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往事
世事漫隨流水
算來一夢浮生
這兩句詩是南唐后主李煜于10世紀在古城南京,也是他過眼云煙的帝都吟詠的。一位年輕溫雅的君主剛度過江南漫漫長夏,清涼山(他的夏宮)的花陰流影已散為半院舞衣,颯颯秋風迎來他初秋的第一個不眠之夜,他輕倚曲折的欄桿讓如酒的涼風輕拂他“往事知多少”的細瘦年華。夏天就這樣過去了,不覺千年夏天也這樣過去了……1988年夏末的一個月夜,我棄船登岸,提著零亂的行李進入李后主的南京。
我到達這座古城的那一年夏天,據報載城中居民已熱死數百人。
當夜,我非常順利地在瑞金北村(一個不屬于古老南京的新地名)一片新住宅區的5樓找到了韓東。我早在1983年初就讀過他的詩,在一本他編選的《老家》(“他們”的前身)上我領略了他及“他們”的最初風貌,那些詩并未被我引為同道,我當時火熱的浪漫主義還不能適應“他們”的客觀和思考。但他嶄新的詩風卻給了我一個特別的刺激,這刺激后來在“非非”詩人(尤其是楊黎)那里得到了不斷加強。回過頭來,我才看清了韓東提倡的“他們”詩學是“今天”之后開后現代詩風的新銳力量。
歷史的銅鏡(詩歌或南京)悄悄地照著這個初秋之夜,一大疊詩稿已經讀完。詩如其人,韓東為我展示了一個方向,猶如他沉思的樣子,他沉思生活的細節,體察生活的細節并從具體細節中發現并找到了不經意的美的閃光點——一只鞋子、雨衣、煙盒、自行車、灰、商業、剪枝季節……語言消解了抒情的權勢,詩歌回到了語言并從政治、社會、道德、價值中脫穎而出。
“今天的南京,它的風雅是否依舊,柳敬亭、王月生……”我在想著,思緒從一疊詩稿開始漫游(跳躍太快,似乎有點不著邊際)。這一夜我睡得很沉,我知道我的第一個任務就是熟悉環境,與環境早日融為一體。我的感官在上岸那一刻已經全部打開,森林般古老的樹木、幽暗貼切的街道、瑞金北村一所詩人的房間,這一切已隨著我平靜的呼吸進入睡夢。我的詩歌在江南等待著新的出發點。
第二日,清晰的線路如一把古老的鑰匙,韓東為我打開南京的風景之門,款款歲月流逝于森秀的綠蔭,“到處都是樹呀!”我感嘆著面前的秋陽和晨鐘拾級而上。我們來到了雞鳴寺一間清雅閑淡的茶室,憑窗眺望,煙波浩渺的玄武湖盡收眼底,小橋連結著幾個島嶼,其中有一個島叫梁州,是昭明太子蕭統編選《昭明文選》的地方。在古意盎然的山水間垂柳拂岸,初秋的云彩高懸于湖面,成群的水鳥停在水上或輕輕滑過水面享受著涼爽,“千里江山寒色遠”,南國的清秋就要開始了。我們一邊遠眺,一邊品茶聊天。他說話不多,緩慢而準確,很難看到他情緒的流露,猶如昨夜我讀過的詩篇,他只在詩中流露含蓄的理性熱忱。他以這種一貫的理性熱忱保持了對當代生活的高度敏感和心細如發的洞察力。很注意個人修養,從最初到后來他都給我留下這樣的印象。無獨有偶,我接著見到的許多江南詩人都有這種性格。這或許是江南文人的一個傳統吧,靠思想或文字而不是靠酒或怪癖進入當代詩歌。他們是這樣做的,成都的鐘鳴也是這樣做的。吃罷精致的素面和一盤豆腐千絲我們登上寺后的古城墻,墻上生長著齊腰高的荒草,在爬滿青藤的城墻下面,曾流傳過多少古代刺客的傳奇——他們就是從這密林殺出重圍,輕身躍過水中的小橋去某間密室作最后的一刺。我們漫步于長長的城墻,直到日影西斜、落霞散金,這時我已完全忘卻了旅途的疲勞。晚間我們去了繁華如織、燈火通明的夫子廟,汽車運送著游客,店鋪五彩流光。紅樓、暗樹、風俗、綢衣、摩肩接踵的人流在古色古香的秦淮河兩岸一點也不顯得擁擠,倍添人間之趣。我們在平凡而親切的熱鬧間漫步勝于信步在幽寂的閑庭,韓東引我走上一座“車如流水馬如龍”的石橋,石橋的對岸就是典型的“秦淮人家”的深巷,月色朦朧下的烏衣巷依稀可見,我想起二句陳舊的詩來:王謝堂前雙燕子,飛入尋常百姓家(第一句應該有誤,不過也無大礙,懶得查尋原文了)。我們在石橋上稍稍駐立,墨黑的秦淮河從橋下流過,兩三只畫舫從逝水上漂來“夜泊秦淮近酒家”的輕歌,我看見臨橋“得月樓”上懸掛的燈盞在晚風中搖晃,杯光交錯的人影在鏤花的長窗里閃爍著。我漸漸跌入時光的舊夢。
時光的流逝在舊夢中慢下來了。一個新學期已經開始,我在南京農業大學繼續教書的生活。南京農大位于中山門外,中山門是一個界限,以內是美麗而優閑的世俗生活,以外是神圣得令人敬畏的中山陵——中國最偉大的風景圣地,我的學校就位于這片圣地之中。
10月的陽光浸潤我平靜愜意的身體,這身體在深綠的草坪和飄滿落葉的小徑踱步、夢想,澄碧的天空和明亮的鐘山抬頭可望。我迷上了這里的秋天,深邃無涯,漸漸變濃,流溢著暗紅的黃銅之光;在這古樸的秋光里,我也迷上了這里精美的素食和柔和稠紅的山楂酒,乘著秋興,我常獨自晚酌,消遣白日教書的疲勞。意不在酒,在晚酌中,我的思緒漫游開來,更多地墮入回憶,“下午”的童年、燈芯絨女孩、古老的鮮宅、初秋的山洞、中學時代的憂郁、抽煙的女教師、大壩上的夏日少女、青春的熱病、歌樂山下貧困的鐵路……如今這一切都過去了,恰似“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就在這一年10月的一個夜晚,“往事”借著濃郁的山楂來到秋天的紙上,一首詩編織完他中年的傷感:
這些無辜的使者
她們平凡地穿著夏天的衣服
坐在這里,我的身旁
向我微笑
向我微露老年的害羞的乳房
那曾經多么熱烈的旅途
那無知的疲乏
都停在這陌生的一刻
這善意的,令人哭泣的一刻
老年,如此多的鞠躬
本地普通話
溫柔的色情的假牙
一腔烈火
我已集中精力看到了
中午的清風
它吹拂相遇的眼神
這傷感
這坦開的仁慈
這純屬舊時代的風流韻事
呵,這些無辜的使者
她們頻頻走動
悄悄叩門
滿懷戀愛和敬仰
來到我經歷太少的人生
——《往事》
仿佛有某種命運的契合吧,身世飄零的江南游子在良辰美景的南京同滄桑言歸于好了。南京這個蘊含了中年之美、充滿往事的城市在一杯沉郁濃稠的山楂中消融了我青春的煩躁。夏日已逝,但恍若昨天,我想我初來時的日子,辭別韓東后我獨自一人來到這間空曠無人的學校。在詩人閑夢的幫助下我暫且安頓下來,寂寞高大的梧桐、夏日午后的蟬鳴、干枯的落葉和蔥蘢的草地陪伴我消磨一個又一個白日。中山陵緊靠我的學校,步行略10分鐘便可進入它廣大的風景區,那是我常去的地方,后來我在不同的季節不知去過多少次。沿著它漫長而寬廣的林蔭道,走過清澈而古老的石象路,我來到明孝陵一個幽暗的拱門旁,在一株年深日久的蔭涼大樹前坐下,有時我會坐很長時間,看著夕陽西下的柔光反映在明孝陵斑駁陳舊的紅墻上,柔光散落、明暗不定、樹影拂墻、涼風習習、真是徒勞而憂傷啊;有時我走進黑暗的拱門,踏著潮濕而冰涼的石梯登上陵墓高處的平臺,舉目四望盡是層層疊疊的蒼翠,透過逶迤的煙霞可以看見薄暮時分南京城內起伏的民居,和平的生活,甚至綺麗的高飛于天空的黃昏的風箏……一陣清越的鈴聲會把我驚醒,項頸掛著小小銅牌的梅花鹿正成群地在灑滿夕輝的密林里跳躍、奔跑,它們是傳說中的神鹿,為長眠于此的洪武皇帝守靈。我流連忘返,在夏日的感恩中,領略著光景流逝的平淡而不是火熱的青春的抒情,這時我會從口袋里拿出一本一位老人送給我的發黃的舊書,隨意翻到一頁讀下去,正是晏殊的《珠玉詞》:
一曲新詞酒一杯。
去年天氣舊亭臺。
夕陽西下幾時還!
