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也許是奧巴馬給世界精英們傳遞的最重要的信息,尤其在這危機與平靜并存的時刻。
在富于自治和民主傳統(tǒng)的國家,如果有人想擔任議員、州長、總統(tǒng)這樣的公共職務,只要符合憲法規(guī)定,這人會很自然地去參加競選,而不是通過其它方式。
他或她要做的最重要的事情就是通過競選讓公眾相信自己比其他參選人更能勝任這個工作。
巴拉克·奧巴馬(Barack Obama)是這許多人中的一個。他至今難忘最初步入政壇的情形。
那是1996年,除了子女,35歲的奧巴馬似乎已什么都不缺,從哈佛獲得法學博士學位已有四年,與同樣從哈佛法學院畢業(yè)的妻子米歇爾·羅賓遜(Michelle Robinson)結婚三年,在芝加哥一家律師事務所任民權律師,同時還是芝加哥大學講授憲法的高級講師。

因當時他所在的伊利諾伊州議會有一席空缺,在朋友的鼓勵下,奧巴馬與愛人商量后決定參加競選。
“我開始做每一位初次參選的人都要做的事情:我跟任何愿意聽我說話的人交談。”奧巴馬在他的政治自傳《無所畏懼的希望:關于重申美國夢的構想》(The Audacity of Hope:Thoughts on Reclaiming the American Dream)中寫道,“我去街區(qū)俱樂部和教會,去美容店和理發(fā)店。如果有兩個人站在街角,我都會走過去遞給他們我的競選小冊子?!?/p>
接下來發(fā)生的事情是讓奧巴馬最難忘記的。
“無論我到哪里,我都會遇上這兩個問題,區(qū)別只是版本不同罷了?!阍趺雌鹆四敲匆粋€好玩的名字?’另一個是:‘你看起來是個體面的人。你干嘛想走進政治這樣骯臟丑陋的圈子?’”奧巴馬回憶。
奧巴馬對此并不奇怪,他從作為穆斯林的父親那里繼承下來的全名——巴拉克·侯賽因·奧巴馬——肯定會讓美國同胞聯(lián)想起那兩個與美國為敵的人:前伊拉克領導人薩達姆·侯賽因(Saddam Hussein)和基地組織領導人奧薩馬·本·拉登(Osama bin Laden)。
而后一個問題更是奧巴馬早就聽到過的,上個世紀80年代中期,他從哥倫比亞大學讀完政治學本科后來到芝加哥窮人區(qū)做社區(qū)組織工作時就有人問過他。
但這次讓他印象深刻的是,竟然他所遇到的幾乎每個人都在這么問。
奧巴馬用來解釋這個現(xiàn)象的詞是cynicism,在他來看,這代表了他所在地區(qū)的公眾對政治以及任何公共生活的一種普遍態(tài)度。
在漢語世界,這個詞常常被翻譯為“玩世不恭”,然而更為符合本義的意思是:這種態(tài)度不相信世界上真的有好壞之分,也就不相信有任何改進的希望,它唯一相信的是,人其實都是不可救藥的自私自利。
奧巴馬說自己對此的反應通常是:微笑,點頭,然后說,我理解這樣的懷疑主義,但是,除此之外卻也一直存在另一種政治傳統(tǒng),從美國的建立到1960年代的民權運動,這個傳統(tǒng)都認同一個簡單的信念,就是,我們的命運彼此攸關,把我們綁在一起的力量要比讓我們分裂的力量來得要大。如果足夠多的人相信這一點并照此行事,我們雖然不會解決所有的問題,但我們能夠實現(xiàn)某些有意義的事情。

12年過去了,這個簡單的信念一直是奧巴馬政治道路上宣講的主題,這看起來似乎也沒有什么特別的,不過在重復那些重復了不知多少遍的道理罷了,如果奧巴馬不是在競選美國的議員和總統(tǒng),這會有多大的頭緒?
可是,即使是美國自身,在建立之初,有多少人預料到它對未來世界的影響呢?直到1831年法國人托克維爾(Alexis de Tocqueville)和他的朋友博蒙(Gustave de Beaumont)訪問美國時,來訪的歐洲人幾乎都仍然把美國視為落后的國家。
很多在歷史上有著持久影響力的事件在當初發(fā)生時往往都是那么的默默無聞。關鍵在于,奧巴馬所認同的那個政治信念的確一直頑強地在北美大地上傳承了下去。然而,幾乎同樣頑強的也是奧巴馬當初遇上的那個懷疑主義。
如今,美國乃至整個西方世界自身孕育的這場深度的經(jīng)濟危機正在繼續(xù)為那個懷疑主義提供更多的理由,美國乃至西方究竟能好到哪里去呢?
