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湘青,山東人,80后作家。在《布老虎青春文學第二輯》等期刊雜志發表文章若干。一個柔腸百轉又古靈精怪的女子,可以很安靜,亦可以很張揚。標榜純粹。追求格調。喜歡行走。熱愛性靈。對色彩敏感。長著茂盛的好奇心。天蝎座,有敏感破碎的觸覺,還有奮不顧身的蠻力與執拗。寫帶著小資情懷的文字,妙筆生花,是編織凄美故事的女巫,在靈感的宮殿里反彈琵琶,夜夜笙歌。
三色堇
知其雄,守其雌。
——老子《道德經》
在日本留學的時候,我遇見了溢美。她仿佛從天而降的禮物,豐盈而美好,點綴了我那異常艱辛的留學歲月。在異國的土地上,我和溢美是無根的浮萍,互為依傍,互為取暖,締結了一個親比手足的同心圓??墒且粓霾黄诙恋牡卣鸫輾Я宋覀兊慕Y盟。我失去了溢美的消息。我一刻也不能忍受溢美不在身邊的痛苦。于是,輟學,回國,像一個驚慌失措的逃兵,逃回了故土。
出了機場,日光傾城。一瀉千里的光照像如注的暴雨,淹沒了人群。持續飆升的高溫,好比一場又一場的發瘋。亂云飛渡,是淘氣的女孩跑丟的棉白鞋,游絲般地行走在瓦藍的天空。星羅棋布的分岔路,宛若城市凄美的傷口。蒙塵的綠化帶是穿梭在鋼筋森林里的十字繡。
那個盛產櫻花的國度,我經歷了毀滅性的里氏8級地震,死里逃生。拖動行李箱的轱轆聲,仿佛要延伸出一條咆哮的鐵軌,載著我回歸。還有高跟鞋的踢踏聲,如同一枚遲鈍生銹的銀釘,聲聲敲入耳膜,震耳欲聾。把鞋子甩掉。赤腳行走。地面上藏匿著茶色碎屑,像蝎子的毒刺,鋒芒畢露,伺機蜇人。血冒出來,好比鑿開的一眼泉,灌溉了殷紅的花朵。真實的痛感,源自淋漓的釋放和自虐。我充滿了復活的氣息。在人群中顯得刺目,眼神如跑馬般狂野,嶙峋骨架,是恢宏的廢墟。我是廢墟上空傳唱的靡靡之音。
不知走了多久,奔波的勞累是趁虛而入的暴君,俘虜了模糊的神智。我被睡意催眠,一頭栽倒在街心公園蒼樸的雕花石凳上,像酩酊的醉漢,踉踉蹌蹌,走進了混沌的夢鄉。我看到了溢美。她一直背對著我,不肯回頭。我能感覺到她麋鹿般幽怨的眼神。目光結滿白霜。眸子是碧清的井,被深埋的洶涌之上,是波光粼粼的靜水如鏡。她始終沒有發出聲音。不說話,不淚流。在寂靜的對峙中,光陰從指尖倒流。我想懺悔,卻沒有機會,如鯁在喉。我想上前拉拉她冰雪般寒冷的小手,她卻化作裊娜的青煙,飄渺,消散,殆盡,不見芳蹤,灰飛煙滅。心如刀絞。
時光紛飛如蝶。本以為,漫漫的時間過去,溢美會在我的腦海里模糊了容顏??墒牵义e了。生死未卜的溢美是牽動我的神經。依然。始終。永遠。如果溢美就此撒手人寰,我將含恨終生。是我沒有保護好溢美,我是永遠的罪人。
睜開眼睛。渾身酸痛。行李還在,自己和身上的財物亦都安全。陌生男子守在身邊,寸步不離。石凳的左前方支著木制畫板,他在氣定神閑地寫生,頭上戴著碩大繁艷的牡丹花環。見我醒來,嘴角俏皮地上揚:你好,赤腳小姐。
可以送給我一朵牡丹花嗎?
我只要一朵牡丹,他卻送給我整個花環。把亂發綰成復古發髻,摘下那朵皇冠型的天霞粉,插在頭上,宛若落難的艷后,閉月羞花。抱膝坐在石凳上,身體依舊虛弱,腦子暈眩。他捧著高跟鞋,單膝朝地,朝拜似地擦拭著塵土和血污,小心地幫我穿上。酸橙色的午后,蔚藍色的思念。樹蔭下有一本正經擁抱的小愛人,表情認真凝重。
他說,他給一個十歲小女孩畫像。作為回報,女孩把在牡丹園買來的花環戴在他頭上。他還說,我已經睡了將近四個鐘頭。在這期間,他不僅完成了導師布置的作業,還即興創作了兩幅畫。他拿給我看,畫面亦繁亦簡,相當靈異。
第一幅:喋血的高跟鞋,白沙,以及陣雨一樣消逝的腳印,看不出是在海邊還是在沙漠。
第二幅:男人。男人的頭顱,像褐色的種子,根植在蒼茫大地。頭顱的中心,是一望無際的腦海。腦海里陳列著女人們的眼。千姿百態。貓眼。杏眼。丹鳳眼。婆娑淚眼。流轉的眼,玻璃珠似的,閃爍不定。烈馬般馳騁的眼,似睜未睜,似閉未閉。這些幽冥幻滅的媚眼,成群結隊地遨游在珊瑚、海藻和熱帶魚之間。眼睛是漂浮在男人海洋的扁舟。
他說我是他不小心捕捉到的靈感。他叫沛,附近美院的大四學生。
若干年以后,我時常想起在東京留學的日子。因為不喜歡集體生活,和山口太太費了很大的時間和口舌,才在學校附近租下相對廉價的房子。那是一座二層的小洋樓,奶白色的墻面加上綠色的門窗,簡潔而樸素,有點像歐洲某個小鎮上的郵電所。選了樓下一間向陽的小屋搬進去。開始大刀闊斧地布置新居。掛上商場打折的巴洛克風格的窗簾,繁縟尊貴的帷幔,層層疊疊,交織的金色流蘇,璀璨如星辰;充滿布面紋理的環保壁紙,有一種凹凸不平的情感痕跡;洋紅色被單,水鴨色被里,翻過來是清涼,覆過去是溫暖,完全是四季皆宜的混搭組合;色織布配矮沙發,自然而然就聯想到陽光、綺麗的夢和花開的聲音。一切就緒。沾沾自喜。誰會想到呢?有著歐式郵局一樣簡約外殼的洋樓卻有著如宮廷般濃艷的隔間。喜歡這種沒有過渡的銜接,鮮顯,唐突,嬗變,撲朔迷離,出人意料。
還有五間房是閑置的,用鮮紅的熒光筆在紙巾上寫下出租廣告,粘貼在宣傳欄上。那一串偏正楷的漢字,咄咄刺目,倒吸引了不少中國留學生前來問津。他們大多是紈绔子弟,有殷實的家境,擲金千里,是些游手好閑、不思進取的家伙。加之來自同一個國度,所以油然而生了信賴,對我頗高的報價并不過問,有的急于搬進來,便早早地付了錢。
五間房陸續出手,房錢收齊后,除了支付山口太太的租金,還略有節余,也就是說,我戲耍的小聰明可以讓自己在日本免費住宿,巧妙地利用了同胞的信任,但并不懺悔。憎恨這些天生富貴、錦衣玉食的國人,因為有強大的憑借和優越感,就可以不勞而獲、高枕無憂。像一杯五光十色且層次分明的雞尾酒,有些人生來就貼上了奢靡的標簽,高高在上,紙醉金迷地過活,而像我一樣沉淀在底層的人們,為了生計和美好未來,不知要付出多少廉價的汗水才能得以升華,過上隨心所欲的品質生活。
與其讓日本人賺足中國人的銀子,索性不如裝進自家的口袋。肥水不流外人田。我還要更大限度地發揮才智。想辦法批發了打國際長途的電話卡,倒賣給中國留學生,從中漁利。獲得一筆小小的橫財,便可以小小地奢侈一把。買了木鳥式風鈴,懸掛在晾衣繩上,微風習習,叮咚不斷,仿佛山澗中蛇行的溪流,清脆地歡吟。又買了三色堇的種子,種在狹小的庭院里,朝圣般地按時翻土、澆水、鋤草、施肥、百般呵護,算計著時間,恭候著這些破土而出的小性靈。
為了支付昂貴的學費,我在一家生意火爆的壽司店做鐘點工,遇見了同樣勤工儉學的溢美。相見恨晚。來自南國的溢美,有一對碧秀的水眼睛,純澈見底,倉皇回眸的時候,露出小小的耳朵和瓷白的頸背,好比一朵羸弱的柳絮,惹人憐愛莫名。我們身上有異曲同工之處。溢美出身于中等收入的家庭,在異國的生活是拮據的,但又垂涎于街頭那些花樣百出的潮流小飾物,只能依靠雙手拼命掙錢。住在學校安排的寢室里,舍友盡是傲慢的日本女生,瞧不起溢美的窮酸相,時常對她頤指氣使。本來就敏感而多情的溢美,不知如何對抗凌人的盛氣,越發自卑,忍氣吞聲。我真誠地發出邀請,歡迎她和我住在一起。雖然要合擠一張單人床,但畢竟利大于弊。一來可以省去開銷不小的住宿費;二來不必受日本人的欺負;三則和我結伴而行,也多了個依靠。對于劈面而來的盛大的悲慈,溢美是欣喜而感動的,眉眼先是舒展,繼而淪陷,露珠一樣飽滿的淚滴涌起喧嘩,始終不肯決堤??v有千言萬語的謝意,卻有口難開。
不必言謝。我們甘愿為一些人付出。即使傾囊而出,亦在所不辭,因為他們需要和值得關愛。
每天溢美都會起得很早,頗費心思地弄營養豐富的愛心早點。要么是全麥面包和熱牛奶;要么是芝麻醬花卷和生菜沙拉;要么是紫米面饅頭和里脊肉。手頭寬裕的時候,還會附加苦瓜煎蛋和時令水果。然后輕聲喚我起床。床好像綿軟的沼澤地,疲乏久矣的身子深陷其間,我自然不愿睜開眼睛,便佯裝沒聽見,寧肯舍棄精致但并不豐盛的早餐,也要見縫插針地偷點睡眠。溢美拿捏著恰恰好的力度,溫柔地扯扯我的胳臂,我半瞇著眼,含糊不清地和她講條件。
你數十個數我就起床。
一、二、三、四、五……
通常,在她數到五的時候,我又會沉沉睡去,是一個賴床的孩子,出爾反爾,不信守自己的允諾。這時,嗔怒的溢美會突然掀掉被子。我慵懶地翻了個身,繼續去睡,念念有詞地吐出一籮筐的牢騷:我不想起床。
我不想迎接一整天沒完沒了的忙碌。我只想美美地睡個懶覺。這有錯嗎,難道?
