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種語言是漫不經心的,它就像隨處可見的清亮的陽光,帶著城市里隨處可聞到的水果味,彌漫在視線范圍之內和隱秘的幻覺之中,并以它特有的質感和通徹的精神向度給閱讀這些文字的讀者帶去抵達神靈的清澈內涵。
也果的散文飄逸著一種靈動的美感,靈動之中又蘊含著詩性的哲理和對事物內質的獨特發現。
也果的散文謙遜而平和,在看似不經意中的文字行間,給讀者展示出的卻是水墨樣的畫面。
也果的散文沒有晦澀的意象,在冷靜如小說般的敘述語言里,讓讀者迷戀于她那來自靈魂深處的氣息。
下面,我摘取了三位評論家關于也果散文的評論,試圖從三個角度,來閱讀一個女性散文家的散文風格。
張利文:閱讀也果的文字,我常常會想象寫作者的形象:一襲風衣,不是白,也不是黑,而是灰,淡淡的灰,映得天空也是灰的,領子高高豎起,戴著墨鏡,風吹過的時候,她抬起胳膊,兩只手抱在胸前,但是她并不停下步子,甚至也沒有慢下來,勻速地走著,一直向前。不耽于路邊待放的花,也不理會路人對她的指點。
私自這樣構想寫作者的形象,基于兩點:冷靜和專注。
正如《細節》、《姿勢》、《兩個民工和一堵墻的遷移》、《三輪車夫》等文字所呈現的,閱讀者從文本中幾乎看不到寫作者本身,依稀看到的,也僅僅只是一個穿風衣的背影。寫作者站在遠離現場的地方,她的位置既不在高處,也不在低處,平視著,冷眼旁觀,不激動,也不憤怒,不興奮,也不憂傷,任憑事件隨著時間一點點地推進,任憑人物隨著時間一個動作一個動作地完成。“手持螺絲刀使他們恢復了足夠的信心,像握著手術刀的醫生,鎮定地從容不迫地沿著埋設的路線一點點地剖開。他們碰到的是一枚枚堅硬的迷失了的釘子,小巧的,為數眾多。他們需要把這些東西一個個像魚刺一樣挑出來。但顯然還是有一些區別。插入,用力,朝向相反的方向。濺落下來的聲音水泡一樣嗞嗞嗞地冒出來。于是,那些虱子一樣刺撓的釘子露出本來面目,被干凈利索地拋在了地上,甩也甩不掉的就粘在了木條上被整個兒揭開”(也果《兩個民工和一堵墻的遷移》)。
寫作者的這種漠然不但沒有引起閱讀者的指責,反而在閱讀者的心里激發出翻騰的情感,比如對兩個民工的敬意(也果《兩個民工和一堵墻的遷移》),比如對獨唱演員的同情(也果《節目單》),比如偷兒引起的些微的恐慌與不安(也果《被黑色澆灌的夜晚》)。這歸于寫作者敘述的細致和專注。雖然是旁觀,她卻心無旁騖,不放過任何有意味的細節。“水蛭輕輕地滑過安靜的水面,貪婪地扭動著纖細的身體,輕盈地、不動聲色地一點點貼近了前方的目標。它的動作是如此的輕柔、靈動,起落間蘊含著無比的溫柔,狀如若有若無的撫摸。我不得不盯著無遮無攔的這只手,無法回避,因為它太醒目,因為它就在我的眼前不停地游移”(也果《被黑色澆灌的夜晚》)。詞語揭示了一只手的秘密,寫作者的目光則賦予偷竊行為詭秘而邪惡的氣息。
我覺得,也果的冷靜和專注證明她是一個有耐性的寫作者。她并不高產,這說明她足夠珍惜自己的才華。具體到一個文字,她所體現出的敘述的耐性,則更是讓人服氣。有耐性,才能最大限度地潛入世界的底部和內心的深處。羅丹說:“藝者的德性只是智慧、專注、真誠、意志。”我想,也果具備這樣的德性,至少,她在努力養成這樣的德性。
傅菲:也果的散文有兩個顯著的特點,一是敘述的迂回曲折,如《被黑色澆灌的夜晚》起首句子:我想象著最多二十分鐘以后我就會從這輛公共汽車上跳下去。當然在此之前,我得先走到后車門按響門鈴。這是一個極其普通的句子,沒有什么閃光的東西,因為她敘述的方式有別于日常敘述,使得整個事件發展過程的時間和空間,都有了很大的擴展。如《兩個民工和一堵墻的遷移》中寫農民工進施工現場:他們是到這家來干活的。事先,兩個人便早已做好了準備。說是要砸墻。所以,他們帶來了砸墻的工具。當然他們也準備好了力氣,力氣是攢在身體里的,平常看不見,類似于暗藏著的風,但是揮舞著鐵錘的時候就給帶出來了。