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啃1919 默雷
我的啟蒙與大學無關
阿啃:你沒讀過大學,覺得遺憾嗎?為什么?
默雷:剛參加工作的幾年,也就是剛開始瘋狂讀書和思考的那幾年,我曾經覺得非常遺憾。因為在我精神苦悶的時候,在無法與人交流心得的時候,在思考問題苦苦不得其解的時候,曾經非常希望能得到某位思想深刻、知識淵博的老師的指導。但隨著我閱讀的增加和思考的逐漸深入,一些確信漸漸建立,我就慢慢的不再感到遺憾。因為這時我已經察覺,即使在大學里,真正有思想、有學識的學者也是不多的,能夠做我導師的更少。
當初讀《易經》、《老子》等經典,看某些著名教授的注釋本,經常氣得我把書扔掉。即使某些曾經敬佩的大師,過段時間再去看,其局限與褊狹處也漸漸清晰明白。所以在1993年左右的時候,我已經基本確立了平視的目光,即使是面對老子、孔子、釋迦、李白、貝多芬、愛恩斯坦等人,也是視之為值得尊重的摯友。甚至,我曾經暗中立下這么一條誓言,或者說是原則:這世上,除了整個的大自然與整個的人類社會,再沒有其他人可以成為我的導師。
此后鉆研計算機,我基本也是自學的。有了互聯網之后,更是如魚得水,知識、信息的交流與分享,愈加地平等與開放。沒有上大學的缺憾,早就被我拋到爪哇國去了。記得06年春去武漢參加《如焉》的研討會,胡發云問:“默雷你是哪個大學畢業的?”我毫不猶豫地答道:“我沒上過大學。”當時我不但沒有任何羞慚,反而是有些洋洋得意。
現在我覺得,當時沒上大學,是避免了三四年時間的浪費。在89-93年期間,因為再不用讀那些不愿讀的書,我一邊工作,一邊瘋狂地自由地讀書和思考,所獲得的,遠遠超過大學所能傳授給我的。剛開始工作的時候,我曾經參加自學考試,但考出三門以后,感覺完全沒必要為張文憑再浪費那么多時間,就馬上停止。真正吸引我的知識是那么的浩瀚無邊,哪還有時間精力去管這些爛稻草般的東西?20年來,我是一直感覺時間不夠用。
阿啃你把這個訪談名為《思想在民間》,可能是因為我的思想覺醒不是從大城市、大學校里得來,而是在偏僻鄉鎮中自覺。但于我自己而言,卻全然沒有什么民間、草根的情結。我覺得,一個人思考的深度與廣度,一旦突破某個臨界點,就會把除了真實之外的東西,都踢到一邊去,身份、地位、環境之類,再也不能妨礙他在思想領域的馳騁縱橫,自然也不能阻止有心者對他的注目。一個真正覺醒而有確信的人,是內在自足的,外界的贊揚固然可喜,他人的批評和否定,也不能摧毀其自信、堅定和從容。
體制的便利
阿啃:其實從工作單位(國稅局)來看,你是體制中人,如果嚴苛要求的話,也算是既得利益者。但你的言論和行為與你的社會階層似乎有一種背離。
默雷:作為一個普通的基層公務員,我是體制中人。而所在的工作單位,向來也被視為令人羨慕的既得利益集團之一。在周圍的群體中,有我這樣思想的人確實很少,但也不是絕無僅有。而且,我不認為我的言論與行動,與我所在社會階層的利益是背離的。某種角度上說,我是這個階層利益最堅定的捍衛者。
可能別人不會相信,我拒絕入黨,并不是因為在政治上厭惡某黨,老實說,我也很羨慕入黨后的某些利益,比如只要我入了黨,再稍微努力一下,弄個中層的職位還是很有把握的。但我是公務員,是為政府工作,不是為黨工作。我長期在工作中一人干著二三人的活,自認對得起這份薪水,也就足夠了。另外,我不是黨員。雖然歷任上司曾多次找我談話,動員我入黨,都被我拒絕了。我屢次拒絕,卻是因為一個別人根本想不到的因素:不愿在入黨的時候起那個誓言。對大多數人來說,起一個自己完全不信、大而無當的誓,是根本算不了什么的。但對我來說,卻是個異常重大的問題,是完全與我確信的真實原則相違背的。因為在我的內心,真實是第一道德律,特別是誓言這樣的行為,是絕不能褻瀆的。如果沒有這個形式上的誓言,我可能早就入黨,直奔某些利益而去了。
應該說,我的這個工作,確實能給我的思想覺醒帶來某些便利。比如,能夠接觸到各種各樣的人,從農民、個體工商業者、私營企業主到地方政府各個部門的人員,并且能夠掌握本地經濟發展的真實詳細數據。這些對于我了解、掌握當前中國的真實情況是非常有利的。我后來對一些學院派知識分子非常不滿的原因,就是覺得他們對中國底層的真實情況了解很少,或者說非常遲鈍,只能隔靴搔癢。再如,因為所在工作單位的關系,在各種場合基本能受人尊重,人格與尊嚴基本上有保障,雖然也有過被農民、個體工商戶圍攻的經歷,但總的來說,有一個比較寬松的工作環境,有利于我在業余時間進行一些思想、精神上的探險。
公務員與中產階級
阿啃:現在報考公務員的熱潮越來越高,但民間對公務員的非議也越來越大,你作為一個公務員隊伍中的人,對此有什么看法?