庭院里的三色堇已經開始旁若無人地繽紛,近圓形花瓣,假面狀、覆瓦狀排列,距短而鈍,有黃紫、藍紫、白黑等色相配,像囂艷的鬼臉,上下翻飛。溢美信手采下一支,來到床尾撓我粉白色的腳掌,被揉皺的花朵驅逐了漲潮一樣洶涌的睡意。有了溢美這個稱職的鬧鈴,我從來都不會遲到,無論是上課還是上班。
周末的時候,我為森田君做中文家教。森田孝和是銀行職員,家住大阪,在東京工作。通過交談,得知他是我的學長,只不過已經畢業兩年。在中國人備受歧視的日本,森田君卻格外友好,在學習和生活上都給了我莫大的指點。他清算了做家教的報酬,但我執意不收,只是盡心盡力地幫他學中文,不計回報。他試圖把我融進他的朋友圈。原來并不是所有的日本人都像印象中那樣面目猙獰、蠻橫無理,他們也有可愛和親切的一面。
八月十五臨近的時候,中國留學生送給我一個包裝精致的月餅禮盒,有六種迥異的餡心:五仁、棗泥、桂花、蓮蓉、火腿、蛋黃。在日本過中秋是辛酸的。千里之外的故土,花好月圓,家人團坐,自是一番良辰美景。羈旅漂泊的游子卻遠在異國,思歸不得。別人送來的月餅是莫大的慰藉,我卻舍不得享用。想把月餅留給溢美,并且善意欺騙,告訴她我已經吃過了,這樣,她就可以安心地獨享松軟細滑的甜蜜滋味。后來,我去森田君家里拜訪,一眼就認出了我送給溢美的月餅禮盒。盒子已經掏空,卻滿載著不言而喻的情懷,像一個傳遞愛的皮球,我踢給了溢美,溢美踢給了森田。
夜幕深垂,我在暖桔色的燈光下趕著學期論文,溢美已經先行睡去。聽到溢美夢幻般的囈語,她在喚森田的名,嘴角滯留著淺淺的笑渦。我滅了燈,寬衣解帶,一絲不掛。我習慣裸睡。裸睡是健康積極的生活方式,身體自然放松,沒有束縛,充滿無拘無束的自由快感。溢美剛搬過來時還不適應我的習慣。不久后,受了感染,漸漸克服了羞澀,也開始了裸睡。
掀開被子,皎皎的月華濾過窗子,仿佛一件輕盈透明的雪紡薄紗裙,裹住了溢美欲綻未綻的胴體。她海岸線一樣蜿蜒的曲線,是些錯落有致的凹凸,明暗相割,占據了我的瀲滟視線。溢美的身體不外乎三種顏色:漆黑的,潔白的,粉紅的。我被溢美活色生香的身體感動著。情不自禁。伸手抱了抱她。她有水漾容色,寧靜甜美的側臉,微微顫抖的鼻翼,小獸一樣溫良的睡姿。我深情地吻了她的少女額頭,留下流水般的吻痕。我洞察到溢美的秘密。她對森田君頗有好感,不久,我便拱手把教森田中文的差事讓給了她。屋內滯留著取自印度鈴樹、葡萄籽以及太陽花籽的復合精華成份的香薰沐浴露的氣味。屋外是微醺而迷醉的晚風。
我和溢美商量著邀請日本朋友到家里作客,舉辦一個聯誼Party,并打算用水餃來款待來賓??腿藗凈~貫而來。洋樓變成鬧市,中日青年打成一片,笑語喧嘩。我和溢美在和面、搟皮和包陷,忙得不亦樂乎。日本朋友饒有興趣地觀看著包餃子的繁瑣工序,雖想幫忙,卻插不上手,只好坐享其成。倒是養尊處優的中國留學生,躍躍欲試,七手八腳地幫了不少倒忙,頭發、臉上和衣服上都沾了霧狀面粉,著實體驗了一把親自下廚的世俗快樂。
森田君用蹩腳的中文嘖嘖稱贊道:“我喜歡中國水餃?!?/p>
是喜歡中國水餃還是喜歡中國女人呢?“都喜歡?!?/p>
哄堂。遭遇調侃,森田并不破壞持續升溫的氣氛,甚至煽風點火。膳后,有人提議玩摸胸和強奸游戲,一呼百應。尖叫四起,我悄悄離場。
我來到庭院中央,開得綿密的三色堇,為某種愛情造勢。紫色三色堇,花語是“沉默不語”,屬性暗,像溢美;黃色三色堇,花語是“憂喜參半”,屬性土,像森田;紅色三色堇,花語是“思慮,思念”,屬性火,像我?;▍矅チ巳俗滞闲N覜]有刻意演繹那只等愛的鳴蟬,但望眼欲穿的螳螂已經堅定地邁出追逐的步履。而那只羞澀的黃雀呢,只是怯怯地進一步,退三步,欲說還休,欲罷不能。
我是說,我的背后是森田。森田的背后是溢美。距離是延宕的線段,我們是上面的情結。我早就預料到這一系列的連鎖反應。森田君說過,溢美是易碎的琉璃,會喚醒他的保護欲;而我是柔韌的野草,會喚醒他的征服欲。
院子里還晾曬著用檸檬清香皂粉漂洗過的床單,輕踮腳尖,費力地扯起床單一角。事實上,我在為森田制造機會。為了讓森田的及時現身不那么突兀,為了讓溢美的適時轉身不那么尷尬,鮮艷床單變成我登臺表演的道具。森田似乎有所領悟,徑直上前幫忙。蒲扇一樣粗糙的大手覆蓋了綾羅一樣絲滑的小手。他掌握著分寸,用力一拽,華美盛大的帷幕覆蓋了演員,在密封而妖媚的黑暗中接吻。我豎起聆聽的耳朵,跌跌撞撞的腳步亂成一團,漸行漸遠,我知道癡情的黃雀已經從森田的天空飛走,心中竊喜。
溢美一個人跑出家門,我們要給她獨處的時間,來擺正自己的情感座次。
那次瘋狂的聯誼會,還有一個不速之客——地震。地震突襲,天旋地轉,游戲的中日青年作鳥獸散,紛紛逃命去了。我卻和森田沉浸在金風玉露的暗度里。末日來臨,我們不慌亂。瀕于死亡邊緣長出的情話是靡麗的花朵,有著最銷魂的勾引和最致命的蠱惑。
愛情是盤旋在頭頂的鴆鳥,我們已經饑渴久矣,翻云覆雨地交歡,飲鴆止渴。大地搖顫,樓房破竹一樣地坍塌,哀鴻遍野。我們不停地做愛,自始至終,是單翼的精靈,只有合抱才能飛翔。愛欲如此強大,我搖身變成大無畏的勇士,森田是我的盔甲。毀滅的噩耗傳來,我們沒有懸崖勒馬,而是決絕地放任了韁繩。
那一刻,我們蔑視死亡。地震迸發了災害,還有激情。我們是撒野的孩子,在死神面前偷情。森田如此適合于我的肉體和靈魂。他有啞光肥厚的唇,泛著古銅色澤的腹肌,胸脯前異軍突起的郁紫,圓實的,硬邦邦的,仿佛是擺放在粗礪的靛青色魚紋彩陶里的兩顆話梅,看著它們就能下酒。他為我撐起一片偉岸,我在其間安營扎寨,成為他的骨中之骨,肉中之肉。
我愛男人,亦愛女人。
我愛的男人是森田,我愛的女人是溢美。
我是繭子。愛情是我存活于世的臍帶。就像一株花期輪回的三色堇,我們不能離分。如果離分,朱顏變遷,敗落成一地別恨。
可是,天災還是把我們分開了。溢美失蹤了。她到底去了哪里?都怪我不好,惹她吃醋和出走。預警信號響起,我正在和森田纏綿。我們不逃生,甚至暗暗下了必死的決心,為了壯麗的情愛,已經將生死拋擲九霄。森田把我抱進黑檀木衣柜,我們在衣柜里做愛。凝滯而悶熱的空氣,心跳和呼吸,親吻和撫摸,排山倒海,驚天動地,貫穿了地震始終。災難張著血盆大口,吞噬了螻蟻一樣卑微而脆弱的生命。我和森田卻安然無恙,放聲浪吟,盡享魚水之歡。山口太太的洋房出奇地低矮,采取防震構造,超乎想象地堅固,地震發生,上下顛簸,左右搖擺,像一個搖頭晃腦的不倒翁,始終屹立。
救援工作已經接近尾聲,依然沒有溢美的下落。心像懷表暫停。我的溢美只是一個手無寸鐵的弱女子,純凈而珍稀,是我茍延殘喘的氧氣。倘使她像泡沫一樣幻滅,我便無法呼吸。
帶著巨大的悲痛,我悄悄回國,沒有驚動任何人,包括森田。不辭而別。在大學城開了一家回轉壽司店。沛幫忙裝修店面,采用濃淡相宜的色調,粉墻上掛著他的裱好的印象派手工畫作。木格,木窗,薄紗透光簾幔。彩繪櫻花屏風。銀面方鏡。和式榻榻米。棕紅落地座鐘。鑲著黃金縷的藍綢大傘。低調素樸的燈罩,仿古,藤制,墨綠色。主營江戶派握壽司,輔以烤鰻魚、北極貝、土豆沙律、刺身拼盤和蘋果醬烤牛排。因為口感正宗,價錢又相對便宜,壽司店的生意很好,我很忙,但依然不能停止思念。我想念溢美,還有森田。
清晨,意外接到森田君的電話。他從中國留學生那里輾轉打聽到我的住宅電話。他說,繭子,這里的櫻花開了。
是嗎,森田?這里的三色堇也開了。
然后是長久的沉默。此刻,我能感覺到他不勻稱的喘息,他亦能感覺到我不規則的心跳。佇立在電話兩端,我與森田并不發言,這是一場櫻花與三色堇的對話。喉結劃破恬靜氛圍,嗓音雷動。心頭有萬萬千個秋千起伏跌宕。
繭子,我要結婚了。
沛到店里找我,請我給他寫畢業紀念冊。越過密密麻麻的贈言,脫口而出的繾綣情誼是許下的債,所以我惜墨如金。翻到最后一頁,信筆簽了名,夾上一枚殘紅點點的干燥的三色堇花瓣,余香繚繞,算作無言的紀念。
繭子,你的臉色很差,哪兒不舒服嗎?
沒事。別擔心。
你說謊。你的臉是晴雨表,它向我檢舉了你。繭子,我知道赤腳小姐現在很不好。告訴我,發生什么事了?
我什么都沒有說??v橫交錯的血管中暗河潛流,苔蘚漫溢,礫石下沉。心是泥濘不平的沙洲,千滄百孔,不勝其哀。森田要結婚了,新娘是溢美。森田在最后一批獲救人員中找到了溢美。經過及時搶救,溢美沒有死,但是失去了雙腿。地震讓溢美收獲了輪椅和婚姻。森田不愛溢美,可是他在眾人聚焦的目光中做出了驚世駭俗的壯舉,單膝跪地,堅定而顫抖地伸出摯誠的手,請求她嫁給他,做他一生呵護的妻子,掌聲鵲起,熱淚盈眶。
他和我一樣有潮水般洶涌的內疚,為了讓溢美絕望的內心如死灰般復燃,是甘愿葬送自己的幸福的,在所不辭。而我可憐的溢美那天滿臉醋意地獨自外出,她想了很久,很多,她簡單的小腦袋瓜兒怎么能鉆出千絲萬縷的情網呢?神情恍惚地進了超市,身穿制服的售貨員在扯著嗓子叫賣剛殺好的新鮮小烏雞,溢美跑神了,似蹙非蹙的眉頭驅逐了迷情,她在一絲不茍地想明天的早點。最近繭子老是賴床,無精打采,讓人心疼,須好好地補一補。酸豆角燉烏雞,加入枸杞和紅棗,再加上細粉和凍豆腐,營養美味,能夠為緊張辛苦的勞作提供源源動力。
就在溢美手舞足蹈地提著購物袋準備付款的時候,櫛次鱗比的貨物架像瞬間被推翻的多米諾骨牌,橫沖直撞,七倒八歪。她囚禁在黑暗里,看不見光與生機,五雷轟頂,下肢負荷著不能承受的重壓。這是我剛剛得知的真相。我最愛的兩個人就要結合了。截肢的溢美和贖罪的森田走到了一起,他們都做出了巨大的犧牲。我還能說什么呢?
