廠里吃年飯的那天正好過小年,飯局本來定在中午,由于去取車票的李經理下午五點才回來,所以改在了晚上。拿了票的工友面對大魚大肉,一點胃口也沒有,紛紛給家里打電話報喜。我家里也裝了電話,父親卻一直沒打給我,因為三年前他在福建石場放炮時炸聾了雙耳。自從去年妻子去浙江打工后,我也一直沒給家里打過電話。前年女兒出生不久,我母親就去世了,家里的電話更形同虛設,我手機里的親情號浪費了……偏偏這時,我的手機響了,一看,還真是家里打來的。我想一定是在浙江打工的妻子到家了,給我報平安。接通一聽,卻是女兒嗚嗚的哭聲:“爸爸,你什么時候回來?剛才媽媽在電話里說,她們那里下大雪,回不來了。”我說:“小雪別哭,爸爸拿到票了,家里也下雪了吧,爸爸幫你買紅棉襖了。”父親接過電話說:“一定趕回來過年啊!小雪會認數字了,電話都會撥了。”我連連說好。我想,耳聾的父親早已感應到我回家的腳步了。
我掛了電話,跟大伙干了一杯,就急匆匆去市場為女兒挑棉襖。路過報刊亭,被王小蘭攔住了。她說:“你來得正好,聽家里電話的口氣,我男人快不行了。”她男人跟我同村,在五金廠干了十多年,前年得了肺病,整天咳咳吐吐的,有時還有血塊子,皮包骨頭的,在家里拖著一對上學的兒女,沒敢再出來。在電話里他斷斷續續地說:“作文,求你了,把票給小蘭,讓她見我一面吧!”
我無話可說。我只看見蒙蒙天際,瀝瀝不盡的雨,雨滴冰點子一樣滲進我脖子,透心的涼。我把懷里暖暖的車票給王小蘭時,又撥了家里的電話,是父親接的。他在電話里不停地吼,我越發說不出話來。我知道,我怎么解釋他都聽不明白。后來女兒接了電話,我說:“爸爸的車票被雨淋濕了,爛了,回不來了,王嬸幫你帶棉襖回來,好暖和的。”
女兒一聲聲地重復著:“爸爸,我要你回家……”
“狗日的!”電話里我聽見父親在一旁罵。啪的一聲,電話就斷了。我心頭一酸。
我為女兒選了件碎花紅棉襖,王小蘭幫男人買了一些補身子的東西。整理行李時,只能塞進一樣,王小蘭選擇了棉襖,我沒有阻攔。我明白,擁擠的火車上,就算她心肝一樣把那些東西完好地帶回家,恐怕她男人也無福消受了。
意外的是,除夕夜,正當我巴望著女兒該穿上紅棉襖時,王小蘭卻精疲力竭地回到了我的宿舍——消瘦而蒼涼,兩手空空,右腳的膠鞋不知去向……她沒有告訴我,在廣州火車站廣場,那只鞋是怎樣被擠掉的;那個裝了紅棉襖、火車票和268元錢的牛仔包是怎樣被弄丟的;她是如何被冰雪擋在了歸家的車門之外;又如何回到了深圳……她只一個勁地哭,邊哭邊扇自己的臉。
“別哭,省點勁,到了家,夠你哭的。我們手頭的錢,還能湊夠到重慶的機票,馬上去訂。”我安慰說。訂好票,剩下的錢僅夠她從重慶回廣安的車費。她一邊吃著熱騰騰的泡面一邊嘆息:“小雪的棉被呢?你這個年怎么過?”我說:“我這邊還有很多朋友,我會想辦法,小雪還小,明年補上嘛。”
她盯了我一會兒,去了自己的宿舍,拿來一頂深紅色線帽,說:“這是我工余給我男人織的,怕是用不上了,拆了,幫小雪趕件背心。”
我沒有阻攔,我又撥了家里的電話。
接電話的不是父親,也不是女兒,是妻子。她告訴我是改乘飛機,下午才到的,父親去王小蘭家幫忙了,她男人前天就走了。而小雪也感冒了,打了一針,睡了。
王小蘭止住了哭聲。她說再哭眼就花了,就沒法給小雪織背心了。
我來到陽臺上,摸出白沙煙,一支接一支地抽。路上行人稀少,我知道他們都在過年了。
王小蘭坐在我下鋪,橫一針豎一針,手兒麻利。室內沒了往日的嘈雜擁擠,日光燈嗚嗚地響,一閃一閃的,空氣清冷。她高高的顴骨泛著紅暈,深陷的雙眼偶爾一閃。
等我抽完兩包煙,王小蘭的羊毛背心也織好了。
她用背心圍住我脖子說:“進去吧,外面寒氣重。”
我挪進屋里,她卻站在陽臺上,一動不動地望著遠方。
雨,不知何時停了。鞭炮聲響徹耳際,遠遠近近的,煙花絢爛。
我知道在遙遠的廣安,在我老家,此時此刻,也熱熱鬧鬧,歡聲一片。而山梁上,王小蘭家的哀樂還斷斷續續地響著嗎?
但那一切,卻又如此遙不可及……我觸手能及的,就是脖子上這件羊毛背心吧——它是這么暖和,女兒穿上,肯定也格外貼身吧!
責 編:宋世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