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對著鏡子,兩手正了正大檐帽,拽緊領帶,抬頭挺胸,確定夠威武了,才沖著鏡子做了個鬼臉,轉身筆直地站在廠區大門口。
遠遠走來三個背著牛仔包、衣衫襤褸、滿面塵土的小青年。我估計他們要來問我招不招工。這樣的人,我一天見到幾十個。因為我也是這樣經歷過來的,所以,我對每一位詢問者都友好地回答。
他們走近了,其中一個年紀稍大的用蹩腳的普通話有氣沒力地問我:“同志,這里是宇宙電器廠么?”我說:“是。”
那人又說:“請幫我叫一下阿泰,他在宇宙電器廠當保安。”
我盯了他足足10秒鐘,實在想不起來他是誰,才說:“我就是。”
那人可能沒聽清楚,又急急地說:“我們是他的老鄉,剛從家里來,落難了,才到這里找他,麻煩你幫幫忙。”
我趕緊用家鄉話回答:“我就是。”
他愣了一下,這才抬起頭打量我,立即眼圈紅紅的,說:“泰哥,總算找到你了!我是乾娃,他是同生,他是柱子。”
我端詳了他們好久才認出來,畢竟,我入伍的時候,他們才上小學呢。
我讓他們進了門衛室,打來水叫他們洗臉,又端了三大杯開水放在他們面前。他們仨迫不及待地端起開水,一邊呼呼地吹一邊喝,看樣子餓壞了。我從旁邊另一個保安那里借了10塊錢遞給他們,往前一指道:“一直往前走100米處有個餐廳叫‘一元飯店’,一碗飯一碟菜,只要一塊錢,你們先去吃午飯,然后回來這里等我。”
二
我是一名保安,工資180元。在1992年,這份工作還是過五關斬六將得來的。
1991年,我退伍了。正好有勞務公司招工到廣東,我于是交了500元報名費,被長途車帶到了東莞。我們縣人民政府在東莞市內設立了一個辦事處。辦事處的人送我們進了107國道旁的一間玩具廠,填了表交了50元押金和身份證,辦了入廠手續。
我被分在噴油部,每天上班十六七個小時,從早上8點到晚上12點,中午和下午吃飯時間各限制在15分鐘內。第一天吃飯,感覺像咽棉花,飯菜黑黑的。
我的工作是把動物玩具膠殼往鐵模里一套,右手提起噴槍對準露出的位置一按扳機,油漆就“呼呼”地噴到玩具的指定部位,有的噴眼睛,有的噴鼻子,有的噴尾巴等等,各種顏色都有,一道工序下來,膠殼動物就栩栩如生了。
工資是計件制,一件3厘~2分錢不等,看產品難度而定。我們新進的員工就噴簡單的部位,3厘錢一件,16小時下來,我還噴不到2000件。沖鋒槍我都握過,小小一把噴槍卻不聽我使喚,油不是多噴就是少噴,挑出來一大堆要返工。
下班后,我們宿舍幾個“天涯淪落人”聊天,他們說,老板是地頭蛇,老板的哥哥又是工業區治安隊隊長,打人可毒了。我感覺像進了監獄,決定不干了。盡管我還沒咳嗽,但鼻孔挖出綠油油的油漆,還有“咕咕”叫的肚皮,常讓我乏力。工友們都熱心地說,你有退伍證,又是高中生,去虎門找保安工作很容易。
我說:“那我明天去寫字樓說不干了,我不要20多天的工錢,只要身份證和押金。”一位年長的四川大哥嘆了口氣,說:“兄弟,別傻了,你要是去寫字樓這么一說,那你門都別想出去了。依我看,還是算了吧,明天天一亮,廠大門一開,你就出去到圍墻外面等,趁保安吃早餐時,我們扔行李給你。至于身份證,你去借一個用也問題不大。”
我聽了氣憤不已:“這是什么世道?干活不要工錢,連拿自己的東西都像做賊一樣!”
