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著名詩人柏樺長篇回憶錄《左邊:毛澤東時代的抒情詩人》,以其詩人獨特的視角,見證了一個文學的時代。柏樺作為八十年代大陸先鋒詩歌的一個重要詩人,他對自己經(jīng)歷的個人歷史和詩歌歷史的回憶,無疑已成為激情缺失、空前浮躁的當下一份珍貴的禮物。本刊以一整期破記錄、率先在國內(nèi)全文刊發(fā)此部書稿,用以彰顯對這份禮物的熱愛。
第一卷憶少年(1962—1978)
一、蛋糕
下午(不象上午)是一天中最煩亂、最敏感同時也是最富于詩意的一段時間,它自身就孕育著對即將來臨的黃昏的神經(jīng)質(zhì)的絕望、啰啰嗦嗦的不安、尖銳刺耳的抗議、不顧一切的毀滅沖動,以及下午無事生非的表達欲、懷疑論、恐懼感,這一切都增加了一個人下午性格復雜而神秘的色彩。我的母親就是這樣一個具有典型下午性格的人。
這令人緊張得如臨懸崖(我后來曾寫過一首詩《懸崖》)的下午,生命在此刻哪怕聽到一絲輕微的聲音都可能引起本能的驚慌、可能被嚇死。
向黃昏、向暗夜迅速過渡的下午充滿了深不可測的頹唐與火熱的女性魅力(如今我更樂意稱之為母親般的女性主義魅力),而我的母親正是那個“下午少女”的化身。這個永在“下午”的少女后來真的當上了母親,她把她那“下午速度”的熱血輸送到我1956年1月21日剛出生的身子里。
下午成了我的厄運。克服下午,我就會變?yōu)橐粋€新人:一個軍人?一個工程師或一個合法的小學教師?而培養(yǎng)下午,就是培養(yǎng)我體內(nèi)的怪癖,就是抒情的同志嚼蠟,猶如我后來寫的《犧牲品》那樣:這抒情的同志施虐灌湯、夸大其詞、無中生有,他會天長地久嗎?而時光已經(jīng)注定錯過了一個普通形象,它把我塑造成一個“怪人”、一個下午的“極左派”、一個我母親的白熱復制品,當然也塑造成一個詩人。
在我的記憶中,我的童年全被母親的“下午”所籠罩,被她的“詞匯之塔”所緊閉。母親是下午的主角,冥冥中她在履行一種可怕的使命。
日復一日的下午,母親煩亂的心急促地顫抖著,攪動著那狂怒的符咒;她要廢盡一個孩子的詞匯,她只有這個古怪的男孩可以折騰。母親——我把她稱之為一個空中的激隋者——次又一次向下俯沖,她相當準確地清算了我在“下午的大地”上犯下的錯誤(那是一些什么錯誤呢?一個孩子無所事事的行動之錯誤,或者說是為了填滿時間而絞盡腦汁去玩耍的錯誤。更多的時候是“物”的錯誤,那“物”已指向道德上的過失或升華為五顏六色的精神分裂,這“物”我馬上就會談到)。我,一個逗號般的男孩卻像星星般動蕩不寧,在母親下午的訓斥下(母親的訓斥都在下午)不得不筆直地站在她面前。時間一長,我會產(chǎn)生幻覺,喉嚨發(fā)癢,血管里奔涌著尖叫……突然熱中的下午又快速變化為冰里的下午,我不知多少次僅僅只差一秒鐘就瘋掉了。我在熱昏的恍惚中最初只看見她快速的言辭覆蓋我無知的“好動癥”,緊接著狂暴的血(少年血與母親血)完全亂套了,聲音凄厲呼叫,象閃電、象刺、象夏日翻涌的海潮之針扎向或轟向我“可恥的”的小身體。下午的“犯罪經(jīng)過”被母親無窮地揭穿、鞭撻、一針見血,我的小型愚蠢(在母親眼里卻是大型的、不可饒恕的)被凝結(jié)成踉蹌、吐出、痙攣、假死或假睡但絕不是去運動、去敲響、去穿過、去沖破。
我們公然無助地這么對立著,為“物”或為她喜怒無常的“下午的悔恨”。細胞在劇烈地運動,情緒的雙方在經(jīng)歷永無休止而又不知疲勞的下午共同“長征”。那長征已養(yǎng)成了一個艱巨而絕望的習慣、彼此不容忍睡眠并揮霍掉口水的真誠;那長征已抵達“三個蛋糕”——一個詩人最初的閃光點。
事情發(fā)生在我6歲的一個下午。這天我并沒有瘋但也并不好玩。我感到我無論如何也玩不掉這個下午,它太長了,太復雜了,也太難了,對一個孤零零的6歲兒童來說簡直無所適從(父母已上班,我被鎖于家中)。兒童只能把握十分鐘的事物,玩兩分鐘的郵票、兩分鐘的圖畫、兩分鐘的金魚、兩分鐘的木頭手槍、或者一分鐘的鞋、一分鐘的梳子,而我卻要把握的是一個活生生的下午。那只能是一個作家專注于痛苦事件的描述才能把握的不知不覺地流逝的下午;是成人寧靜的耐心才能把握的白日夢的下午;是緊張而激動的情人為了黃昏前的約會而精心修飾、反復對鏡化妝才能把握的無限幸福的下午。
我的下午就是一刻不停地擠走時間,就象蠟一刻不停地燃完它最后一滴細小的油。我開始翻箱倒柜,尋找一切可以玩耍的東西。我甚至在一盒色彩各異的扣子里流連了整整一個小時,我反復搖動這個盒子,一遍又一遍靜聽扣子的清脆聲響在我的耳畔。在這之前的兩個小時,我的確破壞了一把梳子,梳子的三個齒被我打斷;破壞了一個茶幾,它表面的一個斜角被我用鋸子鋸出一個小缺口(我又拼命用手把它擦舊,即便父母發(fā)現(xiàn)時會產(chǎn)生一個錯覺,那是一個老傷口。可我的父母當然知道這是今天下午的一次嚴重破壞行動,他們怎能原諒我的愚蠢呢?);破壞了一輛玩具汽車,它已無法啟動。
下午5點鐘,我已再無東西可玩了,但離6點似乎還很遠、很長;這6點,這茫茫宇宙中一個人為的鐘點似乎漆黑難辨、永無盡頭。
失望和疲憊減退了我折騰的熱情。突然我發(fā)現(xiàn)一個墻角落的黑色小鐵筒。我一把將它拿在手里,打開一看,啊!好像一份我正期待的禮物從天而降,好像這禮物早已決定在這時來撫慰我失去自由的饑餓的心。是的,我好像是有一點餓了;是的,三個蛋糕在最后一刻才把我推向好玩或時間的高潮。
三個蛋糕靜靜地躺在對童年的我來說太幽深、太黑暗的筒底里。我的小手伸進這芬芳幽暗的筒子取出這三個蛋糕。我觀看著它們美麗金黃的形狀;聞著它們捂久了而一下集中散發(fā)開的面粉的醇香,然后一口一口慢慢地將這“美的幻象”逐一吃掉。吃,對兒童是一種絕對的玩耍的形式,所吃之物理所當然就是玩具,而如何開始第一口,并怎樣“不同凡響”地消滅它,都構(gòu)成了弗洛伊德意義上那個奇妙的“口腔期”快感。關(guān)于這一點我長大之后才明白,尤其是在我當上父親之后才明白。但那時在我吃掉它們的同時,這個下午也滿懷它豐富的夢幻色彩一寸一寸向6點鐘傾斜。
房門打開了,母親出現(xiàn)了。然而下午,接近黃昏的最后的下午,教訓開始了。
“下午聽話沒有?”母親問道。
我茫然不知所云,還沉浸在蛋糕的溫暖里,也弄不懂這句話的道德意義。
“下午聽話了沒有?”母親又問了一句,聲音有一點不耐煩了。
這句話重復兩次之后象一個符咒立即打斷了我的“溫暖”,我如夢初醒,趕快回答:“聽話了的。”
“那好。”母親邊說邊檢查房間,梳子斷了、茶幾缺了、車不動了,更重要的是蛋糕居然被偷吃了。“你還說聽話,你在說謊。”母親突然大為生氣。
我知道她最恨的人就是說謊的人,生平第一不能容忍的事也是說謊的事。而小時候,我在母親眼里總是說謊,長大后朋友們又認為我誠實得過了頭。這里面確實有些微妙。正好像小時候我們被反復訓練成誠實的孩子,長大后又被引導著去說些善意的謊言。謊言本身是為了接近誠實,而誠實卻只是另一個謊言。我甚至可以肯定地說,這個世界上最好的謊言莫過于誠實,而反之亦然。
母親的脾氣越發(fā)越大。她激烈的話語鏗鏘不絕,仿佛要把我當場淹沒在她滾燙的熱血里。她已承受不了她自身的傷心、痛苦、厭煩的加速度,她彎曲起她娟潔的食指猛烈地敲打我不聽話的腦殼的四周。我糊涂的腦殼年僅6歲,它在熱得令人窒息的“下午少女”的敲打下好像飛出了我的身體。這個下午,這個“不誠實”的孩子必須起點變化了。但“一般來說,內(nèi)在的變化是不可能被跟蹤的,如果這些變化還談不上質(zhì)變的話。有些變化在發(fā)生的時候,你自己往往是覺察不到的。”(布羅茨基)我并非專門去等待“質(zhì)變”的到來,直到33歲的某一天我突然寫出了《教育》,“質(zhì)變”的謎底才被揭穿。
變化從何開始,悲又從何而來,我到底錯在哪里?我只感到害怕和憤怒(這也是我最早大致理解的詞語)。害怕漂浮不定,憤怒卻使我清楚地想到了“李逵”。上周末,我去書店,看上了一本連環(huán)畫,封面是手拿雙板斧的“水滸”英雄李逵,他滿臉胡須翹起、圓睜雙目從遍布樹林的山崗奔跑下來。我很喜歡這怒放的形象(因為他不像我,因為人總想成為他人),為不能立刻得到它而萬分焦急直到晚上,直到第二個黎明。25年后,這離奇的李逵又重新接上了童年的某一點,但已沒有了“憤怒”。一個盛夏的下午,一位專為尸體化妝的老頭在重慶觀音巖一間低矮、潮濕的小酒館里一邊飲酒一邊指著我說:“你是楊志,你這位朋友就是李逵。”酒意朦朧、詞不達意,梁山泊、李逵、下午、一個朋友……
而這個偷吃了三個蛋糕的下午,盡管自責(由于害怕)會襲上心頭,但同時一種對未來無名的反抗激情,對普遍下午的煩亂激情(不是嗎?我盡了這么大的努力才完成的這個下午理應受到夸耀但卻遭到敲打),對本已完美的事物百搬挑剔的激情也開始在我內(nèi)心萌芽。我以離奇古怪的熱情和勇氣從此渴望迅速長大、迅速逃跑、迅速自由。
在另一個冬日的黃昏,我終于沖破了下午越燃越熾的教育,掙脫了我那日課式的千錘百煉的完美主義訓練(我現(xiàn)在甚至以為這種訓練是普天之下的母親最樂此不疲的人生志業(yè),如我后來教書時認識的一位女研究生,她狂熱地讀我的詩,幾乎不是讀,是吞!她說每天必讀我的詩,不然就活不下去,我的詩巳成了她每日必服的藥片,她說這些“藥片”可以醫(yī)治她童年的創(chuàng)傷并有效地對抗她無比兇猛的完美主義母親;而張剛,另一位年輕的日語教師甚至為我的《震顫》流下驚恐的神經(jīng)質(zhì)的熱淚)。
那一年我9歲,第一次棄家出走。出走是由一位脾氣古怪、性格煩亂的老處女引起的。她是我的語文教師,又胖又矮,戴著深度近視眼鏡;她有一個習慣,每天下午(又是下午)折磨她收養(yǎng)的一個男孩,不停地罵他并用一個黃色的直尺打他的手掌。那天下午,她恨我上課時的好動癥,放學后將我關(guān)在辦公室,一邊囈語翻滾、空話連篇,一邊大膽地用她那粗壯的“50歲”的手指戳我的前額(唉,又是母親般的懲罰形式)。我已不能準確地描述那時的心情了,直到長大成人后當我寫出:
這恨的氣味是肥肉的氣味
也是兩排肋骨的氣味
它源于意識形態(tài)的平胸
也源于階級的多毛癥
——《恨》
這時我才清楚地恢復了對那個下午的記憶。的確那個語文老師是多毛的,我記起了她多肉的嘴唇和唇邊密集的絨毛;我也記起了她的神態(tài),她在寒冷的下午困難地滾動著她的身體,直尺在她手上換來換去,煩躁不安。
那個下午,她果然通知了我的父母。但我卻有我的辦法,更大的憤怒壓倒了害怕,我已打定主意拒受教育,不回家。
下面這一段應該寫得讓人停止心跳,但我卻只想將它盡快講過。
冬日的黃昏,凄涼透骨,不懂事的孩子在學習逃跑。
我走得并不遠,在家的附近徘徊。天越來越黑,童年的嗜睡癥襲上頭來。我走到一幢熟悉的大樓的避風角落(那角落里散落著一些潮濕的破磚),安全地蜷縮在那里,不知悲傷只覺饑餓地望著夜空,直到沉沉睡去。
事到如今,我才明白這一夜是我走向詩歌的第二步(在這之前我已以三個蛋糕為代價邁出詩歌的第一步),這一步同樣不是書本之詩而是生活之詩。9歲的我雖不會抒情,也不知道這“憤怒”所醞釀著的“精神分析學”的被傷害感和被拋棄感。但沒有這一夜我就不會在15年后與波德萊爾的《露臺》相遇,我就不會以我后來的“沖鋒的青春”歌唱我的生活。作為詩人,尤其是一個極端左翼的抒情詩人,我命該如此。我感謝這逃跑的第一夜,它把我送往人生“表達”的路上,它至少高于蛋糕、高于現(xiàn)實。那真是一種對抗著又包容著激情與神秘的(并不開口說話的)詩歌黑夜!