我終于把持不住,攀附在沛陡峭的肩頭,嚶嚶地哭泣,臉色空濛,這是一段舒緩的四四拍前奏。序曲過后,滂沱的淚雨,傾盆而下,泛濫成災。沛的法國藍小方格襯衣濕透了,經歷了暴風驟雨的洗禮。流淚也是一樁繁重的活計,像眾口放聲唱起肅穆的贊美詩,我哭得用力且認真。衛生間的鏡子前折射出胡桃般高高腫起的眼睛,突兀,飽滿而多汁,淌下蜜一樣濃稠甜膩的淚光,抽抽搭搭,意猶未盡地下起淅淅瀝瀝的雨。
沛是莫名其妙的。他只知道眼前這個放肆的女人,雨顰眉黛,言語不多,有幽邃的氣質美,是從傳說中款款走出的女巫,充滿性靈。忘了是誰伸手反鎖了衛生間的壁柜門。沛隨手扔掉斜跨的單肩背包。這是一個暗示,擲地有聲。香精油燈,閃爍著微藍火焰,明明滅滅。我被推翻在洗手臺上,沛伸出舌頭,像突然張大嘴巴的蛇,吐出鮮紅的信子,迅疾地繚繞在我每一寸流蜜的肌膚。我深深憐憫沛渴望吃到糖的舌頭,來回摩挲著他刺著“繭子”二字的頎長后頸,我充滿了母性,柔情而仁慈。在比自己小兩歲的懷抱里,嗅著夾雜著孩子氣和汗香的男人體味,我能感覺到自己珠圓玉潤的飽滿,可是我已成滄海,覆水難收。
抱歉,我不能給你愛情,沛。我的愛情已經被溢美和森田所瓜分。他們珠聯璧合,我卻喪失了愛的能力。張潔在《方舟》的卷首語中說,你將格外不幸,因為你是女人。我是不幸的女人。在斷章取義的人生段落,相同的男人有不同的質感,不同的男人有相同的體液。我沉浸于橫向與縱向的對比,但不言愛。我的空殼子似的軀干,剩下的只有深海一般的情欲,汪洋恣肆。
我把寫好的畢業紀念冊裝進沛的背包里。這真是一個帶上藝術家氣質的背包呵,凌亂得不像話。我略微整理了一下,翻出一本FridaKahlo的傳記。這個來自墨西哥的女人,眉毛奇怪地連在一起,蓄著胡髭,耳朵上綴著骷髏狀飾品,盛裝,喜歡龍舌蘭酒的味道,兼有多種身份:藝術家,雙性戀,共產主義者,風月皇后。一生病魔纏身,長時間臥床,有幾十件鋼質和石膏胸衣,她告訴記者“我沒病,我只是壞掉了”。在畫中常把自己分裂成兩個弗里達,用典型的黑色幽默方式描繪了使她失去生育能力的車禍,戲稱“讓我失去了童貞”……
我津津有味地看著,夾在扉頁中的照片滑翔。彎腰撿拾。泛黃的底片,溢美的眉眼清晰如昨,美目盼兮;沛在旁邊,一臉無邪,摟著溢美窄窄的肩,笑得春光燦爛。
和沛一起去機場接溢美。溢美搖著輪椅,茫然地四顧。我收縮的心像鉛球一樣沉重,卻故作輕松,嬉皮笑臉地向她討喜糖。
繭子,自從遇見你,我的愛情就殘廢了。地震讓我喪失了雙腿,而你讓我喪失了愛情。你應該比我更清楚,森田愛的人是你。東京在呼喚你。
聽著溢美心平氣和的控訴,我無地自容。溢美是好樣的。她斷然拒絕了森田的憐憫和求婚。她比從前強大,不再需要任何人的施舍和庇護。輪椅是她翱翔的翅膀。一別經年,刮目相看,她讓過去的我和現在的我競相為之折腰。
此外,我弄清了溢美和沛的關系。他們是同母異父的姐弟。我驚嘆于人與人之間枝葉交錯的瓜葛,發端于孽緣,在宿命的掌心,是些不見經傳的逸事與奇聞。
我請溢美幫忙打理壽司店,并偷偷把經營權轉在她的名下。我給自己放了一個長假。每天睡到自然醒。學習外語、插花和調酒。研究一本風味食譜。揣摩尼采的超人哲學和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學理論。堅持做高溫瑜伽,然后沖澡,深夜沉浸在詭異華麗的愛情電影里,看別人的故事,流自己的眼淚。我和森田和溢美和沛和愛的故事,是一段純情懵懵的風流往事,上演成洗盡鉛華的折子戲,一曲終了,而我妝容盡毀。
屋檐下的三色堇,花期已滿,翠華搖落,化作次年的春泥,營養了離傷。時間是藥,三分是毒。孤獨圍剿了城市,城市圍剿了愛情。打開電腦,鍵盤敲擊的碎碎聲響,是我在記錄昔日的情懷。秋天到了,我的果實在哪里?
不夜
沒有夜。沒有夜。馬不停蹄。我的故事簍子始終熱鬧。
1
燕歌有個活潑的名字,而且名副其實。小時候,她是個假小子,淘氣得不像話??偸蔷^剩。一整天上竄下跳,好像一個自娛自樂的彈簧。當黑夜覆蓋了城市,面有倦色的成人世界變成了溫柔的夢鄉。和夜夜笙歌的促織一樣,燕歌是清醒的。慈祥的阿婆一遍又一遍來哄她入眠,笑紋顫顫的,像波光粼粼的水花,暗啞而敦厚的嗓音回聲般地傳入耳際:小鬼,睡吧,睡吧,夢中會撞見個騎白馬的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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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個人都是一個吞食光陰的怪獸。在吞食了二十個日月之后,燕歌驚異地意識到自己是個女兒身。她雖然遲鈍,但愛美之心已經長成了葳蕤的火樹銀花。老天,她要好得無可救藥。極其推崇荷蘭設計師ChristieWright的創意理念:即使要逃生,也要用好看的逃生梯。逃生尚且如此,平安歲月更要變本加厲。燕歌總是把自己打扮得爭奇斗艷,這是她雷打不動的作風。
那天,她穿著米黃花色小西裝,淡黃蕾絲T恤,淺荷葉邊短裙,頭戴粉紫橫條嬉皮牛仔帽,單肩挎熱粉紅色草藤大圓點手袋,側背著一把白色吉他。天真邪惡。招搖過市。美得手舞足蹈。琴弦是沉睡的,被風拂過的裙角卻合奏起奇妙的森林交響曲。行人忘記了趕路,遠遠地駐足,注目。在這個囂艷的都市,女孩浮華的血液里,散發著甜美明快的田園氣息,也算是賞心樂事。
燕歌正在光明正大地臭美。銀座Mall,星羅棋布地陳列著一輛輛恭候主人的私家車。走到一輛純白勝雪的車子前,茶綠色玻璃窗,宛如古代仕女拈花黃描翠黛的銅鏡。上上下下地打量自己,越發自戀,沉醉其間,不知今昔是何年。
車子里并非空無一人。陳直端坐在里面,把玩著方向盤。三四十歲的樣子。眼神清冽,如陳年的酒,映照出搔首弄姿的女孩。起先,他沒有驚動她。后來,他不耐煩了,從車窗上探出腦袋。燕歌嚇了一跳,臉微紅,繼而鎮定如初,波瀾不驚。
在凡間千姿百態的追隨中,有一種姿態是盲目的。她稀里糊涂地上了他的車。他帶她飆車。
3
路過糖果屋,她說,叔叔,我不吃糖。他下車,買了五彩繽紛的糖果。碩圓的棒糖覆蓋了她的巴掌小臉,仿佛一個囂艷的假面,在暗處咯咯發笑。
路過西餅店,她說,叔叔,我不吃蛋撻。他便給她買了葡式蛋撻,外加一個香船圣代和一大杯巧克力奶昔。
路過骯臟飄香的小吃街,她說,叔叔,我不吃日本豆腐。他就鉆進了人聲鼎沸的小店鋪。一盞茶的功夫,捧回了澆著沙棘汁的日本豆腐。
他不停地問她,她不停地點頭。
糖果還可口嗎?
蛋撻還可口嗎?
日本豆腐還可口嗎?
這似乎是一種暗示。完了,她想。從來就沒有無私的付出。從來也沒有安之若素的接受。你來我往,莫不過是一種等價交換。男人如此慷慨。他為她花了錢。她吃了他的甜食。是否意味著,她對他說話應該用一種小鳥依人般溫馴的口吻?
所以,她試著反問,那……我還可口嗎?
