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下的景德鎮說不出是雜亂還是有序的特征,像大多數中小城市一樣,也沒有什么城市風格,只有青白瓷做的路燈柱和垃圾筒提醒外人這是一座不一樣的城市。白天,在景德鎮可以找到很多出售各種瓷器的大小商店;在這些商店的后面,還有超過5000家民營瓷廠和作坊在“野蠻生長”。千年窯火不滅的瓷都景德鎮,經歷過自宋及清官窯貢品的培植,晚明到清末外銷瓷器的滋養,將如何迎接新的千年?
幾個瓷器展銷的故事

前幾年在青海第二大城市格爾木舉辦了一個景德鎮瓷器大型展銷會,結果每天前來欣賞參觀的不足百人,掏腰包者更是寥寥無幾。整個展銷會期間,銷售的瓷器絕大部分都是筆筒、碗杯之類。展銷商們在經歷了近一個月的冷清銷售后徹底失望,只好打道回府。
參展商們認為,景德鎮瓷器在格爾木受到如此冷遇,關鍵是格爾木陶瓷文化底蘊欠缺,市民們不了解也不接受陶瓷文化。而另有展銷商認為,景德鎮陶瓷幾千年的文化內涵還是吸引了很多市民,但格爾木市流動人口多,花錢買件瓷器放家里也許過不了多長時間又要搬家,易碎不易攜帶,只好把眼光留在這兒,錢包放在家里。
2006年年初,在瑞士伯爾尼的幾位景德鎮商人卻是在糾紛的煎熬中度過他們異鄉的除夕之夜。中介公司拒絕協助他們續簽簽證或改簽機票,同時他們運來的15000件貨,賣出去的只是一小部分,這又怎么處理呢?拉回去只會虧得更加一塌糊涂。
景德鎮陶瓷展在海外遭遇糾紛,這已經不是第一起了。早在2003年9月,因為接二連三地發生景德鎮陶瓷商家與中介之間的爭端,《人民日報》曾以《中華老字號落難好望角》對這類事件進行連續報道。文章認為,對海外市場的過高期望與實際極小的需求,是景德鎮海外瓷展屢陷困境的主要原因。
“來這兒買瓷器的大部分是華人,但只是一般的藝術愛好者。真正的收藏家是不會來這種大賣場選購瓷器的,他們多是去拍賣會或古玩店采買高檔藝術瓷,而普通的外國人更喜歡的還是日用品。“一位特地從瑞士東部趕來的華人談到購買者意向時說。
經營景德鎮瓷器的展銷會或商店在很多城市里都已很多見了,只是市民對此卻有說不出來的味道。展銷會上的瓷器“漫天要價”,卻也可以“落地還錢”,多少錢買回去心里都不踏實;瓷器商店里門口天天掛著“最后一天”、“虧本大甩賣”、“血本無歸”等血淋淋的標語。
圍困在瓷業之陣中
“讓景德鎮幾十萬人生存下去的不是陳設瓷,而是日用瓷和建材陶瓷。但等景德鎮認識到這一點時,早已經失去了大部分市場。”景德鎮陶瓷學院高級工程師孫同鑫認為。
直到目前,景德鎮陶瓷仍以藝術瓷為主,日用瓷上的進展幾乎是空白,全市陶瓷年產值長期徘徊在10億元以下,而在廣東南海,僅新中源建筑陶瓷廠一年的產值就達26億元。競爭的擠壓使得世世代代燒瓷為生的景德鎮人不得不在邊緣處求生存。“高檔陶瓷的需求量就那么點,可全市幾十萬人都得靠燒瓷過日子,賣給誰呀?于是我就跟著別人收了貨到處去賣,一個接一個城市賣。”瓷器商陳順吉說。
上世紀90年代初,正當廣東、福建、山東等其他產瓷區的民營企業開始積極引入資金、迅速擴大產業規模之際,景德鎮沒有選擇股份制等市場經濟手段改造大型國有企業。相反,為卸下包袱,1995年10月,當地政府關閉了10家聲名顯赫的大型國有陶瓷廠,同時,成千上萬家技術含量十分低下的小作坊誕生。大型企業的衰落,很快便殃及江西省陶瓷銷售公司和江西省陶瓷出口公司,這一內一外兩大國有陶瓷銷售主渠道隨之癱瘓。