無可奈何花落去。
似曾相似燕歸來。
小園香徑獨徘徊。
風景中的漫游近接尾聲。一天中午我去拜訪一位上了年紀的女藝術家,她微笑著歡迎我遠道而來,態度仁慈緩慢,談吐得體而有修養,我在她那里感受到了南京最后的夏天,她給我留下真正難忘的印象,這印象(相當奇怪)竟然成了“往事”的出發點,連我自己想來都不可思議。一個虛構中完成的故事從這里開始了,她驀然觸動了我內心神秘的某一點,接著讓我同過去經驗中很多點或形象連成一片。一個又一個故事交相渾融,躍躍欲試,故事的主人不是催迫而是慢漫釀造,不是璀燦奪目而是悄悄叩門,終于一首詩天然而出,一吐為快。
我幻想了這樣一個場面:一個游子從遠方歸來,他輕叩锃亮的門環走進一座深院。在一間尋常的房間,兩個人在正午見面了。一個青年,一個老年在層層注視、對話之后,在漫長的夏夜(詩的最后一節),故事已到達一個激動人心而又耐人尋味的幽會之所。令人感懷的夏日先是帶著它白熱的年華,然后是欣慰中的疲倦,最后在濕潤的兩眼里結束了,這里面包含了多少激烈,蹉跎、緬懷、失落和重獲的復雜之情。夏天讓我們想到一個詩人秘密的憔悴和悄然的流逝,想到接近中年時他那常常相逢的言說的困難,或許終其一生也無法說出夏天之美……而夏天的精髓是秋天般的,是美人遲暮、無人問津、獨在層樓;它不僅帶給我們飲酒、看花、納涼、賞月,也帶給我們對青春時光或兒童時代的追憶,帶給我們對成熟的母親般的美人的夢想和依念……
是的,這青年歷經滄桑但仍天真爛漫,天真中流露細膩的禮貌和最后沖向極端的氣概;這老年深藏著不輕易的感情,禮貌掩飾了她天性中長存的天真,多么可怕,她從未真正大膽而天真過。終于在一個夏日的中午,老年面對一位歸來的青年燃起奇異的情感。誰更天真、更可愛?我無法用庸長和我運用得并不精確的散文語言來描述并說破這個故事的“極左”之謎,詩歌已足夠讓人感受到它的微妙……
在清癯的秋夜,在優雅而豐滿的一個片刻,急躁的望氣者因經歷太多的熱烈與悲哀、因一杯秋天的山楂而最后成熟了。一個時代“左邊”的挽歌在接近它的尾聲……
二、春日
一個早春的夜晚,我來到詩人閑夢的住處后宰門(騎自行車略10分鐘路程)。他畢業于四川大學物理系,現在南京一家無線電元件廠工作。我在南京期間,與他交往頻繁;他一貫提倡“非非”革命,精于黃老之術,是我飲酒聊天的朋友。是夜,我們飲著我們共同的老寵物山楂酒,閑談過去或當今文壇的趣事,偶爾他從書架上取出一冊詩來讀讀,共同評點一下甚是好玩。他最推崇的當代詩人是楊黎,一個胖大的極左派詩人。他認為我和楊黎都屬奇人異相,我瘦他胖,而“身居高位的人個子胖大的好,年輕人同嬰兒也要肥胖的好,太干瘦的,想必性子很急躁吧。”“但詩人還是瘦子的好,瘦子是左派,是世界上的革命力量。想想看,如果世上缺乏瘦子,將失去多少反對的快樂,瘦子是瀑布般優美的破壞者……而瀑布又是無聲的好,瀑布轟鳴,多么可怕呀!”“毛主席也胖,老年時還急呼:‘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對談胖與瘦,實在有趣得很,我們相視而笑,又同飲下一杯濃酒。接著我也取下一本書(紅色封面)由徐敬亞與孟浪編選的“地下詩歌總集”,我隨意翻閱,耐心尋找最契合我此時心境的詩來讀,突然西川的幾首短詩令我精神為之一爽,我讀到這樣一個意境(原句記不起了),生活中有這樣一個人,似乎是一個戰地士兵,他愛去一個嫩葉青蔥的山坡,山坡上有株灑滿春日夕輝的山楂樹,每個黃昏他就坐在這株樹下讀一本1927年的舊雜志。我被這個意境完全迷住了。這正是我此時的心境,也是我來南京后一直細心養育的心境,我詩歌的靜水順著他“1927年的舊雜志”悄然來到這個春夜,我當即寫下《回憶》第一節:
我在初春的陽臺上回憶
一九八六年春夜
我和你漫步這幽靜的街頭
直到天色將明
春風此時正熱烈地吹進窗戶,酒意闌珊、寒意頓消,勃勃春氣灌人心田,“明天,我會寫出一首好詩……”(不出所料,從第二天起連續三天寫出13首短詩)
第二日黎明,我起得很早,急著趕回學校上課。當我騎車迅速穿過中山門時,我被從未見過的壯觀景象驚呆了,成千上萬的南京市民正涌出城門去梅花山觀梅游春。滿山濕潤的寒梅及延綿數里的香氣正把他們從塵世的春夢中喚醒,他們急于將一年最初的歡樂贈于料峭的風景,“多么易逝的黎明啊,而人流在感謝時光……”我感慨著,隨口而出:
自由就是春天的大地
春天的人民涌出城門
自由就是呼喚的山花
山花匆忙地款待我們
是什么東西讓我們受不了
我們的心因歡樂而頹喪
激情是風景中的幾點
運動的或靜止的幾點
哦,純潔的,美的幾點
孩子們,那些孤單的孩子們
你們在草地上,溪水旁
自由正照臨你們頭上
梅花山(昔日安葬過汪精衛,其墓后被國民黨炸毀;山腳下有一小墓址,上書東吳孫權墓)滿山寒梅代表了南京的初春,人們在此賞梅,仿佛在春天的大地夢游。下午直到黃昏只要我沒有課就最愛在這香氣四溢的山坡徘徊,梅花加上明亮柔和的春陽非常招人憐愛。在花徑曲隱深處,在回廊亭臺之前踏青看花、慢慢留戀。順著石象路下去是“春來江水綠如藍”的前湖,岸邊有一大片青草地,人影散落、服飾鮮艷,遠處是中山門古城墻青色灰的身影,近旁是兩三間農舍,幾頭黑花斑點的奶牛在吃草,幾只母雞在竹籬內勤快地啄食,一個男孩割下一筐細致的青草走上風景中的小橋,漸漸遠去了……黃昏時分花氣漸濃、春霞迤邐,前湖碧水間翠堤一兩痕,纖細的垂柳飄落湖岸,有入撒網捕魚、有人留下黃昏的剪影……我踏過松軟的草地來到一片落滿紅色針葉的林地,鮮紅的樹木在春風中熠熠輕搖,映紅了暗金色的日暮,和著“暗香浮動月黃昏”的暮色、和著映入心中的一副春游山水圖慢慢返回……我經歷了如此多的夏天,年復一年直到江南的春天,我才真心體會到古人惜春、傷春、盼花、愛花的心情,那決不是徒有言詞的多情詠嘆,而是對時光一去不復還的哀怨……這才會有李后主的《烏夜啼》:“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胭脂淚,留人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才會有日本歌人藤原良房的古歌:“年歲過去,身體雖然衰老,但看看花開,便沒什么憂思了。”也才會有我們祖先激蕩肺腑的“天涯半是傷春客,漂泊煩他青眼看”的大感嘆。
“春天”隨著梅花頻頻出現在我的詩歌里,我在南京感到的只有春天:
春天里流逝的是什么?一秒又一秒,小小的昆蟲,一把細沙……春風釋懷、落木開道……而江南游子雙眉緊鎖,纏綿是否太空,萬種閑愁會是哪一種,哪,細瘦的小兒,疲乏的人兒,你看一江春水向東流……春天已給予這一刻,給予一個孤立的孩子,那孩子頭發多么清楚,賜給她幸福吧,賜給她春風、馬群、宴席以及空氣中舒展的心靈,你聽,請屏息靜聽,她在陽光下舞蹈的聲音……而紅墻里的人兒想回家,青蛙向躺在白楊樹下,哪一種花在堅持著柔情,迎春花,哦,不!一朵無名的花……看滿天星星,遠出白羊站立,這是春天的一夜,這是難得的一夜……
我就這樣急切地書寫著這個春天,我也在風景中整理著我的急促的面孔,我的形象與江南的春天協調了。
4月初的一個下午,我同閑夢去玄武湖畔,在“花光如頰,溫風如酒”的下午,我吟詠春日得詩《春日》一首。乘著意猶未競的游興在清涼的春月朗照下返回學校。
回校后接陳東東寄自上海的一信。展信捧讀大為震嚇:海子已于1989年3月26日下午5點30分在山海關和龍家營之間的一段慢車道上臥軌自殺,被一輛貨車攔腰軋為兩截。他身上留有一封遺書說:“我的死與任何人無關!”自殺時身邊還帶有4本書:《新舊約全書》、《瓦爾登湖》、《孤筏重洋》和《康拉德小說選》。多么可怕的春夜的寂靜,昆蟲在盛鳴,我又重讀了兩遍來信。
一位激越的抒情詩人,我們詩人中的左派王子自殺了,這是我讀罷陳東東來信后第一個突現的思想。接著我回憶了我與海子僅有的一次通信聯系。1985年,那時他在中國政法大學,好像當時還沒有任教,在學報工作。一天我下課(我當時在西南農業大學教英語)回家,收到海子寄來的一冊自印詩集,讀后頗有感觸,提筆寫了一封短信。此后,再無聯系,直到89年1月我在北京時老木告訴我海子是一位天才詩人并約我與他見面,可惜老木終日奔忙,我同海子的見面竟未實現。當時只見到在北京市內的“北大4才子”中的三人:西川、駱一禾、老木。一禾是兄長式的、西川是典型北大高材生式的。他們倆人有一個共同點,一看便知是那種具有深厚文化修養的青年,勇敢但不極端,屬于思想和見解都很獨立的知識分子詩人類型。老木卻是北大傳統的青年活動家的形象。他對我談起選編《新詩潮詩集》的逸事,他開始不想編,整整想了一天,然后決定做這件事。當來自全國的詩稿鋪天蓋地地沖向他時,他弄得頭昏腦脹、食不甘味,最后索性把詩稿攤在地下,拿著大剪刀日夜奮戰,左沖右突,最后印出書后又親自用平板車將書運送回北大,“那些時日,我徹底累垮了,還要償還印書的借款……。”他急躁地述說著,仿佛這事就發生在目前。
不久,老木和西川相繼來信告訴我海子自殺的消息。兩個月后駱一禾也去世了。接連兩位詩人去世給詩壇布下重重陰云。
迄今為止我讀到過大量“詩人之死”的文章,我也不止一次嘗試過寫一些紀念文章但終因言不及意而暫時放棄,死亡是一件真事情,它使言說變得極為困難。我選擇了沉默面對死者,我也期待著某一天(很久以后的某一天)我會對死者發出召喚,在我長久沉默之后,召喚死者重返人間。
就在這一年的冬天,我以毛澤東的“為有犧牲多壯志,敢教日月換新天”為題寫出《麥子:紀念海子》一詩,我知道“麥子”猶如一枚閃光的抒情的像章,它是海子歌唱的寵物,這寵物帶領他(一位15歲的少年)從安徽飛往北京,最后這寵物又帶領他及浩瀚的饑餓滾滾而來又滾滾而去:
請宣告吧!麥子,下一步,下一步!
下一步就是犧牲!
下一步不是宴席!
迅速的瘋長的麥子,迅速的瘋長的像章,不!迅速的瘋長的海子,他是中國寫作史上少有的赤子。他持續7年在一間孤單的房子里寫作,最后兩年(如西川所說)“爭分奪秒地燃燒”,從每日下午4點到翌日凌晨,他灌注給(他寫下的)每一個字光芒四射的生命之力,飽滿逼人、空前絕后。他為中國文學引入一種從未出現過的閃電速度和血紅色彩,這速度和色彩在他內心翻騰輝映、燃起熊熊火焰,他的一切外部生活都被這火焰焚燒了,心靈升向天空、肉體擱淺大地、中國傳統的“中庸之道”在這位“孩子王”般的天才“幼獸”面前俯首稱臣(但他也為這個傳統付出了無比慘烈的青春,他有時甚至象我們神話中的小英雄哪吒鬧海,腳踏烽火輪在“傳統”中左沖右撞,殺得“敵人”膽戰心驚、丟盔棄甲)。海子作為我們時代的神話最終將顯示出他的意義,我們正以無限的耐心等待著這一天’,哪怕等上10年、20年、30年……他所贈予我們的閃電之美、血紅之美,甚至斧頭之美,最終也將變成我們的形象之美、生活之美及運動之美。歌唱還在繼續,傾聽早已開始,即便我們“喪失了歌唱和傾聽”(陳東東語);我們的懷念也會隨著西川的“懷念”(西川悼海子、駱一禾兩篇同名文章《懷念》,是我目前所讀懷念“詩人之死”文章中最好的兩篇,它已成為我們懷念的基調、路標和燈塔)開闊、豐富、圓滿起來。 是的,他們的詩歌將流動在我們的血液里,從這個春日直到永遠的春日。
三、上海行
1988年深冬,我同詩人鄭單衣去了一趟上海(他當時剛從北京參加完“今天”詩歌獎為多多頒獎的活動后來南京看我)。一下火車,我們就趕到上海音樂學院找到陳東東,在他的安排下我們住在詩人胡岡處,接連見到眾多上海詩人不在話下。而我對上海的向往(并非城市而是幾位詩人的向往)是從1985年秋天的一個下午開始的(當時我住在重慶北碚西南師范大學校園內),一個政教系學生李康送給我一本上海的油印詩集。那時我正準備研究生考試,很少關心外界,除復習功課外,只偶爾留心于自己的詩藝,生活乏味而平淡。可就在那個下午我感到生活好象出現了什么新鮮的東西,這新鮮的東西就在這本詩集里。
也許,所有的詩歌運動都將不可避免地要與一本油印詩集或者若干地下雜志牽連在一起,上海的詩歌活動也循此而作,沒有例外。陳東東關于《雜志八十年代》的描述使我清楚地看到這一點,他說:
正有一場也許如火如荼展開的青年詩歌運動,是孟浪傳達給我的看法。80年代中期,詩人們的運動方式和存在形態,是一連串的聯絡、串通、聚會,是假想和實際的詩歌江湖,是一些小恩怨和幾次小狂歡,是相互交換著讀來讀去的詩歌,還有,就是那些自編自印的詩歌“地下”雜志,它們在青年詩人間已頗為流行。詩人和詩人見面,常有交換自印詩刊的禮儀;詩人和詩人通信,從大信封里也常常滑出些自印詩刊出來。《實驗》、《中國當代青年詩38首》、《中國當代青年詩75首》、《大學生詩報》、《他們》、《現代詩交流資料》、《二十世紀現代詩編年史》、《莽漢》、《廣場》、《詩經》、《海上》、《大陸》、《南方》、《喂》、《紅土》、《非非》、《十種感覺》、《液體江南》、《撒嬌》、《北回歸線》、《漢詩》、《組成》……我曾過目和收藏的這些80年代的詩歌“地下”雜志,大多是經由孟浪傳遞的,他那個雙肩背包,在我看來,差不多成了個詩歌“地下”雜志的流動博覽會。
