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的沙漏在波瀾不興地流淌,砥礪于斑駁歲月的微小沙礫,在時光之岸靠近了揣摩過千萬次的歡樂與憂傷。也許存在本身就是一種悖論性的詩意命題,人們感恩地接受命運慷慨饋贈的同時,又在為身處“逝者如斯夫”的時間之洪流中所遺憾并眷戀著。“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如若手中的錦瑟真能解開靜默中的弦音,那么側(cè)身而過的華年最終指向何方?愛爾蘭詩人西默斯·希尼曾用光輝的詩篇吟唱:“不朽的暗示來自童年”,童年的暗示讓我們身置光陰的歸途,把回憶與守望變成彩虹逝去后的不朽雕像,佇立在無涯的時間之岸。曹瑞欣以女性特有的溫柔氣質(zhì)與綿密詩情,在《樹上的童年》中辛勤地篩選出泥沙俱下后的真實,以及對愛與夢想的永恒追索。
《樹上的童年》是曹瑞欣的散文新作集,這也是作者對父母、鄉(xiāng)土、愛和往日光陰的一種深情的回望錄。站在城市眺望鄉(xiāng)村,站在時間的此岸俯瞰往昔的流年,曹瑞欣以個人樸素的成長篇章,試圖為勞頓的心靈構(gòu)建一個專屬于記憶的文學(xué)家園,在娓娓絮語中種植下善良的美德、古樸的情緒與高處的理想,以“一弦一柱”、“懸空的時光”、“愛在”、“往事寂寞如歌”等四部分輯錄,去重新發(fā)現(xiàn)和體驗隱匿在時光深處的靜謐與杳渺,親身感受如漣漪般散開的詞語在回憶的湖面上那種自我盛開的濃情與詩意。
當(dāng)漫不經(jīng)心的時光,此情可待成為追憶,童年的經(jīng)驗作為短暫人生的初始,便具有了不可替代的記憶坐標(biāo)性,作為心理定勢對作家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在童年的記憶中,父母、鄉(xiāng)村和愛是最美麗的詮釋。曹瑞欣的童年書寫,讓人腦海里浮現(xiàn)出一個親切而又熟悉的畫面,那就是九葉派女詩人鄭敏的《金黃的稻束》:“金黃的稻束站在/割過的秋天的田里/我想起無數(shù)個疲倦的母親/黃昏的路上我看見那皺了的美麗的臉/收獲日的滿月在/高聳的樹巔上/暮色里,遠山/圍著我們的心邊/沒有一個雕像能比這更靜默。/肩荷著那偉大的疲倦,你們/在這伸向遠遠的一片/秋天的田里低首沉思/靜默。靜默。歷史也不過是/腳下一條流去的小河/而你們,站在那兒/將成了人類的一個思想”,金黃的稻束屹立在作者的童年記憶中,金色的鄉(xiāng)村與操勞的母親,共同肩荷著偉大的疲倦,同樣地沉默著,然而卻成為了人類一種高貴精神的唯美象征。作為大地的女兒,作者發(fā)出呼聲:“歷盡磨難的人,活過一生的人,有著大地般滄桑的人,貧窮阻擋不住他們對生活的熱愛,對生命的敬畏。”母親歡快的笑容里藏著神奇的魔力,父親清風(fēng)般的笑容里蘊含著頑強的人格力量,當(dāng)有陽光味道的樹葉飄進純真的童年,親情的慈愛與鄉(xiāng)情的濃厚永遠是記憶中最溫暖的色彩,在鄉(xiāng)村這幅廣闊的綠色畫卷中映出溫馨動人的永恒瞬間。從母親到“我”,從“我”到“我的女兒”,愛在感動與真實中得以傳承,就如人類在樹上的童年,享受著心靈的自由,如此真摯,如此悠遠。
