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文化是一種靈魂和軟實力,這樣的觀點業已成為人們的共識。本刊今年第8期發表了上海市政協原副主席俞云波先生的文章《上海城市文化與軟實力》,對上海這座城市歷史命脈和文化氣質中具有的那種張力和軟實力做了深刻的闡述,引起社會各界廣泛關注,本期三位專家的精彩論述對俞文無疑是一種呼應。
重建文化之都
□文/李天綱
上海能否再次成為中國的“文化之
都”?這是一個談了二十年的老問題。八十年代中期,上海知識界討論“城市文化發展戰略”,參與其事的歷史學者提出重建上海“文化中心”的議題。當時的主流意見是認為全國“文化中心”只可能有一個,文化中心必須和政治中心附著在一起,而上海只是經濟中心。確實,世界上很多文化中心城市都依附政治中心,設在首都的,如巴黎、倫敦、柏林、莫斯科等。
但是,上海確實曾經就是中國的一個超大規模的近代文化中心。各種文化事業,上海占全國的份額,不是“全副在此”,也是“半壁江山”。作為經濟首都城市和西方文化的輸入地,百多年里,上海曾經一手養育過中國的新文化。比如“商務印書館”、“中華書局”、“三聯書店”,中國當代出版業的“三大靚女”,后統統在50年代遠嫁北京。連王府井大街上的“四聯美發廳”也是在1956年抽調了上海名氣最響的四家美發廳“紫羅蘭”、“華新”、“云裳”、“湘銘”,把最好的設備和師傅,連著招牌,一起搬了去。
上海實在是有條件重新成為“文化之都”的,因為文化中心也可以依附經濟中心建立。最好的例子是美國的紐約、芝加哥。老歐洲的文化建設,都是靠皇帝、貴族和教會聚斂的財產堆砌而成。近代文化的本質是市民文化。文化建設所需要的巨大財力,要靠中心城市的聚積功能;文化積累所需要的高尚品味,也有賴豐富多元的城市生活。近代文化要求信息公開而廣泛傳播,更是傳統政治都市不能提供的。這方面,上海和紐約最為相像。
我們不妨用標志一個城市文化地位的博物館來說明“文化之都”。好的博物館就像好的大學一樣難以建成,非但要有傾城傾國的財力,而且還要有累世累代的趣味,功底深厚的學識。世界三大博物館:盧浮宮、大英博物館、大都會博物館,無疑可以代表巴黎、倫敦、紐約的世界“文化之都”地位,但建設方法完全不同。盧浮宮和大英博物館是靠著法國、英國皇家和貴族的十八、十九世紀的收藏建起來的。紐約的大都會博物館就完全是在二十世紀,靠私家收藏捐獻合并而成的。
上海是中國博物館事業的發源地,外灘背后,有一條一百幾十年的“博物院路”可以為證。現在上海博物館被公認為是“世界級的博物館”,館舍和陳列條件已經是國內首屈一指的。大英博物館藏品是400萬件,大都會博物館藏品有200萬件,堪稱國內最好的博物館。上海從來沒有成為帝都,沒有宮殿和帝王收藏,很少出土文物,也不能征調屬于別的藏家的文物。上海的博物館的珍藏,像紐約的洛克菲勒、卡內基家族一樣,都是蘇州潘景鄭、常州劉靖基等大家族捐獻的。還有,上海圖書館也是用“合眾”的方式集各家收藏建起來的。
上海要在2010年之前建成100座博物館,這是20年前討論“文化戰略”時大家都盼望的。據統計,紐約有312座博物館,倫敦是230座,巴黎是380座。紐約的博物館大都是基金會和文化團體自我管理。如果上海發揮傳統,少拆一些老房子,利用舊物,建設一批社會形式的博物館,既可減輕政府負擔,又可發揮學校、機關、團體、公司和個人的文化積極性,上海昔日“文化之都”的外貌或許就能初步呈現。