默雷:公務員這個群體,特別是一些執法機關內部的有心人,可以說是最清楚當前這個統治機器內部弊病所在的人。他們的任務是保護既得利益者,但他們更關心自己的切身利益。而在目前的體制下,雖然公務員的利益相對于其他群體,已經算是得到了最大程度的保護,但在人治、專制的環境下,他們的生命與財產,并不能得到真正有效的保護,種種來自更高層的侵犯公務員人身權利、經濟利益的事件,照樣是層出不窮。從政治上受迫害,人格上遭踐踏,到自由被限制、財富遭掠奪,種種不安全之威脅,一樣隨時隨地有可能會降臨。即使是貪官污吏,他們所追尋的,也不過是自由、尊嚴、富裕的幸福生活,而這些,當前的體制并不能給予他們,即使已經有的,也不能保障他們,這才有各級官員屢屢裸身外逃的現象。所以,大多數普通公務員同其他階層的人們一樣,對這個體制充滿不信任,對未來充滿恐懼,對現實相當不滿,希望體制有真正的改變。
我一直認為,中國政治問題的轉機,在于中產階層的擴張和普遍覺醒。只有中產階層擴展、強大了,并且他們的現代政治意識普遍覺醒,中國的政治才有可能實現向民主化的成功轉型。公務員階層,則是當前中產階層的重要組成部分,甚至可以說是中產階層的決定性力量,他們的自由、人格、尊嚴與財產,他們的現代政治、權利意識的普遍覺醒,都是民主化進程非常關鍵的內容。
但在當前中國,公務員階層又是最易受人攻擊、詬病的。一方面,千軍萬馬報考公務員,另一方面,公務員又成為眾矢之的,公開、私下的口誅筆伐不絕于耳。這當然是很不正常的、畸形的生態環境。我覺得,要改進這狀況,最好的方法是主動推進中產階層的擴張,從政治、經濟、文化各方面一齊推進。而中產階層的擴張,是只能從下吸收新成員的,即消滅農民、工人、個體戶階層的貧窮,讓更多的貧困、小康人口,非公務領域的從業者成為中產階層,并讓他們從經濟的自由走向政治的自由,使其政治社會地位也達到與公務員相當的水平。只有這樣,更多的人成為中產階層了,公務員不再是中產階層的決定性力量,而只是其中重要的一員時,公務員遭受的攻擊與指責,底層民眾積聚的怨恨與憤怒才能真正被化解。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公務員階層想要獲得真正自由、富足、安定的生活,也只有讓自己所屬的中產階層最大程度的擴張強盛起來,讓代表中產階層利益的民主制度建立并完善起來之后,才有可能真正實現。
但現實的情況是,初獲發展的中國中產階層近幾年正在遭到摧毀性的打擊,在政治上和經濟上,中產階層的空間和資源被有計劃地擠壓,在樓市、股市、基金和其他金融投資市場,其財富遭到各級政府、權貴壟斷資本的大肆掠奪,在日常經濟生活,更遭受著中央、地方壟斷企業的無限度征稅。壟斷權貴的力量不斷擴張,貧富分化加驟,資源配置極度失衡,以中產階層為主的紡錘形社會結構遲遲不能形成,反而越來越向貧富二極化的啞鈴狀結構演進。這不論是對整個國家,還是對普通公務員群體,都是極度危險的。因為一旦社會矛盾激化,底層公務員階層必將首當其沖,直接承受民間火山爆發般的憤怒。
阿啃:那你認為應該如何來化解這些深刻的矛盾?
默雷:世上從來沒有什么救世主,中國千年以降所積聚的無數問題,不是少數人能夠解決的,一個人不行,九個人不行,七千萬人也不行。只有讓十三億人一起來解決,才有真正成功的希望。所以,把每一個國民所應有的權力還給他們,他們就會自己來解決。或者,國民被迫一點點爭回應有的權力,再逐步來解決。當然,兩種不同的解決之道,國家與民族所要付出的創痛和代價,也是大不一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