身處內陸,資金與銷售渠道的缺乏,很快便使景德鎮這一“千年瓷都”成為了競賽中的落伍者。該市一份內部分析資料顯示,與國內其他陶瓷產區相比,景德鎮現在已經全面落后,“發展勢頭不及廣東潮州;總量規模僅相當于江蘇宜興的一半;產業特色不及湖南醴陵;陶瓷產品出口意識不及河北唐山;建筑衛生陶瓷不及廣東佛山、山東淄博;優化產業集群思路不及福建德化。”
小作坊式的生產方式與規模,也使景德鎮瓷在銷售上無法打入大進大出的主渠道,不得不停留在交易會擺地攤或瓷器街等銷售方式上。據景德鎮華鑫陶瓷廠廠長徐正謀介紹,面對狹窄的市場空間,該市5000多家陶瓷生產作坊不得不拼起價格戰。成都有一商家,常年經銷景德鎮曙光瓷廠生產的青花蓮子缸、瓷墩、筆筒、花缽。在景瓷未在成都擺地攤展銷前,該商家年年有盈利,并且每年都要來景德鎮調幾車皮瓷器以補充貨源。當同類產品在成都擺攤后,原來賣300元的青花蓮子缸目前只能賣80元。“從此,這個商家再也沒有從景德鎮調瓷器,而改去其他產瓷區調瓷器。”徐正謀說。

景德鎮人也在努力走出困境,政府陸續出臺各樣扶持的政策和措施。但對于陳順吉而言似乎還嫌遙遠。老陳啃著燒餅說,他很喜歡在廣州賣瓷器,“因為天暖和,冬天睡帳篷不冷。”
在幾千名陳順吉的背后,還有更多在5000家小作坊里生產景德鎮瓷器的從業者。
被認為是不成功的改制
1995年10月,景德鎮決定對十大瓷廠進行改革,但政府沒有選擇股份制,只以“化整為零”的方案,劃小核算單位,實行自負盈虧。6萬名瓷業工人,三分之一下崗,三分之一退休,只留下三分之一在原企業維持。十大瓷廠像陽光下的冰塊一樣融化了。而政府在接下來的數年內為維護社會穩定而疲于奔命,瓷業生產一直處于自生自滅的狀態。
好在景德鎮的下崗工人都是手藝人,他們開始了痛苦的覓食。有的湊點錢開個小作坊,沒有錢的就只能投到熟人的門下打雜。景德鎮的小作坊、小攤點從此像蘑菇一樣冒出來,但沒有資金與技術的支持,到今天還沒法做大做強。“沒有大老板,就說明這個城市的民營經濟不發達,改革開放不夠深入。前幾年,我們的GDP還不如人家一個縣。民營企業有5000家,但沒有一家上市公司。”一位官員說。超過4000家的瓷器作坊每年只能給地方政府少得可憐的利稅收入,它們統共甚至及不上一家原先生產直升機的昌飛集團提供利潤的1/10。
不徹底、不成功,這是大部分政府官員對1996年那場改革的評價。它的直接后果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是人民群眾生活、生產的壓力很大,二是瓷業生產開始倒退,聚集起來的人才大量流散,原有的工業基礎瓦解了。在計劃經濟年代,景德鎮有可靠的主銷售渠道,銀行保它,企業供它,外商找它,自己人要買好一點的瓷器,得開后門批條子。改制后,江西陶瓷銷售公司和江西陶瓷進出口公司也癱瘓了,內外銷急劇萎縮,政府訂單飛了,倉庫里一下子堆滿了產品。在中國很多地方,改革被比喻為一次必須忍受的陣痛,但在景德鎮,這個痛似乎沒有盡頭。
政府寄望于房地產業
很少有人愿意相信出售瓷器的盈利如今能拯救這個古城,一名地方官員對記者說,景德鎮復興的希望,是“千年瓷都”的品牌和這里成千上萬畝尚未開發的土地,“它們是更現實的資金來源”。據說,除了正在升溫的房產項目,從前年開始,幾個規模過億、主題相同的陶瓷交易城已經在景德鎮落地生根。“用土地換發展,這的確是更為實用主義的決策選擇”,白發蒼蒼的景瓷專家歐陽世斌說,“但對景德鎮來說,它是一次危險的救贖”。越來越多的“陶瓷城”,讓多數人相信,地方政府復興景德鎮之道或許不在“瓷”而在“地”。
