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孫犁回憶亡妻的《亡人逸事》,覺得他文字真好,干凈。
開始幾乎被文字之美誘惑,覺得做一個舊式女人也不錯。可那樣的女人,我見過,我母親就是。嫁給我父親后,她把妻子和母親的角色做到了極致。母親過世后,父親至今未娶,因為再也找不到母親那樣全心對他的女人。
可那時,母親真的幸福么? 母親也有一份職業,可家里的活兒,照顧我們的責任,全落在她的肩上。父親回家后只管看報,看電視,吃完飯后把碗一放就去下象棋,一直下到夜深。有時他和朋友在家里下棋,母親還要照顧他的朋友們。
便如此,父親有時還要取笑母親文化不高,取笑她皮膚不如隔壁阿姨白皙。而且,當著我們的面兒。孩子們是勢利的,父親既然這樣說,那就一定是這樣了。
有一次翻家里的舊書,翻出一本舊版的野草集,看扉頁,竟然是母親的筆跡。吃驚地跑去找母親,問她:你也看魯迅的書么?
那時母親的笑容,多么苦澀。
除了下鄉,每天中午,母親一定從單位回家,給我們做午飯,做完之后,收拾鍋碗,再匆匆去上班。自我記事起,她從未休過午覺。少年時家中不富裕,過年的衣裳,都是母親親手縫制。每年除夕夜,她都勞累通宵,讓我們第二日一早就能穿上新衣。
孫犁文中寫:“我們結婚四十年,我有許多事情,對不起她,可以說她沒有一件事情是對不起我的。”一句話,帶過多少故事。
母親去世前,臥病兩年。父親焦急憂慮,四處尋醫。臨終前一日,母親對父親說:現在才覺得你對我好,我現在要能站起來,就再為你做頓飯。
自我記事起,從未見過她像一個普通女人一樣對父親撒過嬌。倒是父親,在家中像個大孩子,領著我們一道瘋玩。
逝世之后,父親想起的,全是母親的好處,再不提她半點不是。想必他如果寫追憶文章,母親的動人形象,不會比孫妻差到哪去。
只是他會不會也忘了寫母親的名字? 就像孫犁,把自己的妻子寫得如同圣母,可看到底,也沒讀者知道,圣母到底姓甚名誰,只知道她是這作者的亡妻。
我采訪徐小明,他說,他在尋找女武打演員,我嘆口氣說,女人做武行太辛苦,比如楊紫瓊,我每次見她,都想起“苦大仇深”四字。徐小明說,男人也辛苦。我又接:是,可女人要生小孩。
說到底,都不容易,互相體諒些吧。
(摘自馬戎戎的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