一堵墻的消失一定跟鐵錘敲擊的力量和頻率有關。他們還想到了聲響,一種制造出來的劇烈而絕不動聽的聲響。那是嚴厲的不懈的敲擊下伴隨著的磚石、水泥、石灰的解體,是噪音。呈現在面前的就是這樣一幅司空見慣的勞動場面。用鐵錘來參與毫無疑問屬于破壞,但誰都知道破壞其實是為了重建。她沒有開場就寫農民工是怎么樣的,沒有肖像描寫,也沒有勞動場面描寫,而是寫與之相關聯的“力”、“聲音”,把著力點放在描寫對象的暗處,使整個敘述有張有弛,別開生面。在特定的語境里尋找適合自己的敘述方式,是優秀散文家的必備修養。另一個特點是對現場細節深入捕捉。也果是用放大鏡看現場的人。一組由三個單篇短章組成的《姿勢》,充分體現了也果對現場細節把握的天分。我尤其喜愛其中《扎竹籬笆的人》:咖啡色的絨線帽,舊了的黑皮茄克,一雙吞吞吐吐的棉鞋,這些堆在一起的裝束與落在帽子底下的深褐色的臉,讓一個男人輕易地跟旁邊的樹木區別開來。男人蹲在路邊。如果身旁的樹長得高大,又逢枝繁葉茂的季節,人肯定會被藏起來的。但是現在,那個緩慢蠕動著的身體像一只龐大的黑色的甲蟲。她節儉而溫婉,像一個手捏神諭的老人。《剩下的事情》有一段對鄉村婦人的描寫同樣有力:一個從路上走過來的同村婦女大聲朝他詢問,言語間明顯指向站在一旁的我,站在背后的她很感興趣地問我是不是對方的親戚。女人看來很愛說話,這樣的性格似乎更加適合了鄉村。只見她一陣風似的從眼前打了個旋兒后,又馬上轉向了遠處。那邊正蹲著幾個農婦。離得還老遠,就喊開了,豆子一樣的聲音嘭嘭嘭地落在土里趁機翻了個跟頭,就挾帶著股土腥兒躥到前面去了。細節的拓展和捕捉,是一個散文家生命力的具體體現。也果寫散文的時間不長,但來勢洶洶,題材多面,視野寬闊,關注底層人的生存狀態,如民工、路上的車夫、餐館的招待員等,她有母性的溫愛與憐惜。她的文字有溫暖。
吳昕孺:也果的散文的確頗像小說,特別是開頭,她是完全不遵循文法的,沒有三要素之內的概念,往往于尋常處劈空而撰。“站在馬路對面的時候,我沒敢去,因為紅燈亮了”(《細節》)。“肯定有一些事情已經發生了,譬如從眼前消失了的地里的玉米”(《剩下的事情》)。“我開始訴說整樁事件了”(《一顆牙齒的紀念》)。“當兩個人真正站在那堵墻面前的時候,就發現帶來的東西全都用不上”(《兩個民工和一堵墻的遷移》)。“路突然瘦了,像案板上由面團抻長的蘭州拉面”(《姿勢》)。等等,這些開頭簡捷明快,干凈利索,別開生面。
最難得的是,也果的散文沒有因此而顯得隨意,反而有著極為嚴謹的結構,舒如展掌,收如握拳,一招一式非常清楚。嚴謹結構與優美動感恰到好處的結合是也果散文的最大特點。她敘述的自信與冷靜里,貫注著一股飽滿的力量。也果的筆觸像一把光亮的刀鋒,層層遞進,生活中種種被人忽視的現象、事件悉數籠罩在她的刀鋒之下。
“我不由得蹲下身,我發現這樣的姿勢恰好可以讓自己的視線沿著生長的方向,就是沿著這樣的生長,眼前的蘆葦一點點地立了起來。于是,我看見了一株蘆葦的骨骼,纖細且柔韌,像一個人的身體”(《剩下的事情》)。“等到門被輕易地摘掉,最后剩下的就是門框了,孤零零的,有些失真地立在那里。很快,一切都消失了,像從來沒有存在過,如果不去掃視地上的零零碎碎”(《兩個民工和一堵墻的遷移》)。
讀也果的作品,我非常佩服她對細節的把握與鋪陳。她能夠把在十字路口遇到紅燈、在公交車上碰到扒手、嚼食煎餅硌掉了一顆齲齒、兩個民工拆一堵圍墻、生病看醫生等容易被人瞧不上眼的小事,緊緊抓住,步步敷陳,娓娓道來,皆成鴻文。更精妙的是,你去讀它的時候,發覺它根本不是在講本來發生的這件事情,而是心有別用,通過細節直指生活的本質。《細節》一文寫一次車禍,也果沒有像新聞記者一樣,對車禍的過程描摹盡相,繪聲繪色,她用一種隱秘的視線,來凸現這一事件的特殊存在,這使我們看到她文字里煥發出異樣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