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最早發現書籍中有注釋,大約是在政治文本中。
小學五年級的時候,爆發了“文化大革命”。語文課停止了,因為教材屬于修正主義的范疇,自然是不能用的。上學除了游行開會之外,就是背“老三篇”,其中也沒有注釋。加上懵懵懂懂的年齡,整天糊里糊涂的,跟著老師和長輩后面鸚鵡學舌地瞎起哄。回想起來,那真是一個鴻蒙初開的年紀,整天暈頭漲腦,顛三倒四,各種各樣的語言分割出不同的話語空間,當地的方言,廣播中的標準普通話,收音機中的相聲、評書,文化以不同的詞匯、語流、音調和節奏,沖擊著我的耳鼓。口腔的慣性運動,是不需要理解的,何況是一個不許思想的年代,“理解的要執行,不理解的也要執行。”個人的精神空間是狹小的,思維與語言的能力還沒有形成就被抑制在休眠狀態。好在我也沒有什么要表達的,僅僅要聽明白已經很難。那個時代的語言洪水滔滔不絕,其實也容不得你深究。比如,“三家村”怎么講?三個人的名字,為何就稱村?剛剛有些疑惑,來不及探究,又被聲勢浩大的新名詞覆蓋了,比如“變色龍”、“小爬蟲”等等。政治話語無邊泛濫,以我當時的語文水平,字面上的意思尚且搞不清,更不用說原始的語義出處與具體的用法了。張愛玲在美國,為了生計曾經一度擔任一科研機構的研究員,工作是搜集和解釋大陸的新術語,提交書面報告。據說她的工作做得不好,引起有關方面的不滿。這很正常,身歷其境的人都很難全部了解所有的說法,要一個去鄉多年的人搞清楚,實在也是勉為其難。
對于語言的感覺是從聲音開始的,對于語言的接受也是從聲音開始,意義的空間是由聲音建筑起來的。有的時候,一整天腦子里只想著一個詞,也是由于聲音的獨特,一般是連綿詞,雙聲疊韻帶給我莫名的興奮。迷迷瞪瞪地犯著各種錯誤,該做的事情沒有做,不是飯煮糊了,洗好了的菜忘記拿了,就是算錯了賬,還會連鎖引出其他的麻煩。記得有一次,和一群同學走過影劇院,看到縣評劇團的海報,上演的劇目是《好媳婦》。我順嘴讀了出來,婦字模仿著當地的口語習慣,加了兒化韻。一個女同學,立即詭秘地撇著嘴說,你真壞,好媳婦不說好媳婦,說好媳婦兒。語言的文化禁忌,就是這樣無所不在地約束著我們最日常的生活。最省心的方式是當聽眾,而且要虔誠到不提問為好。八十年代的時候,經常接到問卷,“你為何搞文學”,是最常見的問題。我從來不回復,不僅是因為時間緊張,更是由于說不清楚。搞文學在我類似不可抗拒的宿命,小學五年級停課,后來又輟學多年,當工人八年整。考試只考數學,找些書做做題,還可以勉強對付,需要實驗設備的物理化學,是無論如何也補不上的。那半年,為了參加高考,做了數千道數學題,從正負數到解析幾何,都是靠自學。盡管單位辦了補習班,老師很優秀,但因為基礎太差,聽都聽不懂,只好作罷。不少公式都記不住,完全靠理解,坐在考場中,面對數學卷子,臨時推出定理,再開始證明。我們這一代人在那個時候,能混著上個大學就高興得不行,哪里還顧得上挑選專業。如果有扎實的中學基礎,我很可能是學生物,當個園藝師是少年時代的理想之一。或者學農機,回下鄉的農場修康拜因,也是內心深處的愿望。年歲大了以后,才能略微明白一些,最終會搞文學,完全是由于被漢語自身的神奇魅力所吸引。