4
她跳進他的懷里,雙腳勾住他的腰,在他荒原一樣空曠的懷里狂野地親著,吻著。
5
她煽風點火,點燃了他的激情。干柴烈火。他欲罷不能。愛欲是洪水猛獸,吞沒了他,她卻席卷而過,不見蹤影。
她偷了他的心,并且,順藤摸瓜地偷走了他的錢包。她以災難的命題出現在他的面前,把這個叫陳直的男人變成了囊空如洗的窮光蛋。
遭遇男人,首先要學會掠奪。愛情一文不值。物欲如此強盛。物質可以拒絕你,你卻永遠不能拒絕物質。這是她信奉的宗教。
她是一個無恥之徒,招搖撞騙,以情愛為幌子。
6
灰色的風?;疑娜巳汉透邩恰M沖直撞的立交橋。胭脂般緋紅的晚霞,醉酒似的踉踉蹌蹌地爬滿天空。爬山虎覆蓋了古老的公寓。銀杏葉子有著指紋一樣細微的紋路,像飄蕩著黃綠色緞子的折扇,搖搖欲墜。間或聽到烏鴉沙啞粗糙的叫聲。抬頭,只聞其聲,難覓蹤影。北京的烏鴉是羞澀的。夜,像蚌,開著,閉著。
7
無論睡在哪里,都是睡在夜里。木子美在《遺情書》中寫道。
我不在酒吧,就在去酒吧的路上。這是小資們掛在嘴邊的流行語。
燕歌不是小資,但她走在去酒吧的路上。她把世人分為兩類。酒吧是一個分水嶺。她屬于徘徊在酒吧門口的那種人。
在什剎海銀錠橋走九遍。然后她看到金發碧眼的西歐男人。輪廓魁梧健美。有性感的唇線。身上散發著撲鼻而來的香,馥郁的,濃烈得忘乎所以,似乎要一口氣說完四季的情話。身在異鄉,眼神放肆而落魄。呈現某種病態的美。
他與她搭訕。眉眼亂飛。她穿旗袍式針織小黑裙。粉色桃心印花方巾。流金色高跟鞋。玫瑰紅刺繡織錦手握包。水鉆流蘇耳環??兹妇G、金色、古藍色眼線。他叫她神秘的東方女人。她用蹩腳的英語回答他的問題。
有什么喜好。
說謊和臉紅。
為什么活著。
為了死。美好地活著。
蜜斯,恕我唐突,我的好奇心太盛,冒昧地請教一下,中國女人的隨身包里會裝著什么樣的秘密。
安全套。
為什么跟我走。
拒絕男性,就意味著拒絕人類。我接近男人,不過是利用他們的性別而已。
這樣的對話,著實容易沉迷。他夸她聰明,有不可復制的氣質。
打開心扉,她向他講起曾經愛過的男孩,阿信。
8
阿信有純澈的凝眸。俏皮的虎牙。面如朗月。笑容溫暖。他不怎么和女孩子說話,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態。他好像天生是貴族。因為難以親近,愈加討女孩子的喜歡。事實上,完全不是她們想像的樣子。他只是個羞澀的大男孩,寧愿給人矜傲的錯覺,也不愿意暴露自己蕃茄一樣熟透的紅臉。
他很愛很愛她。如果他有危險,她亦會為之拼命,奮不顧身。
阿信的愛是默默的,安全的,深埋心底的,不計較公平不公平,卻不是她喜歡的風格。每天每天,她的被寵壞的耳朵都渴望聽到戀人的花言巧語。她刻意經營著那種嘩眾取寵的浪漫。他滿足不了她。她不是沒給過他提醒。
平安夜,在送給他的蛇果上,有水果刀精心刻下的朱印般的字跡:你若愛我,請為我唱贊歌。要知道,她熬了一整夜,多次劃傷了手。流血是無用的犧牲。他如此粗心大意,無視她的心聲,狼吞虎咽,發出消滅的聲音。然后,她小題大做,提出分手。他莫明其妙。她要他離開,他便起身告辭,后會無期。沒有追問。沒有挽留。沒有痛哭流涕。他是這樣一個收斂的人。
一次傾囊而出的愛情,就足以讓他的感情殘廢。他比從前更愛她,并且,用自虐的方式報復她。阿信變了。不再是貴族。變成拈花惹草的浪子。像換衣服一樣頻頻換女人。翻臉不認賬的速度,比翻書還快。說話的含糖量越來越高,像歪瓜劣棗,一日比一日腐朽。唯一不變的是,他依舊討人喜歡。
她是天蝎一樣的女子,嫉妒心是繁盛的腳,張牙舞爪地蠕動著。她是他最愛的人,卻從來不給她唱贊歌。
美言是裹著糖衣的砒霜。
他說過,她好像一個空靈飄逸的氫氣球,是經不住吹捧的。
9
俯仰之間,她的粉面風起云涌,雨顰眉黛。她慘然地,絮絮地說話。白種男人在她身邊,是忠誠的聽眾。
嘿,你知道嗎?在中國的寶島,有個叫幾米的漫畫家。他是一個靦腆善良的中年男子。他的清新舒潔的筆會唱歌。有一首歌是這樣唱得:
摘不到的星星,
總是最閃亮的。
溜掉的小魚,
總是最美麗的。
錯過的電影,
總是最好看的。
失去的情人,
總是最懂我的。
我始終不明白,
這究竟是什么道理。
天地間隔著永遠嗎?現在,阿信和我的距離,比天地還遙遠。
你不懂。你來自另一個國度。在你的眼中,東方的含蓄也許是可笑的。這一點,我們無法交流,抱歉。
你可能不知道幾米,但你一定知道瑪格麗特·杜拉斯,對不對?
這個寫字的法國女人說,除非你非常愛這個男人,否則男人都是難以忍受的。我舉雙手贊成她的觀點。
10
白種男人在笑。他挑逗地問她,我呢?難道也是一個不可忍受的男人嗎?
人間充滿借貸關系。
借用男人的性別。
借用一張床。
記住,你始終是自由的。
你可以借一晚。也可以借一生。
權衡一下。再決定去留。
11
在不夜的都市,人滿為患,找一個共枕眠的人,是如此輕易的事。
12
故事朝著惡俗的方向發展,他們成了一夜夫妻。但,為了這段露水情緣,她付出了慘痛的代價。
來自西歐的男人,是愛情王國里的昏君,暴戾而吝嗇,有禽獸般瘋狂的情欲。所以,他的女人多于牛毛。她不過是九牛一毛。女人,是他的玩偶,奴隸和溫床。他駕馭女人,并且剝削和壓榨女人。在劫難逃。他踐踏了她的肉體,順便掃蕩了她的財物。夢醒時分,她兩手空空,做了一個自嘲的鬼臉,走向洶涌的人潮。
13
路過簡易的木質咖啡小屋。拱形門洞。窗口吊置著一盆匍匐蔓生的折鶴蘭。森林綠色沙發,及酒紅色的木制高背椅。樓空圖案的陶瓷簾,薄如蟬翼,聲如鳴磐??梢园l光的小天使壁燈,像飛越黑夜的精靈。唱機里放著懷舊的情歌,是干凈而溫暖的女聲。新漆的石灰墻,客人可以隨意涂鴉,湊熱鬧的大多是成雙入對的情侶,以愛為墨,依偎著寫下忠貞的誓言。
漫游的燕歌停下腳步,目不轉睛,眉頭皺皺的,像揉碎在掌心的花瓣。她困惑極了。
她跌撞地走上前去,拿起水彩筆,片刻猶豫。繼而,洋洋灑灑地,寫下囂艷的字跡:小偷去死。
朝秦,暮楚
1
蝴蝶會流血嗎?
會的。
彭湃不僅看到了流血的蝴蝶,而且看到蝴蝶粉身碎骨。
2
穿衣鏡前出現凌的裸體。出水芙蓉般的裸體。春天是她的容顏。如桃李盛開的臉停著一枚枯葉蝶。那是密密的斑點。蝴蝶斑。蝴蝶是惡之花的圖騰。秋天是她的胸懷。她是年輕的。她的乳也是年輕的。等待漫漫的時光流逝,男人會采摘她的碩果。
凌雨點一樣酥軟的粉拳掄起來。漫天飄零。雨點演變成冰雹,摧毀了鏡子。和《鋼琴教師》中的埃里卡一樣,在身上切割是她們的癖好。埃里卡割裂過陰唇。而凌,拿捏著碎銀一樣的玻璃屑,在蝴蝶身上雕刻。血玲瓏。細水長流般的血珠串聯成脖頸上的項鏈。遍體鱗傷的蝶,漂浮在殷紅的溪流中。她的嘴角浮現出一絲哀艷的笑。
3
彭湃猛然揪住凌的亂發。她好像飄逸的紙鳶凌空飛揚。他把她拖到浴室里,用暴風雨般的淋浴洗禮女人。血高高濺落,在馬賽克拼花墻面上留下不規則的朱印。他為她擦拭身體,粗暴地,野蠻地。她感到自己在蛻皮。蛻去沉重而麻木的皮毛。有破繭而出的感覺。如行尸走肉一樣的身體充滿復活的氣息。她感到腳尖已停在懸崖邊。斷崖之下是波瀾壯闊的生命之海。大口大口地呼吸。他一把把她按進浴缸里。浴缸變成染缸。清水化成血泊。他們在浴缸中做愛。門沒關。
Ron本來是要去廚房弄速食面充饑的??墒撬O铝四_步。熱粉紅色的燈光給浴室鍍上保護色。煙霧繚繞。蝴蝶隱藏起來。凌安詳地失落在彭湃彈珠似的眼球里,臉是無暇的,是囂艷的假面。Ron清冽的眼神,有著X射線般的穿透力。他覬覦著壯美的肉體之間的鑲嵌。靜靜地窺視。他好像化為了烏有。他是忘我的觀眾。他忘了夜宵這碼事。秀色可餐。
4
彭湃從凌的身體上爬下來,元氣大傷,神情顯得疲乏。他狠狠墜入了夢鄉。男人腐朽的脆弱的睡姿,手無寸鐵,不堪一擊。但,平地驚雷一樣的響鼾,又帶著威懾的氣概。凌是昏迷的,但無法走進睡夢的門。就像她時常饑腸轆轆,卻吞咽不下食物??偸前炎约号美仟N不堪。陷入一種沖突的狀態,煉獄般地活著。
凌穿著妖嬈的普蘭色腰果花前系帶睡裙,麻編涼拖來到庭園里。這里有千姿百態的常綠植物。春天會長出淺綠色的針葉和球果,秋天會結紅色和藍色漿果。春華秋實,是讓人肅然起敬的物種。墨綠色的樹蔭之間,有彩條吊床和燒烤架。一只發情的波斯貓,狂躁地踱步在幽深的小徑上,叫聲凄厲,仿佛來自暗處的詛咒。凌感到頭疼欲裂。腦海一片混沌,似乎正在醞釀一場驚天動地的海嘯。她掐住了貓的脖子。邪惡的貓眼,怒目圓睜,宛如發光的翡翠寶石,點綴了夜色。出其不意地,貓爪抓破了她傷痕累累的臉。魚鱗般的傷口再次出血。殷紅,潰不成軍。她把貓丟進麻袋里。她挖了舒適的坑。她活埋了貓。貓安息了,她卻愈加清醒。她也是一只穿梭在黑夜里的貓。
就是有一種人,可以把黑夜過得像世紀那樣漫長。譬如說凌。譬如說黎。
5
凌輕手輕腳地上了樓頂。清潔的樓頂中央,黎仰躺在藤椅上,微閉雙目,臉上密不透風地貼著黃瓜面膜。煙白色的塑料圓桌上擱置著未喝完的檸檬汁。凌具有鷹一般非凡的眼力。她注意到黎的精致的手,自然地下垂,小指微曲,翹著嫵媚的蘭花指,卻絲毫不顯得造作。黎絲綢般柔順的手,是造物主最得意的杰作。相見恨晚。人與人互相選擇。凌頭一次覺得自己密室般的心扉是敞開的。沒有機關。不設防。她與她攀談。對答如流。凌在心靈的白紙上勾勒出黎的形象。二十一歲的黎想得最多的是男人和錢。兩者是奮斗不息的動力。黎不拒絕婚姻,但拒絕孩子。拒絕孩子的女人是不可忍受的,黎自嘲道。黎還說,男人可以喜新厭舊,女人亦可以沾花惹草。眼睛是不忠貞的原罪。時間久了,難免會產生審美疲勞。誰都不忍心責怪。人世間,有什么東西比欲望還無恥。我熱愛人面獸心的男人和女人。
兩個女人的對話貫穿了黑夜。黎給凌講起最近看的書?!妒照劇?。其中有一個荒唐的故事,荒唐得天衣無縫。
斯皮內洛喬和澤帕情比手足。兩人的妻子都長得花容月貌。斯皮內洛喬勾引了澤帕的妻子。私情敗露后,澤帕開始了報復。他動用了世間最漂亮的報復手段。他設計把斯皮內洛喬關在大木箱子里。他在箱子上和斯皮內洛喬的妻子做愛。他們還在箱蓋上跳起歡樂的特雷維索舞。他許給女人一件寶貝。打開箱子。斯皮內洛喬走了出來。澤帕說,太太,這就是我要給你的寶貝。斯皮內洛喬和澤帕互相饒恕。凌,要知道,世間不止一種饒恕。他們依然是好朋友,甚至比從前更加親密。完全不分彼此,包括老婆在內。四人相親相愛。兩位太太各有兩個丈夫。兩位丈夫各有兩個老婆。
凌,這是個朝秦暮楚的故事,喜歡嗎?
