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竹籬笆的人
咖啡色的絨線帽,舊了的黑皮茄克,一雙吞吞吐吐的棉鞋,這些堆在一起的裝束與落在帽子底下的深褐色的臉,讓一個男人輕易地跟旁邊的樹木區別開來。男人蹲在路邊。如果身旁的樹長得高大,又逢枝繁葉茂的季節,人肯定會被藏起來的。但是現在,那個緩慢蠕動著的身體像一只龐大的黑色的甲蟲。
沒有什么可以令他停下來。一個正忙著干活的人,手根本停不下,眼睛也沒工夫打量四周。他需要蹲著,挪動起來的時候也得保持。可即使蹲著,也不能妨礙旁人看得出這是個體格健壯的男人。謹慎的固定下來的姿勢實在是委屈了那個龐大的身軀,不過,倒也使他更方便地貼近手邊的活計——那些漸漸豎立起來的低矮的竹籬笆。一個需要精心擺弄的心靈手巧的細活兒讓男人很少有機會站立,累了就喘口氣,捶捶腰,或者干脆坐在地上歇息。走動走動,那該是干完活兒后的享受。
地面上整齊地攤放著一些長長的竹片,離他身后不遠,觸手可及。這是一些剪裁均勻、分不出彼此的竹片,大都顯現干燥后簡樸的土黃,也有的上面撒落了星星點點的綠意,就瞅出了幾分不一樣的新鮮。一根竹子極難直直地劈開,而這樣的秉性在變成竹片后則呈現另一份難得的柔韌。他洞悉它們的脾性,手勁兒把握得剛剛好,隨手拎起任何一個薄薄的竹片,就折成了一張彎弓樣的半圓。隨后,每每將其插入地面固定后,就緊挨著放置起了下一個,接下來,又在兩者之間補綴上一個,競相交錯,連續不斷。每個連接處都箍以細細的亮瑩瑩的鐵絲,一雙結實的大手完全對付得了,壓根兒用不著工具。這是一條才鋪了不久的新路,與路邊草坪的間隔閃出一溜兒光禿禿的地面,顯出踐踏的痕跡。男人的工作就是為道路兩側的草坪豎起一道安全的籬笆。從身后那道扎好了的長長的籬笆推算,已經干了一段時間。具體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大概除了他,沒有誰會知道。
那個下午,太陽看起來很關照,將橙子樣的光灑得遍地都是,甚至連男人身上的黑皮茄克也抹上了一層。不遠處的樓前站著幾個拉呱兒的女人,天氣好,聚集起來的聲音也快活。被驚擾的一只覓食的雀兒,愣了愣神兒,縱身飛離了方才的枝杈。蹲在路邊的男人突然悶悶地喊了一聲,頭沒回,也不見稱謂。話音剛落,一高個兒女人袖著手走出了談話的人群,臨走時連招呼也沒跟同伴打。一個沒回頭就能喊過來的人會是誰?冬天真是不好說,僅過了一天,天氣就變了個樣兒,太陽把臉兒藏起來,再不肯露了,那些壓低了的云層好像跺跺腳就能摸著地。男人仍舊蹲在路邊扎他的竹籬笆,被絨線帽包著的臉神情嚴肅。站在身后的女人被頭巾圍得嚴實,連嘴巴都裹住了,一雙低垂下來的眼睛躲過了任何一束目光,露出來的臉頰與紅棉襖有些界限不清。她的懷里抱著竹片,隨時準備遞給前面那個忙著干活的人。
男人的行進是緩慢的。他一個個拿起竹片,折成一段段站立起來的拱形,依次固定、交錯。誰也不知道土是松軟還是堅硬,插入地里的那一截又是如何牢固起來的。他的身后形成了一道長長的別致的竹籬笆,這道竹籬笆將與這條道路一樣長,與被圍護起來的每一條道路一樣長。風吹動了樹枝,吹動了草,卻吹不動一旁的竹籬笆。這些圍繞著道路的竹籬笆是好看的,彎曲成了最好看的一種樣式。這個扎竹籬笆的人已經使人相信竹片實在是做籬笆的上好的材料,也出其不意地讓人見識了一個男人精巧的手藝。此時,路旁是沒有生氣的草坪,灌木,還有小樹。過些時候,草綠了,樹上的花兒開了,這些路邊的竹籬笆上面一定也會熱鬧起來的。