在無學可上的日子里,百無聊賴之中,對于所有的文字都生出神秘的感覺,所有可看而又不犯禁的文字都找來看。《毛主席詩詞》大約是那個時代文化含量最高的文本,許多句子中的詞語都是陌生的,連望文生義都做不到。周圍可以問的人很少,忙于革命的人關注的是革命的大道理,自然不會留意語詞的細節,不被允許革命的人則三緘其口,借他幾個膽子也不敢說。好在可以看的書很有限,反復看膩了正文,就看下邊的小字,發現還有阿拉伯數字的序號,對應著正文中的詞語。于是耐心地閱讀,有的尚可明白,比如某個人名的來龍去脈;有的則越看越糊涂,比如關于不周山、關于顓頊和共工。原有的問題解決了,新的疑難又出現了,何以要打仗?何以發怒即可撞倒大山?當時能夠公開閱讀的,還有一本反復篩選過的《魯迅語錄》,煙色木刻的封面,有魯迅的頭像,是革命群眾組織內部發行的,得自母親戰友的饋贈。據說五十年代出版的《魯迅全集》是刪節修改過的,那么這本語錄則是刪節以后的刪節,也可以說是精選之后的精選。其中也有一些注釋,相對來說就比較詳細,從中知道了“靈臺”就是心靈,“矢”是箭,“神矢”是希臘神話中愛神丘比特手持的武器,有專門聯系男女情感的神奇功效。因為注釋的內容比起原著要豐富,所以引起的興味也更濃厚,有些偷吃禁果般的驚喜。
嘗到了甜頭以后,膽子也逐漸大起來,或者說是走火入魔,除了政治的書籍之外,又四處搜集中學的語文課本。那里面通常有大量的注釋,而且字印刷得比較大,解釋得也詳細。通常有字的注音、詞的詞性,有原始的語義,也有引申意義,特別是有在文章中的特定意義等等。周圍能夠借到的課本都看了一遍,就開始翻閱父親的藏書。因為被閱讀的感覺激動著,一向看書都是囫圇吞棗,遇到沒有注釋或者有注釋也看不懂的地方就跳過去,撿著能懂的文字讀。后來發現,就是這些自以為讀懂了的部分,其實也是模棱兩可似懂非懂。
語言的魔力首先是以詞匯魅惑著我,在日常生活中是各種生動的方言口語,在書籍中則是豐富的成語典故。就是在思想受禁錮的年月,語言也以它豐富的形態,滋潤著我的靈魂。學工學農是最好的機會,聽到了不少方言土語,增長了不少民間的語文知識。政治術語的方言反串,也可以帶來特殊的語言效果。努力甘當聽眾,是積累語文知識的一大訣竅。要好的女同學,私下的悄悄話也包括了大量的語文知識。有一個女孩兒告訴我,她外婆經常講的一個詞是齷齪,意思是兩個人之間有矛盾。而在字典中,標準的解釋是臟。她的外婆是寧波人,這樣的語用顯然是方言。關于身體的詞匯,也只能限于私下談論。一個女孩兒說,我們村子里有一家人,三個姑娘都沒有結婚,褲腰的扣就系不上了。不是書本里的話,找不到注釋,我聽過就忘了,很多年以后才回味出她話里的意思。語言其實是一個很可怕的東西,它把人牢固地綁縛在一定的話語體系中,而且可以無中生有。還是在少年時代,我就深刻地體驗了這一點。有一次,院里一個慣于欺軟怕硬的大女孩兒,挑釁著指責我,你那天說了“裸體”。她那個時候已經是高中生了,經常穿著褪色的舊軍裝出出進進,以改變自己的政治身份。而在此之前,我連這個詞聽都沒有聽說過,更不知道它的確切含義,便迅速地否認。若干年之后,我在字典中看到了裸字的解釋,方才明白當年她惡毒的心術。
二
在鄉下的歲月,是相對平靜的。經歷了革命中心混亂的狂熱之后,沉入了廣大的寂寞。精神的饑渴體現為對于所有印刷品的好奇,報紙是不斷重復的,每年的春節社論都大同小異,實在沒有耐心讀完,用當時的批評術語就是“看報看題,看書看皮”。讀書是受到限制的,引起批判的事情也不乏先例。但是積習難改,還是閱讀自己感興趣的書,類似于“冒死吃河豚”。從家帶來的一套中學課本是五十年代編的,語文一分為二,《語文》講語法修辭,《文學》是一部簡要的文學史,從《詩經》開始到《老殘游記》。比起六十年代編寫的教材來,古代文化的內容更豐富,而且配了不少插圖,有陳老蓮作的《屈子行吟圖》和《山鬼》的插圖,有李白等著名詩人的畫像,有蘇軾和黃庭堅的字,還有倪云林的畫。