一覺醒來就宣告教育的結(jié)束,這翅膀硬了的鳥可以飛了;一覺醒來(1990年在寒冷的北京)對身邊另一位17歲的“大詩人”楊多樂(他現(xiàn)在叫楊典,除詩人身份外,也是一位年輕的古琴大師和杰出畫家)說:“要寫詩嗎,不要像我從‘下午’開始,上午9點更接近真理……”,說著說著我因干燥的天氣而流下傷心的鼻血。
腳步已經(jīng)跨出,鳥兒已經(jīng)飛走……
逃跑以它一連串的驚嘆號,以無窮的“9”的速度從這一夜開始偏離了所謂“聽話”的道路(或人生服從的道路);它公開或暗中一直向左;它使我加速成為一個“秩序”的否定者、安逸的否定者、人間幸福的否定者。隨著逃跑不斷升級,我理解了“斗爭”、“階級”、“左派”、“解放”這些詞語,它們在一個誠實的孩子的注目下顯得無限傷感、催人淚下;同時一股近似于自我犧牲的極端熱情把我推向“極左”(自戀狂或虐待狂)的尖端。這尖端頂著詩人放肆的特征但沒有什么庸俗的快樂。它僅僅為我喚來一首詩的幾點閃光以及前途未卜的變遷,除此之外就是肉體的疲乏和靈魂的狂妄。
時光強硬地向前推進。1989年7月,我在北京同我的朋友——一位出色的詩歌翻譯家李賦康討論我的詩歌英文翻譯,談話中,我曾告訴過他我的詩深受父母影響。它的核心是“母親激情”,它的外表是“父親形式”。
通常情況下,我這個“下午”的歌者(不像張棗,他是“正午”幸福的歌者)總是在母親“下午”的氛圍里面朝“左邊”尖聲歌唱:
該是怎樣一個充滿老虎的夏天
火紅的頭發(fā)被目光喚醒
飛翔的匕首刺傷寂寞的沙灘
叛逆的動亂的兒子
空氣淹死了你的喘氣和梳子
憤慨的夏天
有著娟潔的狂躁和敏感
愁緒若高山、若鐘樓
——《海的夏天》
這夏天,它的血加快了速度
這下午,病人們懷抱石頭的下午
命令在反復,麻痹在反復
這熱啊,熱,真受不了!
這里站立夏天的她,宣誓的她
靦腆的她。喘不過氣來呀
左翼太熱,如無頭之熱
——《夏天啊,夏天》
就這樣,在火熱的80年代中期,我以絕對重慶夏天的名義、以童年“蛋糕”的閃光反抗了另一位我不愿點名的“下午”的女巨人。她無論如何都想不到我的斗爭為何如此眩目,那是因為我有一個攻無不克的傳統(tǒng)——蛋糕——它已偉大,光榮,正確(目前被網(wǎng)民簡稱為“偉光正”)地成為我生命中最“古老”的象征或最隱密的出發(fā)點。
我并非忘記了時間。1989年冬天,在南京一個初雪的下午,蛋糕的密碼終于被我譯出。那一年我33歲(一個人命關(guān)天的數(shù)字)。我透過蛋糕寒冷的“譯文”默默地看清了教育的“美名”。教育并不在南充一個受寵愛的昏暗院子里進行(我大略于4歲前曾寄養(yǎng)在那里,我的外公家,對于“幸福”我是善忘的),也沒有在幼稚園老師的呵斥下進行(即使如此,我也失去了記憶),教育在一個下午,我的家里進行(它雖已成過去,但卻刻骨銘心)。那可怕而令人著魔的古老“蛋糕”,教育通過它的松軟、香甜懲罰了一個兒童,它對我產(chǎn)生“不幸”的影響。但我天性中“下午少女”的性格卻又通過它反對了任何形式的教育,這一點尤其令我欣慰。從少年時代,直到后來的青年時代,教育都曾引起我強烈的反抗。只要有人(母親或老師)對我說:“你不應該這樣,你又錯了”,我就會偏著頸子或怒目相視或轉(zhuǎn)身逃走。我這種個性使我非常不適應家庭,也不適應這個社會,但適應一個詩人處理他日常生活的悲劇。看看吧,那兒童早就下定決心,要偏執(zhí)地在未來的一個下午挺身而出。
今天,在我經(jīng)歷了這么多痛苦、曲折、滾燙的生活之后,我明白了這46年前三個蛋糕的意義。我可以無愧地說:那個下午是決定我前途的下午,也是注定了我要歌唱的下午。而值得慶幸的是:我隱秘的歌唱是非個人化的,即便我的痛苦是傳記性的。
我傳播著你的美名
一個偷吃了三個蛋糕的兒童
一個無法玩掉一個下午的兒童
舊時代的兒童啊
二十年前的蛋糕啊
那是決定我前途的下午
也是我無法玩掉的下午
家長不老,也不能歌唱
忙于說話和保健
并打擊兒童的骨頭
寂寞中養(yǎng)成揮金如土的兒子
這個注定要歌唱的兒子
但冬天的思想者拒受教育
冬天的思想者只剩下骨頭
二、我心紅透
成長啊,隨風成長
僅僅三天。三天!
一顆心紅了
祖國正臨街吹響
吹啊,吹,早來的青春
吹綠愛情,也吹綠大地的思想
瞧,政治多么美
夏天穿上了軍裝
生活啊!歡樂啊!
那最后一枚像章
那自由與懷鄉(xiāng)之歌
哦,不!那十歲的無瑕的天堂
——《1966年夏天》
一個意想不到的巧合,我于1989年12月26日,毛澤東生日這天寫下了一首懷念文化革命之美的小詩。這首詩把我?guī)Щ氐?966年夏天,我如夢的紅色(或綠色)天堂,在那里我第一次飽嘗歡樂和自由的少年歲月。
那一年文革開始,我正好10歲,一枚像章把我?guī)肷睢?/p>
那一年春天非常短暫。嘩啦啦,徐疾有力的風一下就吹開了夏天的第一天,吹過了最后一頁我并不留戀的書頁。真的放學,了,真的無涯的自由來了。小孩子們收拾起書包,大孩子們在勾畫長征的道路,我御下“枷鎖”走出課堂、隨便奔跑,老師能拿我們怎樣。
一個黃昏,我在我家的附近上清寺(位于重慶市中區(qū))玩耍。突然,街上出現(xiàn)了我從未見過的情景:急增的人群腳步匆匆;每一個人好象都在只爭這個黃昏。
洪流,人群的洪流,我也隨著這洪流莫名地興奮起來。雖然我還不太明白這些人在做什么,但10歲的我已隱約感到這宛如盛大節(jié)日的歡樂里有一種極端興奮的氣氛。
我被這個城市,這些人群所傳染的興奮攪得心猿意馬。這不屬于我的,與我真實的心無關(guān)的興奮在黃昏的晚風中激蕩,我不由自主地飛跑起來。
突然有人帶頭高吼:“沖市委啊!打倒某某!揪出某某!”人群開始向市委沖鋒。
“這么多的敵人,暗藏的、現(xiàn)在的、歷史的‘反革命’,但最大的是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quán)派’。資本主義,還有反革命……”我正苦于連不起這黃昏的“新鮮”話語(當然更不可能知道這是什么意思,一定是一個“壞”意思),一陣風過,我抬起頭來,看見一位女紅衛(wèi)兵站在我的面前。她最多只有16歲,但我卻覺得比我大很多。她微笑著把一枚毛主席像章輕快而準確地別在我幼小的左胸上。
而周圍,人群的激流已大部分涌向市委,街上幾乎全是紅衛(wèi)兵了。他們身穿統(tǒng)一的綠色軍裝,腰間扎著緊緊的皮帶,左臂戴著鮮紅的袖章,袖章上印著三個毛主席書寫的黃色大字:“紅衛(wèi)兵”。這些人仿佛突然從天而降,并突然要來改變我從前的生活。
面對這浪漫的“異國情調(diào)”,我一下明白過來,我與這次革命是有關(guān)的,我已是其中的一員。同送我像章的女紅衛(wèi)兵一樣,同她風一般消失的身影一樣,也同大街上所有的紅衛(wèi)兵一樣,我理所當然已是一個“紅小兵”。
這心在透過一枚像章(它老使我想起一枚微型蛋糕的形狀,它的確形若蛋糕)串起另一些美的碎片。
在一群孩子的掩護下,我公然在廁所搶走了一位正在大便的中年男人的綠色軍帽,他歡樂的頂峰眼睜睜地被我奪走,而我卻在歡樂的恍惚里戴著這頂空空如也的大軍帽一連幾天提心吊膽、神情慌張,那是我唯一一次最大膽妄為的革命行動。行動之后,我陶醉于一個接一個的批判場面。我記住了紅色和黑色,分清了壞人和好人,美與丑、左與右甚至香花與毒草。每一個孩子,當然也包括我,都在日以繼夜地細查各種圖案,其中一個驚呼:“快看,這文具盒上的圖案藏有反動口號。”而我卻什么也沒看出,非常失落,看來那時我還真的缺乏某種超現(xiàn)實的眼光。在另一個快樂的早晨,我看到一位長得白胖,沒有胡子的郵局分件科科長被一群婀娜多姿的女郎用細細的竹條“可愛地”抽打;一個皮膚雪白,痛哭流涕的美人用她急躁而溫暖的手指去戳他多肉細嫩的前額(注意:又是用手指戳),科長一邊流淚一邊承認自己走了資本主義道路,對不起革命群眾。當我后來再見到這位美女時,她身后總跟著一位神秘而不茍言笑的精干瘦子。其他孩子告訴我,這瘦子是一位拳師,他專門保護美人但從不動“搞燈”(重慶俗語,指男女性行為之事)的邪念;而另一位頭發(fā)如亂草、皮膚干燥的男孩悄悄對我說:“我看見過她洗澡時的裸體……”。科長、美人、拳師、革命,還有像章、軍帽和裸體,這足以撩撥起我想入非非的欲望。這欲望曾在老師的幫助下區(qū)分過“列寧在1918”電影中一個“天鵝湖”的片段,老師說要正確看待藝術(shù)與大腿的關(guān)系。而“革命”正在飛速喚起某種令人透不過氣來的禁忌。在“抬頭望見北斗星”的旋律中,我想起的不是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或毛主席的揮手而是一個活生生的女中學生在舞臺上的一個臨空劈腿動作,甚至也沒有后來的“超我”,只是一個羞愧的“自我”和隱密的色情“潛意識”。
關(guān)于這一點,我后來在布羅茨基的書里也讀到了,那種中俄間遙相呼應的相似,是如此驚人的強烈而真實,它使得我相信,在社會主義國家之間幾乎沒有什么東西,甚至包括體認世界的方式是不一致的。在那篇著名的《小于一》中,布羅茨基這樣寫道:
色情圖畫這個無生命物能夠使性器官勃起,這恐怕是普遍現(xiàn)象。值得注意的是,斯大林統(tǒng)治下的俄國籠罩著清教徒的氣氛,一幅名叫《入團》的繪畫也能令人性欲勃發(fā)。這幅天真無邪的圖畫百分之百屬于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流派,它的印數(shù)很大,裝飾著全國幾乎所有的教室。圖上諸多人物中有一位金發(fā)的年輕女郎,盤腿坐在椅子上,裸露出兩、三英寸大腿。使我神魂顛倒、夢中也撩撥我的倒不是這部分大腿,而是它和深褐色連衣裙形成的明暗反差。
從那時起,我再也不相信關(guān)于潛意識的囈語了。我的夢從來不仰仗象征來進行——我看見的是實實在在的東西:乳房、屁股、女人的內(nèi)褲。這最后一項在那時對我們男孩子具有特別的意義。我記得我們上課的時候,會有一個男孩子鉆過一排排課桌直向教室的講臺爬去,其目標只有一個——看她連衣裙里面內(nèi)褲的顏色。完成這一壯舉之后,他會用戲劇性的耳語向大家宣布:“淡紫”。
“美”在鳴鑼開道。勾人幻想的毛澤東思想宣傳隊、二胡或小提琴,它們伴著文藝和紅旗隨風飛舞、飄揚大地;一種驚人的漿糊在張貼重重疊疊的紙張,各種報紙“東風浩蕩”,喚起少年人“雄壯的”表達意識。美并未在“革命”中超越肉體,而是抵達肉體、陷入肉體,甚至毀滅肉體。它在夏季多風的時刻或流汗的時刻讓我情欲初開、氣喘吁吁、難以啟齒。耳邊老是響起美人的嬌音以及神秘的拳師和美人的關(guān)系;響起舞蹈的大腿的暗影以及婀娜的女性的鞭子。當然還有死人的無言之聲。在江邊,在街心花園,在正午滾燙的公路上,我觀看過各式各樣的尸體,以及亂戰(zhàn)中當場噴出的熱血。為了度過漫長無聊的童年的上午或下午,我總是在追蹤這些興奮點,而其中有一次觀看,才是唯一的,它費時最長,從早上一直看到黃昏,至今仍震撼我心,仍讓我不知所云:我和一大幫孩子站在一幢郵局的辦公樓下,大家翹首望著二樓的一間房子,都知道里面有一伙人正在打一個男人。這男人叫黃云龍,一個造反派頭目,他曾經(jīng)是那樣春風得意,身邊總跟著一位“婀娜的女性”。如今這女性的丈夫及這伙人正在折磨他。從早上到中午到下午直到黃昏,那間房子對于我來說簡直是太神秘了,因為房間的門和所有的大窗戶都緊緊關(guān)閉,聽不到里面的一絲聲音,但我們也不走,全圍在樓下,也不敢上樓。最后黃昏時分,這幫人平靜地從樓上下來,神情自若地走了,最后一個下樓的人將黃云龍?zhí)吡讼聛怼nD時我們一擁而上,只見黃云龍蜷縮在樓梯口,頭被黑布包裹著,似乎有許多針扎在他的頭上,我聽到了他沉重的喘息聲,這聲音漸漸低下去,直到最后完全沒有了聲音。他死了,死于情欲之美,而我卻覺得奇怪,不知這些人是怎樣把他弄死的。連續(xù)好幾天我都在想這個問題:一個人死前的喘息聲和他頭上的針,以及他在那個安靜的房間里是如何熬過這么長時間的,他到底受了什么樣的刑法?