不久,模仿著故事中的劇情,凌和黎交換了伴侶。
6
周末時光。Ron和彭湃在擺弄燒烤架。黎忙活著在草坪上鋪上淺玫瑰色桌布。擺滿布丁面包,熏腸,生啤,蘆薈酸奶,水果拼盤。簡易音箱里放著清澈見底的愛爾蘭音樂。凌的蝴蝶斑害怕強烈的光照,躲進綠蔭下的MiniCooper里。凌躺在松軟的座椅上翻一本過期的時尚雜志。從車窗里悠游地翹出雙腿。她穿夏威夷風情花紋背心,磨白牛仔熱褲,緞面摩天坡跟鞋。亭亭玉立的腿幾乎裸露在夏日里。纖長的,光潔的腿,如羚羊一樣優雅。上天溺愛一部分人,給了他們無與倫比的優長。比如說黎的手。凌的腿。凌和Ron的眼力。Ron幾乎是魂不守舍地走向女人的美腿的。他必須找一個冠冕的理由。事實上,他不缺少借口。他要向凌借車鑰匙。他們的炭火已經不夠用了,不能應付四人野餐。
凌的吊梢眉揚起來。蝴蝶振翅欲飛。傷口差不多愈合,散發出變本加厲的靡艷。黑眸靈動。甜美辛辣。她調笑道,鑰匙呢在我身上,你來搜啊,搜到了就借你用。
Ron的眼睛下起了流星雨,發著璀璨的光。他看到她突兀的脖頸上掛著若隱若現的銀鏈。吊墜藏在背心里面。顯然是鑰匙的形狀。他在裝蒜。他的指游走在她的身體上。從腳到頭。從頭到腳。在腿上停留的時間最長。然后長驅直入,抵達了她火熱的胸口。摸出鑰匙。
7
樓頂有天堂。樓頂是女人的樂園。樓頂是最黑的黑暗。
凌有預感。黎在樓頂召喚她。欣然前往。赴女人之間的約會。
黎立在樓頂的最邊緣。她像黑暗王國的夜叉,把人們如仙如幻的夢境踩在腳下。耳朵睡了。眼睛打烊了。嘴巴安靜了。鼻翼在飛翔。街道是鋼筋森林里的黑色血脈,洶涌停止了,開始了舒緩的搖曳。明明滅滅的燈盞,仿佛游牧在曠野里的藍綠色鬼火。幽靈藍的夜空,宛若華麗的綢緞,做成了城市的披肩。繁星點點,是亂飛的眉眼。黎伸出手。緩慢地。從容地。堅定不移地。這時候黎的手已經毀了。像泥濘的山路一樣坑坑洼洼的臂。十指交纏,好像糾結的魚尾紋,萎縮成皺皺的核桃。手是女人的第二張臉。如今面目全非。手不再是驕傲的令牌,而是美妙人生的豐碑。黎的手遭遇了厄運。她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嫌惡自己的手。
黎說,親愛的凌,這是個讓人難忘的夜晚。看,天邊有月蝕。
凌循著黎的手勢舉目望去。黎并攏五指,在凌凜冽的脊背上輕輕一推,好像吹動一根空靈的羽毛。她把她推下了樓。猝不及防??v身墜落。身體下沉,靈魂上升。凌終于變成了無拘無束的蝴蝶。從十七層樓上起舞,翩躚,滑翔,粉身碎骨,萬劫不復。凌投奔了死神的懷抱。
8
月末,慈眉善目的房東太太送來了房費和水電費清單。凌和彭湃按照事先說好的AA制,平攤了費用。當初,凌背叛故土,奔赴了都市。她是從父母的關懷中逃出來的,走的時候,留下一張紙條,一筆一劃,呈現出決絕的姿態:我走了。不會再回來。女兒不孝。雙親不要牽掛,就當我死了。然后開始在網上找房子。回復彭湃征合租的廣告。房子是二室一廳,還有共用的衛生間和廚房。擁擠潔凈。為了省錢,她和彭湃住一間。除了借用彼此的性別,疏導暴漲的情欲外,兩人互不干涉。給對方空間和自由。安頓下來,不定期往家里匯錢,從不標注地址和姓名。另一間房轉租給黎和Ron。黎和Ron是戀人。黎是行蹤不定的女子,像天上的浮云。四人常結伴游玩,吃飯。其樂融融。在人山人海的鬧市,水費昂貴得讓人咋舌。這一代居住的大多是朝九晚五的工薪階層,晝出夜伏,作息好像女人的例假那樣準時。小區只在特定時段供應自來水。凌起得很早。洗漱。順便在黎的臉盆里接滿水。然后往大大小小的容器里儲備水源,像赤狐秘藏食物一般,藏到只有她和黎知道的地方,以供兩個女人一天的揮霍。心情好的話,也會幫澎湃和Ron接一點兒水。
黃昏,黎飄到凌的面前。她來交房錢。嫻熟地拿出做工精細的小鑷子。從豹紋手袋里夾出鈔票,遞給凌。凌的眉頭皺成了麻花。猶豫地接過錢。不小心碰到了黎的手。只不過是擦邊球般的摩擦,有著章魚一樣敏感的觸覺的黎,慌張地躲閃。凌試探著撫摸黎的手,黎是受驚的鳥,飛奔到水龍頭前,一遍一遍地搓洗被玷污的雙手,像清洗沾滿淤泥的竹。沖,沖,沖。她讓流水帶走了凌的愛撫。
凌不動聲色地看著,像仙鶴一樣立著,哀哀地。心涼了。雪上加霜。她以為她有潔癖。她以為她們是互救的。黎是膽汁質和多血質的混合體。凌則是膽汁質和抑郁質碰撞出來的火花。一個像蘭舟,一個像浮萍。漂流的,放浪的。因為惺惺相惜,冥冥中便有了一線牽,使她們互為提攜,互為束縛。她搭上她的船。她靠近她。黎卻做起了離心運動,將她甩出老遠。她被丟棄在孤島上。
她傷心了。她恨她,并且不原諒她。她要懲罰她。
9
男人的睡袍是萬紫千紅的苗圃。
黎躡手躡腳地進了彭湃的臥室。彭湃從旋轉掛衣架上取下蒼寶石綠色絲綢睡袍,穿在身上。睡袍上凝固著血跡。血流成河,灌溉著爭奇斗艷的花朵。一共有七朵。七位不同風情的少女播種了七朵迥異的花。罌粟。月季。牡丹。一串紅。熏衣草。夾竹桃。繡球花。在男人的睡袍上競相開放,枯萎,香消玉殞。他如此珍視睡袍。他舍不得洗它。他怕沖淡他的花兒。囂艷的處女的血,是男人的勛章。
睡袍上有凌無私奉獻的貢品嗎?如果有,凌的初夜開出的一定是氣壓群芳的牡丹。憑女人的直覺,黎潦草地想。
男人和女人互相征服。兩性的戰爭從未消停。男人想從女人手中鞏固王權。女人想從男人身上得到貞潔。都是癡心妄想,誰也不能壟斷誰。
愛是嬌慣。愛是霸占。愛是虐待。
彭湃是失望透頂的。黎給了他一個跌宕起伏的夜晚,卻決不可能在他的睡袍上留下鮮紅的紀念。黎是生猛而野蠻的女人。她的柔情蜜意是勢不可擋的洪水。半夜,身邊的龐然大物壓得她透不過氣。她一腳把他踢下了床。像強盜一樣掠奪了男人的薄被。彭湃睡得死死的,不知道自己是在地毯上過的夜。
10
另一間屋子是平靜的。Ron吻凌的耳垂。他告訴她,他的愛貓失蹤了。他十分傷心。那是一只純種波斯貓。他養了七年。七年,他換了許多女人。他不相信女人。一直在拋棄與被拋棄著。惟獨與貓不離不棄。它日夜廝守在他的床下,就像忠誠的老朋友,見證著他與女人做愛。他把它照顧得很好。它長得雍榮華貴?,F在,它突然不見了。他很牽掛它。
凌坦白道,是這樣的。我在夜晚種下你的貓。春天到來的時候,它會發芽。秋天,你就會收獲一籮筐波斯貓。
Ron被逗樂了,凌,你真會說笑。不管怎樣,謝謝你,給了我世上最動聽的安慰。
11
凌死了。黎是兇手。黎制造了夏日里最悲壯的死亡。凌已經死過一次??墒沁h遠不夠。必須再次死去。凌被推下了樓。自由落體。血淋漓,在宿命的掌心中潑灑上鮮紅的郵戳。凌橫亙在黑暗中,仿佛嵌在街道上的一枚瑪瑙石指環,發出微弱的紫紅色光芒。貨運卡車呼嘯而過,盲目地傾軋過她的肉體。凌睜大了眼。咽了氣。死不瞑目。凌的軀干好像多汁的肉餅,鮮美豐腴。
黎回到屋里。精心打扮。粉藍蠟筆色彩妝容。甜美辛辣。她瞥見了慘不忍睹的手。這還是她一度引以自豪的手嗎?幾天前,手還是她的搖錢樹。她愛她的手勝過生命。她是一個手模。凌大概到死還不知道世上有這樣一種模特。否則,凌不會廢了她的手。
清晨,凌像平常一樣虔誠地為黎打好洗臉水。然后在盆中倒入硝酸。凌給了她最嚴厲的懲罰。她丟了飯碗。生不如死。她報了警。她殺了人。她要自首。她到廚房繞了一圈,找到了刀。生猛地剁下手。她誹謗所有丑陋的東西。警察來了。她被帶走了。她光彩照人地走向了監獄,就像邁向洞房一樣隆重。
黎因為主動認罪而減輕刑罰。獄中的日子像桑蠶吐出的連綿不斷的絲,冗長得望不到盡頭。碧眼的蜘蛛一絲不茍地在角落里織網。粗茶淡飯。簡單是一種極致的奢華,不是所有人都能享受簡約人生。大多數活得繁復,充滿瑣碎情懷。像黎。這天,黎做完規定的勞改活,閉目養神,安詳,像一尊活佛。開飯的鈴聲想起,人們才發現她死了。咬舌自盡。黎想念凌。十分十分想念。她決定去看看她。她走向了黃泉路。她們很快就要團圓了。
城市櫥窗
一眺望
華燈初上的時候,車水馬龍,我喜歡獨自站在玲瓏路上,出神地望著對面百貨公司的櫥窗。櫥窗好像一個超眩的T臺,撲朔迷離地散布著最入流的時尚資訊。眼花繚亂。
懷舊派細金屬邊框太陽鏡,鏡片是方形和水滴形的結合造型,弧角化的幾何形暗藏著鋒利,又帶著一股慵懶的地中海氣質;東方花香調CD紫毒香水,前味是俄羅斯胡葳、馬來西亞胡椒、錫蘭肉桂, 中味是橘花蜜、野莓,后味是精貴香脂、黎巴嫩巖薔薇;大當其道的愛戀系列泰國巫毒娃娃,其吸引愛情的咒語如下:“我看見愛,我希望愛,我握著愛在右手心。渡海越過大地而來,我握著愛在左手心”;還有粉紅鱷魚襯衣、裙子、T恤、紋皮包,等等。
眼睛可以閉上,但耳朵不能。耳畔刮起了呼呼作響的風聲。那是潮流的風向標,引導我追逐的腳步。光鮮的物品時常標著不菲的價格。對于一個伸手向家里要錢,經濟尚未獨立的女學生來說,我不能為自己時髦的貪欲買單。我所能做的,僅僅是站在十米開外的地方眺望櫥窗??赏豢杉啊2坏貌怀姓J,奢侈品從來是少數人的囊中之物。心頭恨恨的,充斥著被小爬蟲咬嚙的感覺。
二寵愛
櫥窗是城市里最美的風景線,常常讓崔璨流連忘返。在遠眺櫥窗的時候,她會變得異常沒有時間感。醉酒似的月亮,氣若游絲地行走在云間,一不留神踩空了腳,斜斜地向下落,向下落,最后倒掛在樹梢上。烏云掩面,月亮進入了夢鄉。稀稀拉拉的星星,像年輕的臉上冒出層出不窮的青春痘。一點睡意也無的都市,剛剛拉開夜生活喧囂的序幕。然而,她該回校了。守護她的騎士已經抵達了她的身邊。
林立環住她霧蒙蒙的腰。用唇吻理順她被風吹亂的發。玲瓏路是露天的舞臺。行人的注目禮是絢爛的霓虹燈。他們目中無人地親吻。只有一心一意的,長久的,忘情的吻才能降服她那些被歲月喂大的貪得無厭的小蟲子,她才會心安。
呀。鞋帶開了。
她穿著已經開始褪色的破舊潔凈的赭紅帆布鞋,松散的鞋帶像甩不掉的長長的尾巴。在同一時間,用同一種姿態,彎腰,背弓成上弦月的弧度。他很自然地蹲下,一絲不茍地為她系左腳鞋帶。她俯下身子系右腳。
男人會在大庭廣眾之下,卑躬屈膝地為心愛的女子系鞋帶嗎?
