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當我走上第五教學樓的樓頂,看見夏曉荷抱著一只裝滿紙飛機的塑料袋端坐在樓頂的邊緣,一只接著一只地往外扔。
五教的樓頂沒有柵欄也沒有任何防護措施,夏曉荷每扔出一只紙飛機,必是奮力揚起手臂向外揮動,導致整個身子順勢往外傾斜,仿佛隨時都可能掉到樓下去。
我忘了我為什么跑上樓頂,只記得那時候一顆心猛然提到了嗓子眼里的刺激感覺,腦袋里閃過一大堆如何救人的念頭——
悄無聲息沖到她的身后,攔腰把她拖下來?
把繩子打個活結,像電影里西部牛仔套牛一樣套住她,再往后一拽?
還是大聲呼喚,夏曉荷!你要珍惜生命?。?/p>
這些個破爛主意真是傻得可以,但更傻的是,轉過這一大堆念頭的我,卻還是不敢貿然上前也不敢發出任何聲音,直到夏曉荷把懷里的紙飛機扔了個干干凈凈,終于站起身來回頭看到我,就把眉頭皺起來,說:“喂,那個誰,你站在那邊看什么呢?”夏曉荷抬起下巴問我。
“沒看什么。”我說。我很是緊張,手心忽然浸出綿軟的汗來。
夏曉荷促狹地笑笑,再輕盈地走上一段,走到我的旁邊來,她站在半米高的邊緣上,手揣在褲兜里,兩條長腿一搖一晃,高高在上地俯視我,看得我愈發不安。
“嘿,我說,你認識我嗎?”夏曉荷跳到我跟前來。
“認識的?!蔽覜]有撒謊。
誰能不認識她呢?她的長腿和她的美麗一樣招搖,她是學校里第一個燙了卷發的女孩兒,第一個涂了唇膏的姑娘,她的耳朵上穿了七個小小銀環,像星星那樣閃亮。
她這樣耀眼,她問得可真多余,這學校里大家就算不認識校長是誰,也不會有人不認識她的。
我看著她,我必須這樣看著她,我想我再沒有機會這樣單獨地、近距離地看著她了,于是我決定豁出去啦,決定一次看個夠本,可是夏曉荷的下一句話卻讓我忽然就愣在原地。
她說:“那你做我男朋友吧,有意見嗎?”
我條件反射地后退一步,我說:“你說什么?”
她就上前一步盯住我的眼睛:“誰需要你聽清啦,你只用回答愿意或者不愿意!”
“我?”我伸手指著自己的鼻子,我還沒有來得及做出選擇,夏曉荷已經替我做了決定:“那就這么定了,我先走了?!?/p>
說著她步履輕快地拋開我跑下樓去。
我莫名其妙就成了夏曉荷的男朋友。
心里有點兒怪怪的,但還是暗藏竊喜,畢竟那么美的夏曉荷,她是我的女朋友。
我不是沒見過漂亮女孩子,但還真就是沒見過像夏曉荷這么美的。
誰都記得去年的歌詠比賽上,擔任三班指揮的夏曉荷穿著白裙子一站到臺上,臺下立馬寂靜無聲。那樣雪白的皮膚,纖細的腰身和漆黑的長發短裙下面露出纖長的兩條腿,只是一個背影,已經美得叫人無法呼吸。
直到演出的最后,坐在一班方陣里的一個瘦瘦高高的男生忽然站起身來,掐著手指打出一聲響亮而尖厲的口哨,所有人才元神歸位似的瘋狂鼓起掌來。那是歷史性的一幕,令人記憶猶新。
對了,我是否應該坦承,在這所不大的學校里,那個吹口哨的男生和夏曉荷一樣出名。
吹口哨的岑安默其實是個寡言少語的男生,雖然歪著唇角笑的時候帶著一股子邪氣,偏又生得一雙明亮細長的眼睛。但這家伙明顯眼神不好,走路總是誰也不看,一臉看不起人的傲慢勁兒,所以雖然常常有女生往他抽屜里塞紙條,卻從來也不曾見他與誰親近,直到那次歌詠比賽之后,大家這才知道,哦,原來岑安默喜歡夏曉荷啊。
岑安默雖然沉默卻著實不好惹。
讓他一舉成名的那場戰役,是在校門口跟幾個小痞子打的那一仗,岑安默同學以一當六,對方傷得最重的一個輕微腦震蕩,在床上躺了整整兩個月。