而對于新興的國家,像中國和印度,何嘗不也在面臨種種懷疑主義的挑戰(zhàn)?新興的世界究竟又能好到哪里去呢?
懷疑主義之所以能夠如此頑強,一個無法回避的原因是,它所描繪的世界的不可救藥在很大程度上的確是世界的真實寫照。
對于奧巴馬這樣的人,他們要想在這場希望與失望甚至絕望的競爭中繼續(xù)有真正的號召力,至少得給出足夠的證據(jù),表明這世界的希望在哪里并且這個希望跟人們的日常生活有什么關系。
奧巴馬自己的故事也許是他能夠給出的最好證據(jù),他認為自己找到了這世界的希望而且這個希望不僅很大程度上消除了他自己的懷疑主義,后來還讓他四處跟人分享這個希望。
希望在哪里?
奧巴馬1961年8月4日生在火奴魯魯,他的父母當時都在那里的夏威夷大學讀書,父親是來自肯尼亞的留學生,祖父給在肯尼亞居住的英國人當仆人,母親則來自堪薩斯州的普通白人家庭。

“我的祖父對他的兒子有很大的夢想。憑借努力工作和堅韌不拔,我的父親贏得了在一個神奇的地方一美國——讀書的獎學金,這對在他之前來到這里的許多人來說都是個代表自由和機會的燈塔。”奧巴馬常常向他的選民講述他為何能夠來到美國。
可是之后由于父母的離異,又因為母親與另外一名印度尼西亞留學生再婚(后來又離婚),奧巴馬的孩提時代有4年是在離美國大陸更遙遠的雅加達度過的,他先在那里的天主教學校讀書,又轉學到穆斯林學校。
奧巴馬在10歲時回到夏威夷,之后直到進入哥倫比亞大學主修國際關系,是他迄今最有爭議的人生階段。奧巴馬承認,他在那時一度沉湎于酒精、大麻、可卡因。
在奧巴馬的回憶中,有希望的生活來自于他大學畢業(yè)并在紐約工作四年后去芝加哥時才開始。
“正是尋找實踐我母親認為人應該學好的信念,我開始為芝加哥教會做社區(qū)組織工作,這些組織試圖幫助人們解決失業(yè)、毒品和絕望的問題?!眾W巴馬在《無所畏懼的希望》中寫道。
奧巴馬的母親安·鄧恩(Ann Dunham)對兒子的影響顯然很大——她去世前獲得夏威夷大學人類學博士學位并在印度尼西亞從事過扶貧工作——但是并沒有強大到能夠讓奧巴馬走上到處宣講希望的道路。
無論是他母親的一生還是奧巴馬的少年時代都深受1960年代流行的懷疑主義的影響。但與甘心玩世不恭的懷疑主義不同,奧巴馬母子仍然認同人應該去分辨好與壞。
在奧巴馬同母異父的妹妹瑪亞(Maya Soetoro-Ng)看來,她的母親是位不可知論者。安·鄧恩認為人能夠學好,但對如何學好、什么是好以及好本身的歸宿都不置可否,而這一切顯然不可能解除奧巴馬的困惑。
“我在芝加哥的經(jīng)歷迫使我去面對我母親一生從未得到完全解決的困境:跟我母親一樣,在那之前,我最深深珍視的那些信念沒有安身立命的群體和互相分享的傳統(tǒng)得以支撐。”奧巴馬解釋說,“跟教會的人士并肩工作強化了我投身公共生活的意愿。這讓我意識到,沒有信念的載體,沒有對具體的信仰群體確定無疑的委身,我就還是處在游離的狀態(tài),就像我母親那樣,的確,很自由,然而在根本上卻是孤獨的?!?/p>
奧巴馬后來最不厭其煩不知疲倦跟人說的那個“無所畏懼的希望”正是這段經(jīng)歷的收獲。事實上,作為奧巴馬政治宣言的《無所畏懼的希望》本身就是他從所在教會的牧師一篇演講的題目中借用過來的。
那是20年前的1988年,27歲的奧巴馬在此之前從來沒有意識到“希望”能夠是如此的“無所畏懼”,在教會的工作讓他目睹了教會對改變黑人群體命運方面起到的核心作用。在他看來,教會的同事們就像牧師講的歷史上那些信靠神的人,不被眼前的苦難和懷疑打倒,謙卑而無所畏懼地相信真正掌權的是神的公義和力量,人要做的就是順服神的旨意不知停息地去傳播愛和真理。