四川大哥又語重心長地勸道:“兄弟,雖然你當過兵,但你剛來,見識不多。我們是外地人,人離鄉賤,強龍難壓地頭蛇啊!”在他們的勸說下,想到保命要緊,我平息了怒火。
還好,我出來時在家鄉縣公安局花25元多辦了一張臨時身份證,以防原件丟失,在門衛室填表時,我交的就是那張臨時身份證。
天一亮,我早早起來洗漱完畢,等廠門一開,保安要出去離廠門口50米處的地攤買早餐,我看四周無人,就像扔炸藥包一樣,把行李扔在圍墻外的草坪上,走出了廠門,買了兩個饅頭,邊吃邊觀察動靜,見那保安沒留意這邊,便貓腰快速拾起行李,轉身跑到107國道,跳上一輛開往虎門的中巴車。
虎門沒有我認識的貴州老鄉,問了幾家廠都說外地的不要,好不容易看到一家新開的臺資廠,廠區規模挺大,寫著招兩名保安,五名作業員,而圍在門口的卻不下百人。已經是下午,我沒時間瞎逛了,便擠進人群。
一個有點“官相”的人出來,一邊嚼口香糖一邊說:“應聘保安的過來。”我跟蜂擁的人群擠進去,一下子就圍上了20多人,這些都是牛高馬大、生龍活虎的退伍兵,有的也許是經受過戰斗洗禮的。
那人氣喘吁吁地忙叫亮出身份證和退伍證。我顧不得行李了,忙從褲袋里掏出證件,從一個高個子胳膊下遞過去。那人剛拿到我的證件就大聲嚷:“夠了,夠了,不招了!”擠出人群走進廠內。
5分鐘后,出來一個高大魁梧、身穿制服的保安。我猜想,他可能是隊長。隊長拿一摞證件逐個點名叫進廠內,10人一排,排了兩排。隊長喊口令叫大家齊步走,淘汰了四名,又叫打一套擒敵拳,淘汰了兩名。接下來,他又問誰有高中畢業證,我等三位舉起手并遞上畢業證,其余的都淘汰了。剩下三人隊長難以取舍,便問:“冰位系廣西咯?”
我右邊一個黑佬忙說:“我系,我系。”隊長就叫他過去,接著頭一點一點地看著我們倆。我忙用不熟練的白話說:“先生,我識講白話。”
那個“官相”人眼睛一亮,又問旁邊那位:“你識唔識講?”
那人不知什么意思,沒有回答。隊長只好說:“你不會白話沒辦法,去別的廠看看吧!”我為自己找到了工作而高興,又為那位一面之交的戰友沒能捧上這個飯碗而惋惜,心里說:戰友,走好!
第二天,我早早就到宇宙電器廠報到。隊長說:“每天上8小時班,工資180元,如果一個月不請假、不曠工,全勤獎有30元,一個月可以領210元,包吃住。”我忙雞啄米般地點頭,真怕隊長不要我。我有個同學師范畢業,在家鄉當了幾年的孩子王,工資只有80元,而且吃自己的。就這樣,我剩下最后3塊錢時,進了宇宙電器廠。
第一次發工資,我穿上保安制服,在廠門口拍了幾張照片寄回家。老父親見人就拿照片出來給人看:“知道么?虎門啊——清朝林則徐銷煙的地方!”
看到我一身制服的照片,鄉親們有的說:“你看,戴公安局的帽子,穿公安局的衣服,肯定是在公安局上班。”有的說:“也可能是交警,電視上看到大城市穿這種衣服的人在指揮交通,只不過那帽子是白色的。”我們村惟一一家商店的老板看了說:“我看有點像稅務局的,縣里稅務局的干部都穿這種衣服。”于是,家鄉方圓十里都知道我在虎門,在林則徐銷煙的地方工作,甚至縣里勞務輸出辦的人也打聽到我的地址,寫信問我廠里招不招工。
三
半小時后,乾娃他們三人回來了。人生地不熟,而且工業區時常查暫住證,他們不敢亂跑。我從門衛室找到一張報紙讓他們在廠門口墊坐,然后到對面小士多店買了一包總督煙找到隊長,求他幫忙介紹三位老鄉進廠。隊長出來打量了一下他們,說:“嗯!看起來還老實。”我趕緊說:“對,忠實厚道是我們家鄉人的美德。”
隊長叫他們拿出證件,乾娃只有身份證,柱子拿出身份證和初中畢業證,同生拿出身份證和高中畢業證。隊長查看完證件收起來,說:“我去跟廠長說說看,應該沒多大問題。”我連聲道謝。
半小時后,隊長打電話到門衛室叫他們三人去人事部填表。我叫另一個保安看守大門,然后帶他們上二樓人事部。填完表,廠長過來,看了看,問:“哪位是付同生?”
