辜鴻銘翹著山羊胡子,梳著一根小辮,嘴里常常大嚼西餐,出生在印度尼西亞的華僑世家。十三歲的辜鴻銘跟隨傳教士留學英國,游歷歐洲,接受的幾乎是西方教育,和泰戈爾齊名。他和泰戈爾都是用英文書寫,宣揚本國傳統文化的知識分子,他的眼睛是孤獨的,他的人是有骨氣的。袁世凱賄選,花完三百銀洋的賄銀,依然大搖大擺不參加袁世凱大總統選舉,就是辜鴻銘其人。
讀辜鴻銘《中國人的精神》,那思辨的犀利之光仍然閃爍,讓人忍俊一笑之余不僅深思。辜鴻銘其人是該讓人記得和懷念的,他用流暢的英文書寫,頗為遺憾的是我今天讀到的《中國人的精神》是黃興濤教授和宋小慶翻譯成中文才得以閱讀,他的許多著作竟然都是英文。中國文化說起來是一個比較沉重的話題,也是一個讓人動心的話題。一部中國史,長長地打開,這條路漫長而遙遠又似很近很親切。中國文化無疑在發展的過程中難免會被人誤導誤解,文化的傳承者是人,當然個體不同,接受和傳承難免會帶著被鑿的危險和痕跡。不了解深厚的中國文化,斷章取義的切割,使其已經失去該有的文化內涵。辜老在批評撰寫《慈禧外記》一文的外國人璞蘭德和白克好司時說:“他們太聰明了,像所有現代人一樣具有歪曲事實的智慧。”也就是孟子曰“所惡于智者為其鑿也”。辜老在張之洞那里做洋文案使他接受中國文化的精髓,辜老通過深讀中國詩書,四書五經,熟悉了孔孟之道,中國的文化一下子使他豁然開朗,這一豁然開朗不是停留,是通過和歐洲文明做一做對比,通過對比論證和分析,寫出一篇篇閃爍著中華文明的思辨文章。如果從歷史根源去追述,漢族是一個不向外擴張的民族,這個在這里不須多述。資本的擴張和全球性的資源之戰,充斥世界各地,把大部分人的生活推入熱火深海,以各種各樣的革命開始了一場人類要求民主、自由、平等的權力斗爭。就像他所引用的卡萊爾的“目前的歐洲混亂加上一條來福槍”。他也在《中國語言》一書中指出,中國語言具有口頭語和書面語的區別,書面語實際上也是受教育者的語言。胡蘭成在他的《中國文學史》里也提到士文化。老子《道德經》一文一針見血地指出“智者不出門而知天下事”。這個不出門不是不聞不問,而是遵循一定的規律去辦事,這個規律是通過——人這個主體,根據道德觀念要求自己使之變得理性。要經過什么樣的理論論證才會洞察事物的本來面目,做到這一點沒有做學問的態度是不切實際的,所以孔子《論語》開篇就有“學而實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從兩個不同的“說”和“樂”說明了講述學問而實踐的快樂和與朋友暢談的快樂心情。這種以人為本位的哲學觀念,在情感上起著美化心靈的自我約束的也就是康德所講的“道德律令在我心中”的理性哲學思考,提出人性本位的自然狀態。中國人具有詩意的生活狀態,這種狀態建立在自我約束的道德之上的。從而節約了治理國家的資本,國家也不輕易去從老百姓那里征收稅賦,老百姓日子過好了,國家自然穩定了,找到了一種平衡的精神所在和物質基礎。辜老所說的中國人文明的三大特點:深沉、博大和淳樸,是有一定的文化內涵在引導著我們中國人的心靈美感。