當前上海經濟中心活力煥發,借用“國際經濟、貿易、金融、航運中心”地位,新“文化之都”應該能夠成立。江南人的底蘊,加上西方文化的濡染,上海本來就是有深厚文化底蘊的城市。上海人是懂文化會生活的,一直是想恢復一個富有文化魅力的城市生活,賜給政策,假以時日,他們有能力重建一個以市民生活為本的,民享、民有、民治的“文化之都”。■
關于上海城市文化的思考
□文/徐福生
現代城市以文化論輸贏。城市
文化是歷史的,它是城市的“血脈”,是一段歷史的發展過程,是人們歲積月淀地創造的沉積;它也是時代的、可塑的,其進步水準寓于時代性之中。塑造現階段的上海城市文化,必須著眼于現階段的要求,順應時代發展潮流,走在時代發展前列。
首先,要明確現階段構建上海城市文化的責任和目標。城市文化蘊含于民間社會和市民風尚中。上海,有著深厚的人文底蘊,改革開放三十多年,為進一步建設上海的城市文化打下了良好的物質與精神的支撐。今天,上海還應在文化力的更深層面的要素,如追求真理、崇尚科學、實事求是、自由進取、倡導法治,以及行為方式、規章制度等能體現全球普遍認同的價值觀上,作出新的進步。上海承辦世博會無疑是打造城市軟實力的一個重要契機。只有把舉辦世博會與弘揚中華民族優秀文化傳統相結合、與傳承城市歷史文脈相結合、與提升城市文明程度和市民素質相結合,使上海以進取的新理性認知和創意性的思維,才能確立起上海城市文化新風貌。
第二,要傳承上海擁有的海派文化“海納百川”精神的靈氣。“海納百川”是海派文化的核心和靈魂。人是展示城市精神的主體。以往,上海能敞開胸懷,讓全國乃至世界各地的人們來此聚居、拼搏而為之增輝,創造出了昔日的“海派文化”。今天,國家要求上海的城市文化能堅持與時俱進地更新觀念,使其更富活力、更具魅力。比如,上海之所以要大力發展服務業和打造國際金融、航運、信息和文化中心,為的是讓上海能盡早地與國內沿海城市一起成為我國內陸工業化社會和西方先進發達國家后工業化社會的連接點,組成我國經濟的神經系統。而這一轉型,關鍵就在于它的文化水準能否達到更高層級。后工業化社會的經濟動力是能為社會作出更大貢獻的“創造者”,只有那些能營造出創造者生活方式的城市,讓生活更美好,才可能吸引更多的優秀創造者聚集,才可能有后工業時代的繁榮。
第三,要提升城市“四海之內皆兄弟”的文化內涵。公平公正是人類追求美好社會的永恒主題,更應是建設國際大都市上海城市文化的題中應有之義。不論來自何方,給各人的發展提供公平的機會和條件。上海既然是全國經濟和社會發展名列前茅的城市,要是能下決心正視、疏理收入分配問題,讓來自五湖四海的人們共享發展成果,激勵勞動熱情,促進社會和諧穩定。文明城市的人際關系,應讓親情關系、熟人關系向業緣關系、法理關系轉變,使市場競爭的公平、公開、公正原則更多地表現為利益、契約關系和自身社會價值的追求。
第四,要形成培育和塑造城市文化的機制性保障。這是一項長期的、綜合性的社會系統工程,需要全社會的共同努力。各行各業各部門各司其職,形成全社會積極參與的合力和局面,切實地推進市民價值取向、行為方式和心理取向等軟實力水準。■
老字號對上海城市的文化意義
□文/顧駿
南京路上的老字號“鴻翔百貨”終于凄
凄慘慘地搬離原來位置,遷往陜西路去了。在商言商,純就經營而論,鴻翔走到今天的地步,不過是重演國有企業不爭氣,自己做垮的故事,沒有一點懸念。去問一下近兩年還“屈尊”去過那里的消費者,沒有一個會對這家企業遷出南京路感到意外。即使有意外,也一定是意外怎么到現在才搬,且還有搬遷的資格。然而,對于這樣的老字號,我們真的應該用普通商業企業的標準來衡量和要求嗎?