“現在上級領導對景德鎮的定位為‘旅游城市,經濟重鎮’。”景德鎮市陶瓷研究所所長賴德全說,為此市委市政府投入巨資對城市進行改造。投資60多億元的36項突出瓷都風采的城市建設重點工程正在全面進行。科技部和江西省已經決定在景德鎮共建國家陶瓷科技城。科技部已批復在景德鎮建設國家日用及建筑陶瓷工程技術中心;世界規模最大的陶瓷專業博物館已經在景德鎮開工建設;此外,景德鎮中國陶瓷大市場也已經建成。
制瓷行業屬于薄利行業,靠陶瓷吃飯并不富裕。即便在制瓷發達的日本,南方的瓷器產地也遠遠落后于其他地區。景德鎮經濟的多方面發展思路并沒有錯。“惟一需要警惕的是資金流向的問題。”一位陶瓷企業的中層人員對筆者說,“景德鎮目前的主要資金流向在城市建設上,一方面使得近幾年城市的面貌得到了很大的改觀。但是也應該看到,將主要資金用于城市建設,未來財政上可能會比較被動。景德鎮的陶瓷企業目前依然迫切需要較大的投資。目前政府對中小企業重視不夠,任由大家自生自滅。”
“中小企業不是個體戶的概念。”民間機構“孫公窯陶瓷研究所”創辦人孫立新說,“我們這里提出建‘新都民營園’,想法上很好,但它是按個體戶的概念設計的,觀念上落伍,開發并不成功。”對于景德鎮的經濟發展方向,孫立新認為,景德鎮應該多看看浙江,他們的個體戶都在下崗,人家的趨勢是做中小企業,做集團化。景德鎮瓷業面臨的關鍵問題,正是經濟規模過小,產能不足的問題。
“景德鎮正在發展陶瓷工業園的觀念,即生產、銷售和旅游為一體,這是一個很好的創意。陶瓷工業城會使瓷業的生產更加便于管理,廢除落后的小作坊。”孫立新對政府的這個舉措表示肯定,“當然,也留下一個遺憾。景德鎮的文化主要是里弄文化,里弄、瓷作坊,小販穿梭于老城之間,本是景德鎮獨有的特色。景德鎮是國家指定的36個旅游城市之一,我們的旅游,還是陶瓷旅游。”
就在距“錦秀昌南·中國瓷園”項目不遠處,占地規模巨大的“景德鎮中國陶瓷城”剛剛完工。數據顯示,景德鎮市房地產投資開發勢頭強勁:2002年全市房地產投資完成6.7億元,占全市當年GDP5.7%;2003年1至10月份房地產投資完成10.23億元,全年將完成13億元,房地產業已成為景德鎮經濟的支柱產業。
國營老廠改制后留下的碎片
“老廠”,是村民和民窯工人對這個集散地約定俗成的稱呼。現在老廠看上去殘破不堪,狹長街道一邊的平房已經被推土機推平。幾個月前,這里曾是景德鎮最熱鬧并且最富有市井氣息的瓷器集散地。現在老廠的地已經被政府征用,老廠的瓷器經營者被要求在一年內搬遷至新建成的“中國陶瓷城”。這意味著老廠租住的超過500家人要從景德鎮西郊舉家遷徙到東郊。
“那里偏遠,交通也不便”,老畫工金森和老瓷工陳平科都不愿意搬家。因為這里已成了“產業一條街”。他們也能漸漸在改制后穩定地掙到千兒八百的月收入。“對我們來講,更關鍵的是,新地方的租金第一年每月500元,第二年每月1300元,幾乎是‘老廠’的十倍,這里盡是些做小本生意的人,瓷器本來就已經是微利,哪還經得起這樣的高支出。”
有失落感的不光是這些瓷器生意人,還有老廠村的村民。老廠村村長馬金古對筆者說,沒人支持政府這一決策,“我們村400戶人,原來都以種田為主,自從老廠自發成為一個民間交易地之后,村民每戶一年能增加七八千塊錢的收入”,“這一來,好不容易日子好過點的老廠村又退回去了”。