從五十年代六十年代到七十年代,語文課本的編寫走過一個逐漸簡化的路程,也是一個古典文化的精神逐漸流失的過程。前幾年,關于中學語文教學的爭論熱鬧了好長時間,大都是從人文精神和個性培養的角度開題,或者是從學生負擔過重立論,這都很有道理。去開家長會的時候,老師明確地問,學生家長中有沒有人大代表?能不能向教育部門反映一下,中學生的課程負擔過重。再看課本,豐富是豐富得多了,小學就有六書的知識,除了正式課本還有輔助教材,而且圖文并茂色彩絢麗,印刷裝訂都很精致。可是對于語文基礎的教育,簡直繁瑣得近于臃腫。小學四年級就要學生分析文法,用“過渡句連接”之類的套路,硬性地規范學生作文的思路。而且不是從漢語自身的規律出發,而是用英語的文法難為小孩子,簡直是《馬氏文通》的邏輯,學生怎么可能會學出興趣?中國古代文章學講究的是“氣盛言宜”、“文氣貫通”、“一氣呵成”,這樣的分析方法類似于舍本求末。有一個搞訓詁學的同學憤怒地說:“連《馬氏文通》都不如!”實際上,近幾十年中,語言學界人文主義語言學聲勢浩大,回歸漢語自身的思維表達方式是一個大的趨勢,何以在中學的語文教材中竟體現不出來?
當年的中學課本,以瑰麗的傳統文化一下打開了我的眼界,使我猶如進入了一個新的神奇宇宙。而且,其中的注釋簡單明了,反復閱讀幾次就可以感受詩文的精神情感。只是過于簡要,“氓之蚩蚩”的“蚩”字,注釋為“男子忠厚貌”,字與注釋之間距離太大,以為是古代的說法。許多年以后,在李敖先生的節目里,看到他對《木蘭辭》中“唧唧復唧唧、木蘭當戶織”里“唧”字的解釋,一反織機發出的聲音的舊注,認為是木蘭嘆息的聲音。這激活了我的聯想,立即回想起當年的困惑,推測“蚩蚩”當為那男子忠厚的笑聲。在《中國歷史》中,有司姆戊鼎的圖片,但是沒有關于司姆戊的解釋,也讓我生出疑問。幾年以前到南陽,看見殷商遺址的大量文物,突然明白,司姆戊是一個貴族婦女的名字,而司姆戊鼎則是專門為她鑄的鼎,何其簡單明了。類似的意外發現,貫穿在二十多年的游歷中。廣袤的大地,神秘的大地!深藏了多少秘密?層層疊疊地寫滿了中華古老文化的注釋。沈從文先生曾號召治文史的人,應該多看實物,這是縮短文字之間距離的最好辦法。學問學問,就是把一個復雜的問題搞得簡單通透,而不是把一個簡單的問題搞得復雜化。最近的一個例子是關于“束修”的,歷來的解釋是用于學費的干肉,也是孔子“有教無類”的底線。“文革”中批孔,以之證明他教育思想的虛偽,因為出得起干肉的必不是勞動人民,由此推斷他奴隸主階級的立場。一位臺灣的學者在大量的文獻中,找出“束修”的最早的注釋,乃是十五歲以上男子的統稱。這簡直是南轅北轍,讓人哭笑不得,爭來爭取,竟然是子虛烏有。
當年,另一個讓我驚喜的發現,是一些政治文獻中所見的詩句,有時以原始的面目呈現出來。比如,在《九評》中的一篇文章里,有“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用來諷刺蘇修的政治謊言。在白居易的《長恨歌》中發現了同樣的文字,在注釋中了解到各個語詞的獨特意思,連在一起的特殊語義,是表達唐玄宗對楊貴妃的懷念之情,也表達了他們之間在宇宙時空中不可替代的愛戀。這一套書讀下來,感覺就大不一樣了,乃至于無意中形成閱讀的定勢,在所有政治文本的縫隙中,憑了直覺本能地汲取歷史文化的信息。在此后的歷次運動中,比如從“評法批儒”到“批林批孔”,還有其間由于欽定推崇,《紅樓夢》的大普及,我都會通過讀注釋的方式積累起知識。說來也可憐,在那個禁錮空前的年代,也只有以那種方式,才能曲折地進入傳統文化的知識體系。在當時的文化氛圍中,就是注釋也經常是語義模糊,甚至躲躲閃閃的。比如焦大怒罵“扒灰的扒灰……”在當年出的版本中就沒有注釋。曾經問過專習語文的人,得到的是支支吾吾的躲閃和詭秘的微笑。“文革”前的大學教材注釋極多,幾乎是正文的數倍,注釋的文字也相當繁難。在鄉下的時候,曾經向一個歷史系的大學生借過一本教材,隱約記得是歷史文獻的選讀,密密麻麻的注釋讓人眼暈。以我當時的語文水平,要從識字開始,一晚上也看不完一頁。加上繁重的勞動,終于沒有耐性讀下去。
