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思（外一篇）

我的家鄉在吉林省最北部，隔著一條拉林河，與黑龍江省交界。七歲時，父母帶我離開號稱“天下第一糧倉”的故土，逃荒到黑龍江的雙鴨山市。那是我第一次出遠門，印象中好像坐了兩天兩夜的火車才走出了大平原走進了大山林。不知為什么，在雙鴨山居住了兩年，過了兩年不算殷實但卻衣食可保的日子，父母又帶我回到了祖祖輩輩繁衍生息的松嫩平原上，回到那座有幾十戶人家的小村莊，心安理得地承受著祖祖輩輩承受的苦難。

我對家鄉的思念，遠非思戀之情，遠非懷舊之意。那是我沒完沒了的思考，沒完沒了的探究，沒完沒了的對自我生存狀態和精神堅守的主觀矯正。那些情境和事件，看起來那么輕薄那么微小那么不重要，就如同那個大平原一樣無峰無巒，歷經億萬斯年，幾無起伏跌宕，是永遠的春夏秋冬，永遠的春種秋收，永遠的黑綠紅白，永遠的生老病死。但是，當我把那些情境和事件與人生關聯起來的時候，竟不斷地發現它們之間具有驚人的靈魂意義上的一致性。至于究竟是那些情境和事件使大平原人性化了，還是大平原的近乎永恒的自我風格的堅守使那些情境和事件升華了，我分辨不清。古人有“天人合一”的說法，我想這就是“天人合一”吧。

有兩種顏色——無邊無際的綠和無邊無際的白，是我幼小的年輕生命中神圣而壯烈的底色。綠，給了我生命的希望；白，給了我生命的鍛煉。春天里，好像就在一夜之間，就在一覺醒來之后，油黑的大地便被罩上一層輕紗般的嫩綠，清晨的太陽照在嫩苗的露珠上，猶如遍地灑下的無邊無際的翡翠，晶瑩剔透，昭示著生命的蓬勃。然后，便是人們辛勤的勞作，除草、間苗、耥地，還是除草、間苗、耥地，然后，那綠便轟轟隆隆，勢不可擋，以她的無限博大和浩瀚托起澄澈碧凈的藍天和悠然綿軟的白云，營造出一個無限純美的乾坤。不過，在那個不算遙遠的年代里，生活在那塊平原上的人們是沒有心思欣賞這份景致的，因為人們年復一年地守著這個巨大的糧倉，卻忍受著不間斷的饑餓。在冬末春初的時候，在青黃不接的時候，人們還必須用稀粥干菜，用秕糠充饑。但春夏的綠，還是給了人們聊以充饑的家菜和野菜，也給了人們收獲糧食的企盼，給了人們生命的現實依托和對未來的寄托。

那時，我也同樣要忍受饑餓，并且以我稚嫩羸弱的單薄之軀和成年人一樣承受艱苦繁重的勞作，我必須承受家庭災難給我心靈造成的巨大創痛，我還必須面對政治混亂導致的失學的絕望。在一個炎熱的夏日里，我和大人一樣鏟地，累得筋疲力盡。中午收工回家的時候，路過一條河溝，別人都跨過去了，我卻力不能支地掉到河溝里。帶著一身泥水，我無奈地躺在岸邊的草叢里，仰望著藍天白云，頭腦一片空白。當我要起來回家的時候，突然冒出一個念頭——自殺，這個意識非常強烈，我甚至設計好了一個絕妙的方式——用重物綁在身上沉入水底。我認為這個世界并不需要我，我也清楚地知道我也并不需要這樣一個世界。我想我應該做這樣一件事情，我想我會把這件事做好。這對我無需勇氣，只需時機和技巧。就在我起身向家走去的時候，一個女孩在后面喊著我的名字。她穿著一件比莊稼的綠還要艷麗的上衣，走到我近前，落落大方地對我說，累了？我說，是。她說，把臉洗凈再回去。我遵從了。路上，她說，幾乎都是她說。我爹老是說，人得信命。我不信，你信嗎？她說，聽我哥說學校要復課了，你會念書，能念書就好，能念書就有奔頭。她說，我爹正張羅給我找人家，要把我嫁到很遠很遠的地方，我接受了。她說，無論如何你要離開這個地方，你能。后來她問我，你怎么不說話呢？我說我沒什么好說的。她說，那就做吧，做比說好。她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幾句話，像一聲驚雷，一場暴雨，像冥冥中的警示，讓我從噩夢中醒來。于是，那轟轟烈烈的年復一年的綠，那一件穿在女孩身上的艷麗的綠衣服，便成了我生命中的永恒——永恒的希望，永恒的力量，永恒的顏色，永恒的信仰。