此外,岑安默在市郊的體校還有著一幫練拳擊的鐵哥們兒,據說那群家伙個個人高馬大,打起人來就像打沙包一樣駕輕就熟,所以從沒有人敢去招惹夏曉荷,直到勇敢無畏的我,突然以夏曉荷男友的身份站了出來——我像一棵勇猛的雨后春筍,生機勃勃地崛起在了大家眼前。
我想我是瘋了。這一點我從林楠看我的眼神中也能看出來。林楠是我從小玩到大的朋友中唯一一位女哥們兒,當我告訴她我是夏曉荷的男朋友時,她很同情地看了我3秒鐘,然后轉身走了。
下午的全年級體育課上,夏曉荷當著所有人的面叫我:“那個誰,你過來一下?!?/p>
我有些郁悶,她竟然連我的名字都不知道,可我想到她是我的女朋友,我就開心起來,于是頂著操場上所有男生或艷羨或嫉妒的眼光,一溜小跑跑到夏曉荷面前,像一個訓練有素的標兵。
“從今天開始,以后每天放學后都等我一起走噢?!毕臅院尚ρ蹚潖澋卮舐曊f,“我要你送我回家?!?/p>
“好的!”我激動得就差對她敬一個軍禮了,可她已經跑遠去了。
夏曉荷要求我每天放學后站在樓梯的拐角處等著她,然后接過她的書包,攙扶她下樓,再騎車送她回家,我當然應承下來,然后把我的單車擦得锃亮,每天認認真真地站在一班對面的樓梯角等她。
夏曉荷住城西,我住城東,每天送完夏曉荷再回家,最快也得比以前晚一個小時。沒辦法,只得拜托住在同一個大院的林楠幫著打掩護。于是每當老媽問起來,林楠就笑瞇瞇地說:“阿姨,唐逸物理不好,他們班的老師每天放學后都在給他開小灶呢。”
林楠一點兒也沒有泄漏我的秘密,她可真夠講義氣,可她變得很少跟我說話了,我每天要送夏曉荷回家,時間本來就很少,好在林楠跟夏曉荷同班,我去等夏曉荷下課的時候總能遇見她,可是好幾次,我大聲叫她,她假裝沒有聽見就走過去,真是可惡。
三班總是最早放學,可從教室里擁出來的人群中很少見到夏曉荷,林楠倒是經常見到,有時候她會從我身邊昂首挺胸地走過去,更多的時候,她同情地望望我,好像我是個傻瓜一樣。
可我不覺得自己等得多么委屈,單是來來去去的男生們羨慕的眼光就夠我美半天的啦,我知道夏曉荷是在教室里悄悄打扮自己,常常等到最晚放學的一個班都下課了,才能看見打扮得美美的夏曉荷像只小蝴蝶一樣從三班教室里跑過來,把書包往我手里一塞,帶著甜美得仿佛夢幻般的笑容挽著我的手臂,一步三晃地下樓去。
不是沒有生命危險的,最晚放學的就是岑安默他們班,有好幾次,我一回頭就看見岑安默站在自己身后不遠處,微微皺著眉頭往這邊走來,心底不是不緊張的,可是看著身邊那么漂亮的夏曉荷,就又硬生生挺起胸膛慢慢往前走,只是還好,岑安默總是邁著細長的腿從我們身邊一步跨過,從不曾看過我們一眼,也從不曾找我任何麻煩。
至此,我逐漸安心下來,愈發的志得意滿。
直到一個月后的某天,我照往常般送夏曉荷回家。
走到她家門口,她突然說:“喂,那個誰,咱們談談吧?!?/p>
“談什么,戀愛嗎?哈哈!”我逗她。
她白我一眼,我便很快把嘴合攏。
夏曉荷臉上那夢幻般的笑容絲毫不見蹤影。
“是書上說的嘛,用恰當的嫉妒刺激對方,試探對方是否對自己心懷好感?!毕挠旰删趩实卣f,“那他怎么一點兒反應都沒有???”
“他?”我像被人迎頭打了一棍。
夏曉荷語氣冰冷地說:“所以以后你就不用送我回家了?!闭f完轉身就走。
“喂!”我急忙叫她,“這算怎么回事啊?你是說我們分手啦?”
“分手?”夏曉荷頭也不回,“拜托你,這位同學,你看我連你的名字都不記得,我們從來就沒有在一起過!”
