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村女人所珍重的寶貝,無非是銀飾之類。
母親也不例外。
母親的銀飾用一塊紅綢子嚴嚴實實地包著,外面再裹上一層藍碎花棉布,藏在木箱的最底層。夏天,太陽最毒的日子,母親在院子里曬被套時,會把她的寶貝都抖落出來,邊摩挲著邊跟我講,耳環和戒指是你曾姥姥買的,手鐲是你姥姥買的。陽光下,那些明晃晃的銀飾仿佛鐫刻著母親不曾逝去的青春,它們不再是銀子,不再是金屬,它們是一個女人的記憶在母親臉上燦爛不已。
我要戴戴母親的寶貝,母親笑吟吟地說,從小臭美,長大了怎么找個婆家?說歸說,母親最終還是把她的那些寶貝放到我面前的小板凳上,拿起笤帚使勁拍打起被套來。
像鄉村所有智慧的母親一樣,我的母親也能讓家中的每件東西發揮最大作用。就說母親拍打的被套吧,夏天到來,母親會拿出一整天時間把全部被褥拆洗完畢,被套放在烈日下暴曬之后,疊得整整齊齊地,用一個被單包了,裝進大木箱,被里被面拿去河邊洗凈,曬干,成了毛巾被,當天晚上就能派上用場。
上學后,我對母親的銀飾越來越沒有興趣,但它們依然是母親不變的寶貝。夏天,依然拿到陽光下晾曬;落雪的冬天,時光無聊,母親就把她的銀飾放在盛飯的小鐵碗里,用牙膏細心地清洗著。就這么點東西,值得這樣愛惜嗎?母親笑著說,孩子,等你長大了就會知道,有些東西值得愛惜一輩子。
哥哥考上大學那年,家里東取西借,學費就是湊不齊,把父親母親愁得一天到晚沒話說。偏巧,村里來了個兌換金銀首飾的,轉眼之間,母親的寶貝變成了哥哥的學費。從此,銀飾依舊閃亮,但已不在母親的木箱里,不在我家的老屋里,不在我的村莊里——一個游走鄉村的外地商人——不,是窘困的生活,如此輕易地就讓母親愛惜了一輩子的東西不知所終!
又到了曬被套的時候,母親再也拿不出她的寶貝來了。打開木箱子的一剎那,母親像記起了什么,臉上露出一絲落寞,她合上木箱,半天無語。我想安慰母親幾句,卻又不知怎么說。倒是母親,從恍惚中醒過神來,把我拉到屋外的陽光下,說,金子銀子,哪比得上自己的孩子,你們才是娘的活寶貝。
母親一臉欣悅,根本看不出她已失去了珍愛多年的銀飾,或者就像她珍愛多年的寶貝失而復得,又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