孟浪常常寫來明信片,或由弄堂口公用電話間的阿姨傳呼,通知我參加一些聚會。1985年2月16日,由海客(他后來用了另一個筆名張遠山)發起,《海上》雜志的成立聚會在華東師范大學麗娃茶室進行。茶室里還布置了一個誰的畫展。我到的時候,整個茶室燈火通明,人聲鼎沸,人們分成了若干桌,每一桌都有詩人在熱烈地說著什么。主桌前有一個穿皮衣、拿煙斗的畫家打扮的人站那兒演講,慷慨激昂,然而幾乎沒有人聽他的。盡管沒人聽,可是當他停下來時,還是立即就有許多叫好和鼓掌聲。那天晚上我并沒有搞清楚《海上》是怎么回事兒。一個月不到,第一期《海上》雜志就由孟浪寄給我了,打字油印,封面上有一副綠色的木刻畫。《海上》主要刊發上海青年詩人的作品,我們先前那本油印小雜志的四個作者,也都成了《海上》的作者。這份開始得熱熱鬧鬧的“地下”雜志,跟80年代的許多“地下”雜志一樣,進展得十分艱難,它在后來的六年時間里只出刊三四次,1990年以《保衛詩歌·海上終刊號》結束。
盡管說80年代的地下雜志宛如過眼煙云,只是曇花一現,但它們卻也在短暫的燃燒中堅定地傳達出一種詩歌信仰,而且正是借這些雜志,我們的詩人得以初試啼聲,他們被發現、被評論,乃至接受肯定。而我也正是在李康帶來的這本詩集中讀到了陸憶敏,讀到了一首《對了,吉特力治》。在這之前我讀過她發表在老木所編的《新詩潮詩集》中另外幾首詩。當時我在這些詩上停留了好長一段時間,認為這幾首詩寫得不錯,干凈、利落、技巧嫻熟;但仍覺得還存有一點小毛病,我用心挑了幾處,其實是幾個字(詩中所用),這幾個字很搶眼,使我立即聯想到美國女詩人西爾維亞·普拉斯(這位詩人后來我不太喜歡,而最初她的“高燒”和自我毀滅式激情卻讓我迷狂;她詩中劇烈的破壞力也可以說是張力幾乎要崩斷我的神經,我承受不了她的尖叫)。
的確,后來一切都變了,吉特力治向我迎面而來,那個下午我在花園里漫步、暇想、享受著寧靜和一首詩。我吟詠這首詩,對它贊嘆不已,這是一首臨空而降的詩,一首一氣呵成的詩,一首速度飛快但以優美的節奏催動我血液流動的詩。我感到了作者的呼吸、放棄和寬懷(“寬懷”是作者愛用的詞,也是她詩品的核心)等轉瞬即逝又地久天長的情懷,我為此深深感動了一個下午。這首詩我已無法重述,但有一句卻永遠銘記在心:“對了,連空氣也是教條”。多么準確、細膩、有力的生活的寫照啊。除了震驚,我便無話可說,唯有不斷喃喃自語地體會著這一行詩,仿佛我將從這一行中甩掉“教條”的空氣,舒展我自由的心靈。我情不自禁地談論著、迫不及待地告訴我所有的朋友,叫他們認真注意這位遙遠的上海詩人。我當時的詩歌圈子(核心圈子)是張棗、歐陽江河,我幾乎以強迫的口氣要他們立即接受陸憶敏的詩歌。
不久又讀到貝嶺、孟浪編選的《75首詩》,其中陳東東的詩我非常喜歡,他在詩中展現中國、吟詠古代,個人與山河溶為一體,漢風中夾一點小洋味,讓我在欣喜中倍受刺激。我對王寅的認識是從他的《朗誦》開始的,“謝謝大家冬天仍然熱愛一個詩人”,這感人肺腑的最末的一行,使我想起一個冬天,俄羅斯的冬天,想起費特、蒲寧或契可夫的冬天。在冬日的火爐邊、外面下著大雪,費特的吟頌讓老托爾斯泰流下熱淚;而在蒲寧式的寒冷和鋒利的星光下,一個詩人的朗誦讓我感到中學時代的隆冬或新年前夜的歡樂;感到雅爾塔的冬天,契可夫在他的海邊別墅一邊輕聲朗誦一邊飲下一杯櫻桃酒……朗誦,冬日的朗誦,一代又一代,我聽到了王寅的“朗誦”,高貴、寒冷、瘦削……在多年以前。而88年冬天我在上海見到王寅時,他的形象正好吻合了我的想象,他的趣味、他的風度、他的不屑、他的無言都那樣恰切適度、流暢優雅、充滿冬意。
我還記得初到南京時,在同韓東閑談的一個夜晚,我非常好奇地向他打聽王寅的一切。他告訴我王寅很矜持、有點高傲、不愛說話、一說話就有點逼人。他還告訴我:“陸憶敏85年和王寅來我家,王寅和我說話,她在書架上發現一本《精神病學辭典》。以后5天里,邊讀邊作筆記直到離開。”
88年深秋我在南京見到了第一位上海詩人陳東東,我們相互傾慕,一道流連南京的山水,愉悅人生。與這位洋溢著古風的詩人在南京見面確是最美好的了。他是我所見過的為數不多的真正的知識分子詩人之一。他同西川、駱一禾在精神上是相同的,他們也是相互引為同道的詩人,只是陳東東氣質上更具舊式文人的閑雅,就象有人告訴我:“陳東東雖稟存超現實主義或希臘詩風,但氣質上是個中國六朝文人……。”西川、駱一禾卻更融洽于西方古典精神。
連續幾天,我們一邊游玩(雞鳴寺是我倆愛去的地方,香茶與素面、憑窗閑眺、秋趣橫飄;后來他寫過一首《雞鳴寺》的短詩,此詩堪稱中國風景當代短詩的杰作,有潛在的極大的精神繁殖力,可開此類詩一代新風,可惜不能憶起并錄于此),一邊聊天,我反復對他談起他詩中的“風景”特征,這一特征在中國當代詩中很少見,幾乎沒有,用詩來寫風景是一件極困難的事。從他的風景詩,以及與他的交往,才知他酷愛游歷的秘密,在不斷的出游中,觀看、體察、欣賞風景。他所居住的城市上海缺乏“風景”,而他就在這個大城幻想著風景和他剛剛去過的山川,他就這樣用文字創造了一幅幅令人驚嘆的“海落見山石、獨坐載酒亭”的畫面。其間話題自然轉到上海詩人。從陳東東那里我才知道王寅、陸憶敏和他都畢業于上海師范大學中文系,而且還是同班同學,王寅寫詩早與他倆,并在早期給予一定的幫助,他還談到一個我聽起來很奇特的派別“撒嬌派”,一個叫京不特的學數學出身的詩人,他后來去云南邊陲某寺當了和尚,常穿著金碧輝煌的袈裟行走于鬧市,再后來他又去了泰國,去了丹麥,似乎一直埋首于哲學研究,實在有趣得很。而我又想到胡蘭成說過的一句話:“人生就是這樣的賭氣與撒嬌”,哪里能當得真呢。撒嬌是那樣的家常,而“凡好東西皆是家常的”(胡蘭成)。