成年以后,讀到許多集注,其中版本學和訓詁學的知識讓我驚嘆學海的遼闊和深邃,更為自己語文基礎的薄弱而慚愧。也有的注釋培養了我的自信,在一本巴爾扎克的小說中,傅雷先生加了一條注釋,大意是巴爾扎克的文法粗疏,經常受到語言學家的詬病,于是他便在自己的小說中開玩笑,嘲諷那些挑剔文法的人。偉大如巴爾扎克,尚且會受到語文方法的指責,我也不必為淺陋而自暴自棄。上大學時,一位著名的作家來講演,她除了講自己人生與創作的甘苦之外,還特別地鼓勵我們說,你們年輕沒有負擔,不要怕寫不好,努力寫就是了。在一片譏諷聲中,她的話鞏固著我的自信。二十多年過去了,仍然能夠回憶起她當年的音容笑貌。至于注釋的注釋,更讓我受益匪淺。高亨先生作《易經大傳今注》,是經典中的經典。好的學術專著,對于某一家思想的闡釋,也常常是從語詞的注釋開始。
除了厭煩批判文字之外,當年對于注釋者的學識倒是心悅誠服的。隨著年齡和閱讀經歷的增長,深入了解了那一代學人所處的殘酷歷史情境,不由不對他們負荷沉重的人生境遇生出同情,對于他們的精神苦痛有了感受。“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何等的學術胸襟,卻只能以注釋的方式消磨生命。錢鐘書先生有詩云:“碧海擎鯨閑此手,只教疏鑿別清混。”看他的學術著作,淵博得讓人佩服得不行,卻不知道并不是他由衷的選擇。對于錢先生來說,創作是碧海擎鯨的大業,而注釋則要低一等,是匠人干的事。不得已的悵恨,包含了多少人生的無奈!
何以對于傳統文化有著本能的親近?這也是一個說不清的問題。不光是我,兒子小的時候,給他買的外國經典童話,他幾乎連看都不要看,而給他講古文的時候,他卻突然來了精神,一再糾纏著說,媽媽你再說點兒吧!小學沒有畢業的時候,他對古典小說已經有了濃厚的興趣,《三國演義》、《水滸傳》、《隋唐演義》和金庸的武俠小說,都是他經常要看的書目。據說人的言語能力和遺傳基因一樣,是兩個至今沒有被完全破譯的信息傳遞系統。人的語言機制是靠右腦控制的,而對右腦的研究還很有限,不能全部破譯它的奧秘。也許是由于這種神秘的遺傳因素溶解在我們的血液里,呼喚著我們對傳統文化的認同,我們對于聲音所象征的語言以及表達方式有著本能的親近,這是心靈最本真的感悟方式,也是生命非理性的無意識沖動。我們處于生物遺傳與語言機制遺傳的雙重鏈條中,生命由此具體而生動,這就是最基本的幸福。
三
明確地意識到讀注釋的重要,是由于父親的勸告。那一年,他遠道歸來,與家人團聚過春節。看見我整天不加選擇地看小說,近于魔癥癲狂,就好言勸告,既然愛讀書,為何不把《魯迅全集》看一遍?而且要把每一條注釋都仔細地讀一讀。聽從了他的勸告,我用了大約一年的業余時間,把家里的《魯迅全集》看了一遍,確實是每一條注釋都不放過,有的時候還要翻回去重讀。那是五十年代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精裝本,共計十卷。讀起來最費勁的是他早期的文章,用的是文言,許多文字就是讀注釋也看不明白,比如《文化偏至論》和《摩羅詩力說》。但是從中得到了很多外國文化與文學的知識,而且主要是借助注釋。