中國人的三大特點:深沉、博大和淳樸,在我們這塊土地沒有被列強閹割,在我們的這塊土地上沒有發生工業革命以前。我們的民族人民過著幾乎是與世界隔絕的家族生活,過著自給自足的農耕生活。工業化革命的變革,社會結構瓦解,強權政治的影響。士文化的墮落和斷層,政治、經濟物質之間的內在不平衡,社會結構的急速瓦解,人類思想的大碰撞,徹底從思想上帶給我們巨大的沖擊力。就像張愛玲在《太太萬歲》中畫的一幅漫畫一樣,窗口出現了一個突兀的現代人,出現了和舊時代不協調的新生事物。五四之后的新思潮引導了一批風云人物對世界的認識,歐洲文化大量傳播引進我國,而我們的國家正處在外被列強瓜分的危機,內部軍閥征戰,文化被閹割,缺乏系統的理論論證和思辨的變革要求。馬克思的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學說在我國能夠燃起熊熊烈火是有其歷史根據的。中國古代從漢朝以后的封建社會建立起來的一套封建社會的社會主義,因其手工業的局限,工、農、士、商中以士文化為貴族階層的統治階級,使任何人通過仕途而進入貴族階層,文化上有一套儒家思想作為統治的思想核心,要求民眾遵守社會的倫理道德,形成了獨特的家族管理方式,建立在以血緣關系為主要關系的家族制度之內,形成一個即獨立又相互依存的政治體系,官府的主要作用是解決家族和家族之間的糾紛,民眾高度自治而不依附國家機器。以及后來佛教的傳入和儒家的結合,在思想上人們自覺的接受一套情感的東西賴以支持把希望寄托在來生的憧憬之中。馬克思學說引進我國之后,啟發了新青年要改革社會沉悶的陳腐之氣,在對外沒有尊嚴,對內頑固不化的人們對固有的權力不加變通和革新,各自在自己的安樂窩里醉生夢死。看看張愛玲的《金鎖記》里的曹七巧、季澤安和季長白、季長安這些人物,觸目驚心的一種變態的社會現狀。馬克思的共產主義無疑是一劑清新空氣注入這有點茫然而盲從的社會,我們中國人是心靈的,有著良民基礎的國家。我們中國人相信有一個偉大的人,有一個偉大思想的人物會引導他們的心靈,像共產主義里所面描敘的那樣,人人具有崇高的思想,人人具有美好的心靈,人人享受著豐盈的物質生活,頗有點佛家所宣揚的極樂世界了。當然中國人本來就有詩意生活的基礎,從國畫到詩歌創作,無非是一種情感的生活。
扯的似乎有點遠,事物的發展是有一定的必然性聯系的,事物內部是空虛無物的,黑格爾在小邏輯一文中如此也談過。不管是社會的發展還是事物的發展,力量不平衡就會產生大的破壞力。事物內部不斷變化發生的力量,這個功是無用功,它的破壞力卻是不可忽略的。辜老沉思在中華文化中,用他灰藍色的眼睛洞察一切,所以新青年說他是個老頑固,而他卻吃著西餐思考著中華的文化燦爛;他的神情是沮喪的,甚至是失落的。對內爆發的各種各樣變革社會的口號為各個階層服務,他也是無可奈何的,工業革命的落后,徹底輸掉了中國人的骨氣和燦爛文明。《中國人的精神》是中國人的脊梁,是辜老用他流利的英文書寫給歐洲人讀的,他憤對歐洲滑槍膛政治的嬉戲,辜老詳細闡述了儒家思想社會和諧的治世思想,尖銳地批評了歐洲中世紀教士一大批社會閑人階層使人民負擔加重,到后來的強權政治警察制度,浪費大量的財力去維持社會治安,形成社會發展的惡性循環——即強權政治對世界發展資源的浪費和消耗而使地球上非正常的戰爭劇增。這內部本身蘊含的力本來在緩慢運動,皆因人為的因素,加劇了事物內部力的擴張,造成人和自然的不和諧,造成大量的具有破壞力的力量。
帶著辨證眼光看辜老的文章,其時代的偉大性和貢獻是不可磨滅的,是世界上更多的人認識中華文化優秀的一面。放在后工業時代,人們普遍被物質所迷惑的今天,我們該有怎樣新的思考呢?中華的文明是就此沉默呢?還是需要繼承辜老這種不服輸的骨氣而繼承文化的傳統,從本位找到自己的根。理性的思維思考目前精神缺乏的東西呢?泱泱大國困惑是多種多樣的,人口是世界第一的,要使這么一個龐大的民族重新振作起來。挖掘一個民族的優良精神,而不至在物質世界里成為最大的消費國,丟失自己身上最優美的本質。