在交談中,陳東東告訴我陸憶敏的樣子很象林鳳眠畫中的女性形象。我的另一個朋友卻說陸憶敏從人到詩很象張愛玲,我想這總是有點道理的。我后來在上海見到了陸憶敏,她的確如此。也如她自己在一則自述短文中所說,她“心敏如菌,但敏而不銳。”她從人到詩“碎蹄偶句,叩階之聲徐徐風揚”(《墨馬》),顯得曠遠而清新。她的詩是那么輕盈,那么迅速(迅速中懷以柔情,海子的詩在迅速中帶著烈火,那么幸福,那么寬懷,寬懷中滿含感恩的清淚);她所向往的景色是那么飄渺、那么美麗,那是唯一的女性才具有的飄渺和美麗。是的,她是一位立刻發生的詩人,一位“風吹草低見牛羊”的詩人,一位被王寅稱之為愛讀《紅樓夢》和醫書的詩人,一位在寧靜的室內幻想和旅行的詩人;她在上海天青色的屋檐下,在天鑰二村她的居所寬恕了自己、寬恕了我們、寬恕了這個世界。
我的思緒在南京的山水間一下倒回到88年6月。那時我住在成都鐘鳴處。記得6月的某一天我同鐘鳴去了一趟峨眉山,我們一到山下就去瞻觀寺廟,在報國寺度過了一個愉快的應該說是幸福的下午(這種和諧、無礙的下午在人生中也是很難常有的)。我們談了許多話,其中一個我們心愛的話題就是陸憶敏的一首詩《避暑山莊的紅色建筑》。我們在寺廟的回廊或坐或走,非常悠閑,而寺廟的建筑正是血紅一片。我們都認為這首詩是天才之作,也是偶然之作。一首幾乎不可能的詩,但它是一首詩,而且這些詩行猶如報國寺的血紅建筑呈現在我們眼前,令我們正視、吟頌、熱愛。
而她的另一首杰作《墨馬》,也在若干年后的一個下午重新回到我的話題里。我與我的一個研究生余夏云反反復復且不厭其煩地討論這首詩,尤其是重中之重地討論“躁郁”這個詞。他完美詳細地記錄了有關于此的談話內容,并將其精細地歸納為下面的文字:
(《墨馬》)這是一首用宋詞筆法寫來的詩中畫。詩人筆端情感飽滿,卻只在紙上點染兩三筆墨,全詩飄逸靈動,體態輕盈:心之如流水,鬃須之飄飄,碎蹄之風揚,攜書者之幽然翩來,山水之清氛宜人,意象全都充滿流動、漂浮之感,頗有上升游離的風骨。曹丕稱頌孔融“體氣高妙”,我想移用過來也完全合適。但是,物極而必反,通篇的文氣流蕩,漢風清揚,就很可能有“風流云散”的危險。曹丕說孔融有過人之處,但卻理不勝詞,一味的“揚”也有它的壞處。如何才能飄而不離,逸而不脫呢?陸憶敏此處用了“躁郁”一詞,可謂神來之筆。該詞一出,立馬使得詩文有了重量,它穩居詩腰,上卞頓住,前后勾連,使得那些逸氣陡然飽滿而不失質地。真可謂是救活了一首詩。
但有時候,成也蕭何,敗也蕭何。“躁郁”這個詞,漢風熠熠,乃是微妙的一筆,它漫溢著中國古典的美學風神——幽、曲、復、變,卻又形式簡純。是的,這是一種古典,甚至是一種偏執的古典。它拒絕翻譯,沒有哪個外文單詞堪與它比肩,憂郁、焦躁、煩悶、落寞、顧慮、沖動……百感交迫,無言以盡;同樣的,它也不屬于現代人、當代人,甚或唐朝人或者宋朝人。因為前者無法擔當它曲折沉郁的質地,他們過多地被人間俗務所糾纏,以致感情單一,他們缺乏的正是躁郁者當有的姿態,一種于內心的沖動與外在的矜持間做出綜合的雅美的姿態;而后者,那種剛強的或柔弱的時代特征已經超越了復雜的變數本身,他們太過明確,以致喪失了復雜和交混。這樣,“躁都”只能是晚明時代或清末民初人的專屬情感,而且是那一個在臨水的江南小鎮上穿了步履長衫的漢人的專屬情感。無論民族身份,地理位置,舉手投足,身體服飾,甚或是飲食起居,“躁郁”這個詞統統都將他們囊括了。
你想想看張愛玲說的,“個人即使等得及,時代是倉促的,已經在破壞中,還有更大的破壞要來。有一天我們的文明,不論升華還是浮華,都要成為過去。”這是一種何等的“躁郁”,它又是怎樣生動地映照了上述兩個時代(指晚明與清末民初)的精神氣質呢?是的,正是“躁郁”這個詞,讓那個在喧鬧的茶樓或酒肆里落寞吃茶、飲酒的晚明或清末民初人物的微妙心理呼之欲出!一幅同里南園茶社文弱的陳巢南們轟飲爛醉,又懷著一個時代抱負和詩文理想的生動畫面突入眼簾!“躁郁”,這絕非是一個穿西服、中山裝的洋人或現代人、豪邁的北方人所能領會的精致江南的生命頹美。這里,就讓我鄭重地給出兩個具有此等風貌的人物來以供參詳,他們是柳亞子、陳巢南!
是的,“躁郁”這個詞飽含了太多復雜的隱喻和意涵,所以,一個敏銳的讀者,比如柏樺,就有足夠的理由去要求詩人放慢她的腳步,讓我們再去反復打量和感受這個詞,并一探這個詞的諸種可能。詩人應當在此處研磨兩三個細節來展示這個詞,并為“茶樓酒肆上的躁郁”找到一個客觀對應物,這樣,敏感的人將立刻嗅見其中的古典芳香,并真正領悟到該詞的妙處。當然,這兩三句的細節,不僅是出于承接上文,讓我們反復流連、細品、細偵這個詞的目的去寫,更重要的是它會緊密地呼應下文“為什么/為什么古代如此優越”一句。是的,從“茶樓酒肆上的躁郁”,一下子到達“古代如此優越”,太快也太陡了。如果這個時候再來一兩句細節過渡,那么整首詩的節奏速度就會馬上減下。而且,也為“古代如此優越”這個不明里底的虛句瞬間找到真實可靠的載體以及可供參照的內容,增強詩行的信服力。如此,虛實相間,平抑相連,一首天上人間的曲詞旋即就會織就。
的確,再好或再平易的語詞都要還原在上下文中作細讀才有意義,都要在虛實的相互參照中才能看出優異。你看,宋祁一句:“東城漸覺風光好,轂皺波紋迎客棹。綠楊煙外曉寒輕,紅杏枝頭春意鬧”(宋祁《玉樓春》),平白無奇的一個“好”字,卻得了后三句話的助力,陡然升起了幽窈美意。“好”、“鬧”兩字,一前一后,一平一奇,參差對照,顯出多少意思,又現出多少風景,更重要是救活一個“鬧”字。王國維對此贊不絕口,卻可惜忘了沒有一個平凡的“好”字在前,哪有這等好處啊。詩歌總是整體之美,哪怕一個詞、一個意象或一行詩,總是要在整體的文本中才顯出它應有的光輝。“躁郁”再好,也需細節之美來補足。如果陸憶敏能于此處再停頓一二,將細節描出,那真個就是錦上添花,驚為天人了。
四、望江南
1、揚州的冬日
江南苦夏已逝,轉眼又是冬天。從上海回寧后安心教書,不思游歷。不巧友人相邀,偏偏作了一次冬日揚州行。
是夜,步入揚州時,正值燈火初上,“商略黃昏雨”。在友人家圍爐吃完暖和的夜飯后,獨自閑走于揚州的街市。此時細雨已停,街面蕭疏,冷風透骨,我走走停停觀看著夜色中凄迷憧憧的建筑,看見不遠處幾個暗紅色的燈盞高懸于寒夜中的酒樓,那燈盞在風中輕晃;再向上望去,夜空高闊而清冷,閃爍的幾粒星星仿佛就要隨風吹落下來。“這就是淮左名都揚州。”它豐神同在的寒冷將洗去我最后一絲青春的熱烈。即便沒有南京的山楂酒,這冬夜也能讓我感受到某種深入的懷念。這是真的,我已在揚州。