短暫的色彩斑斕的秋天之后，在莊稼上場之后，便是東北大平原的初冬了，便要下雪了。第一場雪，總是平心靜氣，紛紛揚揚的，有時就在一夜之間，便漫天皆白。那白啊，白得徹底，白得浩瀚，白得寂靜，簡直是對那個世界的圣潔的展示，是對人們心靈積垢的神奇的蕩除。我最愛初冬的第一場雪，我沒有感到冬的肅殺，冬的凄冷和冬的嚴寒。我常常企盼那白的永駐，常常拖著雪橇體味著那白給我帶來的無盡的快意。除了那皚皚無際的白雪，沒有人知道我當時的心境。然后，便是隆隆的嚴冬了。嚴冬里的雪，是千變萬化的。有狂風怒吼著卷起的煙雪，有青天白日里飄灑著的細雪，有滿天陰霾時散落的雪霰，有鋪天蓋地沒完沒了的暴雪。冰雪和嚴寒使大平原凝固了，生命又要經受嚴酷的考驗，人們又要去打發饑寒交迫的日子，容不得你躲避，容不得你抗拒。

初中第一年的冬天，由于交不起每月六元五角錢的伙食費，我被停伙了。我知道回家是沒有意義的，家里連一元錢也拿不出來。我走投無路，還是在放學后頂著狂風暴雪趕了十幾里夜路跑回家。我悄悄地走進家門，在外屋聽到臥床不起病入膏肓的父親和母親正在口角，說的還是日子的艱難，哥哥在城里念書的學費沒有著落。父親在聲嘶力竭地抱怨，母親在呼天搶地地哭訴。我知道，這種時候我的出現只能是雪上加霜。我悄悄關上門，頂著暴風雪在夜里又趕回學校。第二天上了一天課沒有吃飯，到晚自習的時候已經力不能支了。我以極大的勇氣敲開喜歡我的語文老師家的門，哭訴著我的困境，請求能借我一個月的伙食費。語文老師安慰說終究會有出路的，終究會有出路的，把錢給了我，并且說用吧不要還。我給老師敬了禮離開他家。那時我14歲，已經經歷了太多的人間凄苦，具有了足夠的堅韌和堅強；那時，我已經能夠體會到人在窮途落魄時這幾元錢所具有的感情分量、拯救作用和象征意義。后來我要還給老師錢的時候，老師拒絕了。他說了句讓我一生都沒有揣摩透的話：我相信你會還得起我。不久，“文革”開始了。不久，我的語文老師因為經不起侮辱折磨和摧殘，上吊自殺了。和他前后自殺的還有校長，和其他幾位優秀的老師。當時，我不知道中國正在發生著什么，不知道正在發生著的那一切是什么原因，不知道正在發生著的那一切會把這個國家和民族推向何處，不知道秩序的徹底被破壞和生存權生命權的失去，終極后果會是怎樣。好在，生存或者說生活在這個大平原上的人們是宿命的，旗幟和制度的變換，朝代的更迭，歷史的動蕩，對他們說來并沒有多么重要。

在那個大平原上生活的歲月里，我沒有聽人們說過關于生命的意義。他們對富貴和貧窮的概念是模糊的，那差距好像只在于吃得飽與吃不飽之間。他們對生和死也是麻木的，淡然的，如同莊稼從抽芽到枯萎一般，如同季節更替天陰天晴日出日落一般。生命，對他們而言，是完全被動的，是下意識的，乃至是可有可無的。他們不求聞達天下，不求轟轟烈烈，不求大富大貴，自然也不會大奸大惡。在那個大平原上，我沒有聽到過什么感天動地的故事，名垂青史的英雄，千古傳頌的文豪，或者威鎮八方的匪寇……歷史好像和他們沒有太大的干系。這里幾乎就沒有過造反和革命，沒有過對抗和自立。他們是那樣平凡，平庸，甚至有些茍且。他們所有的最高意義上的創造好像就是繁衍——讓生命頻繁地存續。在你能看到的大漠孤煙、長河落日、藍天白云、草長鶯飛的后面，沒有激情，沒有躁動，沒有暴力和暴烈，沒有亢奮和抗爭。這算不上是超脫，算不上是境界，和他們的修養、信仰沒有必然關系。他們幾乎沒有信仰，只是把菩薩、狐仙、黃仙、土地爺作為解除災難、保佑平安的求助對象。對他們而言，生命就是生命，活著就是活著——這就是他們的性格，大平原賦予他們的性格，說不上好也說不上壞的性格。在他們看來，生命是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情，一如死亡。在死亡面前，他們表現出令人不可思議的從容。那時候，通常一家都要生十個八個孩子，存活的不過三五。孩子死了，用一塊破炕席或者一把干草將孩子捆起來隨便挖個坑埋了，甚至沒有一滴眼淚沒有一分凄惶。青壯年的死，是一個家庭的暴事，但流過了眼淚，埋葬了親人，日子又照樣地過下去。老人的死，那是被視為“白喜”的，殷實些的人家，都要雇了吹鼓手，熱熱鬧鬧地吹打彈拉三兩天，還要設了宴席款待鄉鄰和親朋。不斷冒出來的新墳變成荒冢，又不斷地被風雨蕩平。他們絕不會把死亡作為哲學問題去思考。“人死如燈滅”是他們對死亡的最本質的認識。他們既不相信靈魂的消逝，也不相信靈魂的不滅，不恐懼死亡也不會被死亡所糾纏。“未知生，焉知死”——好像他們人人都已經是圣人了。他們所有的痛苦和死亡幾無關系，那前赴后繼的生命，說不上壯麗，也說不上卑微，只是一種狀態，一個過程——一個大平原上春去冬來般的再平常不過的過程。