五屆市政協委員羅學正也在政協會議上曾對老廠拆遷表示過異議,“我的看法是,景德鎮的瓷業就是民間商業,已經形成的民間市場和格局要重新打破再來未必是好事,政府應該充分考慮未來所要支付的成本”。意見并沒有被采納,一年后,新的樓盤將抹去這個市井“老廠”的所有印記。
離“老廠”數十米遠的地方,一個新建成的樓盤矗立在那里。
改制后員工如何生活
孫立新家是景德鎮24戶“陶瓷世家”之一,這個稱號是景德鎮市政府在建鎮990周年之際授予他們的。孫立新說,他曾祖父孫洪元是景德鎮制作大件和琢坯的高手,曾經經營“孫榮記”作坊。祖父孫振東是建國瓷廠的高級技師,父親孫同鑫則是工藝美術師,到孫立新為止,孫家從事制瓷業已是第四代。
幾年前,孫同鑫和孫立新父子在紅旗瓷廠開辦了“孫公窯陶瓷研究所”。說是研究所,其實只是租用的紅旗瓷廠原職工食堂兩層樓和頂層。樓房相當老舊,除了四處堆放的成品和半成品瓷器、坯件和工具,工作室的主要設備是花4萬元購買的一座燃氣窯。老式的柴窯由于破壞森林資源,基本上已經在景德鎮銷聲匿跡。與景德鎮市陶瓷研究所這樣的單位相比,孫家的“孫公窯”其實更像其曾祖所開的“孫榮記”作坊。孫立新說,他們曾準備搬到東郊,紅旗瓷廠的這個樓房由于臨街,不久也將被拆掉。
創辦“孫公窯”是孫家在1998年作出的選擇。“爺爺去世之前說,如果我的病好了,帶你們搞作坊。”孫立新說,當時他家歷經公私合營和“文革”,家里對搞作坊都很反感。但是在90年代,國營瓷廠江河日下,經濟非常困難。孫同鑫說,他下崗時是紅旗瓷廠的高級工藝師,下崗前的工資只有380元,下崗后這點錢都沒有了。
與孫立新的“孫公窯陶瓷研究所”相比,國營的景德鎮市陶瓷研究所是一個事業單位,但從陶研所離開的王淑凝說,那是一個企業性質的事業單位。所有職工并沒有工資,所里也沒有市里下撥的經費,全部資金都要職工自己創造。
王淑凝是景德鎮著名的國家工藝美術大師王隆夫的女兒。與孫立新一樣,王淑凝同樣出生在陶瓷世家,王淑凝的曾祖父王昌彬曾任晚清景德鎮御窯廠總辦,哥哥王安維是景德鎮市藝術瓷廠美研所的所長。記者見到她時,王淑凝正在自己的工作室里繪畫瓷板。“這里既是店鋪,也是我的工作室,我現在名義上雖然是陶研所的人,但靠出售自己的陶瓷作品為生。”從陶研所出來至今,王淑凝說她已經有5年沒有工資了。說起這樣的生活,王淑凝笑著表示,雖然談不上大富大貴,但日子比在國營瓷廠的生活要好得多。
“我和歐陽桑(另一位景德鎮著名女陶瓷美術家)都是同一批進廠的。當時就是想,如果能進國營瓷廠就好了。那個時候的我主攻工筆人物。在國營體制下,工作是根據上面給任務。做多做少都一個樣。一個瓷瓶,我畫一個星期也行,畫一個月也行。但現在我都畫不動了。”王淑凝指著桌子下一個尚未完成的工筆人物瓷燈罩說,這個燈罩已經放了很久了。從經濟效益上來說,畫小寫意既不累,用的時間又短,經濟效益也高。如果我畫一個工筆4條屏可能要3個月,只賣5000塊,但同樣的作品寫意畫可能只要1個月,卻可能賣到10000塊。
在北京王府井東方好友景德鎮陶瓷城正在舉辦景德鎮百名女杰作品展,王淑凝的青花牡丹堆瓷4條屏的售價是24000元。除了經濟上的原因,王淑凝坦誠地說,中國自古以來重寫意輕工筆的傳統也是促成她轉攻小寫意的重要原因。
說到下崗,孫同鑫認為是件好事。“我作為一個創作人員,希望發揮潛能,但計劃經濟時代,你想多搞不行,不搞也不行。下崗后許多人都有失落的心態,我沒有。”孫同鑫露出了自信的笑容,“我在外面畫畫,幾天就可以把原來一個月的工資賺回來,還能發揮自己的想法。”