第二日清晨,與友人去富春茶室吃茶點;古雅的茶室深藏于一小石橋下,室內無人,我們依窗而坐,一邊吃茶一邊可見一灣冬日的碧水從窗前流過;天氣陰晦,滿眼林木凝著暗綠,反倒使我想起白居易吟詠江南春日的詩句“江南好,風景舊曾諳”或姜白石的《暗香》:“但暗憶江南江北”,這一個“暗”字讓江南風景呼之欲出,春、夏、秋、冬,四季代謝,江南的氣韻不就在這個“暗”字上。這其中的夜之暗及燈盞之暗,還使我想到我最喜歡的一幅豐子愷的漫畫“草草杯盤共笑語,昏昏燈火話平生”,那可是何等的中國境界呀,就連日本漢學家吉川幸次郎也對中國的夜之暗別有一番體會:“我到北京留學,第一印象就是夜之暗。城市暗,房子里的電燈也暗。物體看起來都呈黃色的這個國家,連燈光的顏色也是寂寥地昏黃著。……對于已經習慣了明亮之夜的我們,要真正去體會那夜之暗,仍是非常困難的。真正地去讀古書是困難的,特別是讀中國的古書,就更為困難,我常常深深地體會到這一點。”(吉川幸次郎:《我的留學記》)我冥想著這一切,細細品茶、吃富春包子和豆腐干絲;我喜吃細小的食物,猶如只愛讀孩子們的書(曼德爾斯塔姆),淮揚菜中的豆腐干絲細小親切,我引為吃茶飲酒的佳品。
吃完茶后,重返清潔的街市,白天道上行人依然很少。友人提議去富春茶室不遠處一家書店看看。這是一間很大的古色古香的書店,門前一片溫暖的垂柳,進得店內一一流覽,發現書籍種類之多,不壓于我所看過的許多大城市書店,店堂明亮、寬敞,兼賣文房四寶及今人所繪山水圖畫、書法,隨便看看、隨便翻翻,心情極為舒暢。
二小時后乘公共汽車去平山堂,這堂位于揚州蜀崗山中峰,據說是北宋詩人歐陽修任揚州太守時所建。“平山堂”三字為歐陽修所書,他曾在此聽風吟月,與文人雅士一道舉行擊鼓傳花酒會,不知在哪一年的春花秋月他吟詠過:“平山闌桿倚晴空,山色有無中。手種堂前揚柳,別來幾度春風……”平山堂雖是人工所建,卻聯絡至山,氣勢俱貫,出城人景,有一里許緊沿城郭,清人王漁洋所謂“綠楊城郭是揚州”一語已活現于眼前。來到堂內只見畫棟飛檐、五彩絢爛,疊以太湖石、圍以白石欄、憑欄遠眺,揚州城的蒼茫盡在眼底,使人又憶起柳永的二句:“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又看過唐代高僧鑒真大師主持過的大明寺(他后從此寺東渡日本),到處是綠竹、古柏,大雄寶殿赫然在焉,出得山門與友人在“淮東第一觀”和“天下第五泉”石刻大字前留影。
從山而下去瘦西湖,蕭瑟的冬日游人稀少,我們沿湖西一長堤——長堤春柳,款款步行,“紅樓日日柳年年”,即便是冬日依然是綠柳依依,亭臺館榭在波光中透出陳舊的紅色。“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姜白石的《揚州慢》)。杜牧“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的二十四橋不得覓見,卻見建于清代乾隆年間的五亭橋,橋身呈拱形,橋面上有5座涼亭,古意不減,我心平安。橋南有一蓮性寺,寺內有一突起喇嘛白塔(與北京北海公園白塔相仿),高聳云天,殿角紅墻松柏掩映。友人在此又約照像留戀,我吟出4行詩句:
冬天的江南
令你思想散漫,抓不住主題
照像吧,照像吧
他凍紅的臉在笑……
中午時分又乘車返回,在市區內曲折的深巷穿行,在一寧靜的小面館吃罷一碗面條,步行來到個園,此時天氣愈發陰冷,緩緩吹來帶有雨氣的風,臉上感到涼颼颼的。進得個園只見假山重疊、曲徑通幽、起伏有致、想起古人能擁有如此殷實,深秀的幽靜庭園作為私人居家花園甚為感慨,在個園后院一片蒼翠的竹林中稍坐,竹葉臨風嫣然搖動,宛若“冷香飛上詩句”,寒意頓添,我們走進一間屋里。屋內有一廂房簾子高高卷起,滿室香煙繚繞,幾位老人在爐火邊吃茶,下圍棋,優雅有趣,使人寒意盡消,頓生愉快之情,流連不忍離去。我想起《枕草子》的一個意境:冬天下圍棋,下到深夜時分將棋子放進盒子里,那棋子清朗的聲音伴著溫暖冬夜的爐火實在令人懷念。歲月就在這棋聲中淡淡流逝了,猶如目前的老人,這盤棋能否下到冬夜?我多想就此停止我無盡的漂泊,在這兒住下,冬夜學習圍棋,春夜翻閱舊藉古詞,夏天納涼飲酒,秋夜聽園子里蟋蟀的清鳴,倘若如此那該多好呀……
而揚州冬日的清冷逼走了多少向往繁華的年輕人,煩熱的青春和急迫的理想催迫他們奔向異域它鄉,留下的人多是平和氣靜的人。在揚州廣陵刻印社,我認識了一對青年夫婦,男的叫張智,從北京大學畢業后又回到故地揚州,在古籍、圍棋、垂柳、清茶間過著安靜的家居生活,平實恰切、獨善其身,并不想入非非;而我認識的另一位出身揚州的小說家卻告訴我他受不了揚州的清與靜(那清、靜幾乎讓他瘋掉)早已插翅飛去南京。南京雖也有揚州的稟性,但它更大,更兼備大都市的各種特征和消遣方法,揚州卻是一座中年或老年人的城市,青年人呆不住。這里沒有繁忙的商業,先鋒的理想,它與世無爭,修心養性,悄然流逝,那種美不是—般人所能體察入微而娓娓道來的。
我曾于1986年冬天在重慶北碚隨意讀過清人李斗所作的一冊《揚州畫舫錄》,書里記載著乾隆年間揚州的繁華,如今“春風十里揚州路”的繁華已隨著鄭板橋、金冬心等揚州八怪的瀟灑人生成為過眼云煙。揚州的清、靜、暗、涼歷經了多少“煙花三月”才透露出它平凡的神韻,這神韻在冬日被風吹著,仿佛有一點惋惜,一點溫暖、一點傷感……在蒼涼的街市、在幽獨的林廟、在舊日的深院別夢依稀、風韻仍在,居民是那樣整齊清潔,男女如秋冬之美,雜貨鋪的日用品很豐富,飲食精美細膩讓人留戀,加上綠蔭如蓋、婉約有致,我驀然想到一位出自揚州、大學畢業于上海的詩人朱朱,他纖細唯美的詩句應該含著揚州的身影吧。
我曾到過許多中國城市,唯有這座城市最象故園,這故園專為曾經滄海的人準備的,返樸歸真的人才能與這城市融為一體。我后來與我很多朋友談起揚州,其中中國社會科學院外國文學所的李偉曾問我:“如果你用一個詞來概括揚州,你會想到哪一個詞?”我告訴他,“愛情”,他先稍有吃驚,但后即有所悟。“愛情”——回憶與預感,纏綿與輕嘆,就象這個揚州的冬日,就象煙雨迷茫的市街,就象這里的生活,一個人將與另一個人在此度過平凡……我身邊又響起了個園冬日午后的圍棋聲……。
2、一本歷書中的蘇州
依然是一道冬日下午的陽光斜照入室內,我正埋首于一本偶得的關于蘇州的黃歷,其中大量極為奇特的話語吸引了我。一行行從未見過的詞語(組合),幾乎是異想天開又證據確鑿的民俗(意義),真是太新鮮了,新鮮得我情不自禁動手抄寫它那自在不變的活力。