多少年之后的夏日里，我從南到北、從東到西走了一遍東北大平原，除了一些茅草房變成了磚瓦房以外，似乎看不到什么本質的變化。面孔是陌生的，但靈魂似乎還都是熟悉的。往事不在了，人們依然重復著從前的故事。天高地闊，白云悠悠，炊煙裊裊，生死依舊。我的鄉思呢，依然那么綿長，依然那么固執。

崇敬苦難

我在東北大平原上度過了幼年少年直到青年，讓我一直魂牽夢繞的，是苦難，還有許許多多的東西，這些東西又都關乎生存。

我從來沒有用文字的形式訴說過我的苦難，那是因為所有的苦難所造成的身心的苦痛一旦訴諸文字，都顯得那么蒼白。而古往今來的每個人都會經歷苦難和承受苦難，我的那一點苦難和許多人比起來實在算不得什么。而且，我甚至不認為那就是苦難，甚至認為苦難對人生而言是一份珍貴的不該示人的玄機，是一份上天恩賜的財富，說出來或者說多了是一種失禮和褻瀆。

我對苦難懷有深深的崇敬。所以崇敬，不是我希求苦難，偏好苦難。事實上，人類和人類的每一個個體的絕大部分進取性勞動，都是為了防止和擺脫苦難以提高生活質量，每個人的一生又不得不接受某些大大小小的苦難，好像沒有苦難就不是完整的人生，苦難竟成了人生這塊織錦上不可或缺的色彩和經緯。這便是命運，命運便是不可抗力。在不可抗力面前，你只有面對，只有承受，只有認賬，只有前行。抱怨沒用，訴說沒用，退卻？但凡苦難從不給你退卻的任何余地，這時需要的只是頑強和堅韌。這里便產生了一個偉大的定律：憑借頑強和堅韌去戰勝和擺脫苦難，苦難又會賦予你足夠的頑強和堅韌。苦難是神圣的煉獄，不僅能給你一副鋼筋鐵骨，能孕育你的靈魂，強化你的精神力量，讓你腰板更直，骨頭更硬，摧不垮，打不爛，頂天立地，勇往直前。苦難又是一所偉大的學校，一位嚴苛的導師，使你懂得更多有價值的知識和技能，增長更多的駕馭生活的本領，可以開發你的智力礦藏，迫使你去探尋真理和接近真理，使你學會寬容、思考和修身。如果我們不能夠抗拒她，那我們不妨接受她，崇敬她，讓厄運變成幸運，讓苦難變成甘泉，在厄運中砥礪磨練，在苦難中汲取營養。這樣說，好像有一絲殘酷和殘忍，畢竟，困厄艱難不是人所希冀的，要求人們在這樣的境況下理智坦然地利用苦難和善待苦難，實非易事。然而，在我們不能夠做出選擇的時候，這的確是最好的選擇——盡管這個學校，這個老師索取的學費很高很高。無數被實踐了的人生都在證明：不屈服于憂患，則不足以成其學；卓然有所表現者，無不是從艱難困苦中錘煉而出的。在苦難中學到的本領，永遠比在幸福中獲得的知識更扎實，更管用。

人生無常，本來就是人類的共相。我們追求幸福、美好、順利、歡暢，然而，“幸福與美不能長久地聯合在一起”，困逆苦難是上天為人類播撒下的永生不滅的種子。不忌諱苦難，不規避苦難，正視它，面對它，迎接它，戰勝它，是我們對人生的神圣責任。“通向人類真正的偉大境界的通道只有一條——苦難的道路”，愛因斯坦對我們說。

我經歷過苦難，可能還會經歷苦難——無論我多么不情愿。但我不會自墮其志，垂頭喪氣，不會畏縮不前，當生命的河流流經島嶼、暗礁、險灘時，讓它激起美麗的浪花——這就是我對苦難的態度。

責任編輯 李 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