我們閱讀辜老的文章,不是要退回辜老所要描寫的那個時代去,我們學習辜老的敢為中國人的骨氣。辜老固然在《中國婦女》里談論過中國婦女的情況,我必然畫蛇添足的添上兩句。辜老所說的中國封建社會一夫多妻制有著其本身的歷史根源。達爾文在《人類的進化論》里也曾談過,人類的進化,是合乎自然規律的,是合乎當時生產力因素的搭配。在中國長期的農耕時代,男子自身的身體強壯于女子擔負起大部分繁重的勞動,是一夫多妻長期存在的內因,外因上長期受儒家思想的束縛,中國婦女一直沒有財產權有一定的關系。中國的女子在家族里幾乎沒有什么地位,她們的歷史功勞是被士文化的掌握者所閹割和忽略了的,在這樣一個具有強大以男權為主導的國家里,現代的婦女在男權和女權的分配上仍然做不到完全的公平,公平只是在一定的符合事物規律的前提下才能夠體現出來的。所以辜老談到的中國婦女一文,其言辭具有可推理和證明。雖然他也回答過記者采訪時說過一個茶壺配四個茶碗的調皮話,僅從人本性來說,一夫多妻即有它存在的歷史合理性也有發展的一面,必然會為文明社會所淘汰。婚姻的悲劇是存在的,但它不是普遍的,它是具有特殊性的,就像《梁山伯與祝英臺》,中國人是注重心靈生活的;像陸游和唐婉的千古絕唱,是纏綿悱惻的情意綿綿,是具有超越的情感的。再如近代的石評梅和盧隱兩大才女在婚姻過程中的疑惑,婚姻的最終目的不是個人的幸福,個人的幸福轉而被婚姻本身所揚棄。婚姻固然是固定在一定的范圍之內,責任重于一切,這也體現了中國人深沉的一方面。婚姻的幸福指數更多是所要擔負起的責任和義務,愛情本身是圍繞一個家庭的,辜老也講過過去的女子嫁給一個男人首先是嫁給了一個家庭,真是讓人不可思議的事情。然而在舊式的中國家庭里的確是沒有愛情的,婚姻始終圍繞著為一個家族而發生發展。《紅樓夢》里寶玉最后娶了寶釵,就是家族利益的體現。中國人的淳樸就體現在自我犧牲方面,一切為了家族利益,愛情一詞也是舶來品。
辜老關于《中國學》的論述,最是值得為我中華民族揚眉吐氣之暢快事,他在《中國學》一文中批評了國外學者對于漢文化翻譯的斷章取義和缺乏貫通中國哲學和歷史研究的有限了解,是不能全面和正確的理解中國文化的真正內涵,中國文化真正的內涵正如他在《中國語言》一文所講,具有對書面語的系統學習和理解,就如英國人早期用拉丁文做書面語一樣,沒有經過系統學習,在他眼里就是半文盲盲流文化,對文化壞的解釋是最為可惡一樣讓人憎惡。從這里看見辜老對文化最精辟的學習精神和傳承精神,正是因為大量的半文盲掌握了國家機器的主要機構,最終使文化發生質變和弱化文化對人文思想的正確影響。辜老在《群氓崇拜教或戰爭及其出路》及《文明與無政府狀態或遠東問題中的道德問題》中,文章闡述了當時歐洲戰爭發生的主要原因。在群氓教崇拜一文中,辜老一針見血指責資本擴張滑槍膛政治的弊端,與之中國儒家思想以仁為本的民主政治的對比。提出了西方文化中困惑西方的一個問題,即新教統治大量有閑階層的存在發展到警察制度強權維持社會治安,而中國卻有著良民教育,宗教始終處于國家機器的邊緣位置,對國家的影響是微弱的,使人民的生活減少負擔的。中國社會的高度自治,使國家負擔減輕,人民生活安定。