我雖然沒有去過蘇州,但一本黃歷卻創造并記錄了我夢中的蘇州。漢語在現當代思想光輝照不到的地方,在一本發黃的舊歷書中保持了它潛伏的強盛不衰的精神繁殖力。《蘇州記事一年》從黃歷中晴緩地步出,來到我溢滿詩意的冬日居室:
正月初一,歲朝
農民晨起看水
開門,放爆竹三聲
繼續晨,幼輩叩頭
鄰里賀年
農民忙于自己
初五,財神的生日
農民迎接不暇
采購布匹
十五,懸灶燈于廚下
連續五夜
掛起樹火,大張燈市
山水,人物不見天日
婦女為去病過三座石橋
民眾擊樂,鼓勵節日
二月初八,大帝過江,和尚吃肉
前三后四風雨必至
有人稱龍頭,有人吞土
農家因天氣而成熟
有利無利但看“二月十二”
三月初三,螞蟻搬米上山
農婦洗發、清目
又吃油煎食品
清明,小麥拔節,踏青游春
深藍、淺綠插入水中
婦女結伴同行
以祈青春長存
四月初一,閑人扛大鑼、茶箱
老爺從屬西軍夜
紅衣班扮劊子手
(演員出自肉店、水果店、豆腐店)
立夏見三新:櫻桃、青梅、元麥
中醫這天勿用
蠶豆也等待嘗新
四月十四日,軋神仙
呂純陽過此
無需回避
他的影子在群眾中濟世
五月五,端午出自蒲劍
也出自夏至的替身
兒童寫王字于前額
身披虎皮,手握蒜頭
而城隍是大老爺
六月六,寺院曬經
各戶曬書籍、圖畫、衣被
黃狗洗澡、打滾
老人或下棋、或聽書、或無事
小孩吃茶于七家
面貌動蕩不寧
立秋之日,以西瓜供獻
也制巧果、蝶形油炸
以期頤養天年
八月十五,中秋
柿餅、月餅于月下
蔬菜吃完了
擺上鯉魚
得下簽者不予參加
九月九,郊外登高
望云、望樹、望鳥
小販漫游山下
十一月,日短夜長,市場發達
財主收租、收賬、剝皮
而冬至大如年
農民重視
冬至,全家吃夜飯
豆芽如意,青菜安樂
年糕、湯團、圓之意
兒子不得外出
嫁女不利親人
南瓜放出門外過夜
十二月過年。送灶
燈具多自制
熱熱鬧鬧、繁文縟節
除夕,又是雞鴨魚肉
提燈籠要錢者
來往不絕,直到天明
除夕之末,男孩懷舊
果子即壓歲,即吉利
老鼠即女孩的敵人
惟大人不老,放爆竹三聲
五、皂角山莊
當我贈于世界的力量漸漸減弱,我已把它喚回并集中在自己身上。“世界上最大的事莫過于知道怎樣將自己給自己。”(蒙田)我及時在南京與社會告別,收拾行李,扔掉俗務的糾纏和內心的羈絆再次回到了重慶,住進南岸,黃桷埡一個朋友的“鄉間別墅”。由于園內有一株綠蔭如蓋的大皂角樹,被另一位熱愛林語堂生活方式的朋友取名為皂角山莊。
山莊的生活淡泊、閑散、寧靜,即不辛苦也不緊張,遠離了塵世的紛爭與焦慮。早晨起來打掃庭園、為一些幼稚的花木培土灑水,然后去對面一片香樟樹林散步,山后面有一住著幾個道士的老君洞,中午與同住山莊的友人去那里吃素食、飲茶,坐望起伏轟立的山城風景;下午慢慢走回一條清冷的街面(典型…東小鎮的路面),在一家常去的小酒店吃酒,酒店里閑坐著幾位每日下午必至的老人,聽他們談鎮上舊事令人心里愉快。風流瀟灑的張大干曾在這里住過,那時常與朋友們坐滑竿出發,去十里開外的地方吃魚、飲酒,如此打發春天時光,從酒后老人的嘴里聽來十分令我羨慕。
這一帶廣大風景中,舊洋樓點綴,隱沒在森林之間,我自由漫步出入其中,頗生懷日之情,似乎讓我重臨幼時的“鮮宅”,或中學時代的山洞,深有返回之感。這里充滿了秘密的重慶之美,這美雖稍嫌荒涼,卻有一顆環繞它自身的上世紀40年代的靈魂,讓我感到陣陣激流勇退的惆悵和身體自身的哨然安逸。我在外多年,歷經多少城市、多少人物、多少事件、今日在此隱逸令人不勝唏噓,在一首詩中我歌詠了這里的生活:
日暮,燈火初上
二人在園里談論春色
一片黑暗,淙淙水響
呵,幾點星光
生活開始了……
暮春,我們聚首的日子
家有春椅、春桌、春酒
呵,紙,紙,紙啊
你淪入寫作
并暫時忘記了……
那時費聲已著手寫一部有關知青運動史的書。我卻從1990年起詩就越寫越少了,只偶爾寫一些短詩,最多不超過15行。而一直縈懷我心的一部長詩的構思已成了一個難以企及的夢想被擱置在一旁(我曾打算寫一部中國史詩,從1900--2000年,其間寫許多人物與事件,毛澤東、蔣介石、孫中山、康有為、梁啟超、甚至陳去病、杜月笙、楊度……等等,處理這一時期的各種歷史文獻、報紙、雜志、奇聞、逸事,盡量用當時的話語處理歷史,可惜材料和語言還未涌上筆尖,需要等待),我當然知道,“純文學的實質就是短詩,像蒼蠅那么小,在某種程度上,詩歌正是把希望寄托于此。對于詩人,寫作長篇可是一個了不起的念頭:有序言,第一部,第二部,所有這些描寫,連篇累牘的段落……”(布羅茨基)。但“詩人最難應付的是有長度的形式。這不因為我們是短呼吸的人,而在于詩歌的事業有著濃縮的原則,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則。”(布羅茨基)
在山莊,我常同莊主討論他認為“古怪的”人生。他是學生物學出身的,所以對人的生理疾病很關注;他也想寫一本大書,重點闡釋人類的心靈疾病,根據他的理論這病來源于生理。他年紀雖輕,精神也不見得好,臉色很黃,又好哭。一天夕暮時分,他突然在園內舉起纖弱的雙臂高呼:“我要拯救人類,人類有許多壞人。”在悄然沉沉的綠意中他的聲音異常令我吃驚。“想醫治壞人……。”一個離奇的決定,使我想起《枕草子》第269段所說:“不能疏忽大意的是:被說為壞人的人,但看起來,他卻比那世間說為好人的,還似乎更坦率,因此不可疏忽大意。”我將這一段說給他聽,并提醒他人生的主流是險惡:“你長居山林,涉世甚少,這一點要多多體會。”《傳道書》中也說過:“一千人中難有一個良善的。”他會心地頻頻點頭,說要把這些話也寫入他的筆記中。為了解剖人類的病癥,他為自己專門布置了一間書房(山莊共5間寬敞的平房,可供起居,外加大廚房與大衛生間),那用于寫字的書桌尤其奇特,是按照人類的腎臟形狀制成的,桌子很大,一個木制大腎占了房間的一半,后面一排扎實的書架,醫書、生物書、流行的哲學書、甚至還有幾本暢銷雜志和文革時期聽厭了的舊唱片(唱片的顏色不是紅色、就是藍色),書桌旁邊,有一個陰涼的花瓶,里面插了幾枝深色閃光的山雞的羽毛;書桌對面是一大堆看上去又重又黑的音響設備。可以想象,莊主是怎樣伏在這巨大的木頭腎臟上思考著人類的日益壞死的腎,或在“毛主席的光輝把爐臺照亮”的音樂聲中滿含熱淚解剖著尋求著醫治人類“憂郁、憤怒、怪癖、不良的”腎臟……。春天的夕陽透過簡陋的玻璃窗戶在他孱弱、憔悴、崩緊的外表上投下一道陰影,有時我會聽到他正義的嘆息聲……。
