史等學科的。
在事關國計民生的大政方針上,他遵循歷代封建王朝“重農抑商”的弊政,只為清政府謀財,不重視為老百姓謀利。他只重視“勁卒”,不重視“豪商”,推行缺乏經濟靈魂的政策的結果,是中國既沒有“豪商”,也沒有“勁卒”。整個中國的近代化,都是在畸形的軌道上爬行。
當大清國“天朝”上下羞羞答答撩開西洋的神秘面紗時,日本舉國喊響了全面“脫亞入歐”的口號,掀起了一波又一波“文明開化”的狂潮。天皇吃起了牛肉,官員們穿起了燕尾服,舉國上下刮起了鋪天蓋地的“歐風美雨”:吃西餐、穿洋服、說英語、理分頭、跳交誼舞甚至嫁洋人,都被視作“上流生活”。有一首打油詩說:“敲敲短發蓬松的天靈蓋,文明開化的聲音就響起來。”
伊藤博文“喜好洋風”,是“歐化政策”的積極倡導者。但他順應大勢,照顧國情,既不妄自尊大,也不妄自菲薄,扭轉了淺薄庸俗、極端西化的傾向。日本一時出現了西服與和服并存、酒吧與茶室共處、西洋歌劇和日本浮士繪競相奪目的奇觀。在此基礎上,伊藤博文大力“勸獎百工”、扶持私營企業,使日本經濟欣欣向榮。耐人尋味的是,盡管強調“富國強兵”,但伊藤博文卻始終把“殖產興業”作為“富國強兵”的基礎。伊藤博文既重視“勁卒”,更重視“豪商”,結果日本“豪商”遍地,“勁卒”無敵。
按近代文化標準,伊藤博文要比李鴻章“文明開化”得多。1896年李鴻章訪俄時,俄國財政大臣維特評論對李的印象說:“從中國文明的角度看”,他是“高度文明的”,但“從我們歐洲的觀點看,他是沒有享受什么教育,也并不文明”。
在維特評價李鴻章五年之后,伊藤博文于1901年9月獲贈美國耶魯大學名譽法學博士學位。
五、 天地人和 霄壤之別
1871年12月下旬,日本橫濱港,一支近百人的政府使節團隆重出行,前往歐美各國。正是這次考察,徹底改變了日本的命運。
在局勢尚未穩定、國內問題堆積如山的時刻,明治政府組織四十九名高官出訪考察歐美(這個數字是當時政府官員的一半)。為支撐這次龐大的出訪,明治政府不惜拿出當年財政收入的2%。政府投入之大、官員級別之高、出訪時間之長,在日本甚至亞洲國家與西方的交往史上,都可以說是一次空前絕后的行動。
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在英國考察時,后來掌握了明治政府實際大權的鐵腕人物大久保利通,這樣寫信給別人談自己的感受:“工廠的盛況早有所聞,此次考察益信傳言不虛。到處是黑煙沖天,大小工廠遍地,由此足知英國富強的原因了。”這次考察,日本人“始驚”、“次醉”、“終狂”,在長達一年零十個月的時間里,他們考察了歐美十二個國家,寫出了一百卷的《美歐回覽實記》,下決心瘋狂地學習西方的一系列文物制度。回國后,按照大久保利通的殖產興業計劃,政府立即緊鑼密鼓從西方“拿來”了法國式的繅絲廠、德國式的礦山冶煉廠、英國式的軍工廠。日本開始了現代化的急行軍。
而事實上,清政府派出使節團,其實比日本還早五年。但在學習外國的態度上,同一時期的清政府和日本明治政府之間,真是天壤之別。
