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瑞欣給我的第一印象,是她為人處事方面稍有鈍感。我當時認為這一印象的背面應該是日常生活的勞頓吧。后來讀她的散文集《樹上的童年》,我才知道,這背后原來還有過早失去親人的痛苦,以及過分的藝術投入所帶來的與生活的距離感。
與這種鈍感相反,曹瑞欣在作品中所表現出來的濃郁的詩意、不動聲色的功力與素樸純熟的語言技巧卻讓我驚訝不已。“是一場真正的小雪,白色都沒有力氣蓋過廣場上的枯草”,這樣的文字夠美了,還有“母親的手,手指白皙。在鄉村,這雙手似乎找錯了主人”,這是詩歌的語言,雖然她奉獻給我們的是一本散文集。“我是如此迷戀草原,我的前世是一棵青草嗎?我的腳一抵達草原,我的靈魂就隨之完整了。”這是可以擊節詠嘆的文字。“麥粒歸了倉,就像游子回到了家。”這樣的文字還有很多。對別人來說,這需要技巧,但對于曹瑞欣,這些文字的捕獲,好像是水到渠成的事情。整體來看,她的文字敘述干凈利落,自然天成,幾無斧鑿痕跡,如云出岫,如風拂過山岡。
曹瑞欣在作品中用一種異鄉感打動了我。這是一種深層次的打動。她站在城市眺望鄉土,以女性的溫柔描述一個人的心靈風暴,用緩慢而樸素的節奏記錄成長年代的青春之歌,在她的文字中,異鄉與故鄉、鄉村與城市、自然與社會、靈魂與物質構成了一種不易覺察的微妙對立。特別是身處異鄉,而對故鄉童年的回憶,是她情感花園里最茂盛的一部分。因為時代和歷史的眾所周知的原因,現在身居城市的人們,大多有著從鄉村走過來的艱辛記憶,因而她的這部分作品也最容易引起讀者的共鳴。
曹瑞欣的作品,給我以視覺般的畫的感覺。這不是一幅幅水墨畫,而更像是油畫,因為它們質感強烈,背景鮮明,有著我們渴望并且能夠感覺到的力量。
她的作品刻畫的是詩意化了的鄉村。她筆下的人物,無非是父母、大姐、大哥、二哥、小妹的形象,尤其是勤勞的父母,作者飽蘸了最深情的墨水;她筆下的事件,也無非是割麥、烙槐花餅、收玉米、挖野菜,以及“樹上的童年”,在別人眼里都是些細枝末節的、了無趣味的、或者不愿啟齒的事情,而她卻傾注了豐富的想象力與細致的情感,并借助詩意的語言,深深地撥動了閱讀者的心弦。這種成功是與她良好的藝術感覺分不開的,“……再后來,玉米粒子變成了玉米煎餅,變成了一件的確涼上衣——母親背了一袋子玉米到集市上賣了,給我買的。以至于很長一段時間,我每每穿了這件上衣,就感覺身上披了一層金黃的玉米粒子。”別人也可以寫自己的農村生活,但有幾個會有這么好的藝術感覺?
《樹上的童年》是一本關于記憶、親情和愛的散文集,因此,始終有一層薄霧般的淡淡的憂傷貫穿其中。這種憂傷源于詩意化了的記憶,實際上也是對現實生活的一種輕型的否定。也因此,曹瑞欣才會給我以真實生活中的鈍感。她在親近彼類生活的前提下,遠離了此種生活。或者說,她以生活的鈍感為代價,換取了作品的詩化。
曹瑞欣的另一部分作品震撼了我。這幾乎是我未曾預料到的,因為這部分被她命名為《往事寂寞如歌》的作品位于這本散文集的最后,異軍突起,風格迥異。包括寫紅旗的母親與搖著撥浪鼓的貨郎悲慘交往史的《紅紗巾》;寫族人活埋參加了八路軍的表姨夫,表姨另嫁他人卻常遭毒打、最終失蹤的《沾滿鮮血的麥秸》;寫看似瘋瘋癲癲的面條爺爺的《搭蔓子花》;寫被哥嫂間接害死的美麗活潑的小芙蓉的《芙蓉》等。
這部分作品寫的是殘酷的鄉村。它給人以沉重、壓抑、激憤、無語的閱讀感受。這是活生生的另一面人性的展示,卻毫無疑問是真實的展示。這部分作品充滿了現實主義精神,而難得的是作者仍然是以藝術化的語言輕輕道來,使作品產生了一種天然的藝術張力。這種處理方式以及它的內容使我想到了蕭紅的《呼蘭河傳》。我想,如果曹瑞欣的這本散文集整體都是這樣的文章,并且具有前后連貫性,那就是一部當代版的《呼蘭河傳》。這部分作品在我眼里是最有分量的。它與集子前部分詩意化的鄉村共同組成了真實、完整的鄉村,繼而傳達出了曹瑞欣試圖通過這些文字所要挽留的理想:孤獨的羊和青草一起憧憬善良的事業;人類走過了茹毛飲血的洪荒歲月,但人類的童年還深深地眷戀著樹上的歡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