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涼,孤寂,蒼茫,遼遠……
浩瀚的青藏高原,長天如畫,大凈如空!
不遠處,一片浮云在湖邊飲水、嬉戲,另一片浮云低著頭,輕綰雙髻、對鏡梳妝;一只孤獨的鷲,在長風中一動不動,久久地釘在半空,又猛然收斂飛翔的羽翼,巨石一般砸下來,讓曠遠的長天頓時感覺到了輕輕的搖晃;向陽的山坡上,一株被人遺忘的格桑花,明眸皓齒,淺淺地開著,那么忘我、從容,仿佛物外的置身。
一個“五體投地”的朝覲者,不知他來自哪里,又去向何方?表面既平靜、又洶涌,那么從容、淡定,大音稀聲;他孤獨而凄絕的身影,和風雪彌漫的腳步,讓孤獨的遠山和蒼涼的大地,有了幾許細小的悸動……
2006年夏,一行來自江西的詩句,一個虔誠的基督徒,一個孤獨的異鄉人,在人類最后一塊圣土———青藏大地上孤獨穿行。我像一個寒冷而蒼白的詞,背負著塵世的污雜和紛亂,從拉薩到昌都、林芝、山南、日喀則、那曲和阿里,從納木措、瑪旁雍措、羊卓雍措到拉姆納措,從珠穆朗瑪、唐古拉、阿依拉、岡底斯、巴顏喀拉到喀喇昆侖,從雍布拉康、青瓦達孜、象雄王國、嘎朗王宮到古格遺址,青藏大地上,一粒粒曠世獨立、古樸蒼涼的詞匯在長滿青苔的草叢中輕輕翻了個身,又在目光中綿延、退遠,幻化成長風中稀薄的云影;一片片從天堂里奔襲而來的細雪,來不及清理和打掃,就在我匆忙而慌亂的身上落下它高蹈潔凈的身姿,它的蒞臨,沒有寒冷,只有溫暖,瞬間就芬芳了弱小的生命……
但我肯定記住了那個“五體投地”的朝覲者,和他心無旁騖、畢生朝圣的潔凈靈魂,他終其一生的朝圣,只為照亮靈魂!
我還記住了那些漫天飛舞、一去經年的雪,無論塵世多么喧囂和污濁,它一如既往地保持著靈魂的高蹈和大美,它用一種千年不變的潔凈和執著,征服了蒼茫大地和蕓蕓眾生,融化了心中的堅冰,催開了時光和生命。
在青藏大地,一種久違的沖動,一場來自靈魂深處的細雪,為一個弱小的生命,打開了通往天堂的道路……
多年以來,我試圖蘸著自己的鮮血和骨髓,通過詩歌介入與世界和心靈的本體對話。詩歌作為一種自在的沉默的運動,是心靈的呻吟與訴說,是苦難和碎片在靈魂中的瞬間閃光與呈現,是一種難以訴說而又使生命和疼痛無以復加的一瞬間的生命狀態。宛若來自青藏高原的那些卓爾不群的詞,它無以言說,一說就錯;恰似一片片輕輕飛臨的細雪,輕盈、飄逸,你永遠也無法捕捉和描繪,卻在靈魂深處留下一道道終生無法抹去的輕輕劃痕。
詩歌的藝術本質上是靈魂的藝術,于詩歌而言,靈魂顯示出至高無上的自由價值;這就是說,深入萬事萬物,肉眼看不見的世界,靈魂都看見了;在生活與心靈之間,詩歌,承擔了一切痛苦,一切激情和憂傷。在靈魂和世界之間,發生著一切詩歌故事。把一切變成詩,是靈魂對這個世界的高度依托和深刻滲透。一個嚴肅的寫作者,必然要與其生存背景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外在世界的苦難與滄桑、恍惚與無奈、忍耐與克制必將在他的心靈中留下鮮血淋漓的倒影;“盡管他的閱讀、觀察、體驗、思想、訴說和寫作方式無一不具有超驗性和個人化特征,但事實上,生存背景對他的影響也必然會像呼吸一樣不可避免。”就像青藏大地上那些蒼老、古樸的詞,沉潛、內斂,一次次在漫天飛雪中猝不及防地,在時光中呈現出來……
一首好詩,它是一道迷人的風景,在浩如煙海的文學作品中風姿綽約、暗香盈袖而又傲然獨立。這肯定需要它對我們已經麻木的事物有所發現和指出,對我們的日常存在有所照亮。詩歌,它不僅僅是語言,而且是我們所渴求的生活為了無與倫比的現實的到來而發出的無聲的、絕望的呼喚;它強大的與自然對話的能力,它對隱秘的內心最真切最痛苦的關注,它使孤獨的個人為自己說不出的痛苦找到了名詞和定義;另一方面,詩歌與生俱來的對時代現實、家國命運的高度介入后的最忠實的記述能力,有一種扎根生存狀態、呈現悲憫本性的道德力量,它拔出了深深扎進我們肉里無法拔出的自責和痛苦。
在這個日益喧囂的時代,詩歌依然在為讀者提供一片心靈的家園和歸依的凈土,依然是一個語言營造的、可以信賴的、宗教式的心靈歸屬。一個真正嚴肅的寫作者如果對外在世界的苦難與滄桑麻木不仁、無動于衷,缺少對生命本質和家國命運的逼視與承擔,而僅僅是停留在表象的滑動中,其寫作的意義令人懷疑。在當下,越來越多的詩人沉溺于把自己塑造成一位抒情歌手,而我更愿意你們成為詩歌疆場上的一名勇士:開拓更開闊的意象,抓住生命中更長久的、尖銳的痛感,讓讀者有鐵絲穿過心臟的痛和烏云壓過頭頂的重,讓讀者有豁然開朗的陌生感,有深深哭泣的愿望和長久沉默的震撼;詩人們更應該開辟詩人們生命中的另一塊疆土,舉筆如戈,馳騁于此:一首首小詩,就是一片片潔凈而靈動的細雪,是靈魂深處一次次風雪彌漫的跋涉與朝圣,也是對歷史和時光“五體投地”的朝覲……
我要感謝閱讀這篇文字的“無限的少數人”,感謝你們在這個既殘酷又美好的季節里,傾聽一個詩人微不足道的聲音,你們的傾聽和鞭策使我感受到來自靈魂深處的幸福、尊嚴和一種穿越時空隧道的揮之不去的愛。蒼茫塵世,你們一次次不經意的閱讀,不啻是一次次心靈的誦經和洗禮,是一次次帶有天意的皈依和朝圣。
此刻,我突然想起了法國哲學家加斯東·巴什拉的一句名言:“啊,多少的約束和不審慎的思想出現在一個孤獨者的夢中!多少夢想到的存在伴隨著一個孤獨的夢想!”
一場靈魂的細雪,一去經年的雪,在我的詩篇和生命中,潤物無聲地,輕輕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