同生趕緊說:“報告廠長!我是付同生。”這是我在剛才上樓時教他們的。廠長是本地人,當過兵,據說當過排長,參加過自衛還擊戰,受傷后轉業到當地,所以,他仍然喜歡聽別人“報告”。
廠長鷹眼一掃:“你是高中生嗎?”
“報告廠長!是的,今年剛畢業。”同生說。
“那你去成型課上班,要好好學技術,不要偷懶。”廠長說。
同生不知成型課好不好,眼睛直望著我,我擠了擠眼睛,伸出大拇指。同生就說:“報告廠長!我不怕苦,不怕累……”
廠長打斷他的話:“好,好。”然后叫道:“梁柱子!”
柱子也學同生的語氣:“報告廠長!我是。”
廠長說:“你只有初中文化,就安排在組裝課。”
柱子忙點頭:“謝謝廠長!”
“至于這一個呢……”廠長指了指乾娃,說,“他沒有畢業證,進不了制造部,臺灣經理不要。”
我趕忙求情,說:“廠長,他初中畢業證放在家里沒帶來,本來考上了高中,家里窮才輟學的。”廠長半信半疑,又看了看乾娃填的表,字跡不錯,不像文盲,就問:“雜工,你愿不愿意做?”
我見有希望,趕緊代乾娃回答:“愿意做,愿意做。”
廠長說:“后勤部要一個清潔工,你先去上一段時間班,看你的表現后再調部門。”頓了頓,廠長站起來,又說,“你們都是計時的,每天上8小時班,4元一天,8小時后算加班,一小時0.8元,全勤30元,什么都不用扣,試用期3個月,做得好有加薪。”
從人事部出來,我為同生高興,又怕乾娃難過,就安慰他,先混碗飯吃,等有機會再調部門。乾娃滿不在乎,說:“掃掃地比干建筑輕松多了。”
下午4點,我下班找兩個保安才湊到了100元,給他們買了日用品,還剩下5元,便買了4瓶0.6元的豆奶,稱了半斤花生,跟他們圍坐在廠對面士多店門口的小四方桌旁聊嗑起來。
四
乾娃、同生和柱子是打算去惠州大亞灣的,那里有很多老鄉當漁民。打魚雖然很辛苦,但聽說每天有二三十元。只是在火車上,乾娃的錢包和放在里面的三張火車票被偷走了,驗票員非要加倍罰他們不可,好說歹說,才讓他們補全票。柱子和同生湊夠了補票的錢,只剩下20元了。早上到廣州,在火車站門口,他們各吃了一碗兩元的湯米粉,正過人行道時,同生打了個噴嚏,吐了口唾沫,被不遠處一個戴紅袖章的老太婆逮了個正著。老太婆興奮地撕了一張10元的罰款單,嘰哩咕嚕一些他們聽不懂的話。乾娃正想說情,見老太婆一邊嘰咕一邊撕另一張罰款單,只好叫柱子掏出10元給她。
同生從包里翻出地圖冊,找到了大亞灣,一算,離廣州的路程約有兩三百公里,三人你看我,我看你,不知如何是好。
乾娃說:“看一下東莞有多遠,我們村的泰哥在東莞虎門,我有他的地址。”一邊說一邊掏出一本黃歷。很快,同生說:“找到了,虎門,你看!”
乾娃看了,說:“還是挺遠,但比大亞灣近得多。”商量了一會兒,他們最后決定:走路到虎門找泰哥,順便在路上找苦工干。但怎樣走出廣州市區呢?地圖上很難看出來。乾娃說:“有了,我們跟著開往東莞的車走。”同生也說:“對,那邊對面寫著流花車站,我們去找東莞的車。”
背著牛仔包,穿過寬敞的車道,剛進車站門口,就有幾個男男女女圍上來問他們去哪里,沒等他們回答,就有人搶提他們的包,連拉帶推地把他們抬上了一輛中巴。男售票員過來,問都沒問他們去哪里,就吼道:“50元一個,快點!”