情欲之美殺死了黃云龍之后,又深入批判了衣服、頭發(fā)、甚至花草、金魚或鴿子,然后它開始塑造新未來,塑造新人性、塑造新真理和新目標(這似乎又是那“五四”時期一切唯新的重演呢)。美得以加強了而不是削弱了,統(tǒng)一了而不是分散了。美超越了現(xiàn)實,在日以繼夜地走進人民的圣殿——公社、機關(guān)、學校、工廠,當然也走進了幻覺中的“共產(chǎn)主義”,幻覺中的紅風和綠地。美對孩子們重施整容術(shù),把他們抓回“復課鬧革命”的短暫而必要的現(xiàn)實。
“老三篇不但干部、戰(zhàn)士、工人、農(nóng)民要學,老師和學生也要學;老三篇最容易學,但真正做到就不容易了,要把老三篇作為座右銘來學。”一首歌曲(“老三篇”之歌)響徹教室,唯一當時不懂的是“座右銘”,而“老三篇”是知道的,它是指毛澤東的三篇名著:《為人民服務》(關(guān)于爭當革命螺絲釘?shù)膯栴},也是“斗私批修”的問題)、《愚公移山》(關(guān)于繼續(xù)革命、自力更生的問題)、《紀念白求恩》(關(guān)于國際共產(chǎn)主義的革命援助問題)。日復一日端坐課堂,我迎著響亮的太陽高唱“老三篇”并用它的語言而不是它的思想犯下了一個“錯誤”:那是在重慶工人文化宮一面夜晚的墻上,我第一次被毛澤東簡潔有力的語言所震驚,那墻上寫著一條“毛主席語錄”:“一個糧食,一個鋼鐵,有了這兩個東西,一切都好辦了。”太簡潔了,以至于使我大聲糾錯式地喊道:“怎么能說一個糧食,一個鋼鐵,只能說一個人或一個蘋果。”我話音剛落,一個中年男人從黑暗中飛跑過來企圖抓住我,我在驚嚇中立即跑掉了。“老三篇”的搖籃曲把一個巨人的語言唱入我的血液,隨之而來,僅僅一周我就背下了所有的毛澤東詩詞。如夢的“長征”在經(jīng)歷第二次“金沙水拍云崖暖”,一個少年也正用“金”和“暖”代替“糧食”和“鋼鐵”的語錄,他悄然編織起他“悔過自新”的“檢討書”(那個時代的人無論老幼,都寫過這類“檢討書)”和最初的文學“長征”之夢,書寫毛式古典詩詞成了我那時的至愛。
不必停止瘋長,青春就是前方。孩子如星、如花,又回到天空和大地,學習被再次推遲、被改頭換面、被擁來撞去。抒情磨煉了紅心,解放了“道德”,幻想著大腿,又投身風中……那遠走高飛的女紅衛(wèi)兵早已消魂地跑過黃昏,帶走了一個夏日男孩的原地祝福;緊接著一個狄蘭·托馬斯式的綠色炸彈開了花,它稀奇古怪地爆炸在一個并非毀滅的大歡樂、大美麗中。
我看見這爆炸的余波,余波中眾多詩人的側(cè)影。北島成長為一個莊嚴的詩人,一個時代的思考者和批判者,一位毛澤東時代最偉大的抒情詩人。他對他的祖國和人民既嚴肅又富于赤子之心。新鮮的詞匯,高尚的理想,英雄的氣概貫穿他整個詩篇,在當時已產(chǎn)生了令人驚訝的效果。他經(jīng)歷了一個紅色時代的暴風雨(而這個時代的美和瘋狂正在一天天結(jié)束),他詩歌中的精神體現(xiàn)了那個時代的精神。當民族命運瀕臨時代最危險的境遇時,他受傷的心仍在勇敢地歌唱并唱徹了和鼓舞了我們民族日漸轉(zhuǎn)弱的氣脈。正如一位北京詩人在1989年曾對我說過的一句話那樣“北島是民族魂的代表。”他代表了一個時代呼喚自由,真理,青春,愛情和生命的聲音,這聲音像電流迅速穿透我們?nèi)怼D睦镉凶飷海屯ι矶觯荒睦镉泻诎担头派涔饷ⅰR淮斡忠淮危Χ扰c激情迫使他把斗爭的鋒芒直指他所處的時代。我還記得重慶的一位民間老詩人馬星臨曾對我說過:“北島的詩是虛無主義的。”僅此,我就知道他并不理解他所生活的那個時代。我們生活的時代(毛澤東時代)是一個順從教條及主義的時代。我們的國家(也包括西方國家),對于盛行的,占壟斷地位的習慣觀念和價值的任何一種批判與否定都會被視為虛無主義。“我——不——相——信!”的懷疑激情絕不是虛無主義的,它飽含了具體的對抗與挑戰(zhàn)。詩人痛感于一個真正的虛無主義時代的弊病,并執(zhí)著地相信在個人和人類的共同生活中會出現(xiàn)新的開端,新的轉(zhuǎn)機,新的局面。19年后的1985年,我在重慶遇到他,一次閑談中他對我說,文革時,他“串連”來過重慶,就住在歌樂山,現(xiàn)在四川外語學院的校園里;多多在崇拜毛澤東的個人意志的同時,也造成他文革式的璀燦精力和光芒四溢的詩藝翻新;楊黎在他的“語錄和鳥”中揮舞他“最高指示”的詩歌“小紅書”并以流淚和動輒下跪進行自我批判和“宇宙出擊”;萬夏以古怪的宋朝式的冥想深陷入“南京大屠殺”的“血色情結(jié)”;無產(chǎn)階級陣營的第一男高音李亞偉在“打鐵匠和大腳農(nóng)婦”的挾持下,在川東山區(qū)的一條小河邊,被一個中年男性拒絕了一次“搞起來多么舒服的革命行動”。“筷子和茶盅”被8歲的他熱烈地牢記并被勇猛地打上“封、資、修”的烙印;如今德里達和羅蘭·巴特的贊嘆者歐陽江河卻在文革中期巡回演出,扮演一個浪漫主義的革命戰(zhàn)士——“大春”(現(xiàn)代革命芭蕾舞劇《白毛女》中青年男主角),他“黑色的結(jié)實”在傾向一根輕飄飄的紅頭繩;而另一位詩人卻驕傲地告訴我,文革時,最令他難忘的事就是同母親一塊睡覺,假借睡意朦朧把瘋跑了一天的腳放在母親松軟而蒼白的腹部上,要不就偷看姐姐紅衛(wèi)兵式的雷厲風行的洗澡;而我沒有趕上極樂的串連列車,沒有趕上毛主席的檢閱,一首兒歌在遺憾中伴著“武斗”的炮火夜夜催我入夢:
我家小弟弟
半夜笑嘻嘻
問他笑什么
夢見毛主席
我親愛的夢境除了四分之一是毛主席外,四分之三卻是尸體,欲望和裸體,這是革命所帶來的果實,它不潔地騷擾著一個孩了敏感的夢,這夢成為我長大后無地自容的“罪證”,這夢也伴隨我“好好學習,天天向上”(毛語錄),直到另一種“階級斗爭”在我心中喚起另一種革命之火。24年后一個春天的深夜,我在南京農(nóng)業(yè)大學一條盡是沙礫的建筑工地的夜路的中段,和一個身穿軍裝的女舞蹈演員(我微茫記憶中一個遙遠的紅色娘子軍)呆在一起,為了消愁解悶(由于90年代初,浪漫商業(yè)對一個詩人的重挫),為了彌補1966年“革命”的過失,想像的舞蹈在“懷舊”中順從了我的摩挲。一個男人追回了他少年時代的“青春錯覺”,幻美落到了溫暖的實處;“衰老的”女紅衛(wèi)兵流下了1990年第二次初戀的熱淚,那即將再次成為昔日的熱淚……
三、鮮宅
鮮宅最早的主人叫鮮英,1949年前的四川聞人。他曾作過軍閥,因傾向共產(chǎn)黨,后放棄國民黨軍政界,歸隱田園,在重慶上清寺嘉陵江畔建了一座森森的莊園。他在那里修身養(yǎng)性,交結(jié)社會各界賢達人士,周恩來、梁漱溟、張瀾是他莊園的坐上客。據(jù)說,他還叫他的孩子拜梁漱溟為師。
“重慶談判”時,毛澤東親臨重慶會見蔣介石。會議期間,毛澤東在周恩來的陪同下曾三次去鮮宅,會見主人鮮英及重慶各界民主人士。鮮宅當時在重慶名重一時,被社會有識之士稱為“民主之家”。
50年代初,鮮英去了北京,作為“民主人士”參與國政。鮮宅留給了他的兒女。
我上小學一年級至三年級時,常去鮮宅做功課、玩耍,因為它的小主人,即鮮英的孫子鮮述東是我的小學同班同學。
鮮宅俯瞰嘉陵江。它的黑漆大門早已剝落,顯得蒼涼,門上有兩個年代久遠的大銅環(huán)。這門總是靜靜地關(guān)著,仿佛里面安息著什么古老的靈魂。
它的院子對于童年的我來說,確實太大了。進門后是一排長長的石砌階梯,讓人有親歷古代暗堡的感覺(當年毛主席也是順著這階梯進入鮮宅的啊!),上完階梯,景色才豁然開朗。以最后一級階梯和一條各色小鵝卵石鑲花小徑為中線兩邊是兩個大草坪。左面的草坪一覽無余,可以用于奔跑、運動,甚至踢小型兒童足球;右面的草坪有十幾株小樹散落其間,靠外面的墻角有一棵參天大樹,風吹過時,簌簌有聲、庇蔭蔽日。順著這中間的小徑走20米就到達了一幢三層小青磚洋樓。
樓里的一切都是舊的。樓梯的每一階層鑲著黃銅護板,因長年磨蹭而發(fā)出穩(wěn)重幽暗的黃光,這黃光透著一點微微的暗紅。真有數(shù)不清的房間啊,安靜小巧的臥室一間接著一間。到處都是舊時的沙發(fā)、舊時的臺燈、舊時的書籍、舊時的家俱,沒有一樣是新的,沒有一樣是我日常生活中所遇到的、所用的。二樓的客廳面朝草坪,有一扇巨大的鏤花雕飾窗戶;春陽迷朦地灑進來,淺映著陳舊的大圓桌;室內(nèi)溢滿一圈圈古雅暗淡的光暈。我和小鮮常趴在桌邊做作業(yè),有時一做就是一下午。隔壁是一間書房,寬敞、舒適、安全,顯得暖和而密切并不給人空蕩的感覺。有一次這古色古香的書房打開了一小半,我剛巧經(jīng)過,正看見小鮮時值青春的姐姐閑著無事,慵懶地躺在地毯上,給一只美麗潔白的小貓一點一點喂牛奶。家常的光陰在她周遭靜靜地徘徊,真是華麗深邃呀。
樓房的局院是一個缺少陽光的花園,各種奇花異草長得很茂盛,中間疊以一些曲折起伏的假山,旁邊是一碧暗綠的池水,花園幽寂的小徑散發(fā)出陳年青苔的氣味。那氣味還夾雜著花草、樹木、池水、假山等各種氣味,那是這個莊園最秘密、最難察覺的氣味,那是歲月停滯在這兒(不前進,也不后退)的氣味,也是我第一次真正親自從左到右聞到什么是舊時代的氣味。
我和小鮮常在這濕潤的后花園玩耍,攀援樹枝、互擲果子、追逐嘻鬧;或坐在陰涼得一塵不染的石頭上拍香煙盒,寂寞的下午傳來兩個孩子沉悶的拍擊聲,他們在爭奪一張“至高無上”的彩色圖案一“白金龍”(一種香煙牌子的包裝紙)或“紅塔山”(另一種香煙牌子的包裝紙)。
莊園里還住著一個古怪而愛大聲吵鬧的仆人,他姓楊,終日喝得醉薰薰的,孩子們都怕他。他跟隨主人多年,公然養(yǎng)成倨傲的神氣,但全靠他大吼大叫才給這個安靜的莊園內(nèi)部傾注了唯一的活力。他的衣服油漬厚重、斑駁黑亮、從不洗滌:頭上一年四季帶一頂稀罕的瓜皮帽,夏天也不脫去。他一天到晚出入烏煙障氣的小茶館和昏暗而話多的小酒館,酗酒使他談吐譫狂、前言不搭后語,臉色不是蠟黃就是酡紅。他基本無事可干,只專職飼養(yǎng)三只雪白的大鵝。
這鵝很怪,走起路來一搖一擺,又傲慢又費力,但也很美麗。它們一見生人就“嗷嗷”亂叫,陡然變得兇猛無比,好象盡逞了莊園的威風,毫不懼怕地向人直撲過來。
一天下午,鮮述東偷偷帶我去了三樓上面的一個閣樓,那里有三間從未有人去過的小密室,唯一一扇小窗永遠緊緊地關(guān)閉著,因常年無人打掃,到處布滿塵埃。
小鮮疾步走進一間密室,搬出一幅大鏡框框起的照片給我看,這照片幾乎有一米長。我從未看過這么巨大的照片,而且與布滿灰塵的閣樓相反,顯得非常干凈。我們真是嚇壞了,難道有人每天來擦凈這幀照片的鏡框,會是誰呢?總不會是幽靈吧?
照片上的人的穿著和我們現(xiàn)在的人大不一樣。有些人穿西裝、梳分頭,戴著黑色的圓眼鏡或細絲金邊眼鏡;有些人穿長衫、披馬褂,無胡須或有胡須;還有一些人穿著英俊的軍服,雙手肯定地扶著軍刀的把手;軍刀直立在向外大張開的雙腿間。照片上的每一個人不管出自什么職業(yè),個個都很神氣,在我的生活中從來沒有見過如此神氣的人。他們究竟是一些什么人?
一會兒,小鮮又從另一間密室拿出一把漂亮的軍刀給我看。
下午在寂靜中絲紋不動,似乎在我們身邊觀看。這下午的寂靜靜得令人害怕,似乎連眨眼的聲音都能聽見。突然,我們同時都嚇壞了,小鮮立即將東西放回原處,我們驚叫著一起奔下樓去。
翌日清晨,我上學途經(jīng)鮮宅高墻邊時,再也沒見到一個我每天此刻必見到的老頭。放學回家后,聽說他已于昨天下午死了。他就住在我家樓下,同我父母在一個郵電局單位工作。我覺得非常奇怪,昨天早晨我還聽到蔣老頭咳嗽。他死之前數(shù)年如一日每個清晨定時(6點到8點)坐在鮮宅高墻下一片青翠的斜坡上咳嗽。他總是盡力彎腰,努力從薄如一頁的胸部震出鏗鏘的金屬聲,接著把一口深綠的濃痰吐在無辜的青草和長滿青苔的斜坡上。他似乎對鮮宅的莊嚴和寧靜厭煩透頂,要爭分奪秒吵醒什么……他偶爾抬頭,死死盯一眼過路上學的孩子或不遠處一個紅光滿面正在打太極拳的胖老頭。而我覺得他相當恨我,不知什么原因;每當我上學從這里走過時,他都要絕望并專心地恨我一眼,然后堅決地彎下腰去吐痰。他最后的咳嗽聲如此殘忍,以至于我一想到他就想咳嗽。同時也想到整天被老師或父母處罰的孩子與習慣吐痰的老人或成年人有一種內(nèi)在驚人的相似性。
隨著清晨咳嗽聲的亡故,鮮宅重歸寧靜,但這是它最后的寧靜;當時間終于如釋重負,鮮宅已悄悄來到它毀滅的前夜。
文革在發(fā)展,學校在放假,下午在獲救。而文革初始,鮮家的人全被趕走了,家也被抄了,一家人遷到市中區(qū)解放東路一幢擁擠炎熱的“社會主義”大樓去住。楊仆人由于被控酒后造謠(他一貫愛說國民黨馬上就要反攻大陸),“革命群眾”把他痛打了一頓,打完之后,他就消失不見了。
此時,鮮宅已徹底成了孩子們白天的樂園。孩子們在這里打鬧踐踏,留下生氣和創(chuàng)傷。黃昏時,大人們也去那里乘涼、聊天、吐痰。有時大人們也把孩子們組織起來在這里舉行集體活動,比如講革命故事、聽革命歌曲、看革命舞蹈。大人和孩子在這兒混為一談。鮮宅,這個昔日著名的私家大花園如今成了“人民公園”或“小造反派”們的游樂場。
一個夏日黃昏,吃完晚飯后,我和一大群孩子坐在鮮宅的大草坪上,夕陽的余輝把四周遍布傷痕的小樹林的葉子染成暗淡的金黃,晚風從江面吹來(60年代的嘉陵江依然從鮮宅下面流過),無限涼爽。好動的兒童們在靜靜地等待。一個故事即將開場(文革時我聽故事的生活也從此開始了)。
一個清朗矍鑠的老者慈愛地看著圍坐在他周圍的孩子,清清嗓子,抑揚頓挫地說道:“今天,接著昨天歐陽海的母親被地主逼死后的情形講起……”我入迷地聽著,被歐陽海童年的“斗爭”故事所吸引。這就是我聽的第一個故事(金敬邁的《歐陽海之歌》)。
兩個月后的一個下午,一群持槍的中學生紅衛(wèi)兵宣布占領(lǐng)鮮宅并把中學生紅衛(wèi)兵司令部設(shè)在這里。鮮宅一夜之間又成了指揮革命運動的神秘大本營,這舊時代的院落被賦予一種新的神圣的“左派”意義。孩子們當然不能再在這里隨便玩耍了。青春的紅衛(wèi)兵荷槍實彈日夜守衛(wèi)著,他們的“主腦們”就在這里日理萬機,夜夜窗前亮起“八角樓的燈光”,直到黎明透出曙光。
漫長的“歐陽海之歌”嘎然而止。新的故事開始了。主講者再不是老頭則是小青年,地點再不是鮮宅而是外面。“歐陽海之歌”已成昨日黃花,“一雙繡花鞋”在輕輕走來。
那時聽得最多,記得最深的就是百聽不厭的恐怖故事《一雙繡花鞋》。雖然故事情節(jié)是固定的,但每一個主講者自有一套吸引聽眾、制造驚險懸念的方法。一個鄰居的大孩子成了我們新的主講人(在這之前,他對我講過巴金的《憩園》,他說過一句令我難忘的話:“你一定要把‘憩園’想象成鮮宅,這樣你聽起來就象真的了)。他除講故事外,還喜歡用普通話在下午模仿阿爾巴尼亞電影的中文配音,喜歡半夜三更唱民歌,喜歡上午練習辯論術(shù)或讀偷來的書。他在一個前呼后擁的夏夜以青年人才具有的敏感的聲音向我們一群10歲的孩子說道:
“49年,重慶解放前夕,一個冬天的夜晚。大街空無一人,只有枯葉在空中翻卷或在地上掃過時發(fā)出的響聲。
這時,一個打更的老頭獨自敲著梆子來到街頭。他的眼睛在昏暗街燈下發(fā)出渾濁的幽光。突然他一抬頭看見春森路5號一個獨立院落的一幢舊洋樓三樓的一間屋子亮起朦朧的燈光,那燈光在黑暗中象一個飄浮不定的幽靈。
他暗自想到:這是一幢常年無人居住的樓房。房子的主人早已浪跡天涯、杳無蹤影,怎么燈會在這個寒冷的深夜亮起來呢?
