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在他的果園里拍下了畢生惟一的照片。是一張黑白照片,是一群人,照片上的父親和其他人一樣面帶喜悅。照片的背景是蘋果樹,正是即將收獲的季節,城里的孩子如果見了這樣的果樹,恐怕就不用再勞煩老師給他們講什么枝繁葉茂、碩果累累了。
如果沒記錯的話,父親開始正式負責果園的工作,是在查出糖尿病那年。他辭去生產隊長的職務,來到果園。當時的果園一片荒蕪,幾近干枯的蘋果樹東倒西歪。父親召集果園組的人開會,說,果園撂荒多年,很可惜。如今村里把果園交給我,我自己力量有限,希望大家一起用心。坐在草地上的人瞇著眼睛,一副愛聽不聽的樣子。父親又說,有人說咱們果園組的小青年都是些打光棍的料……話音未落,外號“天下無敵”的小伙子騰地站了起來,大聲問我父親,二哥,快告訴我這是哪個混蛋說的,我找他算賬去?!疤煜聼o敵”整天練武,力氣蠻橫,脾氣火暴,惹下的事端多得拿筐子都裝不下。父親拍著他的肩膀說,兄弟,賬要算,但打打鬧鬧是算不清的。村支部決定派你去縣農校學習果樹管理技術,練武咱行,學技術更應該行。
“天下無敵”學習熱情高漲,學成歸來后,和大家一起對果園進行改頭換面的整理,寸枝必剪,寸土必翻,還挖了三口深水井。果園組的人,個個變成了快樂的螞蟻。
第二年秋天果園喜獲豐收,蘋果掛滿了枝頭,樹底下隨便拔一把花生就能帶出一串白胖的果實。高大清瘦的父親背著雙手,像一個王,在果園里走著。一個趕集的外村人站在籬笆外面打招呼,今年果園豐收了。父親回應道,是啊,老天爺賞臉。
我和小伙伴們摘蘋果的夢想化為現實。摘蘋果前父親特意跟我們強調,第一,爬樹時一定要注意安全;第二,蘋果不能摘下來就吃,蘋果皮上沾著農藥。我盯著一個蘋果仔細看看,果然是。父親一聲令下,我們猴子般敏捷地爬上了樹。將蘋果小心地摘下來,裝進掛在胸前的布袋子里,等到布袋子裝滿蘋果,就遞給樹下的人,他們再小心地把蘋果放入墊著一層厚干草的簍子里。
父親沖著樹上的我們喊,歇會兒,下來吃蘋果吧。樹下,“天下無敵”已將幾個鐵盆一字排開,里面分別裝滿洗得干干凈凈的金帥、國光和紅香蕉。金帥甜,國光脆,紅香蕉面嘟嘟的留給老人們吃去吧。吃著吃著,我們又爬到了樹上。在果樹上吃蘋果,是多么爽,多么奢侈啊。
風吹過果園,吹得果樹葉子刷刷直響,鳥兒嘰嘰喳喳的鳴唱此起彼伏。我們聽著風聲,聽著鳥鳴,故意把蘋果咀嚼得脆響。穿舊衣服有什么關系?沒見過大海有什么關系?在蘋果園的童話世界里,我飄飄欲仙,我的伙伴們飄飄欲仙,果園組的人飄飄欲仙。收獲的季節,仿佛一段“天下無敵”的光陰。
就是那時,父親在他的果園里拍下了畢生惟一的照片。是一張黑白照片,是一群人,照片上的父親和其他人一樣面帶喜悅。清貧的歲月早已遠去,清貧歲月的笑容卻通過一張面孔眾多的照片定格下來,在我的心里葳蕤不止。直到今天——仿佛還沒來得及說些什么,父親已經走遠,他的果園,變成了我靈魂深處的一抹綠,一束光——愛的森林,仁慈智慧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