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甚更無修竹倚,愁多思買白楊栽。
全家都在風聲里,九月衣裳未剪裁。
——200多年前。北京法源寺,來自江南的落魄詩人黃仲則寫下這首詩,并寄給了好友洪亮吉。洪亮吉把詩念給當時的陜西巡撫畢沅聽。這位慷慨的文學資助人說:“這詩值1000兩銀子。先給他寄500兩吧”。
古代出版業什么的都還不發達,文化人主要靠這種私人資助吃飯。一個文人可以得到多少收入?不同的時期、不同的人不一樣,有時候恐怕會高得超乎今天的人的想像。乾隆時期的歷史學者章學誠,獲得的各種資助和收入,平均是每年2000兩白銀,相當于一個知府的官俸。這筆錢足夠他養活一個老婆、兩個小老婆、六個兒子,以及女兒若干。不過,市場上的資助者有鑒別能力,想獲得高收入,是要有真本事的。
在西方,則有貴夫人擔當文學與藝術的資助者的傳統。音樂家柴可夫斯基、德彪西就得到過貴夫人的資助。既然文學、藝術那么引人入迷,理論上,是不缺買家的。市場上發展出了資助文學、藝術的種種形式。雖然也有很多落魄的文學家、藝術家,但總體上看,他們的生活水平遠遠高出普通老百姓。
不過,有人對資助受之坦然,有人則覺得不好意思??赡苡X得不好意思的人還挺多的,市場又體貼地發展出另一套體系來解決他們的問題。人們不再直接把錢交給受資助者,而是成立種種資助文學、藝術的基金會,或者在大學設立講席。很好!文化人不用再紅著臉從討厭的富人手里接過支票了,現在他們面對的是博愛、高尚的基金會。其實,無論資助體系怎樣演化。它們始終是文學、藝術的買賣關系,只是以資助的形式表現出來。文化人大可不必臉紅。用自己的創作換得收入,有什么可羞恥的呢?這只能說,市場對文化人夠體貼,但文化人對市場的理解卻不夠體貼。
但是,有一種形式的資助,受之者的確應該臉紅的,但他們卻不臉紅,反倒覺得光榮無比。先讓我說另一種類似的情況吧。
假設一個叫邁克的路人,在某個公共場合對初次見到的約翰說:“約翰,我老婆生孩子,你必須幫我撫養?!奔偃缂s翰是主動、自愿地幫助邁克,這是可貴的人類助人精神。但,邁克卻強迫約翰幫他養孩子,這個邁克是不是應該感到羞恥?可是,克林頓夫人希拉里說:就應該這樣!她的競選綱領之一,就是政府要幫美國婦女養孩子。政府的錢從何而來?來自跟邁克素不相識的單身漢約翰等人。嗯,在邁克自己不好意思強迫約翰的時候,希拉里愿意率領政府替他出面。中國的諸多所謂“協會”,也能起到類似的作用——作為中介,讓政府掏錢來養活一幫某某家或某某大師,比如被韓寒藐視的作協。這些錢來自于納稅人,而其中的無數納稅人根本就從來沒看過他們的作品,更談不上主動、自愿地資助他們了。這就怪不得,從市場獲取收入的韓寒說作協的人應該臉紅。
這么看,接受政府資助的作家的確應該臉紅,但事情很吊詭。政府資助文學、藝術的這套體系,其功能之一,居然是解決臉紅問題。這套解決臉紅問題的理論是:文學無比重要,所以政府必須掏錢來促進其繁榮;一個人如果能夠成為政府養活的作家,那就說明他做出了重要的貢獻。根據這套理論,作家從政府手里拿錢,比從基金會拿錢更沒有心理負擔了。不對,他們感到的是光榮。奇怪的地方就在這里:本不應該臉紅的事,作家們感到臉紅;本來應該臉紅的事,作家們卻感到光榮。這個例子說明,有時候一些人反對市場,并不是因為認知,而是因為情感。
要求政府養作家的另一個理由是:文學雖然無比重要,但市場不一定認識到其價值,所以需要政府的補貼,否則作家不能潛心創作。事實上,市場上有前面說過的種種自愿資助文學的方式,不需要強迫納稅人來補貼。即使某位作家的書盡管有很高的文學價值但賣得不好,他仍然可以從市場上獲得資助。當然,市場的資助機構的確會漏掉一些有天賦的寫作者,但政府辦的機構漏掉的更多。
納稅人的錢交上去之后,就歸作協支配:相關人員只會按照文件的標準來甄選領薪水的專業作家,而不是按照市場標準。因此,韓寒說作協主席是靠領悟文件寫作——寫作者不是都要領悟文件才能寫出佳作,但經費卻傾向于那些領悟文件的人。有這樣自主傾向和喜好傾向的人,這樣體系的游戲就會繼續;對消費者來說,花這筆稅款的也不是毫無作用,方便檢驗誰的作品價值更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