打更人是不怕鬼神的。他邁著年老蹣跚的步子、借著殘存的酒意向亮燈的地方走去。
他慢慢推開吱嘎朽壞的大門,走進院子。一股冷風撲面而來,他打了一個寒噤,然后壯起膽子一步一步走進樓房。打更人一級一級登梯上樓,在黑暗中摸索前進。眼看他就要上完最后一層階梯到達三樓了。突然,一聲慘叫劃破冬夜,打更鑼隨著他整個人乒乒乓乓跌下樓來。
老人面色蒼白、雙目暴突、驚嚇而死。
接著,昏暗的三樓階梯邊沿出現(xiàn)了一雙精致小巧鑲著銀絲的黑色繡花鞋,鞋的頭部有一朵赤紅的小花,就象蛇正吐出它致命的細舌……”
這“一雙繡花鞋”開始的場景多象鮮宅啊!孩子們擠成一團,都不敢大聲出氣。仿佛夏夜已變成了寒氣逼人的冬夜,仿佛某個神秘的黑影就要顯身并一把抓走或殺死其中一個孩子。這時我們什么也聽不見了,除了敘述者平靜而聳人聽聞的聲音。多么奇怪的兒童的天性,越害怕就越要聽,越聽就越刺激,越刺激就越快樂,越快樂就越是我們的夏天。從恐怖的夏天到歡樂的夏天,真是妙不可言。
為了暫時減輕大家的恐懼,有時一個稍大的孩子會指著河的對岸說:“看,炮彈正打向二輕局的大樓了。”
晴朗的夏夜,星星閃爍(明天又是一個大晴天),一發(fā)發(fā)炮彈象光芒四射的流星織成音樂的旋律,飛越黑夜沉沉的嘉陵江上空,穿梭般地在二輕局大樓爆炸。二輕局大樓恰好位于嘉陵江橋頭,是戰(zhàn)略要地。
兩派的對攻開始了……孩子們又欣喜地轉(zhuǎn)向聽故事,直到故事結(jié)束。
真正考驗每一個人的嚴重時刻到了。黑夜,樹影、晚風、炮聲、故事……一切都使我產(chǎn)生一個幽靈出沒的幻覺,一個殘殺者緊跟在我的身后。我必須鼓起“超人”的勇氣向前。
我從慢慢地走(強裝鎮(zhèn)靜)到飛速地跑(驚恐萬狀),終于跑進我家所住的大樓。最可怕的一段已經(jīng)到達:已死去的蔣老頭的房間、黑暗的樓梯,樓梯的拐彎處、危險若人的雜物……任何一個地方都可能潛伏著一根指頭、一雙腳,都可能發(fā)出寒冷的笑聲或毛骨悚然的咳嗽,都可能有某種東西向我迎面走來,楊仆人的瓜皮帽、鏡框里的一襲空蕩蕩的長衫、一只死者仇恨的獨眼……我全身僵硬,忘掉了恐懼,毛孔在擴張。這時,我只要有一秒鐘挺不住,就不敢上樓、不敢穿過走廊回到家中,就可能往回跑,跑到亮處去。而門已消失,挺住意味了一切。而這一切都使我無法擺脫鮮宅空寂的幻影……這一切都是為了我長大后寫下的一首詩《或別的東西》,或另一首《白頭巾》。
不久,隨著“武斗”升級,鮮宅成了另一派別的主攻目標。
在一個月黑風高的深夜,鮮宅燃起了熊熊大火。我家住的那幢大樓就緊靠鮮宅(僅一墻之隔)。大火兇猛亂竄,借著風勢很快就要燒到這邊,火苗幾乎已經(jīng)點燃我家大樓屋頂?shù)囊唤恰U睒堑娜税ㄎ业娜沂帐傲艘恍┍貍涞臇|西趕緊出逃。我卻只拿走一個大紙盒,里面裝有十幾本連環(huán)畫、一些珠子、糖紙、香煙盒,這些當時兒童普遍的玩具寄托了我多少幸福的希望,這希望在黑夜的大火中被一個孩子牢牢愛護、沒有半點閃失。很快,消防隊的救火車趕到了,消防隊員和驚慌奔逃的人亂作一團,但畢竟迅速的滅火行動展開了。滅火中,天公作美,突然降下大雨。火焰在大雨、消防隊、混亂的人群夾雜下熄滅了。鮮宅化為一片焦土。而我們故事的主講者,那個鄰居的大孩子卻在這場鮮宅大火中神秘地喪生,一顆子彈宿命地卡在他曾滔滔不絕的喉嚨上。我看到了他那被雨水淋過的尸體,他居然死后還胖了一點、臉也更自了。
第二天,人們又回到各自的家。重新開始了劫后余生的流水賬式的生活。
空氣中還殘存著一股昨夜燒焦的糊味,未燃完的余燼伴著一縷縷青煙迤邐、升騰。下午時分,我看見了鮮宅的女主人,歐陽英麗。她正在從我家三樓的一個過道的窗口憑窗眺望已變成一片黑色平地的鮮宅。僅僅一夜就化為一聲唏噓,它昔日的古老和溫婉就徹底灰飛煙滅了,連一絲痕跡也不留下。
她在深深地哭泣。我第一次看見一位美麗的婦女哭泣的樣子。她的哭泣是那么悲慟,悲慟得沒有聲音,只有無盡的淚水默默地流下。仿佛她一生的淚水都是為此刻準備的,仿佛她要在這一刻靜靜地流完它。她輕輕地從口袋里拿出一只雪白手絹,半掩著面孔,只露出兩只漆黑而憂傷的眼睛凝視著鮮宅。她似乎突然產(chǎn)生了勇氣,她要把這最后一幕永遠記住。就象她要把過去的再不復返的幸福時光,她青春年華在那兒度過的歡樂之謎牢牢記住一樣。然后,她慢慢轉(zhuǎn)過身來,并沒有因悲傷而失態(tài)、而憤怒。她沒有聲音,更沒有嚎啕大哭,只是微微頷首,走下樓來,一去不回頭地走了……
我也在時光中走著并沒有忘記鮮宅。
十幾年后,1984年,我乏味的生活進入詩魔的第二年。一天夜晚,我“下午”般的神經(jīng)質(zhì)突然發(fā)作,不相關(guān)的片段閃爍、刺穿、喚醒童年,“鮮宅”奇怪地浮出了我意識的水面,究竟是什么引起這個念頭的?美已來不及捕捉,它已從一個既熟悉又新鮮的恐懼開始了、發(fā)生了、叩響了……為了鎮(zhèn)靜這種恐懼,我不由自主寫出了:
夜里別上閣樓
一個地址有一次死亡
那依稀的白頸項
將轉(zhuǎn)過頭來
——《懸崖》
詩中的閣樓其實是西南師范大學校園(這校園古老、美麗、凄涼,象一個放大了的鮮宅)行政樓花園旁的一個小亭臺。我夜里常在這一帶散步,每次都遠遠地看著這小亭臺但從不敢接近它,更不敢登上去。這小停臺在夜色中讓我產(chǎn)生一個幻覺——它就是鮮宅那神秘莫測的小閣樓——我恐懼的“懸崖”。念頭(詩之念頭)就是從這小亭臺開始的,然后漸漸朝前,直到耳邊重響起我和小鮮奔下樓去的尖叫聲。詩中的貂蟬在夜色里一定也穿著一雙黑色繡花鞋來回游蕩……
隨著這尖叫的余音和童年夏夜歸家的腳步,我驚異于我這樣的詩句:
嬌小的玫瑰與烏云進入同一呼吸
延伸到月光下的涼臺
和樹梢的契機
沉著地注視
無垠的心跳的走廊
正等待
親吻、擁抱、掐死
雪白潛伏的小手
以及風中送來的抖顫的蘋果
——《或別的東西》
當這第二首詩寫出來后,我不僅沒有鎮(zhèn)靜住我童年的恐瞑,反而這恐懼更強烈了或更虛幻了。我總覺得房子里有人在死死盯著我或某個白色的幽靈正在從黑暗樓道深處飄來;我能否熄滅那潛伏地盯我并恨我的眼睛?我恍然覺得那蔣老頭并未死反而向我有力地笑起來,那中彈的主講者年輕的憤嚨仍在敏感地疾動。我趕快將這兩首詩的草稿揉成一團扔出窗外,將寫成的詩藏起來。
突然,我從書桌上一面小鏡中看見了自己因驚恐而升華了的表情(昔日的表情,10歲的表情?),一個“自我”的斷然缺席。我的理智盡了最大的努力(大約3小時后)才把我脫離的形象重新找回。
夜還在繼續(xù),室內(nèi)強烈的日光燈發(fā)出輕微的電流聲。就這樣,我?guī)е鴱碗s的害怕之情(童年的恐懼經(jīng)驗、成年的挫折感,對寂靜、孤獨的害怕,對生命在暗夜中可能突然中斷的害怕以及數(shù)不清的害怕……)平安地度過了這一夜,迎來了第二個黎明。
但我的同學小鮮也迎來了他第二個醉眼惺忪的黎明。他在銀行工作,是一名優(yōu)秀職員,閑時飲酒、下棋,寡言少語。仿佛一夜火過,鮮宅或一個恐怖故事就成了我們之間的遺物。
四、初中的逗號
我13歲那年,形象已經(jīng)呈現(xiàn):面帶孤寒,個子瘦小,宛若逗號。那一年,我?guī)е@形象遠離市區(qū)來到一所郊外中學讀書,我那還不適宜于城市面貌的樣子又一次被扔在“暗”或“舊”的風景中(繼鮮宅之后)。那兒的風景古樹參天、遍地陰涼、默默無言,遠遠望去或置身其中都恰如微風中一匹古舊的綢緞好聞也好看地飄在我的身邊。群山在此起伏、森林四處密布,山林間點綴著一幢幢國民黨時期遺留下來的別墅(如今大多數(shù)已成這所中學的教師宿舍)。
面對此景我寫下平生第一篇散文,取名《我愛山洞》(我的中學——重慶市第15中學校位于歌樂山上的山洞)。一個愛臉紅的物理老師竟然把一個少年學習風景的寫作用毛筆抄出刊登在校園學生專欄的墻上。我懷著初次發(fā)表作品的激動之情看見它被公諸于眾,也被公諸于這寬容的秋天(它寬容一個初中生,因為它知道我還相差甚遠)。
一連好幾天,我都要去那面墻下,駐足流連,一遍又一遍快速而緊張地讀著自己的“文章”,生怕被熟人發(fā)現(xiàn),但仍克制不住要去。這奇怪的折磨夾著一股直線上升的“自豪”令我左右為難。一天早晨,當我又去看我的“文章”時,它已經(jīng)被一夜大風刮得所剩無幾。秋天深了,風卷起破碎的文章以及其它破碎的紙屑,紛紛揚揚,然后隨意地把它們拋在潮濕的地上。一排學生正從這里跑過。腳踩舊紙屑和我“自豪”的殘篇跑向校園的林蔭道、跑向操場。隨著同學們漸漸遠去的步伐,那“文章”的七零八碎也飄向一個更遠的寓意不明的遠方。孤單單的站立墻下的我突然感到一陣寒意,同時也聽到了同學們“并非尋常”的笑聲……
那笑聲是成長中無以言傳的意味,它既渴望獨自體會,又試圖與人分享。那是一次心滿意足的小小犧牲,放棄或忘卻、委屈的復活。它被一群人以志趣相投的闖禍、發(fā)明、乃至發(fā)育成熟所壟斷、夸大,之后隨著時間的沉淀變成奇妙的少年情誼。
在我的那些少年朋友中間,名叫三蛋的少年是最為古怪的一個,他喜歡暗中襲擊他所恨的人(其實他恨所有的人,包括他的父母;他曾告訴我他的母親經(jīng)常赤身裸體在他面前走來走去,說到此事時他表情怪異,不知是恨還是愛。后來,我明白原來我們這一代人,不是被愛所沐浴,而是被恨所纏繞。恨,不是抽象的恨,也不是籠統(tǒng)的恨,它具體在每一個細小的細節(jié)上。有時候,我也會直截了當?shù)暮蓿嗟臅r候,我們會把恨壓制、轉(zhuǎn)化為一種表面的愛,把它包裝起來,只是內(nèi)部的力量依然存在,甚至更加熾烈了)。他隨身攜帶一把自制的樹枝彈槍,經(jīng)常躲在暗處彈人。一個老師的光頭幾乎天天被他彈得鮮血直流。這老師是一個“右派”,自覺理虧,只好忍了,有時為了避免被彈就戴一頂“干部帽”。每當這時,三蛋就要上去把他的帽子取下,“宋伯伯(這位老師姓宋,早年曾留學日本。很有知識,但因此而‘犯罪’),你是壞蛋,不許戴帽。”邊說邊將他的帽子扔在地上。有一天下午,我的鼻子也無緣無故地中了他一彈,當場流血不止;小唐,我另一個最愛講“薛仁貴征西”并無端端地硬要當我“大哥”的同學得知后,帶我去找三蛋,一見面就以薛仁貴的姿勢飛起一腳向他踢去,結(jié)果當場踢掉他一個“蛋”。踢完之后,小唐無比興奮,叫我陪他去游泳,我無法推托,只有“冒死”抱住他的腰游入水中(我當時還不會游泳)。我的“大哥”意猶未盡地繼續(xù)他“偉大的”保護任務,我?guī)е鴦倓倛笸瓿鸬谋亲訙嘏赜稳胛摇叭松摹鄙钏畢^(qū),在水中我第一次體會到一句古訓“出門靠朋友”的生動意義。
哪知從我被彈的第二天起,我每天清晨都要流鼻血,由于害怕,就將血蘸在饅頭上吃下,自以為血又回到了體內(nèi)。然而三個月后鼻血就自動消失了。
“無端端”的意義開始若有所思地扎進我的腦海,無端端的愛、無端端的恨、無端端的鼻血,以及我即將開始的并非無端端的文學(10年后,當我讀到梁宗岱譯的德語詩人里爾克的一首詩《嚴重時刻》時,才最終明白了我那時“無端端”的意義)。
一個皮膚淺黑、小個子、厚嘴唇,說話急促而結(jié)巴的同學小顏走進了我的生活。他孤僻地學習歷史學和地理學這兩門功課(由于從小夢想旅行)。一天晚上我以一句奇怪的囈語,“呵,寂靜的木螺絲廠”(他家附近有一個生產(chǎn)木螺絲的工廠)打斷了他的“漫游”,令他哈哈大笑。隨著笑聲的深入,友誼也在深入。
半年后,一個初春的夜晚。他悄悄給我看一個他從不示人的小筆記本,本子的扉頁寫下“詩抄”二字,一頁頁寫滿整齊的詩行。字體纖細清潔,似一個少女的筆跡。這是我第一次讀到與我同齡的少年寫的詩歌(大部分是古詩,極少部分是白話詩),只可惜現(xiàn)在一點也記不起了。大概是唐詩、宋詞、毛澤東詩詞、革命烈士詩抄(他最愛讀的一本書)及賀敬之式的抒情詩這樣一個含混體吧。但這足以令他“非同凡響”了,這可是一種我們大家都不會也不敢想的東西啊。
在這個有點敏感、從小失去母愛的少年的影響下,我開始寫作七言古詩或“振振有詞”的“滿江紅”。
時間太慢,古詩已不夠?qū)懀案琛庇痔?我們當時讀過的“歌”就有《青春之歌》、《邊疆之歌》、《歐陽海之歌》)。一天下午,我和小顏決定干脆也寫一部《校園之歌》。小顏以“大哥”的心情(他那時在我心中的地位已高于“薛霸王”小唐了)給賀敬之寫了一封信并夾寄了一首他寫的詩,然后又上街買回20本稿紙、兩瓶墨水。我們遲遲不知如何下筆,卻有一種萬事俱備只等消息的感覺。