他與同時代人的論爭,貫穿著一條中國現代文化思想史;他旁征博引的雜文筆法,大面積地關聯著中外文化的知識譜系;他的藝術作品以獨特的語言魅力,傳達出凝練深沉的情感;他的文字有一種詩的節奏,帶來特殊的閱讀效果,特別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隱約的蟲鳴和飄忽的風聲,襯托著他的孤寂與無法形容的憂憤。不能想象那個矮小的身軀,何以能夠產生這樣大的精神能量。對我影響最深的一篇文章是《魏晉風度及酒及藥的關系》,由文化史至心靈史的切入角度,啟發了我看待歷史與文學的方法,至今仍然受益。如今想起來,我是把魯迅的書作為歷史來讀的,大量現代文化事件中人物的注釋,連綴成一部現代的文化、思想與文學的歷史。而關于一些語用的來源,則貫通了連綿數千年的文化精神。許廣平寫給魯迅的信中提及,每日里充當“人之患”,注釋曰,孟子云“人之患乃好為人師”,“人之患”因此成為教師的代名詞。許廣平為了生計做家庭教師一類的工作,故自嘲為“人之患”。
當然,這些都是后來歸納出來的,當時只是激動與興奮,靈魂獲得沉靜的定力。說不清楚緣由,至少是在官方闡釋之下,對于魯迅的重現發現,也是與那個時代歷史言說方式的訣別,新的精神土壤中思想得以生長。消息傳了出去,有一個老革命,也是個老右派,用濃重的方言問我,你老看魯迅,有使么兒(什么)心得?我想了半天說,他很深刻。他子么(怎么)深刻呢?我無言以對。他說,看過他的《世故三昧》嗎?我這一輩子,就是沒有學會世故。如果我年輕的時候看了這篇文章,就不至于當右派。他的話讓我詫異,對于魯迅的解讀還有這樣的角度,大約是牢騷,隱約聽說他當右派主要是因為對糧食統購統銷政策提了意見。此后的漫長歲月中,遭遇過不少話語的施暴,資源不少也是來自魯迅的語錄,“執著如惡鬼,糾纏如毒蛇”,幾乎成為一種文化性格。上大學的時候,有一個老師私下對我說,最不喜歡魯迅的刁鉆刻薄。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的時候,不少中青年作家對于魯迅多有微詞,可是一讀他們的文章就會發現,連基本的句式都是魯迅式的。可見他對于中國文化思想,乃至中國人精神性格影響的深遠。這就是布魯姆所謂“影響的焦慮”,深受父親的恩惠又要反抗父親的權威。我很少參與這樣的爭論,種種說法都證明著魯迅的博大,可以從不同的角度獲取話語的資源。而我對他的理解來自早年的苦讀,是每一條注釋都不放過的全面搜索,我看見的是一個和所有人的理解都不一樣的魯迅。當年閱讀的興奮,不亞于發現新大陸,經常在通信中和朋友談自己的感受。朋友的朋友發現了這些信,便斷言,她不可能有這樣的思想,周圍一定有人影響著她。影響當然是不可避免的,但是理解要從閱讀開始,接受什么,排斥什么,其實都是基于個人的性情。同樣是言必稱魯迅,有的寬厚坦蕩,有的狹隘自私。
八十年代中,一畢業找到工作,得到第一個月的工資,立即通過出版社的朋友,利用節日促銷的機會,打折買了一套新版的《魯迅全集》。這是“文革”后出的第一個版本,和“文革”中出的大不一樣,注釋多了許多,不少犯忌的人物重新出場,注釋的語言也平和了許多,大致以中性的立場敘事。回想父親家中的那套一九五七年的版本,這版應該算是比較好的,不大為賢者諱,也不大以批判代替史實。一直想比較一下兩個版本,終因時間精力的限制沒有實現。聽說人文社又要出一個新版本,立即和朋友聯系,早早訂下精裝的一套,準備退休之后好好細讀,比較里面的注釋,一定會在不同的話語縫隙中,發現一些有趣的內容。
四