而歐洲國家的收入一大部分前期用于支付教士的工資,后期需要支付國家戰爭和國內治安警察的工資,也就是造成國內資金的匱乏而向外擴張的戰爭的主要原因,也進一步指出了資本主義民主的困惑。在這里辜老有一段精彩的論斷:“過去的自由主義(者)讀書并且懂得思想;現代的自由主義(者)為自身利益卻只看報,斷章取義、只言片語地利用過去那美妙的自由主義慣用語。過去的自由主義者是為公理和正義而戰爭,今天的假自由主義者則為法權和貿易特權而戰。”辜老批評道德淪喪,闡述了儒家思想中“不必以槍易槍,以暴易暴,唯有愛和正義的法則,才能收到一場干凈的革命。”辜老站在仁愛的立場,論述了群氓崇拜的弊政。如果事物的發展是緩慢的,那么是人類加速了事物的發展,是人類自身向物質過渡過程中喪失了對精神的追求和對美好的追求,這個社會的道德杠桿失衡之后,人無疑會被物質所湮滅。固然現在看起來辜老的想法無疑有點像他自己說的“勸人做一個好人,說了一句無用的話。”實際上人人都知道這個道理,如果人不從自身出發找到衡平內心世界的情感的東西,人性減少,而真的如果像達爾文說的那樣,人的身上無疑動物進化的本性會多一些。
辜老站在當時的歷史時期,用他的毛筆,書寫流利的英文,介紹了中華文化的文明,批評了歐洲當時的滑槍膛盲流崇拜,具有的深邃思想,猶如石落大海,遠去。如果靜心去讀辜老的書,他無疑提出了一個碩大的問號?即真正的文明是什么,是理性的思考所帶給社會的積極意義還是對待事物表面現象的茫然。這是我們所面臨的困惑,也是人類發展所面臨的困惑。即使辜老當時頑固的讓人不可理解,他梳著小辮子以及他去飯店吃飯時不忘施舍給乞丐一個銅板,他用吃西餐的胃來思考中國的文化,那就是中國儒家所提倡的仁愛,他在餐廳有飯吃時,乞丐也在門外啃著燒餅。人是社會的人,人所具有的人性美是人類社會協作的結果,人不但是個體的人更是社會的人。
辜老的筆是通向世界的筆,他固然有讓人不可理解的頑固,其閃爍的思辨才能是今天讀書人所要學習的;他或許會走過北京椿樹胡同,一個穿著長衫梳著小辮,褂子上沾滿了油跡的一個老頭子。
水塘和魚
塘是沿黃河岸外幾十米開挖的,大大小小有十幾個水塘。水塘養殖鯉魚,鰱魚和草魚。天氣晴好,水塘平靜如一面鏡子,遠處的山斜斜地也將一些影子湊了過來。魚浮在水里,有時候一動不動,有時候突然潛入水下不見了。夏天塘上面漂浮著一些睡蓮,開著極艷的花,葉子簇擁在一起墨綠而亮。
劉家峽水庫修建洮河水和黃河水匯集處下游一點,常年的泥沙淤積河面寬了許多。河上幾處過渡的柴油渡船取代了羊皮筏子過渡。那時候,我的父親和母親在水庫下游每天早出晚歸挖塘,平整荒山變梯田。父親母親還有其他社員推著架子車每天把沿著黃河岸邊的一塊沒有規則的凌亂的低洼地挖出來一個又一個水塘,有些挖出來的土又填平另一塊低洼地,就這樣那塊看起來雜草叢生水鳥紛飛的濕地變成了整齊的塘和土地。蒲公英盛開黃花,馬齒蓮嫩紫的小花曾經開放在那片水澤周圍,一直留在我的記憶里。我小的時候經常被母親帶往工地,母親把我往堤上一放,她和她的社友們推著架子車唱著“洪湖水呀浪打浪……,晚上歸來魚滿倉……。”我看著黃河滔滔的水要翻越過那道堤,要淹沒我一般,我站在水塘的堤上,內心充滿了各種各樣的恐懼感。沒有人告訴我水是順著河道要往下游流去的,我站在堤上,呆呆地望著那水。水塘里的水沉淀清澈,春天運來的魚苗,在帆布兜起來的臨時水箱里擁擠在一起,女人們提著桶,一桶一桶把魚苗倒進塘里,水塘頓時熱鬧起來,它不再是寂寥的水塘。小魚在水里吹泡泡,在水里有點失去方向感的胡亂竄來竄去。填平的低洼地第一年種黃豆,豌豆苗苗淡綠,看起來有點不適應新的沙土地,七月豆秧上結滿了一串一串的嫩豆莢。七八月正是黃河水泛濫的時候,水沒有清過,雨水沖積著黃土高原的黃土嘩嘩流進黃河,一條河奔騰著黃湯的水,沖擊著沿岸的巖石和山體,洶涌澎湃。