乾娃帶著沙啞的哭聲說:“我們沒錢了。”
男售票員又大吼一聲:“沒錢還想坐車?快點!別裝了。”見乾娃他們沒拿錢出來,就叫抬他們上來的那幾位幫忙搜身、翻包,沒搜出一分錢,也沒翻出值錢的東西,他就摑他們幾個耳光,踢他們下車。
他們不敢在車站呆了,只好出了車站,在大道邊等,看到開往東莞的車就跟著走。到了十字路口,他們就停下來看路標,如果沒有路標,就等下一輛去東莞的車,這樣走走停停,好不容易才走出廣州市區。當時107國道正在整修,有人在砍路邊的大樹,有人在攪拌鋪路的泥漿。乾娃去問要不要人的時候,他們一聽到不是老鄉,就搖頭說不要人。
天黑時,他們到了新塘。柱子從鞋子里掏出4塊錢,遞兩元給乾娃,說:“去買幾個饅頭來吃吧!餓極了。”
乾娃沒買到饅頭,卻帶來了四小袋炒米粉,說是5角錢一袋。三人每人狼吞虎咽完了一袋炒米粉,又分了那剩下的一袋。他們想找個有樹林的山坡歇一晚,樹林沒找到,只看到香蕉園、荔枝園,可這些地方都用鐵絲網圍住了,進不去,而且還有人看守。還好,路邊堆滿了安裝下水道的水泥管,看四周沒人,三人貓著腰小心翼翼地爬進去,提心吊膽地躺下,在惶恐中不知不覺睡著了。
天亮時,他們揉著發脹的眼皮爬出水泥管,到路邊水溝里抹了把臉,趁太陽剛升起,還不毒辣,又蹣跚趕路。過中堂到萬江,進入東莞市區,他們見到工地的水龍頭就往肚子里猛灌水,在東莞又跟往虎門方向的車走出東莞市區到厚街。天黑時,同生說,這里是厚街,應該離泰哥處不遠了。
柱子拿出最后兩塊錢,以破釜沉舟之勢要了四份炒米粉,又像昨天那樣瓜分填了肚子,一邊往前走一邊觀察有沒有合適的地方歇腳。過白濠到白沙,就看到了“虎門”字樣。乾娃說,可能是虎門的地盤了。
到了虎門路口,他們看到一塊山坡,山坡上有樹木,隱約可見山腰上有幾塊水泥鋪的平地,有點像家中的瓦窖。三人爬上山坡,找了一塊認為比較安全的水泥地躺下。乾娃摸到幾個壇子,就說:“這里以前肯定是燒壇子的工廠。”三人就蜷縮在壇子邊睡著了。
天亮時,乾娃碰到壇子,睜開眼睛,看到一塊墓碑直立眼前,不由得大叫一聲。柱子、同生也醒了。同生鎮靜了一下,說:“別怕,別怕,不就是一塊墓碑么?”
柱子也吸了口氣:“怎么擺那么多壇子?”
同生說:“可能是家人給他們的祖先供好吃的太多了,擔心變質,就用壇子裝,壇子可以腌久一點,就像我們家里腌魚、腌肉一樣,一兩年都不會壞。”
說到吃的,乾娃流出了口水,膽子也大了,說:“看看是什么好吃的,我們飽吃一頓后才有力氣去找泰哥。”于是,三人各自伸手去揭開壇蓋。
“咣啷”幾聲,先是乾娃大叫:“媽呀!”丟掉壇蓋。接著,同生、柱子也驚呼起來,三人連滾帶爬,翻了幾個筋斗,才滾到107國道上。乾娃氣喘吁吁地說:“我……我看到了骷髏。”
同生也顫抖道:“我看到了頭蓋骨。”
柱子也說:“我摸到了骨頭,可能是手……”
三人驚魂未定,看到“虎門人民歡迎您”牌匾才松了口氣。問了幾個本地人,都聽不懂他們說的貴州普通話。同生用一張紙寫了“虎門鎮太深路”幾個字,問上學的小學生,才知道虎門就是太平,太深路就是太平往深圳的路,于是便沿著深圳路線找來。
五
同生在成型課學上下模,每天12小時,兩班倒。柱子在流水線打螺絲,趕貨時加班到半夜一兩點。只有乾娃和一個湖南的清潔工負責打掃操場和車間,不用加班,但乾娃的工資也在三人中最低,加全勤獎才150元。乾娃每月寄100元回家,說,家里鹽都沒得吃,想起老爸每一次去村里惟一的小賣部賒半斤鹽的情景,心里直酸,就想掉淚。那時的鹽也就一角五分錢一斤。
一天,我坐在門衛室值班,乾娃來了。我抬起頭問:“怎么了,很累嗎?”乾娃支支吾吾地道:“累……是不累,只是,只是湖南清潔工老是叫我打掃廁所,我跟他理論,他舉起掃把想打我。”