晚間是親切的,皂角樹下是我們吃酒的佳景,一邊借酒談天,一邊任春風拂面,時光和著山風吹動巨大的皂角樹來到我們身邊,嘩嘩的夜聲從此傳出又飄了回來……還伴著一群近鄰的老婦人的念經聲,有時還可憑著星光見一條疾如閃電的黃狗英俊地叫著向山上奔去,有時會有一個學習抽煙的少年在暗夜中向我伸手要錢,我看不清他的臉,只覺臉尖,戴一副近視眼鏡,兩眼閃亮、細小如豆。這一切都使我心安理得,感到滿足,仿佛一時真的成了古人,居于綠水青山之間,一杯茶、一壺酒、一間茅屋足亦……不學今人非得要占有一大堆外物(如:電視、電話、電腦、電冰箱、電唱機之類)才能安慰心靈,做到氣靜神凝。相比之下,我也并非“高人”,只是量力而行,以求身體舒適、并不求精神的純粹。山鄉生活恰好適宜于我的性情脾胃,明天我可能是“一堆灰、一個影、幾句讕言”,而今天我卻是這個春夜的享樂者,酒約黃昏、納著夜涼、閑話好時光……莊主也離開了他工作的腎型桌面加入我們和平的晚間春談,這時他會忘掉“壞人、疾病或腎……”。我會不禁朗誦一首我自己最喜歡的詩《夏天還很遠》(一首以我父親為原型的詩),這詩伴著昆蟲的夜鳴讓我追憶年華,繼續深深地涼爽下來而不象我永懷青春的母親熱烈起來……“一日逝去又一日”它安慰了我,也安慰了我們以及這個偶然的夜晚。《夏天還很遠》是我系列夏天主題(母親是夏天的絕對主角)中,唯一一首與父親有關的詩,盡管其中有兩行我那熟悉的神秘的憂愁:“左手也疲倦/暗地里一直往左邊”,但全詩卻夜涼如水,舒緩婉約,氣氛彌漫著一種過去的(20世紀40年代或更早)光輝。我在這光輝中看見了父親的青年時代,中年時代,老年時代。他愛穿清潔的白襯衫和干凈的布鞋;他對人與事充滿了習慣的文雅及親切的專注;他是十月誕生的,自然而然,“所有的善在十月的夜晚進來”。在詩中,我想象了一座20世紀40年代重慶風景里的小竹樓(那是父親偏愛的環境):很可能就是在皂角山莊這一帶,某個夏末初秋的時節,父親攜友慢慢前往,在安靜的,友情中悄然登臨。“太美,全不察覺”,我只有在幻想中追憶,往事依稀,年復一年,“如一只舊盒子/一個褪色的書箋”,如這很遠很遠的夏天。
這一時期的山莊生活使我沉浸于過去的遐想,那些不相連貫的片段逐一呈現在我的眼前。我想到1978年初春,那時我恍如就是從這間平房(我當時所在農村的住房與這間我住的山莊的平房很相近)動身遠去廣州,出發前兩天,一只早春的燕子速疾地飛進我的室內,它一個倏然輕旋又飛往碧藍的春天,燕子,一個多么富有詩意的稱呼,它預報了我輕盈的遠行,我美麗的知青歲月(我對上山下鄉的體會永遠是美的,山民質樸、空氣清新、游山玩水、趕場吃酒、輕松愉快、極富鄉野之趣,耕作與收割也合健康之道,我對農村的美感也是導致我后來兩度選擇去農業大學教書的原因;我的知青歲月唯一的瑕疵是夜晚的政治學習、集中讀報之類)由于一只神秘的春燕飛臨而“不幸”結束了。時光似乎轉了一個大圈又把我帶回皂角山莊——身臨其境的過去,浪漫主義的鄉村,這一切又那么自然而容易地回來了。我讀過黃翔一篇我無比珍愛的散文《末世啞默》,他在文中所描繪的“啞默山莊”猶如我日夜居住的皂角山莊,周圍盡是草、木、樹、石,不遠處散落的幾粒房舍(全被綠意掩映)、炊煙、寂靜的田園。我以幸福的目光久久地注視這一切,直到發現這一切又久久地幸福地注視著我,在凝視中,一些過去的亮點正一閃即逝:我似乎看見我多年前我的父親唯一一次莫名的淚水;看見一個昔日我暗戀的女中學生,我怎樣心慌意亂從她身邊走過,而她隨著忙碌的歲月漸漸發胖,提著裝滿蔬菜、肉食的菜籃匆匆向家趕去,消失在茫茫下班回家的人群中,須知,她可差一點就成為一名優雅的芭蕾舞演員;我想到一個詩人的命運,詩人在這個大地已失去了他昔日的心愿之鄉,連俄國這個詩人最后的天堂也消失了……我也想到促成我寫這本書的1989年,鐘鳴不斷地鼓舞和催促,那一個夏日,在青城山一間幽暗的旅店,我們徹夜談論著一本書的美,回憶之美,人與事之美……而生活對于一個詩人永遠都難落到實處,那實處早已落到他幻美的心靈。
而山莊——我心中最后一個田園,在1992年暮春全面消散了。一個更早的春天,一個我稱之為“左邊”的春天,我曾滿懷幸福的痛苦經歷了它,但又莫名,其妙地離開了它。一個更強大的春天來臨了,它(鄧小平的南巡講話)吹滅了毛澤東時代最后一個“廣闊天地、大有作為”的春天。山莊主人徹底放棄了對“腎臟”的偏愛、沉思和研究,緊急投身春天的“市場”,念經的老婦人也去老君洞趕制面條,叫賣于游人;戴眼鏡要錢的少年身穿牛仔褲問我要不要打火機……生意興隆、山莊荒蕪,布店、酒店、肉店、鞋店喧鬧于黃桷埡昔日冷清的街面,悠閑了幾代的山民也放下茶壺直奔大城而去。我也告別了皂角樹,帶著剛做完的一場春夢下山重找事做。
鄧小平時代這一年(1992)以它開始成熟的,定型的面貌出現在幾乎每一個中國人的臉上以及每一寸廣大的空間里。確是一切都變了。毛澤東時代曾經朝氣蓬勃的單一精神酷熱早已蕩然無存,似乎什么也沒有發生過,時光在這里除了物質的熱,就只剩下“在血盆里抓飯吃”(重慶人的口頭禪,形象地描繪出中國人為生存拼命的樣子,那可是六親都不認的樣子呀)。最終某種必然性征服了我們反復無常的沖動,沖動暫時服從了“物”的流通規律。如果文學不能天天革命,那么我們可以試一試觸手可即的生活,我們已來到生活的路上,毛澤東時代的抒情詩人以長期習慣了的左邊形象從右邊出發了。
但一切已不可挽回,我早已被那“神秘的下午”注定,成為了一名詩人(這在最初看起來幾乎是不可能的,回想過去我經歷了各種可怕的風暴,而多少次我險些毀滅,如今我仍安好,值得慶幸),因此生活的危險亦是常情之事,勿需多說,就讓它埋伏在前面,無聲或大聲地等著吧。此外,我亦切身地感受到誰選擇了當詩人誰就選擇了生活的邊緣而不是生活的中心,寫作的英雄時代已經作古了,寫作似乎成了一件自我折磨的工作……雖非多余而令人難堪。屬于詩人呼吸的空氣越來越稀薄了,猶如這已無人居住的皂角山莊,猶如一口幽單的干枯的水井……而公社(我曾同戴定南、鄭單衣、蕭開愚詳談過),而一個無政府主義者的山鄉生活卻永遠懸在空中,成為告慰我們靈魂的天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