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
她終于退休了。
告別擺弄了幾十年的檔案和卷宗,離開那張已經被她擦掉許多漆的辦公桌,還有那些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同事,拎起她的手袋,最后再看一眼這間辦公室,長長的舒一口氣,有一種解脫了的感覺,又仿佛是要開始一種全新的生活,像當年她剛來到這個單位的時候一樣。想想這工作的幾十年,竟如同一場電影,一會兒的工夫就退休了,人生真是可怕。她走到門邊,突然想起來,在手袋里掏出一串鑰匙,從上邊解下來一個,走回去放在辦公桌子上,想想,又拿起來,在桌面上鋪好一張白紙,把鑰匙放在白紙的正中間,這才帶上門朝外走。鑰匙是辦公室門上的,那把暗鎖已經換過好幾回,由于她一個人獨占這間辦公室,每次換鎖以后都把鑰匙丟得只省下一把,不給人家放下就不好開這門,只有在這時,她的心里才有一點兒酸的感覺。
其實她早就盼著退休,既然早晚都要退,為什么不早一點兒呢,這些年都是白天上班,晚上從事自己的文學創作,退了休就可以踏踏實實地寫自己喜歡的東西了,所以她沒有別人在退休前那種戀戀不舍的感覺。但是,當她走到單位的大門口,對著單位的那兩個牌子還真的落下了幾滴眼淚。
關于退休,她想過許多,先是足足的睡上幾天,想睡到什么時候就睡到什么時候,再也不會擔心遲到早退,也不必害怕拖拉下工作,真正的成了自由人。然后呢,把老公的車要過來,該自己玩玩了,把全市的各大商場都轉夠,不必帶多少錢,就為玩兒,再然后呢,放松完了,就該寫自己的東西了,一部長篇已經寫了半年,才寫出來三分之一,總被這個事那個事耽誤下,看看一起從事寫作的那幾個文友,人家都高產,真叫人羨慕的慌。這下好了,自己在時間上有了保證,趁著身體好,就寫吧。不過,聽人說退休后不能不出門兒,那樣的話身體受不了,但這沒關系,可以早晨早起去鍛煉,吃完晚飯后叫老公陪著散步。生活不會太沒著落的。
她的家住在單位的一棟家屬樓內,整棟樓的人都認識。不過她和大家聯系不多,院兒里那幫老太婆無所事事,除去伺候一家的飯就知道整天整天的在院兒里打撲克,那有個什么意思?她不屬于那種人,她始終是院兒里同齡女人中的佼佼者,你看大家對她的稱呼和別人都不一樣,她們之間是王嫂劉嫂李嫂,她們和她叫趙老師。
其實她沒當過老師,這輩子在學校里只當過學生,那幾位大嫂是隨著那些找她看文章的文學青年叫的,她們知道她是作家,看她的時候眼里都是尊重。她也知道,她就應該得到這份尊重,和那些大嫂比,她絕對不是家庭婦女,她是文化人。所以,她很少和她們一起玩兒那些無聊的游戲。一個人的生命一共才多長時間?說好聽點兒,她們是在浪費生命,說得不好聽,那就是等死。
等死,多么可怕又多么現實的字眼。
她之所以和那些大嫂們既熟悉又陌生的原因就在于此,她可憐她們,這輩子只能當老公和孩子的附庸品,以老公和孩子的歡樂為歡樂,唯一屬于自己的快樂也只不過是在玩牌的時候贏了多少。盡管是鄰居,還是同事們的家屬,她也很少和她們來往。碰上她們玩的時候,她禮貌地打個招呼,她們也照例管她叫聲趙老師。
但是,她并不孤獨,因為屬于她的時間太寶貴了,寶貴的都不夠用,她的朋友都在她的作品里。
②
退休后的第一天,她起得很晚,頭天晚上就和老公說好了,叫他在半路上自己買點兒吃的,不要給她留飯,留了也不吃,要真正的睡個懶覺,想睡到什么時候就睡到什么時候,享受一下自由的滋味。她還真能睡,從七點鐘左右的時候睡的回籠覺直到九點才醒,然后就是梳洗,擦地,收拾屋子。把電視打開,愛看看一眼,不愛看就做自己的事,很快就到了中午。中午吃什么?老公不回家吃,就是回家今天也是該她做飯,再說,都退休了,還能和老公輪著一對一天的換著做飯嗎?她走進廚房找找,怪自己昨天沒有買下菜,主食也沒現成的了,那就泡一盒兒方便面,湊和了,晚上再做飯。
中午干什么?還接著睡,睡夠了再說。但她無論如何也睡不著了,原來這人的覺也不是想睡就睡的,索性起來,打開電腦看新聞,可幾個網站的新聞都大同小異,想想任何游戲也不會玩兒,決定還是寫自己的小說。