對于今天出來“自謀生路”,無論是王淑凝還是孫同鑫都表現得非常坦蕩樂觀。“過去的工匠沒有國營企業養活,也照樣過,我們只不過是又趕回自己的本行罷了。”
私營作坊主的困境
劉懷民目前自己經營著一家瓷器作坊。在尚未拆遷的狹窄里弄中穿行,身邊廢棄的瓷器作坊和正在經營的瓷土加工作坊星星點點,不經意間進入一個殘破的木板門,眼前出現一個半露天式的破舊棚屋,這就是劉懷民的瓷坊。作坊左側還有一個已經很少見的柴窯,邊上的木板架上零散堆放著各種半成品瓷。幾個工人正在打牌,只有劉懷民這個老板在加工模具。有人笑著說,這是因為他昨天晚上沒干活,今天工人就只好閑著。加工模具屬于技術活,得劉懷民親自做。
他的小作坊有七八個工人,廠房的歷史可以追溯到清末。這里原來是新華瓷廠的廠房之一,后來他接手下來,年租金并不高,整個作坊的投入也就幾萬塊錢。基本設備都是老廠留下的。說著他停下手里的活,引記者到小庫房看他的產品——藝術佛像和造型酒瓶。“佛像是香港那邊定的,2000塊錢一個。酒瓶也是香港一個公司定的,這樣喝完了酒,瓶子還可以作為擺設。”劉懷明拿起一個豆青色醉羅漢酒瓶,設計相當不俗。這樣大小的酒瓶他賣20塊錢,造型相對簡單一些的仿古瓷瓶是10塊,而香港公司的酒裝在他生產的瓷瓶里靜靜地躺在香港機場的商店里,標的是幾百塊港幣的價錢。
由于設備和廠房跟不上,劉懷民的瓷品產量上不去。“我的極限生產能力是最多生產6萬個酒瓶,而國內的酒廠往往習慣于大批量低進價進貨。國內一個酒廠的訂單動輒10萬個,每個瓶子只有4塊錢。”面對這樣的訂單,他只能望而興嘆。
在緊鄰陶瓷研究所的景德鎮為民瓷廠,陶研所的高級工藝美術師簡丹租了瓷廠的幾間房,開辦了“簡丹工作室”。除了繪圖工具,惟一“昂貴”的設備就是旁邊房里的一個價值3萬元的小型燃氣窯,這幾乎是景德鎮個體瓷業作坊的標準裝備。筆者去的時候,簡丹正在一塊瓷板上上色,她的助手是幾個學生。簡丹說,這些瓷板是香港最大的一個寺廟定做的,用于裝飾天花板的。她指著架子上一個畫有蘭花的咖啡杯說,這也是她專門為該寺設計定做的,這個工程屬于一個整體性合同,簡丹的工作室只是接受了一部分活。與劉懷民的作坊相比,簡丹的產品雖然數量更少,但由于基本屬于手工藝術品,品質比較高,因此售價也高得多。簡丹非常遺憾地說,由于她并沒有與客戶直接接觸,因此獲得的利潤相對較少,對于她的工作室來說,如何能夠打開市場,進而獲得直接的高利潤訂單,比如何擴大產量更為重要些。
景德鎮今天的小瓷窯多達4000個,但這種現實和明清時期有顯著的差別。劉懷民清楚地知道,他的致命弱點在于資本薄弱。由于產業規模過小,產能不足,他們錯過了許多的商機。
和父親創立“孫公窯”的孫立新說,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夠獲得政府貸款,通過政府的經濟扶植,將它的品牌推廣擴大。“解放前的景德鎮有許多名牌作坊,它們就是品質的標志。國營瓷廠改制后,私營陶瓷企業雖多,但卻沒有產生真正的品牌。我的問題是沒有什么可以作為貸款抵押的。如果政府能夠用我這個陶瓷世家的品牌作為抵押,如果我破產,哪怕收回這塊牌子也行啊。”孫立新無奈地說。當記者問劉懷民,既然他兄弟朋友干同行的那么多,為什么不合股干,他不好意思地笑道:“干不成!我們這里人心不齊,觀念還沒有那么先進。要是能那樣,我可以接的單子就多了!”
