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星夢里人

湯禎兆：香港作家， 香港中文大學中文系畢業。一直從事寫作活動，興趣亦由文學至電影，再擴展至文化研究。主要寫作范圍包括日本文化研究、 社會文化觀察、電影解讀、 文學創作及評論等。

明星夢從來都是青春狩獵的固有特質，而在香港電影的譜系中，我發覺對青春明星夢的探尋指向，其實亦與時代價值的轉變息息相關，從中正好從旁窺察出社會氛圍的易幟。

方育平的《半邊人》（82）對明星夢的思考最具生活實感。此所以與題材相近的《勁舞》（Flashdance，83）正好大異其趣，賣魚女與燒焊工的底層背景不過為類近前設，方育平關心的不是許素瑩選擇的結局，而是尋覓的過程。他甚至把對演藝生活的追求，盡量褪去明星夢的色彩，將《勁舞》式的出人頭地程序洗滌，而把一切還原為普通不過的生活探索。更重要的，是強調突出對于低下階層來說，原來追逐個人的興趣，實踐一己的意向，都舉步維艱。

我想指出《半邊人》的明星夢故事，在八十年代初出現有特殊的時代意義。那是香港正開始步上全面經濟起飛的醞釀期，社會彌漫全民向上流動的樂觀想象，各行各業都在發展上揚的軌道上。方育平營構的正好屬現實生活里的小人物舞臺，那才是演員的活生生訓練基地。偶然性，是我想強調的要點，從此逆向角度反思，明星夢又頓時產生另一重功能性意義，即為了自我實踐而應時際會地建構出來。此所以當年不少論者認為《半邊人》的排練及舞臺表演片段水平有限，然而我覺得那更加可以突出主旨──突出表演的業余性，才可把明星夢的光環徹底除下，而把選擇鎖定在人生微末自我空間的追求上。

此所以馬偉豪在《下一站…天后》（03）中，把阿喜（蔡卓妍飾）的角色設定為賣魚女，我認為當然有暗中向《半邊人》致敬的成分。不過時過境遷，《半邊人》的自我成長命題，在03年當然要提出新變包裝。馬偉豪表面上處理阿喜的明星夢追尋，用上了“幕后代唱歌手”的主題，但骨子里仍是一個自我實踐的成長故事。其中不無胡鬧兒戲的成分，不過整體上導演仍是以正面的態度，去嘗試延續本土青春明星夢的探尋。

真正令我措手不及的是七條的《愛斗大》（08）。撇開拍攝手法不談，先承接先前的青春明星夢議題，電影中就大膽把明星夢加以消解。電影中爭搶的所謂“女主角”，只不過是一個學生畢業電影中的角色。更重要的，是《愛斗大》一切消解了對明星夢的功能詮釋──女主角不是為名為利而追求，一場無關痛癢的爭風呷醋玩意已足以教人打生打死；當上明星的終極目的不是那明星角色位置本身，而是去傷害自己心目中的對頭眼中釘。那大抵就是新一代對明星夢的理解── 一切都是在操控玩弄中兜兜轉轉。如果娛樂圈作為一個大染缸，一直以來不過是一小撮大鱷撥弄小魚的游樂場；那么為何自己不可以成為家中魚缸的食人魚，去找幾尾弱不禁風的待罪小魚來娛樂自己一下？在《愛斗大》層層操控的游戲設計背后，上述的創作理念不是昭然若揭嗎？

明星夢的確變質了，但還遠遠不及人心黑暗陰影張揚的可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