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周曙光的網站首頁,最醒目的位置上有他抄錄的一位安葬于西敏寺的英國主教的墓志銘:“我年少時,意氣風發,躊躇滿志,當時曾夢想要改變世界……當我垂垂老矣,我終于頓悟了一些事:我應該先改變自己,用以身作則的方式影響家人。若我能先當家人的榜樣,也許下一步就能改善我的國家,再后來我甚至可能改造整個世界,誰知道呢?”
2008年10月18日下午,受知名媒體人許知遠等人之邀,周曙光在北京圓明園的單向街書店舉辦了一次沙龍。這天,周曙光演講的題目是《周曙光·博客、新技術與公民記者》。
由于現場沒有大屏幕,周曙光專門為講座制作的PPT無法用上,演講效果并不好。站在前方的講臺上,周曙光的身影看起來有些瘦小,單薄的湖南口音顯得跳躍而短促。

但臺下的聽眾卻聽得專注。因為大家知道,就是他,在2007年以非媒體人的獨立身份只身前往重慶報道楊家坪拆遷事件;也是他,不久以后以同樣的方式到廈門報道反PX項目;后來的蟻力神事件、甕安“6.28事件”、汶川地震和北京奧運會等熱點事件上,他都以一個自由職業者的形象積極參與報道。
他被國外著名媒體稱為“中國公民記者第一人”,但周曙光卻覺得自己的行為只是一種“湊熱鬧”。
“我之前不知道自己那種行為叫公民記者行為,但別人認為是。我就想去看看到底發生了什么?湊熱鬧而已。別人就給我戴了個高帽子,說我是代表正義、公民記者。”他有些玩世不恭地調侃起來。
公民記者之路
2007年4月,周曙光還在老家湖南賣菜。那時他剛剛租了間倉庫,買了整套設備,準備大干一場。
周曙光一直愛上網。白天賣菜,往往一推車的菜,上午就賣完了,他便跑回家上網。重慶楊家坪的釘子戶就是在那時候在網上廣為流傳的,這也引起了周曙光的密切關注。“網上各大BBS、新浪、騰訊、網易的新聞線索,我一直都在關注。”一個多星期后,他決定動身去現場。
事后,周曙光的解釋是“頭腦發熱”就沖過去了。“花幾天時間,花一兩千元而已。”
到了重慶,周曙光采訪了一些當地市民,在了解了大概的情況后,周曙光直接找到了“最牛釘子戶”吳蘋、楊武夫婦。見到吳蘋,他問了兩個問題:“網上有人說你向政府要了2000萬,這是真的還是假的?”
“我沒有,我只是要同地段同樣朝向同面積的房子,是產權置換,并沒有貨幣賠償。”吳蘋回答道。
“你有沒有背景?”周曙光看到網上有這樣的猜測,便追問吳蘋。
“法律就是我的背景。”吳蘋說。正是這句不卑不亢的話被廣泛流傳。那年,國家正好出臺了《物權法》,吳蘋拿起法律武器維護自己權利的做法經互聯網傳播,一時成為美談。
在重慶的那幾天,周曙光把每天的見聞和采集到的各方信息,即時發布到自己的網站,傳播給廣大網民。混跡網絡多年,周曙光對網絡技術和新媒體的應用得心應手,講起Blog、twitter、BBS等各種新媒體技術,他自覺比一般的媒體記者精通。
幾天后,他回到老家。經過此次現場采訪,他的個人網站訪問量大增,每天都有幾萬人次。時隔不久,,他的網站因故被屏蔽,但反而他的知名度因此不斷飆升。不久,《南方都市報》、《二十一世紀經濟報道》、美國之音、臺灣《中國時報》、倫敦BBC廣播電臺等國內外十幾家媒體紛紛要求采訪他。
經各大媒體的一番宣傳,周曙光突然之間聲名大振,甚至成了輿論名流。他也正式建立了自己的“個人新聞臺”,聲稱將以個人Blog來報道社會新聞。德國之聲因此稱他為“中國公民記者第一人”。
2007年5月,應全國各地拆遷戶的邀請,周曙光開始了全國旅行,他先后到達舟山市、上海市、廣州市、深圳市、珠海市、慈溪市,與當地拆遷維權戶接觸,發表相關圖片和文字到網絡日志上,還為他們提供技術支持,動員他們建立網絡日志發出自己的聲音。
2007年6月1日,周曙光到達廈門市,用twitter以文字直播的形式,報道廈門市民反PX游行,他訪問量有10多萬。
2008年7月,周曙光又只身前往甕安,調查甕安事件的真相。到了甕安他發現,除了香港有線寬頻,自己是最早到達的“媒體”。而且,據他本人說最后也只有他拿到了死者李樹芬的尸檢報告。因為這次報道,其“個人新聞臺”一天的網絡流量超過250G,他的博客一度因訪問量過大而被迫臨時關閉。

周曙光眼中的公民記者