讀注釋讀出了甜頭,在以后的閱讀中,無論什么書,都要先把注釋讀清楚。家里有一套四十年代泰東書局出版的《古文觀止》,仿宋體豎排三十二開,仿木版印刷。正文用大字,注釋用小字。首先是注音,然后是解釋。于是明白,注釋注釋,就是注音加解釋。那本書中注音的方法是老式的,反切法,而且是在兩個字后加切字,當時怎么也看不懂。反復地琢磨,對照上下文的意思,終于有一天豁然開朗,明白所謂的反切,就是第一個字的聲母拼第二個字的韻母。于是緩慢地讀到了《五柳先生傳》、《桃花源記》和《滕王閣序》等許多美文。除了文章本身的意思之外,還有大量歷史文化的知識,包括這種注音方法,都影響著現代許多學者的藝術思維,這就是漢語文字的神奇之處。著名的語言學家王力先生,在四十年代寫了不少隨筆,題名《龍蟲并雕齋瑣語》結集出版,署名王了一。大約是把學術當成雕龍大業,而把寫隨筆當成雕蟲小技,筆名“了一”則是力字的反切。當年西南聯大的教授因為生活清苦,大都要從事第二職業,聞一多就是以治印維持生計。王力先生化名發表隨筆,大約也是迫于經濟的壓力,文章本身其實沒有多少犯忌的成分。當時西南聯大的不少教授都化名發文章換稿酬,筆名則多是名字的反切,唐蘭先生就是以蘭字的反切“立廠”署名,發了不少文章。
上了大學之后,讀注釋更是經常性的工作。古漢語的課本中,有一半以上的文字都是注釋。如果事前不把所有的注釋讀清楚,幾乎無法聽課。在有限的課堂輔導時間里,見老師一個人要應付八十多個學生的問題,便不好意思圍在前面耗費大家共同的時間。多數情況下,還是要自己仔細看。特別讓人佩服的是“文革”前的高中生,也就是老三屆的同學,他們大都出身重點中學,不僅基礎扎實,而且學習習慣好,辨微疏的能力特別強,任何一個細小的語義差異都要深究。讀注釋開始的嚴格語言訓練,規范了我的思維,同時也鍛煉了我的寫作與表達。而讀專著時對于腳注的一貫重視,則使我朦朦朧朧地接近了學術研究的一般規律與方法,也接近了文本以外的廣大的文化空間。到了自己也開始做論文的時候,便自然而然地要考慮組織思想的文體邏輯。同學在一起,經常討論的問題,除了方法與觀點之外,也包括文章的做法。有一次,一個同學對我說,注釋很重要,有些不能進入正文的思想,可以放進腳注里。那個時代的學術,帶有撥亂反正的性質,不僅是結論,而且是通往結論的過程,隨處都有雷區,思想的禁錮以語言的貧乏呈現出來,兼顧幾端的結果常常是顧此失彼。盡管如此,同道中人仍然努力朝著學術的方向,在泥沼中跋涉。自己也開始寫注釋了,這讓人多少有些惶惑。仗著年輕,記憶力好,讀書基本不做筆記,需要引證的時候,就在一個大致的范圍中找。而且師友多數認真負責,從論文的題目到最后的定稿,從答辯到發表時的編輯,層層把關,還不至于出太大的差錯。一直到現在,投稿的時候都要在給編輯的信中寫上,有錯訛處,請代為更正。我對于自己的語文水平是不自信的。
五
生過孩子之后,家務與工作的壓力是巨大的,很少參加朋友的聚會。以文會友變成了以文章會朋友,也就是在朋友的文章中,得知他們在做什么事,在注釋中得知他們看了哪些書。以前朋友見面,都是互相詢問最近在看什么書,現在偶爾相逢,都是說看了你的什么文章。大家都忙得一塌糊涂,極好的朋友一年一年見不著面,能夠在電話里聽一聽聲音已經很滿足了。如果是一個高產的朋友,連他的書都看不過來。朋友見面大多是在會議上,匆匆忙忙地打個招呼,說不上三句話又匆匆忙忙地離去。最可悲的是在追悼會上,借著送別亡靈的場合,體味一下現世的友情。據說五十年代出生的人,平均壽命是五十二歲,這很可怕。而我的一些早逝的同齡朋友,連這個平均數都達不到。人生的短促與生命的脆弱,比任何時候都更強烈地震懾著我。生命正在臨界點,可是想做的事還沒做多少,怎樣節約有限的生命,刪繁就簡地處理生活,便是勢所必然的問題。報紙只看學術版,與專業無關的信息迅速瀏覽。能夠不說的話盡量不說,能夠不做的事盡量不做。可見可不見的人基本不見,可有可無的東西基本不要。我知道這很功利,但是別無選擇。