在柏格森看來,真正的時間只存在于記憶之中,且“任何知覺的豐富、完整都離不開記憶”,我們的存在因記憶而完整真實。時間的綿延不斷無一片刻可以逆轉(zhuǎn),“每一瞬間挾帶著過去的全部水流,又是全新而不可重演的。”在這個過程的輪回中,我們的人格萌發(fā)、成長和成熟,永無停息。然而真正的記憶不單純是客觀的歷史回顧,這種凝聚著生命體驗的心理活動,歷經(jīng)時間的淘洗,逐漸構(gòu)成一種審美的重建,當(dāng)現(xiàn)實中的自我喪失了最初的自由和快樂,撫慰靈魂的記憶便有了詩意的居所。作者筆下的時間流逝,并不意味著人生的褫奪,而是隨著時間的推移,個人的歷史得以沉淀而厚重。伴隨著成長所必然經(jīng)歷的陣痛,作者用淡然的記憶呈現(xiàn)出安靜的內(nèi)涵。當(dāng)一切沉湎都行將穿越,寧靜中的永恒又是什么呢?《樹影搖動》中我們發(fā)現(xiàn)這樣的寄托:“冬天到了,春天當(dāng)然不再遙遠。我的窗子始終開著,我的白楊樹,從來沒有停止搖動季節(jié)的樹影,從來沒有停止生長,從來沒有在一片落葉上寫下絕望”;《一個人的月亮》中我們記取這樣的情懷:“我剖開心扉,掬起潔凈的月光之水,一遍遍擦拭著心靈的污垢”;《醒來的手》中我們讀到這樣的自省:“我生活在異鄉(xiāng),故鄉(xiāng)誠實的風(fēng)吹不到的地方。我的雙手必須醒著,必須緊握些什么”;《樹上的童年》中我們有了這樣的感嘆:“今天的鄉(xiāng)村孩子,也不再為擁有樹上的童年而興奮,而沾沾自喜。曾經(jīng)的綠色變成了大地上的陰影,越來越多的樹狀的墓碑立在那里,只是不知它們?yōu)檎l而立,為何而立。”
在作者看來,與鄉(xiāng)村的誠實質(zhì)樸相比,城市永遠是陌生的。卡爾維諾在《看不見的城市》中用輕快迷幻的句子和深邃的思想展示出城市的面貌:城市是深層時間的連續(xù)與交叉,當(dāng)記憶里的波濤涌進來,城市像海綿一樣吸收它,然而城市不能敘說它的過去,只能將過去像手紋一樣包含在內(nèi)。在城市中生活與寫作的曹瑞欣不禁要問,城市的記憶在哪里?沉入城市的低洼,抬頭仰望夢想的高度,鋼筋叢林構(gòu)架的窗欞上,緩緩飄過一輪故鄉(xiāng)的圓月。那些自由的云朵,那些金黃的稻束,還有慈愛的雙親、淳樸的鄉(xiāng)親,兒時的童真童趣,讓懸空的城市時光有了質(zhì)感生存的基石,人性的美好有了得以生長的花園沃土。
明人李贄在《童心說》:“天下之至文,夫有不出于童心焉者也。”“童心者,真心也”,也就是真實的思想感情。這也是曹瑞欣散文集最具感染力的魅力源泉。這部關(guān)于記憶、親情、愛的散文集,發(fā)自作者最真摯的情緒和最自然的敘述。從幼稚童年到懵懂少年的真情雅趣,從熱情的青春到成為母親的成熟蛻變,作者用質(zhì)地均勻的寫作激情真實感性地輯錄了個人成長的足跡,在從容淡定的講述中,作者以筆為裙,舞動開一方真情,讓人讀后陷入了對母愛、對童年、對人生的深深念想中。女性特有的溫柔與細膩,始終映照著文字的秀麗清雅,以清風(fēng)入懷的平靜與舒緩,撩起沉靜中的清波,為風(fēng)塵的記憶徐徐打開綺麗的風(fēng)景,仿佛編織出一襲溫情的網(wǎng),網(wǎng)住了所有對愛有憧憬、對夢想有追求的心靈。
曹瑞欣的散文溫馨明快但不張狂,有一點憂郁卻并不哀傷,把成長記憶中不朽的暗示蘊含在時光之岸中,在低抑與昂揚的生存空間里,選擇一種曠達與寬容,于個人生命體驗的節(jié)奏中撥弄歲月的琴弦,在不經(jīng)意的情緒之流中留下生命的思考。正如作者自己所說:“看著天上的太陽,寫一些亮堂溫暖的字;看著天上飛來飛去的小鳥,寫一些長翅膀的字;看著天上幻化多變的白云,寫一些純潔無言的字,獻給母親,獻給那些樹葉和藏在樹葉里的陽光的味道。”也許只有懷著這樣的心態(tài),生命中最值得珍視的記憶,才不會和人們失之交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