我安慰乾娃不用怕,等一下我找那清潔工談談。我向旁邊的另一位保安打聽那個清潔工的情況,保安說:“他在廠里干了兩年多了,很鳥的,好像是哪位課長的老鄉。”
等湖南清潔工經過廠門口時,我叫住他,掏出向另一個保安借來的一支“羊城”煙遞給他,他有點驚慌。我說:“大家都是出門人,我老鄉跟你一塊做事,請多關照。”說完,在他肩上拍了一下,柔中帶剛,讓他感覺到我手上傳出的力道。他忙說:“噢!原來是你老鄉,這好辦。”以后,湖南清潔工進出廠門都熱情地跟我打招呼,與乾娃也相安無事了。
六
1995年春節期間,廠里訂單很多,大量趕貨,但又不得不放一批工人回家過年。每天要出幾個貨柜,有時搬運人手不夠,就叫乾娃和那個湖南清潔工去支援。湖南清潔工有些不情愿,但又沒辦法,做得很勉強。乾娃卻很賣力,用他的話說:在這里哪怕是做搬運,也比在家鄉搞建筑強多了。
過完春節,一次上貨柜時,臺灣經理問搬運組長:“怎么幾天沒見那個小胖子了?”搬運組長說了幾個人的名字,經理都說不是。半晌,經理才想起來,說:“就是臉上有很多胡子的那個。”
組長這才恍然大悟,說:“那是個清潔工,春節期間人手不夠,調他來支援的。他叫乾娃,現在回后勤部去了。”
經理說:“我看他比較大力,去問他愿不愿意做搬運,清潔工隨便招個年紀大點的就可以了。”
搬運組長問乾娃,乾娃又來征求我的意見,我說:“干!比當清潔工強多了,工資也高幾十元。有機會就不要放棄。”乾娃就這樣當了搬運工。
柱子嘴巴甜,左一聲“師傅”,右一聲“課長”,在組裝課也混上了物料員,閑的時間也多了一些。那時最流行傳銷,而且是公開的。柱子跟幾個白領去上了幾次課,回來就滔滔不絕地講他的“富翁夢”,只遺憾工資低,家里也窮叮當,砸鍋賣鐵也賣不到2800元的加盟費。知道我們工資低不好開口借,他總是旁敲側擊,讓我們想辦法湊2800元給他去加入。
同生則在技術上有了進步,提上來做了技術員,月薪600元。此時,我們幾個就他工資最高。
七
乾娃當搬運工后仍然不忘自己清潔工出身,貨柜車開走后,他主動清掃留下的大堆垃圾,其他人都累得趴在倉庫的各個角落。
1997年,過完春節,有位倉管沒有回廠,臺灣經理叫乾娃進辦公室問他初中有沒有畢業,乾娃老老實實地回答:“畢業了,沒錢讀高中才搞建筑。”
臺灣經理從桌上撕下一頁紙叫乾娃寫一份個人簡歷,看到乾娃的字體端正,語句也通順,就相信了,說:“你明天到倉庫上班。”然后叫來資材課長交待一番。自此,乾娃有了自己的辦公桌,公司也開始推行電腦化,請來了臺灣專家手把手地教他們。
同生當了組長,負責工作安排、人員調動、機械操作。
柱子不滿足當小小的線長,晚上時常請假不加班,去上傳銷課。終于存夠2800元加盟費了,他不顧我們的勸阻,興奮地提出辭工,幾瓶珠江啤酒就當請我們吃了最后一頓夜宵。他買了一套西服,一副成功人士穿戴,昂首而去。那時的傳銷是公開的,而且很流行,我們也不知道具體性質,只以為是一項新興業務。
年底,我正在值班,一輛的士“咔”的一聲停在廠門口,柱子西裝革履地下來,褲帶上掛著卷尺般大小的BP機,左手握著黑磚頭般的大哥大,親熱地叫我“泰哥”,順手遞一支“萬寶路”給我。認識柱子的人都圍了上來:“梁兄發達了!”柱子邊回應邊發“萬寶路”。“兄弟,好樣的,又是大哥大,又是BP機。”“我們經理都只帶BP機呢。”工友們嘖嘖稱贊。
等工友們走了,柱子才從西服袋里掏出一大疊鈔票,說:“你回家過年就幫我帶給我老爸,我不敢寄,怕窮人家知道了都來向他借。”
我真想回他一句:你家就不是窮人家么?但沒說出口。柱子沒發覺我變了臉色,仍舊說道:“錢是有了兩萬塊,但我不能給家里太多,否則,他們還以為我做違法犯罪的事。”接著又說我工資太低了,低得不夠他一天的開銷,叫我不要干了,跟他混,做他的下線,包我發達,還說他的上線曾經是虎門某建筑公司的設計師,辭職搞傳銷,現在在廣州買了房子、小車,辦了工廠,女朋友也換了個如花似玉的。