“那你其實,從來就沒有喜歡過我?”我大聲地問她。
“如果你叫岑安默,我就喜歡死你啦!”她也大聲地說。
我萬分失落,望著她的背影一步步遠去,只感到背上的脊梁骨一節一節坍塌下來,更加倒霉的卻是,在從夏曉荷家返回我家的路上,我騎著單車因為神思恍惚而沖下路邊的臺階,骨碌碌地順著臺階滾了下去,單車散了架,我疼得蜷在地上,再也站不起來了。
我的韌帶嚴重拉傷,需要在家靜養一個月,媽媽正巧又要出差在外,身為學生會生活委員的林楠同學就理所應當地擔負起照顧我的責任來,中午送飯晚上送筆記,從來也不曾間斷過,可我因為丟失了偉大的愛情,也理所應當地、毫不內疚地蒼白憔悴下去。
林楠忍不住拿鋼筆敲我的頭:“唐逸!唐逸!你能不能有點兒出息?好女孩兒那么多,不用一失戀就扮一臉的生命垂危相???”
“你懂什么?小屁孩兒?!蔽揖徛嘏み^頭,緊閉眼睛不看她。
雖然兩個人從小一起長大,可我真還從沒被林楠這么照顧過,其實感動還是有一點兒的,偶爾也會忍不住悄悄想象,如果林楠是自己的女朋友又會怎樣怎樣,肯定不會像夏曉荷那樣狠心拿我做實驗吧,畢竟我又不是小白鼠。但是每當林楠轉過身去忙碌,我還是會抑制不住地想起夏曉荷來,她們的背影這么相似,同樣細小的腰身和漆黑的頭發,心里便是沒來由的刺痛一下。
躺在家休養的最后一天,我終于忍不住向林楠問起夏曉荷。
“她還好嗎?有沒有跟岑安默開始交往?還有還有,她家住得那么遠,有人每天送她回去嗎?”
林楠不回答我的問題,只是憂傷地望著我。
“唐逸,”林楠勸我說,“你是這么好的男生,會遇見別的好女孩兒的?!?/p>
“我有什么好的啊,”我低下頭去,“我才不需要別人的同情呢!”
“你是真的很好嘛?!绷珠f,“記得小時候,有次下雪天,我考不及格,坐在窗前哭鼻子,結果一低頭,看見有人在樓下的雪地里翻筋斗,前三圈兒,后三圈兒,大家都說那是誰啊,傻乎乎的,到最后那人抬起頭來沖我揮手,我才發現是你。你說:‘愛哭鬼別哭了,我翻筋斗給你看啊!’還有一次,我跑到院子外面去玩兒,走了好遠好運,結果迷了路,站在路邊回不了家,還是你騎著一輛單車,順著咱們大院出發,找遍了城東的每一條小巷子,最后終于找到我把我載回來的,你還說,關鍵時候還是哥們兒好使吧,以后請叫我指南針!哈哈?!?/p>
“你的記性真好。”我低下頭笑起來,“是啊,我是載過你回家呢,可是我呢,我迷路之后又會有誰來帶我回家?”
我的笑聲有些酸澀,林楠也聽出來了,她不說話,只是安靜地看著我。
“知道么,”我遲疑很久,終于抬起眼睛望著林楠,“就在夏曉荷要我做她男朋友那天,當我走到五教樓下,樓下的地面上滿是白色的紙飛機,我蹲下身子隨手撿起一只紙飛機拆開來,卻看見里面密密麻麻地寫滿了一個名字——岑安默。林楠,你永遠都不會明白那種感覺,明明知道她喜歡的是別人,卻還要若無其事地守候在她身邊,陪她笑,陪她鬧,甚至是陪她創造一個謊言或是一個假象,就像明明知道前進的方向距離自己的家越來越遠,卻仍是回不了頭。其實夏曉荷跟我在一起,只是為了試探岑安默的真心,其實我都知道,不都說感情是可以培養的么,那為什么我對她那么好,她卻一點兒都看不清呢……”
我剛說完自己的眼圈就紅了起來,我真是非常沒出息,再一次用力把自己扔到枕頭堆里,這秘密的袒露令我憂傷決然,滿心憂郁,我的腦袋嗡嗡直響。很久之后,我聽見林楠的聲音,她安慰我說:“好了,好了,我明白,我都明白的?!?/p>
我開始重新返回學校上課,一切同從前無異,只是少了別人的矚目和羨慕。
學校和家,兩點一線的簡單生活,年輕多少還是好的。我很快就恢復起來——我是說,拉傷的韌帶和失戀的心情一起——我又能跑能跳了,也不再為了夏曉荷這個名字黯然心碎,直到之后的某個午后,當我經過五教樓下,忽然看見腳邊落著一只雪白的紙飛機,而我慢慢慢慢抬起頭來,竟然再一次看見漫天飛舞的白色紙飛機——那是一幅多么壯觀而令人驚嘆的畫面,那么多的紙飛機,或大或小,都揚著一對薄薄的翅膀,隨著午后流離的暖風,在耀眼的陽光下四處滑翔。