藝術瓷與仿古瓷
上世紀80年代后期,湖田古窯遺址成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彼時,景德鎮許多瓷器廠改制,下崗工人愈來愈多,大都選擇了其他行業。在景德鎮人看來,以瓷器為生似乎只在故事中。
而歷史上,還從未有過一個城市與一種行業,像景德鎮與陶瓷業那樣有著如此千絲萬縷的聯系。中國工藝美術大師、景德鎮瓷雕藝術家劉遠長感嘆,如今只能看到很少的幾個作坊,而更讓人擔憂的是,隨著諸多工藝大師的老去,景德鎮精湛的工藝技術也在流失。
景德鎮瓷以“白如玉、薄如紙、明如鏡、聲如磬”聞達于世。劉遠長認為,“若是說日用瓷的工藝技術,中國并不落后,但是現在景德鎮小型工作坊太多,且大都致力于仿古瓷的制作,在藝術上并無創新之作,工作坊的弊端是沒有行業標準,造成瓷器品質參差不齊。”
劉遠長認為,“做仿古瓷意義不大,中國瓷想要提高競爭力,必須要有創新。”而熱心于推廣陶瓷文化的熊景宏對此卻有自己的看法:“國營廠倒閉,許多人不得不靠仿古瓷掙錢,在沒有溫飽的基礎上如何談藝術創造呢?”自主研發,藝術創新都需要一定資金積累,許多人迫于生計不得不以仿古瓷為生。
故宮博物院陶瓷鑒定專家楊靜榮多次去景德鎮考察,對仿古瓷現象深有感觸:“景德鎮的所謂藝術瓷,多是以瓷器為載體表現中國畫的感覺,而沒有強調陶瓷本身的材料語言。“
在藝術瓷這一塊也存在這個現象,在幾個工藝師組建的玉風窯,以青花釉里紅玉風杯在京滬穗等地打開市場,不久仿品以低價行銷,一下子把他們打垮。還有一個工藝師做成一個新造型,在市場上有些銷路,但廠里其他技術工人認為他是“職務創作”,知識產權應該共享,于是你仿我仿大家仿。但工藝師有簽名,市場認這個簽名啊,工人們就把半成品送到工藝師那里,五元錢簽一個。工藝師居然也簽了。不久,這個產品就滿街扔了。有些在國際上影響很大的大師也在重復自己,一個瓶子畫幾年,反正一出手就能換錢。在景德鎮被稱之為捧“豆豉碗”,老是打不破。
江西省景德鎮陶瓷學院寧鋼教授認為:景德鎮面臨的難題就是創新能力不夠。在藝術瓷這一塊,陶藝家一出新品,仿品立馬就出現,即使是一些功成名就的陶藝家中間,也有靠模仿人家的作品混跡于世的。日用瓷也是如此,仿日本、韓國的,看上去很新穎,一出國門就發現原來人家早就有了。古陶史專家程雨說:“景德鎮過去是一個開放城市,工匠來自四方,做成的瓷器通過絲綢之路流向西亞和歐洲。早在清初,我們就接受歐洲的來樣加工,將西方的油畫技法融于粉彩繪瓷,創造了一個新品種。而建國幾十年來,我們一直處于閉關自守的局面,洞中七天,天下早已天翻地覆了。再有一個問題就是妄自尊大,把自己放大了,把景德鎮也放大了。我在北京讀了一年博士后才明白過來,景德鎮其實太小了。”
陶藝家朱樂耕認為,景德鎮一些名家大多以瓷器為載體表現中國畫的感覺,而沒有強調陶瓷本身的材料語言,這與國際當代陶藝的走向大相徑庭,很難得到認同。我們直到今天還在燒還原焰,國外早已在燒氧化焰了,還有樂燒、鹽燒、堆燒、煙熏燒、炕燒,手段既多又新,陶瓷語言不豐富也難了。另外,國外陶瓷是形成產業的,產業這一塊做強了,藝術陶瓷才有強大的群眾基礎和技術保障,這是皮與毛的關系。