目前,周曙光沒有正式職業,但他似乎也樂得如此。“如果我受雇于某家公司,自由度肯定就沒有現在這么大。”
而他每次出去采訪的經費,一部分靠網友捐助,一部分是自己出錢,另一部分就是一些“雜七雜八”的稿費。并沒有穩定的保障。
“對我來說,找工作不是問題,但我很喜歡外國人那種賺半年錢、玩半年的生活方式。有錢就花,沒錢就去賺,就這樣子。”
他認為,公民記者不可能是職業化的,如果職業化,就是傳統的記者了。“在中國,一般有記者證的才是記者,沒有記者證的不能叫記者,或者只能叫公民記者。”他笑笑。
北京服裝學院教傳播學的教師詹臏認為,公民記者是一種不成熟的產物,公民和記者這兩種身份本身是存在一些內在沖突的。雖然在國外,公民記者(citizen journalist)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就出現了,但并不能成為一種職業。一般的公民記者只是職業外的一種行為。
周曙光對此并不認同。“在我眼里,公民記者就是時刻準備著,每個公民都是記者。”
如果說,周曙光最初的行為只是出于直覺的“湊熱鬧”。那么,當他有意識地建立“個人新聞臺”的時候,他已經開始在實踐公民記者的理念了。甚至,當他被邀請去單向街做講座時,他講演的一個重要部分便是“如何推動更多的公民記者出現”。
在他眼里,公民記者的出現正好可以和傳統媒體互補。“傳統媒體不可能有這么大的觸角,但公民記者很難有專業的技巧去挖掘事件背后的細節,這兩者互補。”
有時,他更愿意把自己的行為當成社會活動,只是在以自己的方式積極地參與、觀察和推動社會發展。相對于傳統媒體的記者,他覺得自己在新聞報道上并不專業,但在網絡傳播技術上,要比他們強。“我接觸的有些傳統媒體記者,對新技術的使用,水平太差了。”
事實上,他有這個自信。1981年出生的周曙光,1999年便開始了自己的上網生涯。雖然沒讀完高中,不過通過自學,他熟練地掌握了互聯網技術。從2001年到2005年間,周曙光曾受雇于幾家公司,擔任網絡管理員。
每次受邀演講有關公民記者的話題,他也往往會講解新技術和互聯網的知識。“其實,推動更多公民記者出現的一個重要條件是,技術能降低傳播成本。比如,我現在幫你做個網站才兩三百元錢,成本很低。也正是這種便利性,讓一個普通的公民具備成為記錄者和傳播者的可能性。”
周曙光也一直在和傳統媒體合作。遇到媒體記者,他總會走上前去,遞上自己的名片,然后告訴他們:“如果需要技術支持,可以找我。”他也會建立網絡平臺,給一切有此想法的人提供幫助。
在他眼里,公民記者采訪也不是公益性行為。他相信,這同樣能夠盈利。“當然,公民記者也能做成商業項目,公民記者的報道能產生社會效應,社會效應能產生商業效應。”他甚至堅定地認為,商業效應和社會責任可以互補,也可以找到平衡。
事實上,周曙光也一直在努力實現自己的商業價值。在其“個人新聞臺”的網站頁面上,他出租個人廣告位;在每篇博客報道的最后,他也都“廣播”所接受到的贊助。
“誰也別逼我當英雄”
知名網絡寫手阮一峰在自己的博客上貼出了一篇文章《令人失望的周曙光》。文章陳述了阮一峰之前因周曙光報道官方不愿報道的事件,而對周曙光很贊賞;但看了青海省西寧市拆遷戶孫周武給周曙光的來信后,他又對周曙光感到極其失望。“非常痛心看錯了人,將一個詐騙犯當作了英雄……在報道過程中,收取一些合理的費用是應該的,但是他的這種收費,未免也太黑了吧。我看他報道是假,敲詐是真。”
此文的起因是周曙光應西寧市拆遷戶孫周武之邀,到西寧幫他們維權,期間周曙光收取了維權費用。據孫周武信中所言,周曙光在報道西寧市違法拆遷事件中,共收取或消費了近三萬元的財物。
而周曙光則把這封指責他的信原封不動地貼在了自己的博客里。并針對阮一峰對自己的指責,主動提供了這些拆遷戶的聯系方式,讓阮一峰查證。

對此,周曙光的解釋是對方夸大其詞,自己只是合理收費。“如果我信不過自己的人品,我會貼對自己不利的證據嗎?我的電話是公開的,請查證后再評論。”
記者曾試圖和阮一峰取得聯系,但未果。周曙光本人也很想和阮一峰再做進一步交流,“你的結論是基于一個假設上的,這個假設就是‘孫周武所說的都是真的’,但恰恰是這個前提需要你自己去證明是否是可靠的事實。”他不明白的是:“阮一峰怎么可以那么輕易地認定我是個好人,然后又那么快地確定我是個壞人?”