我們并非陷入焦急的等待,我們到處可找到愉快。一個數(shù)學老師及時地將他的愉快送上來。他身體若一根麻繩,皮膚卻細如凝脂,腳穿一雙特制的5公斤重的皮鞋,說是為了鍛煉身體,這些還不是他真正的“愉快處”。他說話有一個特殊的拖腔口音,一上課就只聽到他無窮的“日呀、日呀”聲。他一邊“日呀,日呀”地說著,一邊舞動他那心安理得的三角尺,在黑板上畫下一條深刻的垂直線或一個如意的三角形;他舌頭頑強地卷起所發(fā)出的“日呀”聲,使我無法聽進他講的內(nèi)容,要么思睡、要么想笑。
不久,在我們學習“日呀,日呀”聲的愉快中,小顏收到了賀敬之的回信。賀老批改了小顏的詩(那是小顏寫的一首打倒帝國主義及其走狗的抒情詩),贊揚了他寫小說的熱情,但要他加強學習“八個革命樣板戲”的“三突出”寫作法,尤其要學習江青同志的革命文藝思想。這回信也使我倍受激勵,仿佛這部烏有的小說幾天之內(nèi)就會寫出并即刻發(fā)表。接著小顏又一鼓作氣寫了20多封給出版社的信,而我卻不知何故(或許是一種臨時的急躁吧,但已忘了)一氣之下撕掉了這些信封。
我們以三分鐘的熱情推進《校園之歌》,不厭其煩地為小說中的角色取名字,取名的快樂整整持續(xù)了一天。“李強、宋玉、張健……”這些無中生有的名字從來沒有走進過海市蜃樓的“校園之歌”。為了寫一個開頭,我們折騰了半天時間;半個月后,就一無所獲或一團亂麻地停在那里了。但已經(jīng)情同骨肉的兩個少年的友誼卻補償了這個并不重要的痛苦。
“這也是詩嗎?太可笑了……”一位年輕的政治老師在一天夜里讀到我寫的一首七言古詩。
這一夜我的確覺得自己可笑,甚至寫詩也變得是一件可恥的事。老師的嘲諷使我對詩歌第一次產(chǎn)生了一種痛苦的認識。隨著年齡增長,我知道了人們可以從事任何職業(yè),社會也提供條件、開辦學校訓練出成千上萬的職業(yè)人才使之成為合法的謀生者。但詩人沒有這個條件,沒有詩歌學校,也沒有詩人這個職業(yè),連妓女都是職業(yè)。詩人是天生的,是唯一不能通過學習去當?shù)摹3晒Φ脑娙霜q如大英雄,教科書會慷慨地把他們追認為半人半神,就像李白、龐德、波德萊爾……等。但他們在現(xiàn)實生活中遭到非議、侮辱、憎恨和厭惡。就像這位老師(或所有的老師)一樣,他以本能的“政治”企圖扼殺一個詩人的成長,扼殺他初露的自由的光輝。他扼殺的接力棒將傳給第二個、第三個……人,對一個詩人的扼殺是他們畢生的事業(yè),他們會勤勤懇懇為此終其一生。
但“自然母親”40歲年華的一面也向我敞開。她一上課就深深地吸引了我,我和一群少年恰若置身于“自然母親”慈愛的懷中,傾聽她那喃喃低語。她常在家讀舊小說,偏愛俄羅斯文學,最喜歡的作家是屠格涅夫。她曾將屠格涅夫?qū)懙囊槐拘≌f《春潮》借給我和小顏。
幻美是生活的翅膀。6年后我已乘著這翅膀自由飛翔(飛向巴縣農(nóng)村當知青,飛向廣州外語學院英語系,飛向今天……)。一切都已死去,那過去了的已變?yōu)橛H切的回憶……我那時太小,無依無靠,敏感慌張。我是在母親“下午教育”下長大的,所以特別需要友情。我的初中史就是一部友情史。那小小的“逗號”從此朝著前走,尋覓著可能的友情的契機。“友情”這個平凡而又偉大的詞語,我已選中了它,遵循了它,服從了它,這是我的幸運。如果有一天我不需要它了,或許我就“成熟”了;但對友情的需要就是文學本身的需要(我后來的文學經(jīng)歷證明了這一點,即寫作的目的只是為了尋求一個或二個知音),除非某一天我放棄文學,那么那一天我就放棄友情。詩人,不管是抒情詩人還是反抒情詩人,是現(xiàn)代派還是后現(xiàn)代派,他們的內(nèi)心是相通的;他們肯定渴望有一個朋友,一個可以訴說、可以傾聽,甚至可以“虐待”的朋友;他們愿意為他付出感情,也愿意接受他施予的感情。
而我在中學時代,對小顏、小唐,甚至三蛋所欠下的感情債務一直到1984年才終得以償還。這一年冬天,我在一個冷得直發(fā)抖的夜晚寫出了《唯有舊日子帶給我們幸福》。那時一首我送給這三位少年的詩,尤其是送給那位“黑膚少年”——小顏——昔日的重慶第15中學校的小詩人的詩。一份遲到的禮物終于肅穆地抵達了那早已作古又令人心醉的“校園之歌”。
我的舊友小顏先于我開口說話,卻引起我最初的表達愿望。由于我更急躁地到來,他像一位“大哥”獻出自己,又退出了自己;我的聲音很快覆蓋了他,也犧牲了他。這一切讓我想起來非常難過,但它如此神秘,只能聽天由命,誰讓我對幸福和溫暖有如此巨大的爆發(fā)力和占有欲呢?我曾是多么貪心地向他剝奪感情,他最心愛的書全被我以“小弟”的名義奪走,他的“信封”被我撕毀,甚至我還巧取了他一條漂亮的皮帶和一件緊身外套。后來我才知道他為此私下難受了整整一天。
如今,小顏是一個供電局的工人,性格未大改,正熱情地追逐著天真的金錢并一如既往地向往遠方的生活。三蛋一臉菜色地在街邊賣煙。小唐堅持少年的威風,以名震重慶的“唐肥腸”繼續(xù)當他的大哥。可愛的數(shù)學老師想必仍然在不停地“日呀,日呀……”。政治老師一定又在“正義地”扼殺另一位汗流滿面的小詩人。而我親愛的自然母親恐怕更衰老了吧。
五、從貴州到“今天”
文學的發(fā)展從未曾片刻安寧,正如同一個人試圖成長就必然遭受挫折一樣,布爾迪厄堅定地認為:一個“場域”在獲得了高度的自主性之后,必會出現(xiàn)一組對立的“二元結(jié)構(gòu)”—在主導性的、擁有較高“占位”的位置與非主導性的、時刻覬覦高級“占位”的位置之間形成一種二元對立結(jié)構(gòu)的張力,彼此的斗爭構(gòu)成了“場域”的歷史。
正是在這一意義上,當我回顧80年代最初的那段歲月時,清楚地看到了在沉寂的個人生活之外,一段充滿傳奇色彩的詩歌歷史正在迤邐展開,那是貴州詩人從來沒有放棄對已經(jīng)取得“主導性占位”優(yōu)勢的北京詩人所進行的挑戰(zhàn)和沖擊。他們總是以一種強迫癥與受虐狂姿態(tài)來強調(diào)地下文學的起源在貴州并企圖以這個源頭之爭來奪取地下文學場域內(nèi)的“占位”優(yōu)勢。為此他們以啟蒙式的泛政治策略及令人震驚的革命手段塑造了自己的先鋒性和傳奇性。吸引公眾的眼球,營造狂歡效果的黃翔便是最典型的例子。他揮舞著他那如炮筒狀的一百多張巨幅詩稿,在天安門前瘋狂的吶喊;他率領(lǐng)他那渾身捆綁詩歌(似炸彈)的“中國詩歌天體星團”,如外星人入侵地球一般殺向北京各高校。這一系列令人瞠目的行為,正如他的親密詩友啞默所說:“黃翔以中國大地上第一代大字報詩人形象奏響了新詩大潮的序曲。”
1941年出生的黃翔,在受盡人間折磨之后,終于迎來了他遲到的光榮。1992年10月英國國際名人傳記中心將他和1942年出生的啞默(兩人性格迥異,前者似火后者若水)同時收入該中心主持的第10屆《世界知識分子名人錄》并確認對他們兩人作為1992、1993年度世界名人的提名;該中心并同時授予詩人黃翔“世界知識分子”稱號和“二十世紀成就獎”。1993年1月由該中心和美國國際名人傳記研究院聯(lián)合發(fā)出邀請,邀請他們于當年7月上旬到美國馬薩諸塞州的波士頓參加兩中心共同舉辦的第20屆世界文化藝術(shù)交流大會。這一年黃翔走出中國,完成了他少年時代就想遠走高飛的夢想。而好靜的啞默卻選擇了一直呆在貴州。
黃翔大半生都被慘烈的命運所糾纏,他出生不久就離開親生父母(父親是國民黨東北保密局局長,母親畢業(yè)于復旦大學英語系),由養(yǎng)母在湖南桂東農(nóng)村養(yǎng)大。由于出生“剝削階級”,黃翔僅勉強念完小學,從此便隨養(yǎng)母干起了繁重的農(nóng)活。他8歲時的某一天從鄉(xiāng)間一口水井里撈出死魚,結(jié)果被人當場抓住,認為有投毒之嫌,即被五花大綁、當街示眾、關(guān)進牢房、差點判刑,后經(jīng)化驗,發(fā)現(xiàn)水中無毒,才得以釋放。如按弗洛伊德的說法,這一天的童年經(jīng)驗對黃翔來說是致命的,他后來的恐懼、瘋癲、被迫害狂都與這一天的精神創(chuàng)傷有關(guān)。從此他的命運真是與眾不同,離奇古怪了。
1956年,黃翔15歲時,他的一個叔叔把他從桂東接到貴陽,在一間工廠當學徒。幾乎就在這一年,他開始亡命于文學,尤其是詩歌,當然他也開始經(jīng)歷上百次的詩歌投稿退稿的厄運。
1959年3月的一個夜晚,黃翔在茫然的激動中輾轉(zhuǎn)反側(cè),幻想著遙遠的世界及新奇的生活,他爬上了一輛火車,遠去大西北,他不停地做著精神分裂癥式的白日夢,總認為有一位“穿著紅衣裙的牧羊姑娘”會在歌聲中出現(xiàn)并愛上他。然而等待他的卻是一張逮捕證,其罪證是“畏罪潛逃的現(xiàn)行反革命分子”,“企圖偷越國境逃往蘇聯(lián)”(據(jù)我所知,當時許多青年都有偷越國境的念頭,好些人還付諸實踐,我當時所在中學就有幾個中學生如此做過)。接下來,黃翔被“勞動教養(yǎng)”3年,之后,成為一個“黑人”,在社會上流浪,露宿街頭并在漫長的饑餓線上掙扎,后來在一家小煤窯里找到一份拉煤的工作。 1966年,文革爆發(fā),那時已在一家茶場工作的黃翔又遭抄家,因從他手稿、書信中發(fā)現(xiàn)其“戀愛信件”中的詩歌流露出絕望的痛苦,即被判為現(xiàn)行反革命,關(guān)入拘留所。就在這時,他的妻子生下一個男孩,這男孩似乎也是“有罪的”,很快病倒了,由于醫(yī)院拒絕為反革命的兒子治病,孩子不久死去。此時的黃翔崩潰了,接著被送進精神病院,醫(yī)生對他進行了麻木神經(jīng)的癡呆性“政治治療”。
從這個小傳中我們完全可以理解他寫于1968年的《野獸》一詩的憤怒激情:
我是一只被追捕的野獸
我是一只剛捕獲的野獸
我是被野獸踐踏的野獸
我是踐踏野獸的野獸
這首詩可以當作黃翔一生的真實寫照,同時它也獲得了普遍的歷史意義。此詩雖從自我經(jīng)驗出發(fā),卻與文革的語境完全吻合。這證明了一個道理:一個一流詩人在書寫個人命運時,他也就書寫了一個時代的命運。因此,該詩被公認為是文革這一歷史關(guān)節(jié)點上的早期中國地下詩歌代表作。
同樣是上世紀60年代末的某一天,資產(chǎn)階級出生的詩人啞默從貴陽一個古舊深黑的門洞中走出,獨自來到郊區(qū)一個叫野鴨塘的地方,這里的農(nóng)民收留了他,讓他在此地公社的一間小學任小學教師。啞默的詩歌寫作開始于上世紀50年代末、60年代初,他的名字也逐漸開始在貴陽地下文學小圈子內(nèi)流傳。
很快,野鴨塘成為一個詩歌重鎮(zhèn)(北洋淀幾乎與此同時也成為北方的一個詩歌重鎮(zhèn),北島、芒克、多多等人曾在那里聚首并催生了后來的“今天”),各色人物在這里進出,有詩人、畫家、演員、音樂工作者,這個沙龍被黃翔取名為“野鴨沙龍”,詩人們在這里談論政治、文學、哲學、藝術(shù)。其實這類地下沙龍在當時的中國到處都是,如我出生的重慶就有兩個以陳本生、馬星臨各為其主的沙龍,北京有徐浩淵的沙龍,北島、芒克的兩個沙龍,南京有顧小虎的沙龍,上海有朱育琳、陳建華的沙龍……但許多沙龍都被無聲無息地埋沒了,猶如一代又一代被埋葬的中國地下詩人(稍有夸張,但是事實),唯有北京和貴州這一對雙子星座臨空閃耀,奪人眼目。
黃翔寫過一篇讓我一讀之后終生難忘的文章《末世啞默》,該文是我讀過的眾多同類文章(描寫地下文學的文章)中最震動我心的文章,地下文學的傳奇之美被他描述得令人驚嘆,直叫人想回到那個時代去重新生活一次:
早年的時候,啞默在野鴨塘的房子是個獨間。在我的記憶中窗口栽著一棵僅有幾片嫩葉的小樹,或一蔟關(guān)人蕉。日照中影子投入房間,有一種說不出的啞默氣氛。房間里有一架小床,靠床的小茶幾上總是整整齊齊地撂著一堆用彩色畫報紙包著的書。這些書是啞默最喜愛的作家的作品。其中包括惠特曼、泰戈爾、羅曼·羅蘭、斯·茨威格和早年的艾青。還有普里什文、巴烏斯托夫斯基。后來又擠進了意識流大師伍爾夫和普魯斯特。靠墻的一角堆著幾堆《參考消息》,從桌子一直堆齊天花板,顏色多半早已發(fā)黃。在文化大革命前后的那些年代,啞默就從這些報紙的文字縫隙中窺探“紅色中國”以外的世界。有時一小點什么消息就會讓他激動不已。如肖洛霍夫或帕斯捷爾納克先后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一小則報道。……當尼克松訪華、叩擊古老中國封閉的銅門時。他同他的朋友們興奮得徹夜不眠,在山城貴陽夜晚冷清清的大街上走了一夜。他們手挽手壯著膽子并排走(這在那種年代是要冒風險的,這種行為立即視為“異端”,若被夜間巡邏的摩托車發(fā)現(xiàn),就要被抓起來)。青春的心靈跳動著夢。他們靜聽著自己的腳步聲,仿佛中國已打開對外開放的大門,一個嶄新的世紀已經(jīng)來臨。……正是在這個時候,我?guī)е业奶幣娮鳌痘鹁嬷琛?我的《火神交響詩》的第一首,寫于1969年)闖進野鴨沙龍……我第一次朗誦《火炬之歌》的那天是個夜晚。屋子里早已坐著許多人。我進來的時候,立即關(guān)了電燈。我“嗤”地一聲劃亮火柴,點亮我自己的一根粗大的蠟燭,插在房間中央的一根獨木衣柱頂端。當蠟光在每個人的瞳孔里飄閃的時候,我開始朗誦。屋子里屏息無聲,只偶爾一聲壓抑的咳嗽。許久許久,也不知道過了多少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整個房間還沒有人從毛骨悚然的驚懼中回過神來,我這才聽到街上巡夜的摩托車聲。以上這段文字頗富時代現(xiàn)場感。如同聞到某種特殊的氣息一樣,我聞到了那個時代特異的思想、生活的核心與細節(jié)以及早期貴州詩人的隱密之美。但隱密的美注定要以一種黃翔式的“血嘯”面目出現(xiàn),它注定要瘋起來,這“瘋”出現(xiàn)在1978年10月10日。這一天,黃翔帶著幾個幫手從貴陽殺至北京,如他自己所述:“一百多張巨幅詩稿卷成筒狀,如炮筒,如沉默的炸藥,如窺視天宇的火箭,我抱著它上了火車、扛著它進了北京城。……我之所以選定北京,因為在那兒,立于天安門廣場。撒泡尿是大瀑布!放個屁也是驚雷!……墻上出現(xiàn)了一把我自畫的火炬。接著,兩個谷籮那么大的字‘啟蒙’赫然顯現(xiàn)。接著,是我親自奮筆疾書的《火神交響詩》……街上的交通馬上被堵塞。我應群眾的要求即興朗誦。在手挽手地圍住我、保護我的人群中,我只有一個感覺:一個偉大的古老的民族的肌肉正在我周圍重新凝聚。我第一個人點了這第一把火。我深信,我一個并不為世界知曉的詩人,在北京街頭的狂熱的即興朗誦,遠勝于當年匈牙利詩人裴多菲朗誦于民族廣場。”
接下來,黃翔一次又一次輪翻對北京進行沖擊,一次比一次激烈,一次比一次遠離文學場域,最后他干脆從“啟蒙文學”直抵“政治文學”。他一會兒像一個政治家一樣要對毛澤東三七開,要重新評價文革;一會兒又像一個國家領(lǐng)導者一樣欲邀請當時的美國總統(tǒng)卡特與他坐而論道談人權(quán)。如此大而無當?shù)亩囝^出擊,如此不專注于文學場域內(nèi)部的技藝鍛煉,其緊接而來的“占位”形勢可想而知。政治場域中的象征資本并不能在文學場域中進行交換,僅在與國際資本進行流通時會有例外。但一個詩人不能拿例外來進行賭博。正如龐德所說:“技巧是對一個人真誠的考驗”,一個詩人永遠都應專注于他的詩藝,也就是說永遠都應把自己局限在文學場域內(nèi),可以保持政治幻覺,但不去作越界之嘗試。當然這樣說并不是說一個詩人不反叛,反叛是人的天性,更何況詩人。我在此只是想說對反叛之范圍、理陛、與形式感的把握。而這幾點是一個詩人在文學場域中獲得較好“占位”的關(guān)鍵。而黃翔在這幾點上都輸給了北京詩人,因此他雖有“壯懷激烈”的個人傳奇,但在詩歌界內(nèi)部的“占位”卻不可能超過早期北京地下詩人。
就在貴州發(fā)出“地下之聲”的同時,北京地下文學也發(fā)出了自己的聲音。食指在黃翔寫出《野獸》、《火神交響詩》的前后,寫出了以地下形式傳遍大江南北的《這是四點零八分的北京》。1968年“是建國后當代文學史上一個具有歷史關(guān)結(jié)點意義的年份,這一年12月20日毛澤東發(fā)出‘上山下鄉(xiāng)’的最高指示,使得文學在紅衛(wèi)兵向知青的身分轉(zhuǎn)變中發(fā)生新的轉(zhuǎn)折,真正意義上的‘知青文學’和‘文革地下文學’從此拉開帷幕;當代作家食指在這一天坐上四點零八分的火車離開北京,并在火車上構(gòu)思成《這是四點零八分的北京》。這個‘四點零八分’的歷史時刻成為一代人青春的創(chuàng)傷記憶。”(李潤霞)僅僅兩年之后,食指又于1970年寫出了“至今尚無他人能與之相比”(多多)的純凈程度極高的《相信未來》。多多后來在他一篇被引證極多的回憶文章《1972—1978:被埋葬的中國詩人》中,這樣說:“郭路生(食指)是自朱湘自殺以來所有詩人中唯一瘋狂了的詩人,也是70年代以來的新詩歌運動伏在地上的第一人。”關(guān)于他的瘋狂有許多說法,因此充滿傳奇色彩,據(jù)馬佳回憶:“郭路生有次險些自殺,那是一種極其慘烈的失戀經(jīng)歷。能夠在自殺前期聽到馬車駛過運河那種鈴聲,在聽到這種鈴聲時,他又產(chǎn)生了一種生命的渴望……失戀肯定是他崩潰的一大因素,早在1968年,他就在和一個維族姑娘相愛,他愛得很真,很熱烈,但又清楚地看到隔在他們中間的重重障礙。這段不會有什么結(jié)果的戀情,使他在感情與理智的矛盾中痛苦不堪……他在草地上不停地翻滾,哭喊著那個女孩的名字”,那女孩其實就是賽福鼎的女兒賽莎莎。但據(jù)我所知,食指是與李立三的女兒李亞蘭結(jié)婚后,第三者的介入而導致精神錯亂的。1972年開始,他就基本長期住在北京第三福利院。2003年11月,我同他一道在廣州參加一個詩歌朗誦會,知道他現(xiàn)已出院了,與一位頗富愛心的護士一道生活。看上去他精神不錯,但據(jù)林莽說,偶爾如受刺激會犯病,他會突然說:“芬蘭女總統(tǒng)是我的情人”之類的話。
即便是瘋了的食指,并且已經(jīng)退出了文學場,他的影響力仍很大,他是直接啟迪了“朦朧詩”整整一代詩人的源頭性詩人。江河說:“他是我們的酋長”,多多說:“他是我們的一個小小的傳統(tǒng)”,北島也曾說過:“我當時寫詩是因為讀了食指的詩”。食指的名字早在70年代初就在祖國大地上秘密流傳,成千上萬的青年傳抄他的詩。
對于食指在地下文學場域內(nèi)的高“占位”,黃翔頗有怨言。他在一封信里說:“北京的一些人把中國當代詩歌的緣起總是盡可能回避南方,老扯到北洋淀和食指身上。其實無論從時間的早晚,從民刊和社團活動,從國內(nèi)外所產(chǎn)生的影響都風馬牛不相及。食指的意識仍凝固在六十年代末期,至今仍堅持‘三熱愛’,無論過去和現(xiàn)在思想都非常‘正統(tǒng)’和局限。他當時的影響僅局限在小圈子里,而不具有廣泛的社會歷史意義。我想這是公允的。”其實這是不公允的。前面已說食指當時的影響已廣及全國知識青年,舉一個例子:就連當時在昆明工廠當工人的于堅都于70年代初讀過《相信未來》,由此可見其傳播的深廣度。食指如今的聲名已超出了文學界,被公認為中國早期地下文學的第一人。當然,我們可以說黃翔從事地下文學的時間比食指早,因他的年齡比食指大,但早并不等于就能積累更多的象征資本。與黃翔相比,食指對于詩藝更專注、更自覺,他從不從詩歌中越界,他終其一身都在探討詩的形式,深受其老師何其芳的影響,崔衛(wèi)平在一篇文章說:“他很快和我談起了何其芳,談起了何其芳當年對他說的,詩是‘窗含西嶺千秋雪’,他邊打手勢邊對我說:‘得有個窗子,有個形式,從窗子里看出去。”’如此形象地談論詩的形式可見他對中國現(xiàn)代格律詩這一形式探究的執(zhí)著。又如崔衛(wèi)平所說:“在任何情況下,他從來不敢忘懷詩歌形式的要求,始終不逾出詩歌作為一門藝術(shù)所允許的限度,換句話說,即使生活本身是混亂的、分裂的,詩歌也要創(chuàng)造和諧的形式,將那些原來是刺耳的、兇猛的東西制服;即使生活本身是扭曲的、晦澀的,詩歌也要提供堅固優(yōu)美的秩序,使人們苦悶壓抑的精神得到支撐和依托;即使生活本身是丑惡的、痛苦的,詩歌最終仍將是美的,給人以美感和向上的力量的。”而黃翔卻常常從文學場域中越界到其它領(lǐng)域,如進入泛政治領(lǐng)域,“追求轟動效應,渴望聽見群眾狂歡,熱愛詩歌運動”因此黃翔沒有遵循布爾迪厄關(guān)于“象征資本”的獲得必須依靠嚴格意義上的文學活動這一鐵律。從前所述,我們見到黃翔的激情若脫韁之野馬,四處狂奔,多頭而零亂,完全不象食指那樣埋首于詩歌這一點上。
除食指之外,北洋淀也是北京地下文學的一個重鎮(zhèn),芒克、多多、北島等人都曾在那里切磋詩藝。北洋淀與野鴨塘既相同又不同,相同的是兩個地方都有一群談論文學與人生的朋友,不同的是文學資源卻相去甚遠。如多多所說:“1970年初冬是北京青年精神上的一個早春。兩本最時髦的書《麥田里的守望者》、《帶星星的火車票》向北京青年吹來一股新風。隨即一批黃皮書傳遍北京:《娘子谷及其它》、貝克特的《椅子》、薩特的《厭惡及其它》,……”這批內(nèi)部讀物真是及時雨,讓“今天”詩人們在決定性的年齡讀到了決定性的書,正如北島后來所說,正是這批書的翻譯文體幫助了他們挑戰(zhàn)枯躁的新華社的大字報式文體。完全可以想像,當時的貴州文學青年卻處在無書可讀的苦悶之中,他們只讀了早年艾青詩選、泰戈爾之類,這些書還不能強力提升他們的精神高度,他們對于世界的現(xiàn)代性進程或前沿還一無所知,而北京青年已十分熟悉存在主義及荒誕派戲劇了。正是在這一點上,北京地下文學在場域中的占位必然領(lǐng)先于貴州,處于主導地位。他們在寫作中自然而然是“游戲規(guī)則”的制定者,偏遠的貴州地下文學只能處于非主導性的占位,要么成為模仿者,要么繼續(xù)它那艱難的在場的斗爭。常常出于急躁,貴州詩人往往會采取一些特別恐怖的革命行動來挑戰(zhàn)已取得優(yōu)勢占位的北京詩人。如前所說,黃翔于1978年身扛卷成炮筒狀的100多張巨幅詩稿殺向北京;后在80年代末又搞什么天體星團大爆炸,他帶領(lǐng)幾個小青年,將書寫的詩歌捆綁于全身,猶如真實的炸藥武裝于全身,以如此“武裝”奔赴北京,對北京五所高校進行藝術(shù)“大爆炸”,其結(jié)果可想而知,黃翔以“擾亂社會秩序罪”被捕入獄。今天看來,這樣的行事確有鬧劇之嫌,但也實屬無奈,因為“今天派”詩人早在80年代中期就進入國際資本流通了,黃翔卻仍在貴州的監(jiān)獄進進出出并獨自哀嘆:“直到目前為止,并沒有誰承認我是詩人。”
中國當代第一本地下文學刊物《今天》,于1978年10月成立編輯部,12月23日第一期創(chuàng)刊。當天,北島、芒克等人就把它張貼在北京城內(nèi)。“《今天》一共出版了9期,到1980年停刊。對于20世紀80年代名聲大噪的所謂‘朦朧詩’的詩人來講,他們的源頭便是《今天》。而創(chuàng)辦《今天》雜志,北島功不可沒。他理所當然地成了‘朦朧詩’的領(lǐng)袖人物。”(芒克)現(xiàn)在想來真是一個奇跡,《今天》仿佛一夜之間就傳遍了所有中國的高校。
我記得當時我正在廣州外國語學院英語系讀書,其時我與少年時代的朋友彭逸林(我們讀初中時有一個私下的學習小組,他和我以及楊江,我們曾狂熱地讀現(xiàn)有的書,如李銳寫的《毛澤東的青年時代》,《天演論》,普列漢諾夫論藝術(shù),《聯(lián)共(布)黨史》,甚至還有蘇聯(lián)的政治經(jīng)濟學教材,列寧的《國家與革命》,后來還有《第三帝國的興亡》等,當然也有中華書局出版的一些活頁似的簡單的古典詩歌與散文。有時我們也會相互酬唱幾句“西北望長安,可憐無數(shù)山”之類。順便說一句,開列這個并不全面的當時的書單是很有意思的,從中可見一代人的閱讀史并管窺其成長史,那是一個不僅盲目更無選擇的年代,這些書只能使人格中集體“超我”,即被規(guī)定的“超我”這一部分古怪而兇猛地成長,真正的“自我”依然在沉睡,關(guān)鍵之書仍遙遙無期互通了大量信件,他當時在成都四川師范學院中文系讀書(現(xiàn)在是重慶大學人文學院教授、副院長)。郵差傳遞著書信,書信交流著生活,無序的青春在激烈的運動,在奔向一個有序的共同點——詩歌一它成為我們書信中至關(guān)重要的部分,一個重新集中的焦點。