公眾之所以還有興趣來談談鴻翔,首先不是為了鴻翔,而是為了這個城市;不是為了這個城市怎么會讓鴻翔衰敗到如此地步,而是這個城市究竟還想不想要這樣的老字號。老字號本身,對于上海的今天與明天到底意味著什么?
同全國許多城市相比,上海其實特別需要老字號,因為這個城市過于年輕,沒有底蘊。湖南長沙岳麓書院里“惟楚有才,于斯為盛”的恣肆張狂,蘇州城里白墻黛瓦的禪意空靈,上海是沒有的。不是構思不出這掛對聯,也不是造不出那一片磚房,而是再怎么做,也不會有那一種歲月浸潤而成的韻味。上海什么都不缺,就缺歷史感。新天地雖然弄了個舊磚砌就的外墻,但大概一個開埠只有160年的“國際大都市”,才能接受那股子剛出爐的煙火氣,還以此為豪。在時間的尺度上,160年本來已經顯得太短,現在竟然連這么點時間的考驗都過不去。老字號紛紛凋落。這是老字號的悲哀抑或城市本身的悲哀?
上海之需要鴻翔,不是需要一家百貨商店,而是需要一個文化的符號。老字號出售的不是商品,而是一種文化,一種表現為城市歷史、城市品位的文化。老字號企業的消失或許沒有問題,但老字號所蘊含的城市記憶和城市品牌則是絕對不應該消失的。
完全有可能,老字號的傳統商品在過去確為精品,但今日已經敵不過普通的機器制品。就像鴻翔稱奇一時的絕招“立體裁衣”和精工細作,如今無論在制作效率、生產成本還是穿著舒適度上,都難敵雅戈爾之類的新秀。但一個有品味的人仍然會欣賞鴻翔的“效率不高、制作不精”,如果他懂文化的話。環顧全球,所謂品牌特別是奢侈品常常不都是這樣嗎?汽車制造商如賓利品牌的擁有者可以做到,享有老字號品牌的上海企業為什么做不到?
在這一點上,一味指責老字號在對外開放的大潮中不會經營,沒有與時俱進,才落到今日下場,雖有“恨鐵不成鋼”的良苦用心,但還是顯得皮相了。老字號本來就服務小眾,面向的是“就好這一口”的小群體,隨隨便便地就與時俱進,哪里還有老字號的靈魂和精髓?
迫使老字號搬離南京路的,正是這種逼著老字號在同一條起跑線上同新手競爭的觀念和體制!老樹盡管也能結果,但讓它區別于新樹的不在于果子的數量多少和甜度高低,而是遒勁枝干所傳遞的滄桑感。果子多少是一筆經濟賬,而滄桑感是一種審美。
誠然,在市場經濟條件下,一家商店如鴻翔,要脫離競爭,自娛自樂地存在下來,有點過于一廂情愿,單憑它自己,是絕對辦不到的。但企業辦不到,社會又有所需要的,恰恰就是城市政府的作為空間。需要政府做的是市場做不了的事情,是“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事情。比如,明知道經營業績不行,仍然保留老字號的立足之地,或者開辟一塊地方,讓各個洋溢著濃郁歷史情趣的老字號,不用考慮級差地租,能夠堂堂正正地生存下去。
今天的南京東路作為商業文化的符號,正日漸取代曾經貨真價實的“商業第一街”。隨著上海新的商業街不斷興起,保留一條“文化的商業街”的設想,應該可以提上議事日程了,至于是不是南京東路,還可以討論。這一設想如果付諸實施,而且真的選擇了南京東路,那這條路上的老字號還有必要遷走嗎?
所以,鴻翔的搬遷不是問題,成問題的是上海對自身歷史的態度和情感。遠的不說,人們只希望把近幾年中到處復制歐陸風格的激情,勻一點到城市文化保護,勻一點到老字號的再開發上來,鴻翔之類企業和品牌的節節敗退,或許就不至于演成無可挽回的結局。■
上海大學教授
編輯:靳偉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