由于英國人赫德一再敦促邀請,清政府于1866年派滿族老頑固斌椿使團訪歐。這個未見世面、頭腦僵化的家伙對什么也看不順眼,打馬觀花,匆匆回國。清政府之所以派出這樣一個使團,就是不愿意學習外國、害怕學習外國。第二年,美國公使蒲安臣即將任滿回國,清政府的總理衙門干脆任命他為中國出訪歐洲的特命大使,一位英國人為一等秘書,一位法國人為二等秘書,二位中國官員聽從他們的領導。清廷派“洋欽差”出使考察各國,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令人哭笑不得!后來慈禧派出的五大臣憲政考察團,到了西方根本不知“憲政”為何物,臨近回國時,才把流亡海外的梁啟超找來,寫了份考察報告回國草草交差了事。
在國際風潮雷動、國運江河日下之際,滿朝士大夫還是媚夷、艷夷、鄙夷、仇夷。很多人對外來文化從來不屑一顧。他們孤陋寡聞,夜郎自大,擅長舞文弄墨,高談闊論,對西方的“奇技淫巧”往往嗤之以鼻。從皇帝大臣到街頭小販,堅定地認為,以牛奶為飲食的紅毛巨鼻的西洋人,肯定有犬羊的本質;英國王位竟由女兒繼承,簡直是無父無君的蠻夷之邦;法國國王長發披肩,據說還煮食兒童,顯然是女扮男裝的活妖精;俄國女皇就更不知廉恥了,經常更換情夫,還將他們隨時殺頭……洋人們可憐又可悲呀!
這樣低劣的民族,值得我物華天寶的“天朝大國”去學習嗎?西學在中國所受的冷遇,可以想象。
魏源的維新啟蒙名著《海國圖志》在中國和日本截然不同的命運,最能說明問題。
鴉片戰爭后,雖然林則徐、魏源等有數的改革人士,力圖傳播西學,改革興國,但并未出現足以主導局勢的一批改革派,西學翻譯著作在大清王朝備受冷落,漂洋東渡。真是墻內開花墻外香,1854年,《海國圖志》傳入日本,日本人如獲至寶,供不應求,價格大漲,政界人士爭相閱讀。日本人象山興奮地說:“予與魏氏,各生異地,未能相見……但所見暗合,何等奇哉。可稱海外之同志也!”此書很快成為明治維新的啟蒙教材,日本人從中受益良多。梁啟超在其《論中國學術思想變遷之勢》中說:“日本之象山、吉田松陰、西鄉隆盛輩,皆為此書所刺激,間接以演尊夷維新之活劇。”
1862年,高杉晉作到上海,聽說《海國圖志》竟然要絕版了,不禁感慨地說,清國“徒然提倡僻見,因循茍且,空度歲月……故由此而至衰微也”。在他的祖國,“中國”這個題目不知被日本人放在解剖臺上解剖了幾千幾百次,裝在試驗管里化驗了幾千幾百次,而“天朝”的“知識義和團”卻捂上耳朵,連日本這個“蕞爾小邦”的名字都不想聽!
在這樣的文化土壤上負重前行,李鴻章顯然是極其孤獨的。
梁啟超說:“日本之學如伊藤者,其輩無數;中國之才如李某者,其同輩中不得一人。”李鴻章固然不完美,而梁啟超仍斷言:“現今五十歲以上之人,三四品以上之官,無一可以望李之肩背者。”日本明治政府的主要官員,絕大多數曾留學或考察過歐美,“維新三杰”更是家喻戶曉,成為維新啟蒙的精神導師。文相森有禮曾留學英美,是日本著名啟蒙思想家;外相井上馨是“歐化政策”的首倡者;藏相松方正義是日本新產業政策的制定人。這樣“異體同心”的領導核心自然能使伊藤博文的政治主張順利推行。明治維新的成功,非伊藤博文一人之力,不但有時代的切實要求,更是日本民族統一的思想、統一的信仰、統一的力量使然。