藝術瓷的血拼圖
如今藝術瓷市場因惡性競爭生存空間越來越狹小。自宋元以來,景德鎮陶瓷制作的專業化程度已經很高了。明代宋應星在《天工開物》里就提到,“過手七十二,方克成器。”建國后實行工業化生產,這種傳統得到強化,每個工人只需要做好自己的一道工序即可。但國企改革后,不少工人憑一技之長就很難找到高薪工作,只能在私人作坊里做下手。作坊主為了降低生產成本,將幾道工序并作一起進行,讓工人直接在坯胎上臨摹官窯器的紋樣,致使質量不斷下降。東西越做越大,越做越粗糙,被稱作絕品的薄胎花瓶,現在通過灌漿倒模,大批量產出,到了泛濫成災的地步。青花釉里紅本是名貴品種,現在簡直不堪入目。
為了在市場上分一杯羹,景德鎮的商販還相互肉搏血戰。在陶瓷市場一只半高人的結晶釉花瓶,只賣150元。而同樣品種的花瓶,40厘米高,8只一套,才100元。同樣規格的三羊開泰瓶,也不超過100元。而且按照市場法則,如果你真想要,還可以狠狠殺價。寧鋼教授再三計算泥料和工價及燃氣費,也弄不懂他們是如何賺錢的。
景德鎮每天都有好幾輛大卡車滿載著瓷器,披著血色夕陽,沿著昌江駛向遠方。在上海,這一幕是不陌生的,在住宅小區內,常常會有自稱是景德鎮的人擺起地攤傾銷瓷器,價格從開張的那天起漸次滑落,直到最后一天,1000元的貨也肯以100元出手,實在來脾氣了,摔了聽響。
而在名家藝術陶瓷這一塊,又出現了高不可攀的現象。據一位陶藝大師回憶,國企剛開始改革時,他也下崗了,跟大多數同行一樣,夾著兩支毛筆到處找活干,一開始幫私人作坊畫瓶子,賺了一些錢后就自己搞起了工作室,一件作品可賣幾百元。后來,通過輕工部和陶瓷工業協會等機構的評定,景德鎮誕生了12位國家級工藝美術大師,27位省級工藝大師,他們是藝術陶瓷創作的主要力量。他們的作品在市場上最高可達上百萬元一個。但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非公有制企業高級工藝美術師說,“擁有公家高級職稱的人壟斷了藝術瓷的一級市場。”他說,“因為他們的官方背景擁有優勢,來了外賓,政府不會把他們帶到我們這里來,自有大師們去表演。當然,我們這些人散落在民間,政府也找不到我們。”這位非公有制的高級工藝師甚至對景德鎮的大師們也頗有微詞。“景德鎮有12個工藝美術大師,他們養活了多少人?解決了多少就業問題?如果你是皮爾·卡丹,創立出一個名牌,會有很多人因你受益。否則再多一些大師固然好,但是還是解決不了景德鎮的根本問題,哪怕是藝術瓷的市場擴大問題。”
作為世界上惟一一座依靠一種產業維系生存10個世紀而沒有中斷的城市,景德鎮曾經達到了農業文明中的城市形態的高峰。18世紀,一個法國傳教士在一封發往歐洲的信中表達他對景德鎮的驚詫,“白天從火焰和煙氣的形狀,就能看出它的輪廓。而夜晚,這里被火光包圍,仿佛有許多煙囪的大火爐,神秘而美麗”。今天,景德鎮脫離了柴窯和煤窯,脫離了煙塵籠罩的歷史,也要走出瓷都的神話。而中國要想不負瓷器之國的美譽,傳承千年不息的窯火,在高附加值和品牌化的道路上,也有很長的路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