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責任”談起

“責任”一詞是個新詞，在漢語里才有一百多年的時間。在古代漢語里，“責”與“任”沒有連接在一起使用過。把他們合在一起，并與英文responsibility相對應的這個“責任”，是中國新文化的先哲的創造，還是從東洋進口的舶來品，我沒有找到答案。因此解說“責任”時，須與中國傳統文化的語境脫離開距離，否則就說不清楚。

中國古人不講“責任”，不是沒有相應的文化要求，而是以另外的社會聯系代替了它，那就是“責”。而古代漢語里的“責”與現代漢語里的“債”同義。

以前人們常常說到一個詞——“守土之責”，說的是朝廷命官身上的責任，其實，這是我們現代人的解釋，那些命官們身上背的，不是現代意義的責任，而是無限的債務，他們的性命也被押上了，一旦失守，他們沒有活命的理由，那還能叫責任么？麥克阿瑟失守菲律賓，但他盡到了他應承擔的責任，他不但沒有受到追究，反而得到了提升；而馬謖失守街亭，無論如何也逃脫不掉被殺頭的厄運。從這里，我們就能體會出現代語境中的“責任”和中國古代社會里的“責”之間的區別。

可見，那個“責”是個外在的東西，它處于兩個人或兩個社會主體之間。而“責任”是個內在的東西，它僅僅存在于人的心靈里，從很大的程度上講，“責任”之對于一個人，更像是他的信仰。一個人有了責任感，就會終生受到它的支配，因此這個有責任感的人就是一個值得信賴的獨立的人，他的行為方式就是有規矩可循的了。社會上多數的人的行為都有了有規矩可循的行為方式，這是建立現代社會的一個必備條件。

對比中國傳統文化中的那個“責”，一方只對他所歉疚的對方負有還債的義務，這個個別的聯系，與社會的關系不大，不具備成為建立一個內部穩定的社會系統的基石。形象點說就是：每一個家庭或家族內部人與人之間都被

“責”綁在一起，這無數家族之間的利益往往是沖突的，因而社會的“綜合的文明程度”就打了一個大的折扣。這也可以清楚地解釋，中國這個“高度發達的先進社會”為什么一次又一次地被那些“野蠻”民族所征服。

中國人所建立的傳統社會，人們沒有普遍的、共同的責任感，這是中國社會的“一盤散沙”態的根本原因。兩千年來，中國盡管有那么多的“志士仁人”，有那么豐厚的文化資源儲備，而社會發展卻一直停滯不前，其原因就是，這些人所追求的東西不具有真正的社會價值和歷史價值，而中國的文化儲備，則只是供那些既得利益者維持他們私家天下的“護身符”，如《資治通鑒》之類。

“責任”一詞，之所以產生于基督教文化中，是因為那個文化氛圍里，人們普遍把自己定位于一個共同的神祉的權威之下，連王公貴族也不例外。人們都感恩于那個無上的權威，對他的信仰在人們的心中形成一種精神約束，這種約束讓所有人把自己的行為限定在一定的閾限之內，這種約束力就是“責任”。

因此，“責任”只存在于人的內心，只附著于活生生的人。我的這個看法，與近年來的一個說法完全沖突，這個說法就是“企業的社會責任”。

首先，給“責任”一詞前面加了一個“社會”就是一種多余。所有的責任都是社會責任，還用把這個詞加上嗎？有人會問：“一個人對自己的子女負有養育之責，這個責任是社會責任么？”——當然是社會責任！如果不是，那就意味著你在做著對你的祖宗還債務的勾當（你的祖宗不是有“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的說法嗎），或者是你自愿地當牛馬，給你的子女還孽債。無論是其中的哪一種，都與“責任”的內涵相分離了。

有此一論，“責任”的神圣含義就能立見了。只有現代社會，才有責任一說，也由此，可以讓人們對我關于“社會”和“天下”、對“政府”和“朝廷”之間的不同的認識有了進一步的了解了。