水塘放養了魚,有專門的人看管水塘。那個時候,我再也沒去過水塘,我的母親自從水塘放養了魚苗也沒再去過魚塘。秋天豌豆秧像是一個飽經風霜的婦人一樣,豆秧上綴滿干豆莢,豆莢緊緊貼在豆桿上,豌豆秧呈現出一片淡綠黃,那還延續著生命的顏色在秋陽下臨風而立。豌豆是多么堅強的一種植物啊!我看見母親連根拔起它時,它那深深吸附在土地里的力量,母親回來時疲憊、倦怠,手上一道紅腫的痕跡。母親口袋里或許會裝著一些豆莢,母親剝開豆莢,一個一個干凈的煉乳色豆子就蹦跳了出來,做飯前在鍋里炒炒,那豆香縈繞在口齒之間,又軟又香。那些收獲的日子,我和弟弟總是期待母親的口袋里裝著一些豆莢剝開炒給我們吃,我們也會被帶往地頭,地的另一個頭就是那片塘。母親不允許我們亂跑,那時候我們太小,她怕我們丟了或者不小心掉進塘,我和弟的活動范圍總在她的視線之內。母親在地里收獲時,我們蹲在地頭玩沙子,那些沙子柔軟,我們在地頭筑起一道長長的沙墻,我們在沙墻里面構筑我們的沙屋。收獲是多么快樂的一件事情,有炒豆子吃,有沙子玩。地頭上一些柳樹葉漸漸發黃,歪歪斜斜伸展向天。收獲過的土地一片空曠,幾只水鳥貼著河面掠過,偶爾也飛過那些沙土地,似是在尋找它們的家。魚塘里的魚長大了,有時候我跟著母親路過魚塘,眼睛看著大鯉魚在魚塘里游來游去,母親平靜的走過去,那塘似乎和母親一點關系也沒有。看塘的人也從來沒有送一尾魚給過母親,我從小就想象著塘里的魚是如何鮮美,很像賣火柴的小女孩點亮一枚火柴看見的幻境一般。我的父親當時正是壯年,水塘的魚看管的緊。父親在水上謀生的手段特別,他用釣鉤釣魚,他用羊皮筏子在河里撈魚,到后來他用土法制的炸藥炸魚。父親釣的狗魚五寸來長肥美而鮮,母親裹上面糊,用僅有的油煎黃,那味道真是鮮美異常,使我這么多年竟然難以忘記。父親撈到大魚,拿到小鎮悄悄賣了,買來半導體,我們家忽然有了一種新的聲音。
我八歲的時候,水塘包產到戶。初春少雨時節黃河水碧綠清澈。抽水泵房里機器嗡嗡轉動,水通過管道流入水塘,塘和塘隔著堤,塘有了新的主人。塘的新主人在塘周圍種上垂柳,天氣晴好的時候,有人在柳樹下垂釣。
塘里時而注入流動的水,魚兒在水面探出頭來悠閑地喝水,幾只魚兒湊在一起,像是一幅淡墨的國畫,舒展著鰭,很是好看。土地承包后,我再也不能站在地邊看,不時也要幫母親做一些事情,母親忙忙碌碌,很少關注塘的事情。黃河水也有清澈的時候,那時候黃河看起來很安靜,渡河的柴油船在河面上來來回回把河岸兩邊的人渡來渡去,有時候渡船上站著幾只羊,有時候渡船上停著一輛摩托車。渡船上厚厚的鐵板上落下黃色的泥土,柴油船馬達轟隆隆地打破了河面的安靜,有幾只黑羽紅嘴的鳥掠過水面飛了起來,不遠處有一叢蘆葦幾棵柳樹和裸露的黃土山倒映在河里,又是形成另一幅延綿水墨畫,那景物在水里一動不動。