1979年的一天我懷著相當新鮮的心情讀到彭逸林寄來的分析瓦雷里的《海濱墓園》的文章——一篇單純得令我羨慕,但現(xiàn)在看來有些幼稚的文章;同時他告訴我他已開始寫“現(xiàn)代派”詩歌并與四川大學經(jīng)濟系的學生游小蘇(以一本《黑雪》詩集震動川大)、四川大學經(jīng)濟系學生郭健、四川省軍區(qū)政治部宣傳處的歐陽江河、溫江歌舞團的駱耕野、中國科學院成都分院的女詩人翟永明組成了一個詩社,駱耕野由于成功的“不滿”和年長被推為詩社社長,游小蘇是詩社公認的“首席小提琴手”(他以一口抒情的《金鐘》響遍了校園,甚至響遍了重慶、貴州、昆明、西藏,年輕的大學生們爭相傳唱其中一行“做我的妻子吧”;詩人當時并不知道他將為美麗的抒情付出何種代價;如今代價已兌現(xiàn),很快,大學畢業(yè)不久,他就成了一名機關(guān)干部,負責墻報及共青團工作。看來那“表層的”抒情或許非要某種內(nèi)部的“邪惡”來支撐,比如波德萊爾、魏爾倫、甚至維庸,但他從一開始就與這個品質(zhì)無緣。這也讓我想到T,s.Eliot在論述波德菜爾時所說的一段話:“在某種悖繆的意義上,做惡總比什么也不干好,至少,我們存在著。認為人的光榮是他的拯救能力,這是對的,認為人光榮是他的詛咒能力,這也是對的。”為此,我們才能真正理解T.E.Hukne在談論波德萊爾時說過的一句至理名言:“人在本質(zhì)上是壞的。”)。
很快,我又從彭逸林的來信中得知北京出現(xiàn)了一批“今天”詩人,北島、芒克、江河、顧城、楊煉、舒婷,我從彭逸林激動的筆跡中新奇地打量這幾個名字,恍若真的看到了“太空來客”。一個老詩人卞之琳(彭逸林與他有過通信)的名字也出現(xiàn)了,他在新一代詩人中再度以他早年的四行“斷章”引起轟動。“年輕的”(剛復刊不久)《世界文學》雜志歡快地刊登出卞之琳譯的瓦雷里的幾首詩。在譯者附言中他提到梁宗岱教授是中國介紹瓦雷里詩歌的第一人。而梁宗岱就是我校的教授,就在我的身邊,后來我與梁教授有過較深的交往,他的高傲和天真給我留下極深的印象。
幾乎也就在那同時,我讀到了波德萊爾的詩歌。事情來得非常偶然。王輝耀,我的一個同學(他后來成為加拿大、魁北克省政府駐香港及中華人民共和國商務經(jīng)濟參贊),他仿佛是神隨便派來的一個使者,他把一本雜志(《外國文學研究》,徐遲主編,華中師范大學出版)傳到我的手中。就是這本雜志在我決定性的年齡改變了我的命運,而在此之前,即早年的閱讀隨之作廢(注意:僅指能指,即形式意義上的作廢),但早年那些看似無意思的閱讀卻為我的反叛性或離奇的革命性打下了一個難以磨滅的基礎(chǔ),若沒有這個基礎(chǔ),何來與波德萊爾的一見如故及息息相通。此時,一幅波德萊爾的肖像——“我精神上初戀的象征”——已呈現(xiàn)在我的眼前,下面有一行文字注釋:“吸食大麻、鴉片之后的詩人波德萊爾。”大麻、鴉片、詩人……我一下就被吸引住了。我仔細觀察這位詩人。他神思飄浮,溫馴的眼睛略帶一絲冷漠,大麻已融化了他那易于激動的內(nèi)心,一滴清淚欲從他的眼角無言地滴下;他倦怠而優(yōu)雅,一只手纖細地支著頭,輕柔地瞧著我。這樣的神情對他是少有的。我后來見過他大量的形象,全部都是傲然不屑、冷若冰霜,眼睛放射出逼人的憤世嫉俗的寒光。這個雪白的“撒旦”,嘴唇的線條特別挑剔,翹起的下巴堅毅絕倫,百年之后他又來到我們中間。我們詩人中至美的危險品、可泣的亡魂,我的心抵擋不住他的誘惑,就要跟隨他去經(jīng)歷一場“美的歷險”。
突然,我的目光轉(zhuǎn)停在《露臺》這首詩上。我屏住呼吸一遍又一遍地讀著……就在那一夜,1979年秋天廣州北郊一個風景如畫的校園的白夜,一粒耀眼的星火已確切地點燃我生命通往詩歌之路的導火線,我就要開始我那真正的燃燒之旅了,“因為是這樣的美景良辰,人世正有許多好事情要做。”(胡蘭成)
閱讀隨之鋪開,抄寫與練習交替進行。
我的第一首“現(xiàn)代派”詩歌(嚴格地說應是浪漫主義的)是《獻給愛琴海》,一個遙遠的地名由于翻譯的原因恰恰與中國的“愛情”一詞諧音。我從“愛琴”到“愛情”顯得又愚蠢又滑稽,可在當時我卻鄭重其事,不遺余力。空空如也的浩嘆,華而不實的語言根本不能表達我生活的經(jīng)驗,更談不上詩的形式與技巧了(這首詩受到彭逸林的加倍鼓勵,一時信心大增),但我卻寫得熱淚盈眶、百感交激。我那23歲的朦朧激情,我那幼稚而可笑的“愛琴海”(或愛情海)非要不顧一切地獻給一個空想的美人;從這個不知名的美人出發(fā),我不分晝夜地寫詩。一天,我碰巧在《詩刊》(以前從不讀《詩刊》)讀到北島的《回答》、《習慣》、《迷途》。緊接《露臺》“母親般”的震蕩之后,《回答》又帶給我“父親般”的第二次震蕩。
那震蕩也在廣州各高校引起反應。我看過楊小彥(他現(xiàn)在是中山大學傳播系教授)一個很漂亮的筆記本,上面抄了許多北島的詩,當然也有這首“可怕的”《回答》。確實可怕,一首詩可以此起彼伏形成浩瀚的心靈的風波。這對于今天的年輕人來說也許顯得不太真實或不可思議,而當時的生活就是如此。毛澤東時代所留給我們的遺產(chǎn)——關(guān)注精神而輕視物質(zhì)的激情,猶存于每一個“77級”、“78級”大學生的心間。而這一點與蘇共時期的俄羅斯又是何其的相似,以至于當我每每閱讀布羅茨基那篇著名的《小于一》時,常生出一種“刺人心腸”的時代共鳴感。他說:
我們從來沒有自己的單獨使用的房間與女孩調(diào)情,女孩子也沒有她們自己的房間。我們的愛情活動主要是散步和談話(按:這與我們中國當年的情形何其相似,兩手空空的散步和談話也成為我們當時精神生活的亮點)。倘若把我們走的路程用里數(shù)來計算,那必定是個天文數(shù)字(按:我就曾徒步走過100公里去見一個朋友小顏,接著又邊散步邊談話近5小時。后來,我把這一徒步與談話經(jīng)歷寫入詩中:“我記得那一年夏天的傍晚/我們談了許多話,走了許多路/接著是徹夜不眠的激動”——《惟有舊日子帶給我們幸福》。再后來,我開始思考“徒步”這個詞。徒步在中國的古代總是與山水與會友相聯(lián)系的,古人云:行千里路,就可以理解為一種徒步的形而上學,如陶潛在《時運》中寫的“襲我春服,薄言東郊”,講的便是徒步行走在山水間感悟自然的事。這一點還影響了后來的美國山水詩人加里·斯奈德,他在《仿陶潛》一詩中這樣寫過:“I’llput on my boots old levis/hike acrossTamalpais,”而如今在中國一切早已改變,“徒步”一詞在毛時代已從古典山水游歷中脫出,獲得了另一種獨特的現(xiàn)代性美感,即重精神輕物質(zhì)的關(guān)感。它甚至成為了我們成長中某種必須的儀式:如早年的紅軍長征,文革中的紅衛(wèi)兵大串聯(lián),以及蕭索的七十年代,那時一個人連坐長途汽車或火車去見一位朋友也會讓他陡升起一種與政治密切相關(guān)的徒步的緊張和復雜的感情與莊嚴)。破舊的棧房,工廠區(qū)的河沿,雨天公園里濕漉漉硬梆梆的長凳,機關(guān)大樓的陰冷的門洞——這些便是我們當初獲得感情享受的標準布景(按:即精神布景)。我們從來沒有得到過所謂的“物質(zhì)刺激”。
而北島“回答”的激情,正好供給了那個時代每一個內(nèi)心需要團結(jié)的“我——不——相——言”的聲音。那是一種多么巨大的毀滅或獻身的激情!仿佛一夜之間,《今天》或北島的聲音就傳遍了所有中國的高校,從成都、重慶、廣州中山大學等許多朋友處,我頻頻讀到北島等人的詩歌(而在當時的《今天》中,我只喜歡北島一個人的詩)。這種閃電般的文化資本傳播速度哪怕是在今天,在講究高效率的出版發(fā)行機制的情況下都是絕對不可思議的天方夜譚。這或許應歸功于我上面所說的那個時代特有的“現(xiàn)代”傳播形式及傳統(tǒng):走動——串聯(lián)——交流,尤其是那個時代老式但快速的政治列車,它幾乎是以某種超現(xiàn)實的魔法把一張寫在紙上的詩旦夕之間傳遍全中國。
“今天”的成功模式與前蘇聯(lián)的地下刊物的運作過程極相似。馬克·斯洛寧對此有詳盡敘述:
二十年代,自由刊物遭到禁止,革命前的一些出版社都被封閉;從此以后,國家對文學藝術(shù)所施加的壓力就逐年加強。結(jié)果,許多詩歌、文章和短篇小說都因有‘顛覆性’或曖昧的內(nèi)容而沒有獲得在‘合法’刊物上發(fā)表的機會;于是它們開始以打字稿的形式在主要是知識分子中間流傳。但直到斯大林逝世為止,這種“刊物”只是偶然出現(xiàn),范圍很小,地區(qū)也很分散。不過,從那時起,它就具有廣泛而有組織的活動的特征,成為自由發(fā)表意見的一種出路,并獲得“薩米茲達特”(俄語的意思是“自發(fā)性刊物”)的名稱,這一著名的名稱不僅在蘇聯(lián),而且在西方也使用了。“薩米茲達特”以莫斯科和列寧格勒為中心,并小范圍地在一些省城逐漸擴展成為打字的、油印的,以及照相復制的一種真正的地下刊物。……“薩米茲達特”成了一種重要的文化因素,也成了使保安機構(gòu)傷透腦筋的偵查對象。“薩米茲達特”的活動在1955年_E1965年間達到了全盛時期。后來,它不僅涉及到詩歌和小說,而且還涉及到政治、哲學和宗教。1957年,帕斯捷爾納克那部長達五百六十多頁的小說《日瓦戈醫(yī)生》在蘇聯(lián)遭到禁止,在西方卻以原文和多種譯文出版,這時,該書被偷偷地帶進俄國,由“薩米茲達特”翻印了其中大量章節(jié)。這是一種雙向交流的開端:許多最初由“薩米茲達特”傳播并秘密送往國外的作品。印成書后又被作為走私品、“違禁品”運回俄國。再由國內(nèi)翻印流傳。索爾仁尼琴的著作就是采用這種方式,由“薩米茲達特”有計劃地加以翻印。作家們也經(jīng)常通過迂回的途徑把自己的作品送往國外出版。……約瑟夫·布羅茨基早在他流放前很久就在“薩米茲達特”上發(fā)表詩歌,雖然這些作品在蘇聯(lián)從未正式出版過;他的詩集《長短詩》于1965年在紐約出版。
地下文學,不論是貴州還是北京,他都屬于一種獨特的生活方式,這種“生活方式在蘇聯(lián)都是觸犯刑法的罪行。客觀地講,如果您對文學感興趣,這就已經(jīng)是一種偏離航向,是對規(guī)范的違背。每一個或多或少真的搞起文學來的人,都會程度不同地感到自己處在地下狀態(tài)。對于我來說,這是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布羅茨基)
70年代末(毛澤東逝世不久),方向朦朧、激情懸空,一個新時代剛剛起步,它精神的穩(wěn)定性還無法確定。過去的詩遠遠不能滿足新個性的迫切需要,當然也不能穩(wěn)定人心。人們又疲倦又茫然……就在我們心靈發(fā)生嚴重危機的時刻,“今天”詩人應運而生,及時發(fā)揮了作用,發(fā)出最早的穩(wěn)定的光芒。這光芒幫助了陷入短暫激情真空的青年迅速形成一種新的激情壓力方式和反應方式,它包括對“自我”的召喚、反抗與創(chuàng)造、超級浪漫理想及新英雄幻覺。我們的激情自覺地跟隨“今天”的節(jié)奏突破了思想的制度化、同類化、典型化以及詞語的條目化、貧血化、“紅旗”化;我們發(fā)現(xiàn)了新詞、新韻、甚至新的“左派”;我們痛快淋漓地陶醉于對一個“偉大時代”(毛澤東時代)的重新認識或“升華”。
今天派所處的時代是一個物質(zhì)全面匱乏而精神高度單一、集中的時代。他們和當時的青年一樣身不由己地(那個時代沒有選擇)接受了那個時代的精神特征——持續(xù)燃燒的激隋火焰(“與天斗其樂無窮,與地斗其樂無窮,與人斗其樂無窮”——毛澤東語錄)及毛澤東時代所包含的所有詩意。這詩意從另一面培養(yǎng)了他們“獨特的”理想主義、英雄主義和浪漫主義情懷。他們運用這一“情懷”充分表達了他們自己:幸福和光明的感覺、痛苦的淚水的閃光、專注和深邃的反抗、苦難的震驚及全新的顫栗……