拐彎兒處
很少有人注意到這個地方,掠過來的視線穿越干燥的仿佛電燙過的柳樹枝的縫隙后,就像曾經遍布空中的鳥跡,難以尋覓。而那個一閃即逝的地點卻是實實在在的,隱在了十字路口的一側。這個拐彎兒處,除了跟前幾株毫無生氣的柳樹,就是蹲在路邊的那幾個從來都不會空蕩蕩的垃圾箱。路西那棟拔地而起的高樓,看著紋絲不動,保不準什么時候就昂首挺胸,毫不客氣地把金燦燦的光線攔腰斬斷。當位于街角的圓樓某一天突然消失,即被一段忠實的圍墻迅速圍攏。誰也不知道其中正在進行著的改變。而消失了的大圓樓在保留舊有稱呼的同時,固執地充當著印象中難以磨滅的路標。
墻根處晃動著幾個軍大衣,綠色的影子樹樁一樣散落。他們早已守候多時。對這個不可多得的地盤,與那幾個影子一樣的軍大衣同時出現的,是一輛接一輛勾肩搭背的平板車。后者平鋪開來的氣勢較前者更像是占據。車上鋪著整塊的氈布,那些大紅的,天藍的,柔軟且有些耀眼地裝飾著。一圈圈松懈下來的繩子堆在不一樣的毛氈或毯子上。翹起來的車把不約而同地掛著一只簡陋的提包。軍大衣集體出現在了拐彎兒處。這個原本看著不起眼的地方因為有了平板車的銜接而涌起幾分聚集的意味。毫無疑問,聚集成就了一個場所,體現了一種力量,一種聲勢,一種規模,一種展示。他們站在這兒就是為了被發現。這個顯而易見的意圖會隨著迎面尋來的人的現身而變得更為準確。這種力氣活不同于其他的活計。來要車的,最少也得兩三輛。
守著大把大把的時間的時候,真不知把它擱哪兒好。落在腳底下的煙灰就是被侵蝕的看得見的一部分,它們總是等不及彈掉就紛紛揚揚地飄落地面堆積起來。時間就是一支接一支的煙的長度?一本不知翻了多少遍的書,早已卷得不成樣子,還是被牢牢地握在手里,盯著一只只從眼前飄過去的黑乎乎的飛蟲,漸漸沉浸其中。一屁股坐在車上后,原先那塊落在車里的大石頭就丟到一旁。有的躺在車里打瞌睡,披在身上的軍大衣就換了用場,成了鋪蓋。臉上蒙著一張剛剛翻過的舊報紙。沒人來的時候,就盼著時間快點過去。也有的一直揚著臉,茫然地漫無目的地掃視著一個個從跟前走過的人。守在這兒就是一個目的,等。就像眼睜睜地看著那個日頭,慢騰騰地露出臉兒,慢騰騰地轉身,那家伙好像也拉著車在天上慢騰騰地走。抽煙、看書、打瞌睡,除此之外總還得干些什么。兩個人在地上擺開陣勢后,身邊就迅速圍過來幾個伙計。充任棋子的是好不容易撿來的石頭,實在找不全就干脆掰幾節柳樹枝充數,蹲在地上來來往往地樂一陣兒。
城里到處都是路,寬闊、筆直。當一條路試圖穿越另一條路的時候,彼此達成了心照不宣的默契。一個個突然現身的十字路口,緊張、充實而忙碌,預示著也實現著更多的可能。盡管并不是每個十字路口都可以被占據,但這兒的的確確是屬于他們的。這個拐彎兒處多像兩道簡潔的圓弧,一左一右,于是,這些平板車以及拉平板車的就被括了進來。等,終歸還是有結果的。每天都站在這兒等,就會止不住滿懷希望地想。其實,從走出家門的那一刻起,這個愈撥愈亮的念頭就再也沒斷過。附近那個天不亮就支起來的賣早餐的棚子大概剛剛收拾完畢,現場依然保留著的香氣屬于油條和米粥,跟馬路上跑來跑去的車屁股吐出來的油煙比,前者的滋味溫暖,醇厚,令人回味。
姿勢
