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績不好,她好想死
高二第一次月考后一個星期,我翻開朱琳的摘錄本,眼光落在最后一篇文字上。
她先是說自己最近晚上總是睡不好,無論怎么努力都難以入眠,使得陪同自己睡覺的媽媽每天晚上也睡不好,而且為她擔心之極。然后又說她爸爸每天早晚都接送她上學回家,風雨無阻,為了她一個人讀書,全家人總是處在戰爭狀態,而自己成績又不好,實在是對不起父母。最后一句話,她是這樣寫的:我真沒用,我怎么辦?怎么辦?我好想死了算了!
這一句話讓我沒有辦法忽略這一段文字,我考慮再三,在她的本子上寫了幾句話,鼓勵她發現生活的美好:陽光明亮,花兒燦爛,樹木繁榮……最后,我又為她提供了一些治療失眠的簡單可行的方法。
第二天上課時,我特別留意朱琳,發現她的眼圈是黑的,眼睛通紅。摘錄本昨晚就發下去了,但,我看不出她有什么積極的反應。
直到又一次摘錄交上來,我首先找出她的本子,上面寫著:你的方法一點用都沒有,我仍然難以入睡。不能入睡,就沒有辦法以最好的狀態學習,我的成績肯定會下滑的。說到成績,我想說,沒有成績,我什么都不是,我也想看看這陽光如何明亮,花兒如何燦爛,但我看不出,我更體會不出活著有什么好,你說,我該怎么辦?
其實她總是第一名!
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沉重,決定先到班主任那里了解一下情況。班主任的話讓我非常疑惑,他說,朱琳?很好啊。她是我們班的第一名,這孩子自控能力非常強,自學能力也是一流的,智力也非常好,除了學習,她應該不會做任何事的。
原來,朱琳所說的成績不好,竟然是每一次的全班第一名!從高一到現在,總共考試六次,她每一次都是第一名,而且和第二名之間的總分差距還相當大。而她說,她成績不好,所以了無生意。
她的病比我最初想象的那種因為成績不好而徹底喪失自信的學生更嚴重,我想,這是一種第一強迫癥人格。這種人格什么都要追求第一,不是第一,就會千方百計費盡心機的追求,追求不到,就會對自己對世界失去信心與興趣,甚至于對自己和世界充滿厭惡與仇恨;追求得到,該舒暢一些了吧?不,她總是擔心被別人超過,總是擔心自己會掉下來,她永遠生活在憂慮與恐懼之中,實在是生不如死。這種人永遠都在追求更高更快更強,是一種典型的中國式奧運人格。
很久,我才在她的本子上列出了她六次考試的成績及班級名次。然后,我只寫了一句話:如果下次不是第一,你會怎么想?你會怎么做?是不是真的想死?是不是真的就去死?
中國式奧林匹克人格
晚讀的時候,我看到朱琳打開本子,臉唰的一下子白了,然后,她抱著頭趴在了桌子上,肩膀則不停的抽動。這種情況一直持續了半個小時。我帶她到教師休息室談話。
我:為什么你要選中我,而不是班主任或其他老師?
朱琳:因為你上課的時候老是批評這個批評那個,似乎我們在乎的,你全不在乎,我們不在乎的你全在乎,你和我們不同。
我:那你說我在乎什么,又不在乎什么?
朱琳:你我行我素,從不在乎別人怎么看你。一個老師應該在乎的,比如分數、學生的尊敬、老師的形象你全不在乎。要說你在乎什么,感覺就是輕松和自由吧。
我:那么,你認為是我在乎的東西重要還是你們在乎的東西重要呢?
朱琳:誰都喜歡輕松和自由,但沒有成績,怎么能輕松和自由呢?我們從小就被告訴要努力刻苦,只有吃得苦中苦,只有考上重點大學,才能做人上人,才能擁有想要擁有的一切東西,那時,自然就輕松了也自由了。
我:我所要的輕松和自由與你所要的輕松和自由是一回事嗎?獲得哪一種輕松與自由更簡單?
她沉默了很久,才說,我們都覺得你的輕松與自由是裝出來的,你并不快樂。
我:是,我可能不算快樂,但那也只是因為你們,因為替你們憂慮,如果是為我自己,我會很快樂,你知道嗎?
你看看你,我不正在為你而憂慮嗎?你想做人上人,每個人都想做人上人,這個世界不成了一個叢林世界嗎?你要么吃人,要么被人吃,你害怕有一天會被人吃,你因此神經緊張,生無所樂,生無所依,你這個樣子,還不讓人憂慮嗎?
朱琳:是,可適者生存啊,不行的,就應該安于做人下人,我不想做人下人。
我:這就是你的問題所在,在你眼中,這個世界只有二種人:人上人與人下人,成功者與失敗者,所有的人都是敵人。所以你總是處于恐懼之中,你害怕你最終會成為失敗者,成為人下人。說到這里,我加重了語氣:你擔心什么呢?如果你注定只是人下人,是失敗者,你擔心也沒用,你認命就好。
不!她突然面孔扭曲,高聲尖叫道,不,我要做第一,我一直都是第一。
我冷酷地打斷了她,不,你從來都不是第一,你從來沒在全校考過第一,更沒在全市考過第一,在全省全國全世界,你又算什么?
我原本沒想過和她說這些的,但在那一刻,我突然有一種不能自控的沖動,想要打垮她那種建立在分數上的脆弱自信,我于是沒有了一點顧忌。直到看到她泣不成聲地趴在地上,我才長呼一口氣,靜靜地等待。她趴在地上哭了很久,才停止哭泣。
掙扎與救贖
她走了,沒有做什么糊涂事,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度過那一天的,此后二個星期的摘錄本上也沒有了向我的求援。
我知道這只是暫時的,朱琳的病依舊很重很重,于是,我把她的摘錄本給班主任和她的家長看了,并告訴了他們我與朱琳的談話。班主任的吃驚是不用說的,他后來對我說,你這樣做,若真的出了什么事,責任只能你負。
朱琳的父母哭了,夫妻二人都是沒有單位的水電散工,朱琳一直是他們的驕傲與希望。他們無論如何也想不通,孩子為什么會這樣,他們說,沒有想到這孩子內心這么復雜,她在家里從不和我們說什么,我們平時也就只是告訴她做人要做到最好,考試總要想著競爭的殘酷與激烈,哪里想得到她會這樣呢?
憂慮與焦心中,時間過得很慢,但卻一轉眼就到了高二的下學期,這其間又經過了三次考試,朱琳依舊是班里的第一,她依然經常失眠,他的父母也經常和我聯系。該說的我都說了,我只能做一些也許是無用的努力。她依舊覺得她生來就該是第一,她不能想象她不是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