我忙說:“我一個月才四五百元,自己花一半,寄一半給家里,沒有余錢加盟,等有錢了再說。”柱子給我留下大哥大和BP機號碼,叫了輛路過的的士走了。
乾娃對電器零配件名稱熟悉,又會使用電腦,調做生產管理,工資加到800元,不用加班。同生還是做組長,但也加了工資。
每天晚上,我們三人都坐在一起,或聊天、嗑瓜子,或用家鄉話罵娘,也有點羨慕柱子。聽說柱子到廣州發展去了,跟人合伙開辦公司。
八
1999年,塑膠部課長另謀高就,同生提做課長,試用期滿后,工資加到2800元。同生每月寄2000元回家,家鄉沸騰了。雖說家里國營單位也漲了工資,但一個鄉干部也就四五百元,同生相當于五個鄉干部的收入。同生也找了個漂亮的文員做女朋友。
這期間,外面傳來消息:傳銷是違法的。電視、報刊也播了。管理區也用紅布打出了“堅決取締非法傳銷!”條幅。我們暗自慶幸沒有加盟,又擔心柱子,呼他BP機沒回應,他的大哥大也打不通。
有人說,他開的發廊藏暗娼被查封了。
有人說,他到云南販毒品去了。
有人說,他流落街頭,不敢回家,很多家鄉人都被他騙過去搞傳銷。
同生直搖頭:這種人不能成大器!
九
2002年,保安隊長通過關系到管理區治安隊上班去了,我穩穩當當地當上了保安隊長。
臺灣經理自己也辦了個廠,帶走了資材課長、制造課長,也想把乾娃帶走,乾娃找我商量,我說:“宇宙廠短短幾年由七八百人發展到四五千人,老董很有實力。而經理現在剛辦廠,工資不可能給你很多,就算能給你這里的工資待遇,以后也很難加。”乾娃就找個理由推辭了。
老董從臺灣過來了,還帶來新的經理。新來的經理為了盡快開展工作,同時也收攏人心,提乾娃跟另一個組長做資材課長和制造課長,工資2800元。
2003年,公司進行全體職工體檢,同生查出“大三陽”,被廠里辭退,廠方補了他一萬多元。他去應聘了幾十家廠,都說要體檢合格才錄用,無奈,他只好租個小門面賣點百貨,可是連租金都賺不到,他只好每天開兩桌麻將,供人娛樂,收點臺費維持生活。但這不是長久之計,不到半年,他就血本無歸,以4000元轉讓給別人了。他那當文員的女友也逐漸冷落了他。
轉了店子,同生到惠州找工作去了。聽說那邊偏僻,很多廠不用體檢。
偶爾,我值班時看到有個人用豪邁送同生的女友回廠,過了幾個月,他女友也辭工了,去向不明。
十
2005年,炎熱的夏天,我從家中接到兩則真實得讓我心寒的消息:
柱子得了精神分裂癥,在廣州跟一位老板打工,也不知工資拿到沒有,抑或是拿到了又給人搶了,時而清醒,時而糊涂,沿著鐵路走了兩三個月才回到家。人們發現他少了左耳朵,問他怎么回事,他搖頭說不清楚……
同生差的廠不愿進,好廠要體檢,只好在外面混。那點店鋪轉讓費花完了,他就跟外面一幫“兄弟”搶手機、偷摩托車度日。得知女友背叛后,他帶幾個“兄弟”毒打了那男的一頓,并搶走了那男人的錢包和豪邁。那男人報了警,同生已被拘留,等待判決。
這兩則消息讓我呆了半天,難過了半天。
如今,乾娃有希望當副理,工資可能翻一倍。為此,他一下班就捧著自考教材。
廠外不知誰在唱那首老掉牙的歌:……曾經在幽幽暗暗反反復復中追尋,才知道平平淡淡從從容容是最真……
責 編:雪月
本欄目下期推出——華杉的《情歸青山》,獨居深山密林的跛子二拐,三十多歲還是光棍一條,夢里也想著有朝一日能娶上媳婦,卻總是不能如愿。有一天,突然山崖上掉下一個美若天仙的姑娘,一下子改變了二拐的生活,他既驚喜又憂傷。二拐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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