她找到好多天沒動過的寫字板,先把前邊寫的讀一遍,害怕上來就寫在語言和節奏上和前邊連不上,然后對著電腦屏幕開始出神。
③
按照以前的慣例,現在的她應該是進入到文章里去的時候,但今天不知道怎么了,這顆心就是靜不下來,一會兒回到了單位,一會兒又是樓下邊那幫打牌的老太婆,一會兒又想起應該找個時間去看看小外孫。女兒的工作也緊張,把外孫留給她婆婆看。外孫調皮,但非常可愛。她早就說了,寧可她出錢給找保姆也不看孩子。退下來就看孩子,那不是她能做的。她拿起了電話,想想又放下來,說不定女兒剛回到家吃完飯,正想躺在床上休息會兒,不能打,一個電話就把女兒的中午覺給攪了。那還干點兒什么?坐在電腦前他想了好半天,終于把電腦關上,整理一下衣服,走下樓去。
中午的街上臨街賣東西的少,胡同口賣水果的攤子攤主光著上身躺在躺椅上睡著了,可能是怕太陽光刺眼,用那把平時給水果驅除蒼蠅的扇子蓋著臉,攤位上的水果被太陽曬得發蔫。她發現了一個問題,別的時候路過水果攤兒那水果都很水靈,看著就招人喜歡,照這樣曬著,下午還有人買?她真想把攤主叫起來,讓他用東西把水果蓋上。當他發現打著鼾聲的攤主旁邊有一盆水時,突然明白了,心里說句閑操心,就朝大街上走去。
④
她走了很遠,甚至走得身上粘乎乎的都是汗,但沒有到哪去的一個具體目標,想著既然是出來一次,就把晚上的菜買了,省得再朝外跑,就走到菜市場那兒。她們這的菜市場是鄰街的自由市場,平時賣菜的很多,多到有些來晚的人沒有攤位,但現在卻沒有人,連一種像樣的菜也找不到,到這時她才明白,自己出來的不是時候,決定還是回家,給老公打電話,叫他晚上回家的時候捎回來。
想想都是沒經驗,哪有大中午逛街的,那還不是找出汗?看來這退休以后的生活還得學學。她回家后趕緊洗個澡,把衣服換下來洗了,打開電視機,找遍所有頻道也沒自己喜歡看的。干什么?還干點兒什么?她走到陽臺上朝外趴著看,遠的近的,一座座樓房,一個個工廠,大概人都在忙碌著,自己單位的同事也在忙碌著,老公和女兒也在忙碌著,這個世界只有自己閑著,閑的是那么難受。
一連幾天她都這樣度過,想好的寫作計劃連一個字也沒寫出來,大商場是轉了,而且轉了個夠,直轉到兩條腿都疼了,再也不想沒事兒到那里去轉了。光累還別說,總要提防身邊的人,一會兒摸摸手袋,一會兒想想放在外面的汽車,既怕有人偷了她手袋里的東西,又怕自己的車出事,況且在商場里和那么多人擠擠嚓嚓的,什么氣味兒也有。她開始懷疑,以前為什么那么喜歡轉商場,為什么那么喜歡逛街。于是,她開始強迫自己每天做三頓飯,強迫自己早晨起來出去轉一大圈,強迫自己每天把家里收拾的干干凈凈。老公笑了,她卻說不出來的苦惱,感覺自己真就變成了一個家庭婦女,這是多么可怕多么不愿意的事情。
一個人在家里總有沒事可做的時候,閑得難受,她走下樓來,在院子里站一會兒,也僅是站那么一會兒,那幾個大嫂還在老地方打牌,只對她招呼一聲就算完事,然后所有的注意力就在牌上,再沒人理她。是的,她和她們一直是那么陌生,她和她們不是一路的人。她只好遠遠的站著,看著她們,看著從院子門前路過的每一個人,竟覺得自己好孤單,孤單的甚至有些可憐。她發現那些單純的大嫂們盡管玩的游戲是那么簡單,但時不時的開心大笑,還時不時的爭論起來,這些人真好滿足。
⑤
這樣的生活她不能和老公說,也不能和女兒說,她是大家公認的才女,是小有名氣的作家,在她的世界里就不應該有寂寞,幾乎所有的人對她都是崇敬,她永遠都是完美的。
老公問她為什么有些郁郁寡歡,她說那是正在構思小說,女兒說要是寂寞就去她家住一陣子,她不想去。去了又怎么樣?是女兒的婆婆伺候她還是她伺候女兒的婆婆?把她婆婆打發回家還得給女兒看孩子,她做不來。
于是,她實在無聊了就下樓去站著,遠遠的看大嫂們打牌,看著胡同里路過的人,小說,先放一放吧,等過了剛退休這段寂寞期再說。但是,她的心里總有一種很不舒服的感覺,說是孤單,有那么點兒,說是委屈,也有那么點兒,原來向往的退休生活怎么會是這樣?她想過出去旅游,但那不是辦法,出去的再遠也有回來的時候,回來以后怎么辦?老公還不到退休的年齡,要是她也退了就好了,起碼有個伴兒,可現在呢,她成了離群的孤雁。