最近的二十多年,是一個信息爆炸的年代。和我們青少年時代的單調封閉形成強烈的反差,學術不再需要披掛政治的外衣。但是要閱讀的東西也大大地多過了從前,特別是以當代文學為業,對作品的研究不可能脫離作者的文化背景,古今中外種族地域,每一個人都帶有相關的知識譜系,就是蜻蜓點水,也需要花費大量的時間。而且腦子越來越遲鈍,記憶力明顯下降,隨之下降的是對自己的信任。再也不敢像青年時代那樣瀟灑閱讀,年近五十的時候開始記日記,做筆記更是經常的事情,很多時候是記在日記本上。不僅是一些需要引用的資料,就是注釋中讀到的那些書籍,凡是有興趣的也都隨手記下,計劃著逛書店的時候一起購買。讀注釋是比任何時候都更加頻繁的工作,而且是一個收效最快的獲取知識和信息的方法,比聚會、咨詢都要省力。
我們面對著一個話語生產的龐大體系,知識的擴張帶來思想的遷徙,理解能力遇到了空前的挑戰,無所適從的尷尬比任何時候都更強烈。不少的學問是以翻譯為基礎的名詞解釋,而晚近的不少作者譯名繁復,不僅大陸、港、臺三地用語不同,而且僅就大陸而言,也多有不一致。只能對照注釋,在出身年代、代表著作、主要觀點和學術流派的介紹中,對照著判斷其人。由注釋進入新的領域,在新的領域中發現更多的注釋,再進入一個更新更大的領域,猶如泅渡般驚險,而且永遠看不見岸。難怪本雅明曾經計劃寫一本完全由注釋構成的偉大著作。而讀大學的時候,不少同學害怕變成兩只腳的書柜,更有甚者以不引文不注釋為體現思想性格的方式。曾聽一個海外的漢學家抱怨,他訓練大陸去的學生寫腳注,有的學生竟連這一點都做不好。讀研究生的時候,有一個上屆的學兄,畢業論文的引文注釋有一百條以上,受到了其他同學的嘲笑。此間隔著一條寬闊的知識海峽,也存在著學理運用的差異。
建立學術規范是大陸九十年代青年學人的自覺,這其中也包括對于注釋的重視,注釋不僅指明引文而且有解釋。資料的詳實既體現了治學的嚴謹,也表明了對于相關領域其他作者的尊重與感謝,這是一種誠實。一位大學時代的老師,垂垂老矣的時候,在自己的重要著作中,有一條注釋是專門致謝一位毛頭小伙本科生的,因為他指出了前一版中的一處錯誤。精神的生長也由此獲得穩固的大陸,思想不再是無根之樹,泅渡者也可以踩著礁石喘一口氣。由此帶來的文體變化,是所有文章前面的摘要中不可缺少的關鍵詞,忙于和世界接軌的結果是形式的過分整齊劃一。雖然如此,我還是深深地感謝注釋,盡管我也屬于腳注經常寫不好的人。《蕭紅傳》出版之后,有一位年輕的讀者,寫信糾正了我書中的一些錯誤,其中包括我在注釋中語義模糊的地方,并且準確地說明造成錯誤的原因出在版本方面。這使我很感動。她是一個業余的蕭紅愛好者,而資料工作卻超過我的準備。還有一位年輕的編輯指出了我書中一處古詩方面的疏漏,我本想在再版的時候加一條注釋表示感謝,她卻無論如何也不答應。這些細節都激勵著我,在學術的工作中盡量克服浮躁和懶惰。
世界是廣大的,個體的生命是渺小的。借助書籍我們漫游無垠的宇宙時空,注釋就是通往世界的門徑。只有在這個意義上,才能確認維克多·雨果的名言:“比陸地廣大的是海洋,比海洋廣大的是天空,比天空更廣大的是人的心靈。”
責任編輯 牛健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