請聽北島在《回答》中的聲音:告訴你吧,世界,我——不——相——信!縱使你腳下有一千名挑戰(zhàn)者,那就把我算做第一千零一名。
這激情在震動北島的同時也徹底地震動了我們。這是何等的聲音,幾乎不是聲音,是“地震”。“回答”理所當然是激情的震中(正如舒婷所說北島的詩是“八級地震”)。我們的激情終于在此刻落到了時代的實處(這時代不包括“今天”以后,尤其不包括90年代),它從“今天”開始,從“我不相信”開始,從一個英雄的聲音開始。他在鍍金的天空舞蹈,他為死者彎曲的倒影歌唱,這一切恰如一位中國青年思想家對我說過的一句話:“中國所需要的不是太多的主義,而是大道、青天、情懷。”正是滿懷這一信念,幾乎所有當時的年輕讀者在他們身上都找到了被賦予輝煌色彩的自己的感情及自己的思想(借自布羅茨基的一個觀點)。
詩人多多是一個有著孩子般激情的“大英雄”典型。他好象永遠生活在超現(xiàn)實主義的60年代,他以那個年代火紅的核心不停地唱出今天派中最尖銳的高音。這高音有時會使他獨自一人趴在床邊、大口喘氣,被無端端的激情煎熬得快要窒息;這高音也經(jīng)常使他以震撼人心的個人行為令我們大家瞠目結(jié)舌,嘆為觀止。記得有一次朋友聚會,他與一位年輕詩人發(fā)生了爭執(zhí)。突然,他怒火上涌、沖動起來:“我們現(xiàn)在來比死,看誰敢從這樓上跳下去;我先跳,接著你跳,如果你不跳,在場的人就把你推下去。”白熱的多多那一年已39歲了。但做人,作詩都比好多20多歲的年輕詩人更顯青春活力,也更先鋒、更亡命。
常年累月,他被一種神經(jīng)質(zhì)的朝氣蓬勃的寫作“毒癮”所“迫害”,這隨時發(fā)作的“毒癮”(而他稱之為詩歌中最要緊的“張力說”)只許他高歌不許他象中年人那樣淺唱低吟。由于“中毒”太深,他始終如一地對詩歌的歌唱技巧有一種孩子般的好奇心和緊迫感。他一刻不停地墮入他熱病煎熬的天才深淵。
他曾對我說:“我是不可打敗的,因為我是用毛澤東思想武裝起來的人。”很有意思的一句話。“毛澤東思想”在這里已轉(zhuǎn)換成一種超級理想與長生不老的激情象征。也正是毛主席這種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青春激情”創(chuàng)造性地煥發(fā)了他的藝術(shù)激情。這激情“只爭朝夕”地迫使他經(jīng)歷一個又一個的風暴,從“文革”的紅衛(wèi)兵到上山下鄉(xiāng)的知識青年再到《農(nóng)民日報》的記者,他從未休息過片刻。他就是這樣一個天真、任性、敏感、急躁、永不衰老的詩人,迫切地想把一腔熱血拋灑出去,隨時都可能突然起立為真理或為“瘋狂的藝術(shù)”獻出自身。
當芒克寫出“偉大的土地呵,你激起了我的激情”的同時,驀然寫出了《葡萄園》這首中國政治生活的例外詩篇。《葡萄園》是一首標準的法國早期象征主義詩歌,那激情已在此過濾為純粹的柔情:
當秋風突然走進哐哐作響的門口。
我的家園都是含著眼淚的葡萄。
它的色、音、光、影、情,真象偉大的魏爾倫。
被多多稱為大自然詩人的芒克與多多是初中同班同學,后來又一道去北洋淀下鄉(xiāng)當知青,而北洋淀卻成了早期今天派詩歌的搖籃。
北島、江河、甘鐵生等不少詩人都曾前往北洋淀游歷并切磋詩藝。
芒克是一個天生的詩人,自然之子。他豪飲、打架、流浪,高貴的原始激情猶如大自然的音樂在他的生活和詩篇中和諧的律動。芒克魅力四溢,他的詩“需要重新發(fā)現(xiàn)”,他的聲音有時在今天派中顯得有一點倔強的偏離。難怪有人對我說:“芒克的詩是今天派中最好的。”這顯然是從純粹生命激情(或純詩)這個角度來談的。
芒克和多多于1973年開始了一場富于傳奇色彩的“詩歌決斗”,這決斗本身就是少年激情的象征。
至于“今天”的老大哥,被江河稱之為“我們的酋長”,被多多稱之為“自朱湘自殺以來詩人中唯一瘋狂了的詩人,也是70年代以來為新詩歌運動倒在地下的第一人”的食指,北島曾在法國回答記者提問時,回憶說他當時為什么寫詩,就是因為讀了食指的詩。《回答》一詩出自食指的《相信未來》,但無疑超越了它。《回答》的含義更復雜、更飽滿、更堅定、更廣大,《相信未來》卻更單純、更個人、更趨向于感動。如果說《回答》是春雷,那么,《相信未來》就是閃電。
今天派詩歌中的愛情觀與俄羅斯“白夜”式的愛情觀有相通之處,但也自有一番特別的中國語境(關(guān)于此點我在許多文章中專門談論過,感興趣的讀者可去閱讀我發(fā)表在《江漢大學學報》2008年第1期的論文《“今天”:俄羅斯式的對抗美學》以及我的《水繪仙侶》一書中的第34條和68條兩個注釋,在此就不再展開了)。它確定了整整一代正當青春并渴望愛情的青年們的愛情感受方式和表達方式。正如張棗曾對我說過的:“北島的《黃昏·丁家灘》使大學生們懂得了談戀愛時如何說話。”在一個陰雨天,我和張棗——兩個幽暗而親密的吸煙者在重慶歌樂山下為這首詩的每一行所嘆息、所激動。我們那時就如同布羅茨基一樣:“確信審美力有賴于前輩。”
北島的一系列抒情詩最能代表那個時代年輕的心之渴望。他安慰了我們,也煥發(fā)了我們,而不是讓我們沉淪或頹唐。“以往的辛酸凝成淚水,用·網(wǎng)捕捉我們的歡樂之謎。”僅這《雨夜》中的二句就足以激起幾代人的感情波濤。它不是簡單意義上的當時的“傷痕文學”,這兩句不但足以抵上所有的傷痕文學,而且是更深地扎向傷痕的最深處。它的意義在于辛酸中的歡樂之謎,只有辛酸(或傷痕)是不夠的,重要的是辛酸中悄悄的深刻與甜蜜和個人的溫柔與寬懷,甚至要噙滿熱淚,胸懷歡樂去憐憫這個較為殘酷的世界。《雨夜》又一次體現(xiàn)了北島抒情詩的偉大性之所在,它與俄羅斯式的抒情是相通的。《雨夜》寓意了社會主義國家里一個平凡而真誠的人的故事,一個感人而秘密的愛情生活故事,當然也如同帕斯捷爾納克的《自夜》一詩那樣是關(guān)乎對抗的故事。這故事如一股可歌可泣的電流無聲地振蕩了每一個讀者的心,喚醒了他們那沉睡已久的麻木生活。《雨夜》當之無愧是70年代的“娜娜之歌”,是中國《淚城》。
相比之下,毛澤東時代越消解個人生活,個人生活就越強大,個人生活的核心——愛情就更激烈、更動人、更秘密、更忘我、更大膽、更溫情、更帶個人苦難的傾訴性、更易把擁抱轉(zhuǎn)變?yōu)檎胬怼U缗了菇轄柤{克所吟唱的“天色破曉之前已經(jīng)記不起,我們接吻到何時為止。”“擁抱永無休止,一日長于百年。”以及他在《日瓦戈醫(yī)生》中所塑造的娜娜,這一完美女性的真理形象,那近乎圣母瑪麗婭的形象。在娜娜身上,他傾注了他所有的理想、抱負、熱血、眼淚和美。他對娜娜所進行的無限的幻美使他擺脫了可厭又可怕的人間生活。這一點似乎證明了杰姆遜所說的第三世界文學都是“民族寓言”的文學,即愛情這個很私人的題目變成了對集權(quán)的反抗,對壓抑的突圍。這里的娜娜如此,《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的薩賓娜如此,北島《雨夜》中“血的潮汐”亦如此。
而另一些話,另一些黑夜中的溫柔細語,另一些烏黑的卷發(fā)和滾燙的呼吸在北島的“雨夜”中歌唱,我們會情不自禁地念出這些我們記憶中的詩行(而不是戴望舒的《雨巷》):
即使明天早上
槍口和血淋淋的太陽
讓我交出自由、青春和筆
我也決不會交出這個夜晚
我決不會交出你
讓墻壁堵住我的嘴唇吧
讓鐵條分割我的天空吧只要心在跳動,就有血的潮汐而你的微笑將印在紅色的月亮上每夜升起在我小窗前喚醒記憶
出奇不意的“鐵條”,我們生活經(jīng)驗中一個熟悉而“親切的”詞匯,在這里,它帶著一種近乎殘忍的極樂(beatitude)刺入我們歡樂的心中。
“鐵條”和愛情和受難和我們?nèi)粘P缘氖`和“偉大的”政治糾纏在一起。這樣的抒情詩(或愛情詩)當然會在人們的心中一石激起千層浪。這“雨夜”中的“鐵條”正好就是人們內(nèi)心珍貴的鐵條、幸福的鐵條,它已升華為一種普遍的英雄象征——當一個人即將成為烈士時,他會含著這個象征(或這個崇高的微笑)從容地面對死亡。
“娜娜式的”愛情或“雨夜”式的愛情成了社會主義國家被壓抑的人民心中至高無上的偶像(這壓抑指60-70年代),一個我們自己才能理解的神話。即便象趙一凡這樣研究西方后現(xiàn)代的學者,也會在哈佛大學的學生咖啡廳里,隨著“娜娜之歌”的插曲開始他“昔日重來”的精神漫游或“用網(wǎng)捕捉我們的歡樂之謎”的漫游。但這個神話,宇文所安認為是應當避免寫出的。他說:“這種傷感正是現(xiàn)代中國詩壇的病癥,較古典詩歌中令人窒息的重荷更為不堪忍受的欺騙。在現(xiàn)代中國,這種病癥出現(xiàn)在政治性詩歌中,也在反政治性詩歌中出現(xiàn)。”真的應當避免寫出嗎?其實這是一首具有典型中國社會主義政治現(xiàn)代性經(jīng)驗的詩歌,它有著十分特殊的中國語境,而這個語境是宇文所安絕對不能理解的。另外,還有一個重點必須指出,即“政治性”是中國文學和詩歌自古以來的一個深遠傳統(tǒng)。吉川幸次郎也反復說過:“中國文學以對政治的貢獻為志業(yè),這在文學革命以前,即在以詩歌為文學中心的時代就已是這樣。詩歌的祖先《詩經(jīng)》是由各國的民謠及朝廷舉行儀式時所唱的歌組成的,后者與政治有強烈的關(guān)系,自不用說,前者也常常有對于當時為政者的批判,這成為中國詩的傳統(tǒng)被一直保持下來。被稱為偉大的詩人的杜甫、白居易、蘇東坡等,也是因為有許多對當時政治持批判態(tài)度的作品才成為大詩人的。一般來說,陶淵明、李白對政治的態(tài)度比較冷淡,但大多數(shù)的中國評論家又說,其實二人都不是純粹的不問世事的人,他們也有對當時政治的批判或想?yún)⑴c政治的意圖,這是符合事實的。當然,這并不是說沒有只寫個人情感的詩人。但這些都是小詩人,不會給予很高的地位,這是中國詩的傳統(tǒng)。”(吉川幸次郎:《中國的文學革命》)因此,我認為,討論北島早期詩歌的政治性,應該將其置于這個偉大的中國傳統(tǒng)中來進行,而非簡單的否定。
今天派的詩歌形式與俄羅斯的現(xiàn)代詩歌形式更相契合(雖然也受了一些西方詩歌影響)。俄羅斯的現(xiàn)代詩與西方的現(xiàn)代詩是不同的,帕斯捷爾納克、曼德爾斯塔姆、茨維塔耶娃,他們寫的不是西方所謂的“世界主義詩歌”,而是有一個鮮明的蘇聯(lián)社會主義背景。他們首先要用詩歌解決個人生活中每天將遭遇的嚴峻現(xiàn)實政治問題,為了突破“政治”、歌唱自由,他們不惜用盡一切“細節(jié)”、一切“速度”、一切“超我”,象一只真正泣血的夜鶯。西方詩人從某種意義上說已超越了政治而專注于最普遍、最基本的人性本身。正如一位作家所說:“帕斯捷爾納克是蘇聯(lián)的作家。而索爾·貝婁不僅僅是美國作家,也是全人類的作家,他越過了地緣政治這一概念,在作品中表現(xiàn)出了對全人類的所有人性問題的關(guān)注、理解和同情。”而今天派的背后同樣有一個社會主義背景,俄羅斯詩歌自然而然成了它的姐妹。從這一點上說,今天派是那個時代的必然產(chǎn)物。勿用置疑,同樣的內(nèi)容、同樣的背景,當然就采用同樣的形式。
時至今日,當我們回憶起170年代末至80年代中,今天派最活躍的那段歷史時,我們?nèi)匀徊挥X驚嘆:今天派帶給我們的神話是罕見的,也是永遠的。它通過幾個人,一些詩就完成了對一個偉大時代的見證。
而今天派之后的中國詩壇又是另一番景象了。“詩是作為一種已經(jīng)完成的社會華麗儀式和莊嚴儀仗而創(chuàng)造的。只有在這樣的社會中,光榮才會有它應有的地位。”(馬拉美)中國詩歌在經(jīng)歷了今天派詩人的“華麗儀式和莊嚴儀仗”后,它的光輝暗淡了、隕落了。“我們這個時代,詩人是對整個社會罷工了。”(馬拉美)早在19世紀末,馬拉美就宣告了這一點、預言了這一點。也正如W·B·葉芝所說:“一切都四散了,再也保不住中心。”今天的詩人只是一個生活的旁觀者或一個孤獨的掘墓人,要不就是一個高科技時代的“笑話”或一個20世紀最后的堂·吉訶德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