至少林立會的。她要歌頌他。他是偉大的男人,沒有偏執的大男子主義作風,并不認為這樣做有失顏面。相反,倒詫異于不過是舉手之勞、何足掛齒的小事一樁,卻惹得她感動莫名。她突然寶貝起這雙寒酸的鞋。本來想湊合穿完這個周末就把它扔進垃圾桶。然后去買一雙高跟鞋。任何人,任何事,都在替換與被替換著。喜新厭舊并不是什么大毛病。那將是她人生中的第一雙高跟鞋。所以,她要花一些時間和精力去找尋它。她是個有足夠耐心的垂釣者,要走訪大街小巷上的每一家鞋店,決不允許有漏網之魚?,F在,她改變主意了。她舍不得扔掉舊舊的鞋子,因為左腳的蝴蝶結見證了他對她的寵愛。那是一份來自他手心的,被她小題大做了的寵愛;也是她過目不忘,用一生去回味的寵愛。她懂得把那些真情流露的小細節賦予永恒的意義。
三驚艷
櫥窗好像每日翻新的日歷,隨時更換著新上市的貨品。
我一眼就看到了那雙高跟鞋。那是一雙千嬌百媚的鞋子,也是一雙盛氣凌人的鞋子。妖冶的魚鱗感皮質,亮金染色,魚嘴般露趾造型,透明絲網,多帶式捆綁方式帶著挑逗意味。12厘米的釘子跟,極致尖細,把雙腿的曲線襯托得更加曼妙性感,充滿女人味。奢華的鞋子提攜了女人。穿上它,必定會上演驚艷的一幕。脫胎換骨,搖身變成身著華服的艷后,眾星捧月地被追隨著。所過之處,聲音甜脆,宛若叮咚的風鈴。睥睨天下,傾國傾城。
迄今為止,我不曾擁有高跟鞋。平底鞋記載了我的成長史。我總要長大的。我需要高跟鞋來丈量優雅。然而,櫥窗是物欲的戰場,我清貧的肉身,赤手空拳,沒有黃金的盔甲,不戰而敗??墒?,我是多么想擄獲這雙鞋啊。為了得到它,我情愿折壽十年。就在我幻想著用十年時間來兌換華貴鞋子的時候,奇跡發生了。短短十分鐘后,我輕而易舉地擁有了它。竟然是漂洋過海的雙手,填滿了我欲望的溝壑。難以置信。
四禮物
后背被輕輕拍了一下。顫顫的肩頭起伏,抖落。臉紅成了番茄。體毛濃密的陌生的中指勾著包裝精良的購物袋,翻越了她陡峭的臂膀。
給你。喜歡嗎?
地道的英式發音。她遭遇了來自英倫的浪子,艾爾斯。有灰綠色撩人的眼睛。從本土來到中國。優游地徜徉在玲瓏路上。兩次在櫥窗前邂逅她。紛紛擾擾的世間,她是安靜的,安靜得好像不存在。她不打攪人,矗立于斯,彌漫著不動聲色的美,引人入勝。
這個可憐的小女人,站在十米以外的地方,眺望著櫥窗,然后一步三回頭地離去。戀戀不舍。終究是不能免俗的物質女。素面朝天。齊劉海兒。雙鳳眼,杏圓般的大,空洞。但一站在櫥窗前,黑眸靈動,便成了流光溢彩的神燈。肉嘟嘟的兩腮。典型的蘋果臉。天真邪惡。長著可惡的蝴蝶斑,被人矚目的時候,會不自信地顧盼流轉。靦腆的眼神是裊娜的炊煙,不絕如縷。是會輕易臉紅的女子,常?,F出怡人的紅暈,甜美辛辣。左耳打了三個洞眼,從上到下依次佩帶著兩個極普通的圓頭銀釘和一枚小巧玲瓏的蝎子圖案飾品。順便說一句,她是天蝎座。傳說是很神秘的星座。右耳只穿了一個洞,沒有修飾。穿淡橙色棉麻刺繡連衣裙,懷舊藍九分仔褲,純白芭蕾舞鞋。側背泰姬陵古印度香包。涂黑色星光指甲油。
你手上涂的是墨水嗎?
她詫異于他的幽默。她說她看書太少。她指著自己纖長的指尖,搖搖頭。又指指溜圓的腦袋瓜說:這里,而不是那里,的確需要裝點墨水。
他優雅地為她點煙。她沒有拒絕。她長著茂密的好奇心。猛地吸了一口。嗆??人浴A餮蹨I。暈頭轉向。他的口袋里永遠裝著MILDSEVEN女士煙。她認識這種煙,很多叛逆女作家的筆下都有它的影子。他隨時準備抽出煙來獻給引爆他興趣的女子。她是他的獵物。他夸她是標準的中國娃娃。他稀罕她的臉紅,異國情調的香包,凋謝了的黑色指甲,第一次品煙的唇。他品嘗過太多抹著五顏六色口紅的嘴??墒牵浅缟刑烊坏摹K兜拇浇牵秦S盛而鮮美的中式佳肴。
我可以滿足你的一切要求。你可以滿足我嗎?
男人分為三種。適合調情的。適合戀愛的。適合結婚的。調情是一個人的事情。戀愛是兩個人的事情。結婚是兩個家庭的事情。在錦瑟的華年里,她分別遭遇了前兩種男人,艾爾斯和林立。
張愛玲說:“如果你不調戲女人,她會說你不是一個男人;如果你調戲她,她又會說你不是一個上等人?!?/p>
洞天是愛欲的城堡,放蕩是肉體的奔跑。艾爾斯不是一個上等人,所以她遠離他。偶爾,她會聯想起他。他雖不堪,卻有可愛的一面。她最欣賞他在女人面前揮金如土的風度。在穿高跟鞋的時候,她衷心感激他的慷慨。
五洞天
我早就知道在自己一百六十五公分的身軀內有一個神秘的洞天,沉睡的欲念坐落在極深處,在等待著溫柔的侵犯。到了蘇醒的那一天,鮮紅的血花妖嬈怒放,朦朧的睡眼突然睜開,如饑似渴的肌膚都張大了嘴巴,像嗷嗷待哺的嬰孩,貪婪地吮吸著如洪水猛獸般的柔情蜜意?,F在,我還在沉睡。在冗長而清麗的夢境中,畫地為牢。身邊的姐妹們相繼失守,最后的防線潰敗后,她們絮絮地講著淪陷后的感受。那些撕裂的,尖叫的,飛翔的,快樂的,陶醉的感覺。張小嫻在《面包樹上的女人》中寫二十歲的程韻為自己仍然是處女而感到難堪。今年,我二十二歲,能察覺到明艷的血管已經發出蠢蠢欲動的喧囂。我豎起聆聽的耳朵,仔細地辨別著從混沌的天地中叫醒我,開辟我,提煉我,升華我的腳步聲。
艾爾斯是奔著我幽閉的洞天而來的。他帶著昂貴的見面禮。他擅長揣摩女人的心思。我得到了夢寐以求的高跟鞋。他還可以把紙醉金迷的世界送給我。我無限膨脹的物欲將最大限度地得到滿足。如果我足夠慧黠,就應該奉行多多益善的原則。世間充滿了背叛。臣服于主人的,只有掌握在手心里的物質。我要盡可能地抓住櫥窗里的每一件貴重物品。人類生來就是饕餮的。對我而言,艾爾斯的存在不過是一張巨額但過期作廢的信用卡。我愛他財大氣粗的腰包勝過卑微渺小的生命。我曉得激情就是一柱香的功夫,很容易玩火自焚。我知道審美疲勞是怎么一回兒事。我擔心一旦被男人厭倦,下場會很悲慘,就像榨干汁的水果一樣被無情地拋棄。
天,我怎么會這樣想呢?膽戰心驚。我為自己沉墮的想法感到無地自容。罪惡累累的靈魂向羞恥心懺悔。洞天里有無價的鎮頂之寶,是不可動搖的。女人應該自愛。世界上所有繁華的櫥窗匯集起來都不及圣潔的肉身珍貴。我是神圣而不可褻瀆的處子,惟愛是從。
那么,林立的的冒犯會讓我心甘情愿地敗下陣來嗎?我會響應他的洶涌嗎?未必。日月明鑒:我愛林立?;蛟S,我愛的并不是林立,而是愛這個被他美化了的世界,愛在他眼中天真爛漫、簡單無害的自己,愛這份沒有雜質的愛情,愛從相識到走散的所有情節。
六牽手
和林立出次見面是崔璨一生中不可磨滅的尷尬事件。至今回想起來,她仍會用繡花枕頭蒙住面紅耳赤的臉,又忍不住偷笑起來。
那是在春季運動會上,她是一個籃球寶貝,中場表演完熱辣舞蹈,把袖子高高地挽起來,大汗淋漓。他卻東張西望地把自己充滿體味的肥大淺駝色襯衣覆蓋在她身上。林立一直如影隨形地跟著她,像忠心耿耿的貼身護衛。她與他沒有距離,宛如親密無間的并蒂蓮。事實上,他們素不相識。他突然這樣靠近她,顯得唐突而刺激。
鳥兒用翅膀丈量萬里無云的晴空。風和日麗。他追隨著她。走過一排白玉蘭,卵形樹冠,鐘狀花苞,玉碟形花瓣,心臟狀種子,迎風搖曳,美不勝收;走過一排紫葉碧桃,開得忘乎所以。纖纖素手般招搖的蕊,鳳蝶駱繹不絕地一一去垂詢。每一片花瓣都是春天圓滿的句點。他們之間彌漫著桃紅色的硝煙;走過一排柳樹,婀娜起舞的柔韌枝條,像善感女子那些鵝黃的,淡綠的,熒藍的神經線,馳騁在遐想的廣袤天地里;走過眾人潮起潮落的一排排目光,她別扭,費解,狐疑,莫明其妙。忍不住開了口。落落大方地問他原因。抓耳撓腮。憋了半天氣才吞吐道:你……褲子……臟了……
恍然大悟。分寸大亂。她來月經了。她每月一次的例假都很不規律,像江南的梅雨時節,行蹤不定,要么不請自來,要么姍姍來遲。這次她就失算了。整整提前七天。給了她措手不及的突襲。多虧他挺身而出,才使她免于丟人現眼?,F在她要亡羊補牢。他的襯衣恰好到她的膝蓋,有它作掩護,就看不出蛛絲馬跡般的破綻。她便可以昂首挺胸地溜之大吉。逃跑的時候,她向他投去驚鴻一瞥。她用余生的時間去延續這一秒鐘的注視。她回味他俊朗的側臉和俏皮的小虎牙。
后來,他們漸漸熟了。電話成了熱線。往來頻繁。他向她借筆記。他幫她打水。她給他占位。她為他煮面。通話記錄上顯示著他打給她的二百一十四個電話。然后是他遲到的表白。他給她寫情書。在網絡發達、短信爆炸的年代里,細讀一封珍稀的情書是很有感覺的。他剽竊了別人的情話,在彩色羊皮信紙上,用落花流水的筆跡謄寫下來:最最幸福的事是,當你正在想某人的時候,某人也正在想你。世上真有這么浪漫的事嗎?如果你正在想我的話。
她恨不得馬上牽他的手。她自然不會這樣做。她一定會答應他,但決不能放下矜持。不進則退。于是,故作猶豫地說:事情來得太突然。我還沒有心理準備。請給我兩天時間。讓我考慮一下,好嗎?