我低下頭靜靜地看著,良久的沉默,卻終于沒有再一次蹲下身子拾起來。
是在第二天放學,我在校門外被人攔住,幾個鐵塔一樣高大的男生,岑安默從他們背后走到我面前,一雙依然細長的眼睛里寫滿了憤怒。
我攤開雙手笑起來:“我早知道會有這一天啊,只是沒想到這么晚,來吧來吧,一起上吧。”
岑安默的眉目倏忽斂聚成暗夜寒星:“你知道個屁!”言罷一拳砸過來。
這一拳打在我的側臉上,我下意識地咬緊牙閉上眼,嘴里忽然就嘗到血液腥熱的氣息,我站在原地狠狠晃了兩晃,努力站穩,等待著接下來的再一次拳擊,但很久很久,只是等來一段長時間的空白,四周更是安靜得令人懷疑。而當我睜開眼睛,卻意外地看到擋在我面前的林楠的背影——她張開雙臂擋在我身前,是格外決絕的樣子,她一言不發,卻堅定果斷,而站在她對面的岑安默,惡狠狠地注視著我,握成拳頭的手卻慢慢慢慢地舒展開來,然后猛然一轉身,大步走開去。
就這樣,那個多事的夏天終于隨著岑安默走遠的腳步,畫上了一個完整的句號。
多年之后的同學聚會早已物是人非,夏曉荷嫁去了加拿大,林楠全家搬出大院去了北京,圍坐在一起的面孔大多有些生疏,直到聚會進行到一半,我一抬頭,看見岑安默走了進來。
岑安默還是當年的模樣,英挺中帶一絲邪氣,他環視一圈兒,走到我身邊坐下來。
我們像所有多年未見的朋友一樣談笑起來,其間說起許多年前的那個夏天,岑安默突然斂起笑容回頭望著我:“知道那時候我為什么會揍你一拳嗎?”
我笑:“因為夏曉荷唄?!?/p>
岑安默搖頭:“不對,不是她,是因為林楠?!?/p>
我一怔,不說話了。
那一天,每個人都喝了很多酒,直到說起林楠,原本寡言的岑安默才絮絮地說了很多,他說當年他因為打架而受傷的時候,是身為班級生活委員的林楠負責照顧他,他說林楠是個很心細的女孩子,善良又美好,還說到歌詠比賽上的那聲口哨,只是因為夏曉荷的背影像極了林楠。
“我也向林楠表白過啊,”岑安默笑著說,“可她拒絕我了,她說抱歉,我已經有喜歡的人了?!?/p>
有人過來邀酒,我們的談話就此打斷,大家開始笑鬧著互相打鬧,橘黃的燈光美好又溫馨,可是滿桌子曾經熟悉的面孔卻在我眼前慢慢模糊,清晰起來的,卻是缺席的林楠的影子。
最后的最后,我們走出餐廳,站在門前告別,岑安默再次走到我身邊來:“想了很久,有件事我還是應該告訴你,就在我揍你的前一天午后,我從五教樓下經過,看見滿天都是紙飛機,知道么,那都是林楠放的紙飛機,每一只紙飛機上都寫滿了你的名字,她放了那么多,可你竟然笨到沒膽量打開來看一眼……你知道她跟我講過你們小時候的故事嗎?說你為她翻筋斗,說當她迷路、最最無助的時候,是你出現在她眼前,威風凜凜地騎著一輛單車載她回家,她說你一直都是她的救星,是你給她快樂,也是你讓她感覺踏實?!?/p>
“唐逸,”岑安默說,“連我都知道,林楠她喜歡了你這么多年……”
岑安默再說些什么的時候,我的聽覺已經逐漸模糊起來,那些青蔥歲月和懵懂回憶一一浮上眼前,不斷清晰又不斷模糊,直到,我記起當我對林楠說“你永遠都不會明白那種感覺,明明知道她喜歡的是別人,卻還要若無其事地守候在她身邊”那句話時,林楠的回答是:“我明白,我真的明白?!?/p>
那時候,我一直以為她是在安慰我的。
我以為其實,她什么都不懂的。
但隔了這么多年我才終于知道,原來那時的林楠,她竟然是真的明白,而什么都不懂的那個人,他的名字,叫做唐逸。
田曼/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