2002年夏秋之交，世界經濟學會青年委員會在內蒙古呼和浩特市舉辦了題為“世界工廠與企業的社會責任”的研討會，我在會上發表了我的以上“異見”。當時雖不能說是立驚四座卻也是“獨立寒秋”。除了我以外的所有的與會者的發言的，其主題都是“企業應當如何為政府分憂”。而我認為那與企業自身無關，而是企業家個人在經濟和市場圈子以外對社會做他自己的奉獻。而這些，與企業的宗旨或性質并不搭界。由于每個發言者都只有10分鐘的時間，如果不是人云亦云地說些套話，根本沒有辦法把這個話題談深入談清楚。事后我發現只有《中國醫藥報》記者把我的“異見”予以注意，在次日的報道中提到了我的這個觀點。另外在網絡上，至今還留著這個印記。

為什么我要說“企業的社會責任”近似于一個偽問題呢？我認為，企業作為一個工具，它與原子彈、海洛因一樣，都沒有自己主觀意愿，它們不具備承擔責任的先決條件。人們不能讓沒有生命的東西承擔什么責任。企業作為一個經濟實體，人們只是利用它在市場中進行經營活動而已。

那么為什么當下多次興起關于“企業的社會責任”的討論呢？我的解釋是，凡是這個聲音響起來的時候，都是政府遇到了麻煩，政府無法作為或者作為吃力了，就招呼或曰號召企業來為它分憂。而企業如何承擔這個責任、在多大程度上承擔這個責任，這都是很模糊的事情。很可能出現的事情是，承擔了這個責任的企業，在經濟上吃了虧，甚至自己先塌了臺。最有名的事例是陳嘉庚先生在南洋的企業就因為支援了內地的教育事業而破了產。而未承擔或承擔了較少責任的企業卻占了便宜。如此號召型的非市場語言，實際上是對市場的運轉和正常發育的干擾。這些事情的出現很有中國的特色。政府依仗文化氛圍的強勢，利用企業邊界的模糊和政企不分的歷史欠賬，短期上看是度過了危機，從長期的效應來看則是妨害了中國經濟早日登上完全市場經濟的正途。給企業安上“社會責任”，常常是以“替政府分憂”的名義進行的。什么“新招工時安置了待業失業工人給予補貼”、什么“賑災或支援災區建設減免稅收”等等，這都不可避免地把確定企業正常應納稅額的權限“下放”，而政府對企業的“補貼”又有誰能有一個準確的標準和審批？由此，政府（工商、稅務等部門）的工作人員與企業的勞動或財務部門的頭面人物也因此而搞得黏黏糊糊，誰都清楚這樣發展下去以后將意味著什么。需要提醒的是，在中央電視臺開播以企業名義進行的慈善捐款，與每年一度的標王的爭奪，被一般中國人都看成同一類事情，其實無論從行為分類還是學理上看都是兩碼事。不把這些條界線劃清，也就找不到公正的法律上的規則底線。

看一看比爾#8226;蓋茨的善舉，沒有人會以為那與微軟的企業行為有多大的聯系。而在我們這里，企業家的一舉一動，往往人們是搞不清楚是企業的行為，還是那位大腕個人的表演。在中央電視臺這個世界上最大的秀場上，不論是標王的招標，還是賑災的熱烈場面，中國人很少想一想，這些作秀的社會性質，這也為事后引發的爭議埋下了隱患。不就有人在臺上只想露大臉，事后并不認可自己拍著胸脯許下的諾言，也沒有相應的法律或行政的手段來追究當事人的“責任”。其實說到最后，搞這樣的場面，是政府乃至法律的缺位造成的，更確切地說是政府沒有盡到責任，它在延續大搞“群眾運動”的施政手法，它自身在營造這樣一種火熱的氣氛中獲得愉悅，更愿意借助這種大轟大嗡式的引導，營造出“盛世”熱烈的場面，讓人們暫時忘記政府在許多方面那么多該做而沒有作好的的事情。

我認為，此時政府應當做的正道是做自己份內的事情，如開辦或擴大福利型社會公益機構，如盡快召集各方能人對政府以往的經濟政策和市場監管措施進行批評、清理和反省，進而及時調整政策或策略。而不要動不動就給企業添麻煩，干擾企業家們的正常經營，從市場中分心來承擔本來應當由政府來承擔的這些責任。——在這里，應當強調的是，政府可不能跟企業一樣被看做是個工具，因為它是多數選民的意志的化身，而且對社會上的一切麻煩或亂子，都負無限的責任。確切地說，那是一種“債”。一個好的政府，永遠是一個對人民有著深深負債感的政府，它的眼睛始終是向下的，也從來不對“治下”的公民施加威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