糟糕。她沒想到兩天的時間那么那么漫長,度日如年。思念最霸氣,有著空氣一樣的體積,水銀一樣的密度,攻無不克地占據了有情人的心房。他亦過得煎熬,害怕真摯的邀請遭到拒絕。很顯然,他在杞人憂天。年輕的時候,相愛是勢必要貫徹的事情。惟有愛,才能不辜負妙齡的青春?!兑粋€陌生女人的來信》中說:“愛情是人們的共同命運?!彼裕坏貌粣?,在青澀和棱角分明的歲月里。愛是王道。
七辜負
我和櫥窗相隔十米的距離??缭竭@個距離,是我一生孜孜不倦的追求。我知道該怎么做。
奔赴圖書館。長期在自修室安營扎寨,因為確定下來考研,方向是外國文學。眾所周知,考學是一條異常艱難的路。
該付出的時候沒有汗水。該拼搏的時候沒有血淚。該索取的時候沒有笑顏。該豐收的時候沒有果實。這樣的人生無疑是失敗的。
所以,我要不斷給自己加碼。重新染了指甲油。十指伸開,交錯涂上純粹的紅色與黑色,隨時隨地,在觸目可及的地方,手是標新立異的備忘錄,提醒自己看完司湯達冗長的著作《紅與黑》。孤軍奮戰。累了,倦了,就佇立在櫥窗前,靜靜地出神。
城市櫥窗是精神的原點,動力和支柱,鞭策著我激流勇進。我如此眷戀著櫥窗,想通過誠實勞動,手頭攢下大把大把的錢。瘋狂SHOPPING的時候,就不必像現在這般戰戰兢兢,斤斤計較。追求質素生活。品位,情調,還有奢華是美妙人生不可或缺的元素。想環游世界。去想去的地方。做想做的事情。無拘無束。隨心所欲。不食人間煙火。不理會俗世復雜的媚態和規則。規則之下,又有潛規則。那是我懶于鉆研的學問。在逆光的陰暗角落,做一棵向陽的樹,矮小、直立又跋扈。
我喜歡脈脈含情的黑夜。我熱愛返璞歸真的靈魂。我憑吊那些老去的時間。我懷念那場素面朝天的戀愛。我希望世間沒有辜負。
可是,我辜負了林立。
有人說,愛一個人,就給了他傷害自己的權力。當林立把權力交在我手上的時候,我從沒有想過終究有一天自己會行使這權力。他是讓人不忍心傷害的男子。不是不想和他花前月下。不是不想和他同甘共苦。不是不想和他相濡以沫。不是不想和他舉案齊眉。我愛林立,所以要背叛他。
曾幾何時,憧憬著一場不計代價的私奔。和相愛的人在一起。買一張城市地圖。騎上單車。背包里承載著兩個人的地球。就這樣浪跡天涯吧。四海為家。我將深深體會到《廣島之戀》中納韋爾的心情:我已經沒有祖國,只有愛情才是我的祖國。
現在我為自己幼稚的想法感到可笑。居無定所的日子,像隨波逐流的浮萍。排除萬難后,還有萬難。除了愛情,貧窮得一無所有。我憎惡貧窮。安妮寶貝是我喜歡的女作家,她筆下的文字是糜爛綺麗的花朵。她說:貧窮是可恥的。她還說:一個女人要讓自己慢慢變得美好,需要穿越生活的起源。而這些起源,也是痛苦的根基。
碌碌無為的男人是不可忍受的。海市蜃樓般唯美的愛情,缺乏堅實的地基,讓人覺得虛無和飄渺,終究不過是過眼的云煙。我要顛覆貧賤不能移的愛情。
八冬天
元旦的時候,大雪初霽。她突然覺得冬天的容顏太黯淡了。美麗心情隨著候鳥遷徙到遠方了嗎?不。冬天不能憔悴下去了,應該好好地妝扮一下。她有化腐朽為神奇的力量。只要她樂意犧牲一兩個腦細胞,就一定會換回古靈精怪的主意。
天空的顏色是一種凍僵的藏青藍。皚皚的屋檐,千樹萬樹梨花開。落雪的枝頭,是一夜白頭的失寵宮女,無精打采,幽怨地對望。覓食的麻雀,三五成群,邁著凌波微步。
約他在操場見面。她站在雪地里翹首以待。細長的發,是三千的弱水。睫影馥郁,有淘氣的小雪霰在上面翩然起舞。凍得紫紅的唇,好像香甜的夾心軟糖,讓人情不自禁地想嘗上一口。她穿粗花呢大衣,玻璃絲長襪,看上去很單薄,身子瑟瑟地抖著,呈現出我見猶憐的神情。但興致頗高,右手拿著赤橙紅綠青藍紫顏色的京劇臉譜風箏,手舞足蹈。
邀請他一起放風箏,在肅殺的寒冬時節。惟有她才會想出這般頑皮的點子。他怎么忍心拒絕呢?他要嘉賞她的創意。愛上誰不是一種嬌慣。在愛情面前,他總是縱容這個胡鬧的孩子。
冬天是五顏六色的。如果不相信,就抬頭看天。囂艷的風箏,是他們手中異彩紛呈的畫筆,給天空涂上暖色調。
冬去春來。萬物復蘇,除了愛情。愛情已死。寂寞凌遲。他不相信春天。到處是茂盛葳蕤的生命,說著美好的謊,他柔軟的心卻荒蕪成沙漠。
九祈禱
立交橋像繡花針一樣密密地穿梭在城市森林里。斑駁陸離的廣告牌,好似擱置在都市一隅的時尚雜志。我是個不停被追殺的女子。被時間追殺。被回憶追殺。被情感追殺。
不白的白晝。不黑的黑夜。不藍的藍天。不飛的飛鳥。不落的落日。不舊的舊情。
我在思念。
此時此刻,林立在干什么呢?他還沉浸在冬天的寒冷與幸福里。他企圖把我拴在胸口,作他亮麗的背景。上午九點半起床,學習不太用心,考試湊合及格就行,得過且過,但對我絕對上心。每一天我們要見無數次面。他不能忍受無數次小別。會給我打無數次電話。電話里,說完無關痛癢的話后,然后一起沉默。把太多的時間浪費在我和沉默身上。不知道光陰是很貴的。要我陪他一起蹉跎歲月。欲仙欲死。即使情話說到盡頭,即使默默無語,他亦是知足并且快樂的。只知道通過電話來遙控我的自由。每打完一張電話卡,就把它貼在墻壁上,日積月累,拼成我繁艷的名字,崔璨。這是一面寫滿愛的墻壁,偉岸,直沖云霄,夢幻卻有讓人窒息的壓迫感。一起在校外的小飯館里進餐,總是依照我的口味點菜,沒有自己的味覺,唯我獨尊。我就是這樣被他寵壞。在林立澄澈的眼中,愛情高于一切。我當然要回饋他的深情厚誼,只不過我的反彈琵琶的愛要通過背叛體現出來。
糾纏有讓人銷魂的魔力。我要拯救病態消極的林立。用離開的方式,暗示他:他首先是他自己,其次才是我的騎士;未來和愛情同樣是需要規劃的;生活中不僅要有兒女情長,還要有精神追求和價值取向;因為愛,所以我選擇放手。
雖然拋棄是殘忍的,但我相信有一天,他會覺醒,改頭換面,并且由衷感激我的良苦用心?;蛟S,我會成為破鏡重圓劇情中的女主角。到時候,借著耳朵告訴他,其實我沒有離開,仍在柳暗花明的地方為他守候。崛起的林立,英姿颯爽,奔跑起來的發,好像一尾鮮活的黑色飛魚,上竄下跳,逐浪在凜冽的脊背上。他知道在哪兒找尋我。我聽到了迫不及待的腳步聲?;仨蓛上嗤牡匦?。請在張燈結彩的櫥窗前抱緊我。這一次,我再也不會逃跑了。愛人握緊的手,是堅不可摧的小天地,我們一起向櫥窗挺進。
我走神了。終于看清了自己的本來面目,自私又無私,簡單又復雜,希望又絕望,囂艷又凄清。此情可待。日落之后,月圓之前,我在虔誠地祈禱著重逢時節的到來。有沒有人告訴我,幸福的馬車是否正在風塵仆仆地趕路。
蜜三刀
飛翔的。泅渡的。扎根的。
在不同的地點,毫不相干的他人,目光也會重疊。
如果在同一時間仰望天空。
1
親愛,把你的耳朵給我,我來講一個用蜜三刀客串起來的故事。
我們的女一號叫夏雨雪,姑且叫她夏。
那天,夏換上煙白的禮服,早早來到教堂。白蓮般的嫁紗。紅地毯。王子。仙樂。遍地的祝福。一切都美,美得讓人想落淚。
夏想起學生時代女孩子們的私房話。熄燈以后,程似錦問大家伙的夢想。
大廚?;瘖y師。警花。女作家。
夏不合時宜地答:嫁人。
哄堂。狹小的宿舍,頓時天翻地覆,人仰馬翻。
時光的碎片,繽紛的過往。夏抿著嘴笑了起來,沒想到似錦這丫頭倒搶在前頭了,今天自己要給她當伴娘了呵。
可是,這么美好的背景,自己只是個配角。不由嘆了一口氣。
男人抱著似錦走過來,筆挺的西裝,深沉的額頭,俊朗的笑和側臉。
所有人都在檢閱他們的幸福。夏愣了一下。
似錦搖搖夏的手臂,說:這是陸離,我的準先生。
2
不要把我的頭發剪短,稍微修理一下就好。
劉海要厚要齊,最好能遮住眼睛。
夏挑剔地交代著,楓仍顧自東張西望。進進出出的眉眼,裙角,光潔的小腿肚,高跟鞋,香。楓的眼神跟著跳躍,撲朔迷離。
男人,又是朝三暮四的男人。于是,夏不再說話,枯坐在那里,像個悶葫蘆。
來電。似錦輕快而又略帶埋怨的聲音。夏,我的婚禮剛剛開始,你這個不稱職的伴娘怎么就告退了?