反觀晚清,在面臨民族存亡的生死關頭,朝廷大員仍黨同伐異,權衡官場得失,清流物議,飛短流長,唯恐李鴻章獨搶風頭。驕侈淫逸,權力欲極強的慈禧太后把持臨朝,因循腐敗。而日本明治天皇和洽臣眾,“勵精圖治”。在舉朝渾噩的環境中,李鴻章猶如“鶴立雞群”,孤掌難鳴;被日本人稱為“際遇最好”的伊藤博文,在“臣民一心”的政治環境中,自然“水漲船高”,揚帆遠行。
那么,假如伊藤博文主動找上門來“傳經送寶”呢?1898年戊戌變法,在康有為等維新黨人的積極運作下,下野后的伊藤博文來華游歷,京師盛傳光緒皇帝要聘請這個外國人做客卿、當顧問。這下可捅了馬蜂窩!御史楊崇伊上奏慈禧太后“一旦伊藤果用,則祖宗所傳之天下,不啻拱手讓人”。慈禧又驚又怒,如臨大敵,立即從頤和園匆匆趕回宮中,不但嚴格審查光緒會見時的問答底稿,還躲在勤政殿后秘密監控。光緒雖然話到嘴邊,可哪里還敢亂說亂動,問了一些“貴侯于何日到”、“一路平安否”的屁話,十五分鐘便草草收場。伊藤博文本來盛贊中國變法之偉業,很想為中國做些事情,見此情景,心如明鏡,興致全無,失望而去。難怪德國鐵血宰相俾斯麥也為李鴻章悲嘆不已:“唯與婦人孺子共事,則無如何矣!”
當時清政府“雇傭”的英國雇員,中國海關總稅務司赫德打過一個很形象的比喻,他說:“恐怕中國今日離真正的改革還很遠。這個碩大無比的巨人有時忽然跳起,哈欠伸腰,我們以為他醒了,準備看他做一番偉大事業,但是過了一陣,卻看見他又坐了下來,喝一口茶,燃起煙袋,打個哈欠,又朦朧地睡著了。”
“五更風雨夢千里,半世江湖身堪憂。”前無古人,后無來者,悲哉李中堂,惜哉李中堂!
多年前,李鴻章自己一番回天無力的悲涼獨白,恐怕是他內心的最好注解:
“我辦了一輩子的事,練兵也,海軍也,都是紙糊的老虎,何嘗能實在放手辦理?不過勉強涂飾,虛有其表,不揭破猶可敷衍一時。如一間破屋,由裱糊匠東補西貼,居然成是凈室,雖明知為紙片糊裱,然究竟決不定里面是何等材料。即有小小風雨,打成幾個窟窿,隨時補葺,亦可支吾應付。乃必欲爽手扯破,又未預備何種修葺材料,何種改造方式,自然真相破露,不可收拾,但裱糊匠又何術能負其責?”
六、 天道無常 誰人可變
李鴻章與伊藤博文出生的時代,可謂“生正逢時”,卻又“生不逢時”。
當時正值法國大革命風潮已息之時,絕世英雄拿破侖寂寞地死于絕域孤島。西歐大陸的波瀾平息,各國暗自養精蓄銳,磨刀霍霍,以備在對東方的新一輪爭奪中搶先占得制高點。瓦特發明蒸汽機,英國佬從此沖濤跋浪,奮起直追,鴉片戰爭中英人堅船利炮,橫沖直撞。西風之來,奔騰澎湃,如狂飚怒潮,勢不可擋。
地球多事之秋,亂世需才之際,風雷激蕩,百事維艱,正待天降英才,施霹靂手段,挽狂瀾于既倒,從頭收拾舊山河!
可惜,天生駿骨的李鴻章“才自清明志自高,生于末世運偏消”,大清王朝這座千瘡百孔的風中朽廈實在是太老太破了!清室自乾隆以后,盛極而衰,民力凋敝,官吏驕橫,海內多事。民間起義紛亂不絕,而舉朝上下猶抱著火藥桶跳舞,水深火熱中醉生夢死,文恬武嬉。李鴻章縱使有千頭萬臂,其實也撐不住岌岌可危的破屋了!他對此其實早已洞悉,正如他自己所言,只能凄惶地抱著“盡一分心酬圣主,收方寸效作賢臣”的態度,疲于應付,左支右絀。
梁啟超一生都是李鴻章的“政治公敵”,但在聽到李鴻章逝世的消息后,也懷著“敬李鴻章之才”、“惜李鴻章之識”、“悲李鴻章之遇”的復雜心情,寫出如下挽聯:
太息斯人去,蕭條徐泗空,莽莽長淮,起陸龍蛇安在也?