事實上,他從來不覺得自己是個“好人”。在報道重慶楊家坪拆遷事件之后,周曙光就曾坦言“不想當下蛋的英雄”。
“我不想當拆遷戶的免費代言人,我也不想讓維權成為我生活的主要內容。但是,應該做的公益我還是會做,屬于商業的還是按商業來做,如果成功幫助別人維權,我還是會收費的。誰也別逼我當英雄,你們自己的利益自己爭取,權利來自意識的覺醒,沒有英雄要為你們自己的權利負責。”
而周曙光一開始就已經表白了他渴望成名的心跡。“在新聞敏感性和企圖一夜成名的欲望驅動下……終于像一顆瘋狂的石頭一樣滾到了重慶,準備利用私人Blog來報道重慶九龍坡區楊家坪的‘最牛釘子戶’事件。”在動身前往重慶報道楊家坪拆遷事件前,周曙光曾在自己的個人網站上這樣“坦言”。
“檢討”自己報道新聞的動機時,他直言不諱:“我希望成名,我希望有了更大知名度后可以獲得國外大學的全額獎學金,去國外學新聞與傳播。”
“其實很多人弄不清‘本’和‘末’,成名只是副產物,是附屬品,你做的事情才是重要的,但很多人總是強調你做這個事是不是為了成名。”
周曙光也不認為“炒作”有什么不對。事實上,炒作在他眼里,根本就不是貶義詞。“為了達到最大的(新聞)傳播效果,我有意制造話題和爭議,降低道德要求,反對神化自己。我承認我就是嘩眾取寵,因為這樣一方面可以炒作自己,另一方面可以阻止別人把我幻想成‘高大全’式的英雄。”
在公開講座里,他甚至“兜售”自己“炒作”的思路:“別人瘋狂時你要保持冷靜,別人冷靜時你要變得瘋狂”。總之,總是要與眾不同。“你不能說些沒價值、眾所周知的話。因為,那樣沒辦法讓你突出。”
對于別人對他“炒作”的指責,他不屑一顧。“什么炒作?人家是在做傳播!但你非要說是炒作的話,那就是炒作。我用自己的資源炒作,關你什么事?我又沒有去搶劫、偷盜、欺騙。”
對于周曙光的行為,一些學者則表示了理解和寬容。詹臏很早就知道周曙光,也一直關注著他的行動。“其實,他(維權收費)的行為與旁人無關,只要他的資助對象和他達成了一致,這是你情我愿的事。”他指出,周曙光作為“公民記者”報道新聞的行為本身是有意義的,“只要發出了自己的聲音就有意義”,但周曙光的行為并不具有可復制性。“他還是一種個體性的行為,某種意義上,是一種極端的方式。而且他的生存問題并沒有解決,這條道路能否延續下去還是個問題。他本身也還是在一個探索階段。”
而中國著名學者、文化和思想批評家崔衛平教授則很贊賞周曙光的行為。“周曙光是在有意識地做這些事情,我覺得很有意義,如果大家都來寫身邊的故事,尤其是一些掉在縫隙中的事情,會使人們保持一定的社會道德敏感性。”
不管別人褒貶,周曙光還是回歸自我。他看起來總是自得其樂。最近,他一直混跡清華園,住在附近的青年旅館。沒事兒的時候,他就背著貼有自己形象照片的手提電腦到處溜達。常常有人請他做講座,他便愉快地去交流。
他打算離開北京,先回鄉下老家看看。“現在經濟這么不景氣,到鄉下可能會好些,在這種大城市,很多人就等著失業了。我的生活也沒什么計劃性。有可能回去繼續賣菜,也有可能拉到贊助,繼續自己的公民記者行動。”
“現在東莞有很多企業倒閉,很多老板拿錢走人玩消失。如果有機會,我想去那邊看看,調查一下情況。”但他很快又表示了猶疑:“我可能還沒有這樣的知識結構去做,因為這些涉及到財務和法律方面的專業知識,我頂多能記錄一些可能的暴力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