親愛,我有急事非辦不可。祝你幸福。
拜托,我要齊劉海,聽見沒,你?
楓并不理會,仍一意孤行。嘈雜的HIP-TOP節奏。目光依然游離。纖長干練的手指。霸道的剪刀,發絲決絕地斷裂。
夏覺得累,感覺自己成了空心的殼。雖面紅耳赤,卻沒有氣力分辯。無聲淚流。
每次剪完頭發,夏都要后悔一陣子。看來這次也不例外。
夏再次在鏡子里撿回自己。濕漉漉的晶瑩的淚痕,參差不齊的斜劉海,兩側的長碎發,完美修飾了略寬的頰,露出彎月形的下巴。還有還有,楓那個家伙自信炫耀的嘴臉,帶著不可一世的弧度。
喂,怨婦,你要怎么感謝我呢?
夏勾勾手,柳眉梅腮,像個妖冶的狐媚,飄飄然地說,你家都是用紅酒祭祀祖上的吧?
楓聳聳肩,作出沒聽懂的樣子。夏自然會來破解他的疑團。最重要的是,夏要將他一軍。
傳說用紅酒祭祖,家里要出色鬼的。
隨后,夏又說了一句,楓馬上心神意會。
夏說,帶我回家。
3
夏到處找東西吃。楓拿來一些甜點,含在口中。
饑餓的女人是可怕的。夏迎了上去,像一頭被引誘的母獅,貪婪地咬著點心。越來越接近楓的唇。
夏問,那種點心有名字嗎?
楓說,那是老北京小吃蜜三刀。
夏聯想起背叛自己的人,也像蜜三刀。刀之愛,給了她最膩的甜,最痛的傷。等待落空。
夏不要當癡迷不悔的老姑娘。夏要投懷送抱。更要戲謔。
楓迫不及待把夏推翻在走廊上。剽悍的大手,像一把剪刀,扯碎了她素凈的禮服。夏感覺跌入萬丈深淵,粉身碎骨。淋漓盡致的疼。
其實,第一眼看到楓,夏就是抗拒的。夏無法愛上眼前的男人。但,這又何妨呢?
葉兆言說過,愛就是不愛,愛就是背叛。
反之亦然。
血。這么多的血。哪來的血。
楓早已見怪不怪,夏卻大呼小叫起來??粗鴵@受怕的夏,楓竟然跟著莫名緊張。
夏終于冷靜下來。
楓,你并不虧欠什么。我是心甘情愿的。如果你非要彌補,那就永遠消失在我的面前。
楓遭遇了不粘不滯的女人,真是萬幸。但,糟糕的是,這一次,楓似乎動了愛心。
夏是安靜的,單薄的,脆弱的,更是哀絕的,狂野的。
越是安靜的女孩,越會放縱。安妮寶貝的話。我們的夏就是這樣的女子。
情愛的羽衣不是一塵不染。沒有誰值得為之守身如玉。更何況,夏不是一塊璞玉。夏是微瑕的白璧,有鮮活的哀和樂。
楓進入夏的身體的時候,摸索到了一個巨大的黑洞。兩個無辜的孩子困在里面。一個無知沖動,一個劣跡斑斑。楓看到了影子。夏的,自己的,是原罪與拯救。
楓想乞求她留下。用一個男人的尊嚴,向她懺悔,讓他疼她。這樣,他便可以親吻她的腳趾,永遠霸占她。
話剛要開口,似錦不合時宜地打來電話。姓夏的,你把我的婚禮搞砸了。他在等你。
親愛,你說什么?
誰?
4
清晨,夏會拖著木屐,到樓下的便利店買一點蜜三刀。夏已經愛上了它。夏是如此的愛屋及烏。因為愛這種甜食身上深深的刀痕,順便愛上了它的名字和味道。
夏抱膝坐在陽臺上,慢慢咀嚼著蜜三刀。城市剛剛蘇醒。鳥聲如洗?;顫姷穆吨閺娜~子的一頭滑落到另一頭,像是在翠綠的滑梯上玩耍的孩子。有不知名的飛蟲造訪夏的窗子。
夏偏著腦袋,她在想心事嗎?
夏想起一個飄雪的午后,初次與陸離相見。
自己站在雪地里,把鞋子甩掉,通紅的小腳丫被雪花擁吻著,陸離替她感到寒冷。
喂,瘋丫頭,我可沒有時間陪你玩。修完電腦后,我就走。我還有重要的事情。
有什么事比觀賞今年的最后一場雪還重要?難道……
那時,夏是蠢蠢欲動的大二女學生,陸離是一個時間感異常強烈的大四男孩,在好幾家公司當臨時工。他們有著不同的城市坐標,又相繼來到同一座城市求學。
那一天,陸離修完電腦還是閃了。這個決策似乎并不高明。
在的士,在地鐵,在公司,在學校,夏的影子總是來打擾他。雪地里從容把鞋子甩掉的夏,語無倫次的夏,忽眨著眼睛,像一只開合自如的蚌,閃著珍珠般的光和淚。
后來,陸離經常去夏的寢室,因為夏的電腦總是壞。
陸擰擰夏的凌空起飛的鷹勾鼻,盤問道:電腦又感染了熊貓病毒,你干什么壞事來著?
看毛片。
口無遮攔的夏,有時天真,有時邪惡。陸離想責怪,卻于心不忍。于是放縱了她,以率真的名義。
一年后,陸離畢業,不辭而別。從此夏的電腦再也沒有壞過。
陸離啊陸離,你知道嗎?其實夏是故意讓電腦中毒的,這樣她就有借口和理由,可以再見你。
那一陣子,夏經常在博小屋里放牧自己,寫下哀哀戚戚的話。
從你的城市,到我的城市,再到相愛的城市。
綿延一萬五千里的距離,走過無數的路標。
終于得以相會,在最美的花期。
終于離散。
迫切想得到,卻惶惶然錯過。
愈是珍藏的,卻越失守。
愛和恨,均不可靠。
惟有記憶,永垂不朽。
又過了兩年,陸離在婚禮上公開宣布退婚。原因很簡單,陸離再見了美麗的伴娘夏。
5
夜魅酒吧。
艷女郎扭動著水蛇腰肢,跳著肚皮舞。飄搖的長裙和手臂。顫抖的,不僅是照射燈和雞尾酒,還有欲望的眼睛。
夏雨雪,你憑什么奪走我心愛的男人。你要償還我。
似錦,你知道我不是故意的。對不起。
夏,我要你記住,誰都不能搶走我的幸福。
下周二是我的婚禮,我還要你來做伴娘。
我要讓全世界都來為我祈福。
這次你絕對不能退席。這是你欠我的。
似錦,你是說陸離又回到你身邊了嗎?
似錦把紅寶石般閃光的請貼重重地砸在夏的臉上,夏并不覺得痛。只是有墜落的下垂感。
大馬路像一條川流不息的長河。夏是零落的葉子,漫無目的地漂流,就要觸礁,幸好有熟悉的手套牢了她。
夏,你知道嗎?
自從你離開,我的感情就破敗了。
無論睡在哪個女人的床上,我的心里只住著你。
過去是,現在是,將來也是。
夏,看,我帶來了你最愛的蜜三刀,我要告訴你,你也像蜜三刀。
刀之愛,給了我最膩的甜,最痛的傷。等待落空。
夏,今后不管你在誰的身邊,都是我的殘缺。
夏,對不起,我違背了諾言。請放心,過了今天,我不會再出現。
記得一定要比我幸福。
請你!
夏,我是楓。
夏終于放肆地哭出聲來。是為陸離,是為楓,還是為自己而哭。夏像個白癡一樣,搞不清楚狀況。
6
夏還是早到了教堂,夏不想讓似錦不高興。畢竟,這是他們和解的最后機會。夏帶給似錦好多好多蜜三刀。女孩子從來不會拒絕甜點。這似乎是真理。
至于如何面對新郎官,夏暗下決心,就像當年,陸離像酒精一樣揮發。雖然自己爛醉如泥,但終究有醒來的一天。
似錦穿著亮珊瑚歐式抹胸婚紗,金麒麟色網狀手套,夸張的銀飾,像掩面的畫皮,像裊娜的飛天,從絢爛至極的油畫中信步走出,葵色笑容,普照眾人。
夏屏住呼吸,感到清淡寡味的自己被覆蓋在新嫁娘光彩奪目的拖尾裙擺里。今天似錦美得這般不留余地。
終于見到了新郎。不是陸離。我們可以為女主角松口氣了,但,毛手毛腳的夏卻把蜜三刀丟到了新娘子驚艷的禮服上。
似錦的男人竟然是楓。
7
夏坐在窗臺上。從十五層樓上,俯仰之間,天旋地轉。
飛翔的。泅渡的。扎根的。
夏,和楓,和陸離。
在不同的地點,毫不相干的人,目光也會重疊。
如果在同一時間仰望天空。
門鈴響了。
夏小姐,您的花。
謝謝。請問,這是誰送的?
這我也不太清楚。非常抱歉。
不經意間,時間流轉了二三年。夏仍是孑然一身,顧影自憐。心情總是糟糕。夏還是瘋狂地吃蜜三刀,終于得了該死的蛀牙。夏的腦子一片亂麻,在瘦若新月的生命里,該消失的,該出現的,似乎總是在錯位。癮,痛感,遠逝的人,停留過的愛。
如果說生活有什么變動的話,那就是每個月初,夏都會收到六枝藍色妖姬。
這次,夏換了印第安紅色桌布,把藍色妖姬插進幽靈白的細瓷瓶里。這些宿命的花朵,相生相克地依偎在一起。夏不知道,送花的主人是誰。
也許是楓。也許是陸離。也許是其他什么人。夏甚至還想,也許是馬虎的服務生送錯了地址,和她開了一個關于等待的天大的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