塘終究是熱鬧起來了,塘的熱鬧是我成長所親眼看見的。塘里養過大鯉魚、大草魚、大鰱魚。我不知道那些大魚在塘里呆了多久,或者大魚是留下產卵的,它們常常擺動著尾巴,從這頭游過去又從那頭游過來,顯得塘逼仄了些。有時候塘的主人清理塘時,把大魚放在碼頭售賣,路過的游人認為是黃河里捉的大魚,便十分高興買一尾,帶回家。買魚的眼睛看著眼前的這條黃河,真的以為就是黃河里逮到的大魚。其實,那時候黃河里的野生魚非常不好捕撈了,那要在黃河里下一個多大的網才有機會撞上一條呢?誰還會花那么大力氣做那件事情去,問的人說是黃河里逮的魚,答的人也就順便說是這河里撈的大魚。在水庫上游有人在黃河里下了大網,過上三五天漁人劃個小劃子過去,偶然也會有魚在網上掙扎不過,困在網上,漁人拿到小鎮上,一會就有熟悉的人買走了。
魚塘的生意時好時不好,來上開著小汽車的垂釣者,帶的海桿還不夠在魚塘里施展,垂釣者也不會空手而歸,他們在塘里把自己扮成漁翁打魚,也是一件十分有趣的事情,大魚小魚紛紛落網,塘主人不露聲色忙前忙后,讓垂釣者玩的開心。魚塘邊大部分是帶帆布包的垂釣者,他們坐在小馬扎上一動不動,眼睛盯住浮標一動不動,專門等著魚兒上鉤。太陽落山,塘重新安靜,落在水面上一條金光閃閃的大道,直達佛所說的西方世界。那輝煌,那色彩的斑斕輝煌投映在黃河上,也投映在塘面上。清風微佛,柳枝微動,幾只睡蓮沉在余暉里,開著淡白的、紫紅的、淡黃的花。塘里的魚或許少了幾尾,塘面上安靜的連一個漣漪也卷不起來。
塘的存在似乎很久了,很多人已經不知道塘是誰人開挖的。塘里養殖過魚,塘里種植過睡蓮和荷花。黃土高原的蓮弱弱地,風吹過去花瓣掉在水里,也會有一個蓮蓬,不過那蓮蓬里面的蓮子是長不到成熟期的。種植蓮花也好還是睡蓮也好,塘始終是熱鬧的。水塘清理過蓮,又有人養魚了;養過鯉魚,有些人開始琢磨著養殖冷水魚——紅鱒魚,紅鱒魚的價錢是鯉魚的一倍以上,塘的主人總是能夠尋到市場方向的。我成年之后常常路過這些塘,遠處錯落的棗樹林里是新蓋的休閑別墅區,夾雜在綠的玉米地里,格外顯眼,掩映在綠樹村郭環繞的懷抱里,模仿《桃花源記》的意趣,我在閑暇時走過那片棗樹林,不由自主總會想起遠離塵世,其實,我的心并沒有平靜過。乍又想起沈從文先生寫過湘西的桃花源那些人那些景,桃花源實際上也不存在,詩意似是種植在我們心靈深處的根,延續不斷,真真假假虛實難辨。游人遠遠地就能看見《棗園新村》的字樣,做起門前生意顯的悠閑而自得。鍋里燉著一只雞、一條魚還是煮了一鍋玉米棒子,鄉村的氣息圍繞在濃濃的小院里,常常成為城里人休閑度假品味鄉村的去處。鄉村到底是變了一個樣子,連我看起來都會不相識似的。當你真正走進去之后除了消費,主人或許不會歡迎一個無關的過客。
水塘不停地流淌著水,塘里的魚換了幾茬,塘的主人換了幾次,沒有人曉得這些事情。塘里的魚從小到大,小的時候魚兒銜食餌料。長大后,塘主人悉數賣給魚販子,魚販子把魚送往城市的大小水產市場,那是魚離開塘的最后歸宿。
塘里又安靜了。它安靜、熱鬧,它還是那塘。水塘不過讓人們多了一項謀生的手段,除此以外塘真的一直是那塘。塘的不遠處還是那沒名渡口,人們來來往往的渡河,竟然沒人知道它是什么渡口,過河的人們每天要往魏家川去,過了河就是魏家川;再往里走又是崗溝寺,崗溝寺的山上下來又到了孔家寺。山里村落稀疏而寂寞,我一直也沒有進去過那些山岔溝溝。誰還關心渡口正式的名稱,或許名稱有,人們懶得立塊碑吧;或許碑被黃河水沖倒埋在沙土里。我打小也沒看見一塊碑,我只是看見了人們挖開塘,注了水,水塘養魚種蓮。
睡蓮開花時,懨懨地,艷艷地。年復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