忽然有一天,胖胖的王嫂拿著把牌走到她跟前,對她說趙老師你先替我一會兒。一時間,她愣住了,真沒想到王嫂竟會叫她替她打牌。她有些尷尬,但又不能說我不和你們玩兒,就說我不會,真的不會。在她旁邊的王嫂和沒過來的那幾位都勸她替一會兒,說這牌好學,誰也會打。她拗不過,只好平生第一次拿起了撲克來游戲,第一次這樣和這幾位大嫂坐在了一起。不過,畢竟她是才女,還真是學得快,沒兩把牌就學會了,原來玩兒這牌也還有點兒意思,甚至還能聽大嫂們的家常里短。不知不覺間過去了好長的時間,到王嫂回來換她的時候,她竟有些舍不得了。但她知道禮貌,把正要出的牌交給了王嫂。
就這樣,她偶爾和大嫂們玩會兒牌,漸漸地和大家熟了,那個李嫂還找來幾個鍵球,大家說著笑著一起踢,有的時候她不下樓甚至還有人叫她,她也樂意人們叫她,因為她發現和她們在一起的時候,時間過得是那么快。閑下來她也想過,是不是她也要變成家庭婦女了?不會吧,這是暫時的,等過了剛退休這段的寂寞期就好了,她這樣安慰自己。但老公說這段時間她的氣色好了,看得出來是心情好了,說他放下了不小的心,甚至還上升到理論的高度,說她這段時間比更年期還危險,要多保護自己,而這保護的方法就是學會新的生活。她不和他爭論,因為她知道沒有老公說的那么嚴重,現實中的心理不平衡是暫時的,她將來還要回到家里,她是作家,作家有作家的生活,她可干的事情多著呢,總不能和家庭婦女一樣。
⑥
突然有一天,她收拾屋子的時候,發現自家的半袋大米放的時間太長了,甚至超過了一年,覺得不能吃了,要是這米過了保質期,吃出來點兒什么問題可就壞了,半袋大米最多二十斤,一共到不了三十塊錢,可要是吃壞了人絕不止三十塊錢,哪頭輕哪頭重她算的清楚,況且還要把人吃壞以后受的罪加進去。于是就決定把大米放到下邊的小屋里去,等收廢品的來了以后送給他們,叫他們拿回家喂豬。這人是怕上幾歲年紀,二十來斤米拎下四樓就想歇會兒,李嫂說你這是干嗎呢,她就告訴她說準備把這米送給收廢品的。李嫂說米怎么了?她說怕是過了保質期。李嫂就從米袋子里抓出來一把攤開手仔細地看,最后還把一粒米放進嘴里嚼嚼,然后說這米好著呢,趕快拿回家吧。她不想拿,過了保質期的東西絕對不能再吃,就看著李嫂把米拿回了她自己的家,她和她開個玩笑,說要吃壞了可別找我。第二天李嫂說她家昨天晚上就吃的那米,香著呢,還送給她一大碗野菜包的餃子,老公說好吃,她也覺得好吃,問李嫂這野菜哪兒來的。李嫂說北郊她娘家來人給帶來的,那里野菜特別多,就是太遠,那年去拔過一回,到野地里去的感覺真好。她有些吃驚,因為一個家庭婦女也懂得大自然的可愛,就說明天我開車拉你們去,咱到田野里去玩,不總坐在院子里打牌了。幾個大嫂知道了,雀躍起來,那樣子像是要出遠門去旅游的一樣。就和大家約好了,第二天早起,看田野里的風景,看早晨太陽升起來的樣子,拔帶著露水的野菜。
當天晚上,老公對她說,和鄰居們打成一片真好,她問老公是不是你特想叫我成為一個真正的家庭婦女?老公說反正你這幾天精神狀態好多了,只要精神狀態好比什么都重要,她沒再言聲。
⑦
初夏的田野里真的是很美麗,碧綠的麥子象是海一樣,油菜花兒金黃金黃的隨風搖動,田埂上一些叫不上名字的野花兒也開得燦爛,就連吸進肺里的空氣也是那么清新。大嫂們沒心情欣賞風景,忙著尋找自己要的野菜,她學著她們的樣子也拔了一些,最后,她拿出自己帶來的照相機給大家留了影,幾位大嫂爽朗的笑聲在田野里久久的回蕩。她知道,一篇充滿激情的散文有了,說不定很快就會見報,這素材原來是這樣來的。這一天當中,她的心情都很愉快,那種寂寞的感覺沒了一點蹤影。
當天的下午,她打開了電腦,想盡快的把今天的散文寫出來,那個沒完成的寫字板出現在眼前,想想竟是好長時間沒動筆了。
她發出一聲感嘆:我的大腦是不是該換個頻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