“在教會同事的日常工作中,在他們‘無中生有’的能力中,在他們即使遭遇最艱難的困境卻依然滿懷希望和尊嚴的表現(xiàn)中,我能夠看到神的愛在他們身上彰顯。”在2007年即將宣布競選總統(tǒng)之前,奧巴馬仍然念念不忘當初“無所畏懼的希望”給他的震撼。
“你需要來教會,恰恰因為你是在這個世界的,而不是遠離這個世界;富人、窮人、罪人、得救的人,無論你是誰,都需要接受神的拯救,恰恰因為你有罪需要清洗——因為你是人,在你困難的人生旅途中你需要同盟,祂能夠讓高山和低谷平整,修直一切彎曲的道路?!眾W巴馬這樣述說他的信仰之路。
“正是由于這些新的認識——信仰上的委身并不要求我終止有判斷力的思維,不要求我停止尋求經(jīng)濟和社會的公正,也不要求我從我所知道和愛的世界隱退——我最終得以走進教堂接受洗禮。”奧巴馬認為這樣的新認識讓他能夠毫不懷疑地去實踐從他母親那里得來的信念,“跪在十字架前,我感到圣靈對我的召喚。我將自己交托給祂,讓我去發(fā)現(xiàn)祂的真理?!?/p>
這一切顯然為奧巴馬今后競選公職的生活奠定了精神的基礎,教會的生活幫助他學習如何去打動聽眾,就像他被教會的牧師和同工打動那樣。
不過,奧巴馬走的路卻跟他所在的教會人士不盡相同,他在受洗后就去了哈佛法學院讀書,繼續(xù)投身由她母親指引的致力于維護公義的公共事務之中。
信仰加上公共事務,使得奧巴馬前所未有的接近“美國夢”的內(nèi)核,因為這兩者歷來都是美國精神的重要組成。他的黑人前輩們已經(jīng)在這兩個方面做出巨大的貢獻,最著名的不僅有1984年參加總統(tǒng)競選的杰西·杰克遜牧師(Jesse Jackson),更有對美國的民主歷史影響深遠的民權領袖馬丁·路德·金牧師(Martin Luther King Jr.)——他那呼喊黑白平等的夢想已經(jīng)生長為“美國夢”的一部分。
在美國最著名的黑人社會學家奧蘭多·帕特森(Orlando Patterson)看來,奧巴馬正在將他前輩們的事業(yè)向前推進,因為他繼續(xù)努力超越種族和文化這樣的歷史糾葛,能夠直接面對整個美國社會所共同面臨的問題。
“像之前一切那些被排斥在主流之外的群體,美國黑人同樣需要來自于跟作為多數(shù)的白人共處的社會和文化資本,這其中的價值沒有比巴拉克·奧巴馬所取得的巨大成就和擁有的潛質更能夠得到有力表現(xiàn)的了?!边@位哈佛大學的教授說,他的《西方文化形成中的自由》(Freedom in the Making of Western Culture)一書曾經(jīng)獲得1991年美國國家圖書獎。
換言之,奧巴馬的崛起是首先在白人那里得到勝利的——像自由、民主、真正的希望——這樣的普世價值經(jīng)歷了漫長歷史后在黑人群體中擴散而結的果實。他在長達兩年的競選中鼓動了美國民主黨歷史上前所未有的支持者,跨越了種族、性別、年齡甚至黨派。
眼下的問題是,這個果實能否——或者多大程度上——幫助處在深層危機中的美國社會重新認清“美國夢”的內(nèi)核而繼續(xù)結出新的果實?
這不是一個人甚至一屆政府能夠完成的,但也不能低估了榜樣的力量。之前,華盛頓(George Washington)、林肯(Abraham Lincoln)、羅斯福(Franklin Roosevelt)和里根(Ronald Reagan)這些影響美國乃至世界歷史的領袖無不是在這樣危機的時候應運而生。
在懷疑主義繼續(xù)流行的時代,無所畏懼的希望是不可缺少的。而歸根到底,經(jīng)得起懷疑的希望才是真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