路突然間瘦了,像案板上由面團抻長的蘭州拉面。沿街簇擁著的高高低低的民房將門臉兒一致轉過來后,就讓人覺得眼花繚亂。這條叫做新華的路篤定與不遠處有著同樣名字的書店分不開。即便如今書店輾轉去了別處,而路依然在,名字也在。一起留在路上的是這些民房——讓路起了變化的一家挨一家的餐館:重慶火鍋城,老重慶火鍋館,老四川大酒店,成都大酒店,山城火鍋……無論名字如何不同,給人的感覺卻是一種味道。熱情好客的店主紛紛攜帶獨具特色的川菜,共同培養著當地人對麻辣的嗜好。
重慶火鍋城的店門扯起了一條橫幅, “菜金滿28元送羊肉一盤,滿38元送羊肉兩盤”。 紅底金字,數字是用另一種顏色標記,免不了醒目。緊挨著的老重慶火鍋館的門前玻璃上貼著一行紅字,“買二贈一,買三贈二”。趴在另一家餐館玻璃上的是同樣大小的紅字,內容則完全是前者的延續, “買二贈一,買三贈二,買四贈三”。于是,一盤盤刀功精湛厚薄統一的羊肉片兒似乎已經端至跟前,拎起來就可以倒入沸騰的吱吱作響的火鍋。再走幾步,就能聽見從沸沸揚揚的汽笛、人聲以及音像社的樂聲里突圍的另一種聲音。一個吐字標準,音質純正,氣息深厚的男聲,正從容不迫地從一只質地良好的喇叭里傳出來:“尊敬的各位顧客您好,凡在本店消費菜金滿……”
有幾個人一直站在餐館門前晃。走近了會發現是清一色的男性,年輕,個頭不高,臉朝向街面。當路人下意識抬頭打量或步子稍稍有些放慢,就能聽見對方遞過來的一聲聲熱切的招呼,一張從臺階上端下的笑臉迎面而來。隨即,那個落在跟前的人猛地矮了一截兒。等到發現人家擺手、搖頭、徑直朝前走,并沒有就餐的意圖后,才折身重新登上身后的臺階。
與路面僅一個臺階相隔的空地就是他們的地盤兒。為了尋找可能的客源,從上面走下來,走多遠都沒人在意,但登上臺階后就有了界限。應該是與店面呈直線延伸到路邊出現的那個四四方方的地兒,被各自牢牢地把守,井水不犯河水,互不干擾。通常,人就站在那兒來來回回地踱,但是踱不是主要的,目的是要把路人迎到臺階上來。每一個從店門走過路過的人,都有可能成為自己的顧客。所以,要發出邀請,嘴里流露出反復演練著的同樣的話,意思就是請人家到這兒來,到這兒品嘗,聲音表現得盛情、好客、主動。與此同時,一只手連續揮動著,準確無誤地指向身后的店。似乎有了這樣的引領,那些不知所措的人就會沿著明確的方向潮水一樣擁向自家店內。
不能說這種姿勢沒有一點兒用場。由此展現的歡迎的積極態度還是發生了回應。有人在這樣的帶動下邁上了臺階,兩人一前一后,不遠處的門被殷勤地推開。店面挨得實在是近,方才的情形,站在另一旁的人即使不抬眼也瞥見了。凝神立在原地大約數秒鐘,扭頭盯著熱鬧的背影徹底消失才轉過身來。再次瞄向打此經過的路人的時候,由內而外的召喚中就不知加了些什么說不出名堂的火鍋底料。那個重新返回原地的人,是跑著回來的,亮堂堂的嗓子配合著手上熟練而歡快的動作,仿佛回到了舞臺。于是,此起彼伏的聲音就在面前不時碰撞著,擦出幽暗的細小的火花。
店面裝飾總少不了熱火朝天的紅色,就像盤子里無論藏在哪兒都找得到的辣子。透過緊鄰街面的一排排敞亮的玻璃窗,可以看見店里的墻壁、地面、餐桌、椅背、碗筷、樓梯扶手、燈光,以及散落的人影,剝剝作響的濃郁的火鍋氣息縈繞其間,開放著的暖氣令玻璃窗漸漸籠上一層淡淡的霧。天黑了,餐館門前的那塊地兒停上幾輛車后,就再沒了插腳的空兒。路上涌動的人群中穿梭著一個個看不見的聲音,來來回回的車燈開始掃視遇到的每個人,發現了揮舞著的船槳一樣的手臂。隱在暗處的不聲不響的樹被絢爛的街燈牽出。這條路上沒幾棵樹,蹲在樓前多少年了總也長不大,常常讓人忽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