回首山河非,只有夕陽好,哀哀浩劫,歸遼神鶴竟何之。
然而斯人雖蓋棺,卻尚未定論。近代以來,伴隨對李鴻章“賣國”、“誤國”的非議批判,為他開脫平反的聲音也一直不斷。著名維新思想家、當年被李鴻章派往英國留學的嚴復,更作挽聯曰:
使先時盡用其謀,知成功必不止此;
設晚節無以自見,則士論又當何如?
嚴復同樣認為,當初李鴻章辦洋務辦海軍,若不受到那么多的掣肘,后來也不會有甲午、庚子的慘敗。反過來,到了兵臨城下之際,李鴻章不出來主持和議,收拾殘局,則士大夫又要攻擊他為保名節而誤國。
今天,隨著大量歷史資料的發現,時代觀念的進步,人們對于李鴻章給予了越來越多的理解。弱國無外交,在國力羸弱的晚清,妥協和退讓也是不可避免的。一次次炮口威逼之下的委曲求和,既是難事,更是污名。每到國難臨頭,滿朝文武無一人愿為天下計挺身急難,而只知下絆為難。官場圓滑世故之流弊,有當時社會上流行的一首《一剪梅》為證明:“仕途戰刺要精工,京信常通,炭敬常豐。莫談時速逞英雄,一味圓通,一味謙恭。大臣經濟在從容,莫顯奇功,莫說精忠。萬般人事要從容,議也毋庸,駁也毋庸……”李鴻章的勤政是出了名的,他既做官又做事,不是那種“多磕頭少說話”的庸官。他不避勞苦,不畏謗言,勇于任事,周旋于列強,奮爭于虎口。他白發遠行的孤苦身影,令避禍趨福、潛身縮首之輩相形見絀。在內政外交上,他頂多“誤國”而非專門“賣國”。盡管他的政治識見、外交手腕、治國方略,確有諸多失誤,但他為中國近代化立下的汗馬功勞,不容抹煞。中國近代化所走過的曲折坎坷之路,為中國人提供了極其寶貴的經驗和教訓。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歷史使命,我們也許不該過分苛責李鴻章。從最初的“器物上感覺不足”引發洋務運動,到“從制度上感覺不足”引發辛亥革命,進而“從文化根本上感覺不足”引發五四運動,一路走來,中國睡獅才漸行漸醒。炎黃子孫永遠不會忘記那段難忘的歷史,正是一代代人前仆后繼,勇于探索,才有中國今天的繁榮和進步。
九泉之下,中堂大人也不必再抱怨自己“半生名節,被后生輩描畫都盡”了!
世間不可料,人事常反復。甲午戰爭后,日本嘗到甜頭,幾番得手,終于鼓脹到要建立“大東亞共榮圈”的地步,陷入萬劫不復的軍國主義泥潭。伊藤博文也日漸成為一個狂熱的侵略分子,為日本瘋狂擴張鳴鑼開道,奔走謀劃,任何時候都把強權暴力作為唯一手段。1909年10月,伊藤博文到中國與俄國人商談侵略朝鮮事宜,在哈爾濱車站被朝鮮愛國志士安重根刺殺身亡。崇尚暴力的伊藤博文最終死于暴力,這就是歷史的報應。此后近半個世紀,日本帝國走上法西斯道路,速興驟死,直至二戰后痛定思痛,反思猛醒,才真正重新崛起于東方。今日之日本,又屢次打著“維和”旗幟走向海外,將“防衛廳”升為“防衛省”。其言其行,令人側目。
“人世幾回傷往事,山形依舊枕寒流。”天道無常,誰人可變?
責任編輯 牛健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