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拿頭發換針睞——
遠遠地聽到這喊聲,我的目光從棋盤上抬起來,紅旗的目光也從棋盤上抬起來。搖著撥浪鼓的貨郎來了。
紅旗的母親,她的臉上堆滿了笑意,她趕忙放下手里正在納著的針線,她在臉盆里洗干凈手,洗干凈臉,臉上搽了香粉,手背上搽了馬蹄油。紅旗的母親,利利索索地端來一碗清水。放到八仙桌一角,拉開抽屜,拿出一把斷了兩根齒的木梳子,蘸一下水。對著鏡子梳一下左邊的頭發;再蘸一下水,對著鏡子梳一下右邊的頭發……直到頭發梳理得光亮光亮的。厚厚的頭發綰成一個飽滿的發髻,發髻上插著一根嶄新的銀簪子。
紅旗的母親穿上了干凈的月白色大襟褂子、黑色褲子,腳上的燈芯絨黑布鞋,用一塊濕毛巾擦了又擦,擦凈了上面的塵土。
紅旗的母親,靜靜地站在穿衣鏡前,站成了一幅畫,她拉拉衣襟拍拍面頰。
鏡子里的女人快樂地端詳著鏡子外面的女人。鏡子里的女人和鏡子外面的女人都在微笑。
紅旗的母親哼著歌謠打開了木箱子,拿出一塊駝紅色的蠟染棉布包著的包裹,輕輕地展開。一團烏黑的頭發呈現在面前。
紅旗的母親哼著歌謠重新包好包裹,快快樂樂地走出了家門。
我和紅旗,尾巴一樣跟隨在紅旗的母親身后。
紅旗的母親循著那個聲音走去。
2
果真是搖著撥浪鼓、穿著對襟白褂的貨郎來了。
金麗的母親,紅美的母親,大雁的母親,她們已經圍繞在貨郎身邊。她們臉上都洋溢著快樂的神情。
貨郎用來挑擔子的長扁擔靠著一棵大榆樹靜靜地立著。貨郎坦蕩的眸子里洋溢著喜悅。他的身材挺拔,五官俊朗,渾身透露出異鄉人的陌生朝氣。
3
金麗的母親把一團頭發遞到貨郎手中。貨郎一臉鄭重地握著頭發,雙手搓來搓去,最后,以一個行家的語氣講道,最多換六根針,小中大號各兩根。貨郎彎下腰去,取出左邊筐子里的一個布兜。
金麗的母親一聽,立即奪過頭發,寶貝一樣握在手里。
貨郎取出一個拇指般長短的黑色軟紙包,里面裝著大號的鋼針。貨郎小心翼翼地數出兩根,遞到金麗母親的手里。
春天朗朗的陽光,在纖細的鋼針上閃閃爍爍,閃著金子般的光芒。
貨郎取出一個拇指般長短的黑色軟紙包,里面裝著中號的鋼針,貨郎仔仔細細地數出兩根,遞到金麗母親的手里。
春天亮亮的陽光,在纖細的鋼針上閃閃爍爍,閃著銀子般的光芒。
貨郎取出一個拇指般長短的黑色軟紙包,里面裝著小號的鋼針,貨郎輕輕柔柔地數出兩根,遞到金麗母親的手里。
春天暖暖的陽光,在纖細的鋼針上閃閃爍爍,閃著泥土般的光芒。
金麗的母親,緊緊地握著頭發講,再搭上一個頂針吧,再搭上一個頂針吧。
貨郎爽快地答應了。
金麗的母親,臉上露出了滿意的神態,她把那六根鋼針、一個壩針包在一張舊報紙里,握在手中。
4
紅美的母親從大襟褂子里摸出一小團烏黑的頭發,紅美的母親說,我換頭繩,我不換針。
貨郎一聽就明白了。
貨郎彎下腰,從右邊的筐子里取出一大把塑料頭繩,他雙手解開那個巨大的結,朝著胸前一甩,刷地一下子,一道彩虹就展開在人們面前。那些塑料頭繩。有著數不清的色彩——
火紅的塑料頭繩
翠綠色的塑料頭繩
寶石藍色的塑料頭繩
金黃色的塑料頭繩
鵝黃色的塑料頭繩
草綠色的塑料頭繩
嫩粉色的塑料頭繩
玫瑰紅色的塑料頭繩
雪一樣白的塑料頭繩
淺藍色的塑料頭繩
藕荷色的塑料頭繩……
陽光朗朗地照著,那絢麗的色彩就散發出絢麗的光澤,把大家晃得眼花繚亂。
紅美的母親選呀選呀,選了十根。
紅美的母親,緊緊地握著手里的頭發講,再搭上兩根紅色的吧。
貨郎爽快地答應了。
紅美的母親,臉上露出了滿意的神情,她把那十二根柔軟的彩色頭繩系成一縷,包在一張舊報紙里,高興地握在手里,并沒有挪動腳步。
5
輪到大雁的母親了,她從大衣襟里取出一束頭發,她跟貨郎說,我不換針,我不換頭繩,我要大兄弟幫忙鋦鋦這個盆子。
大雁的母親說完,把一個泥塑面盆擺到貨郎面前,那面盆橫腰裂開了一道縫子。
貨郎彎下腰去,從筐子里取出了鐵鋸子,取出了鐵刨子和錘子,取出了鐵片裁成的鐵釘子。
貨郎坐在樹陰下,哧啦哧啦地轉動著鐵鋸子,鉆著那個泥塑面盆,一會兒工夫,那條長長的裂痕兩邊就鉆出了兩排細孔,卻沒有穿透盆面。
貨郎把那些薄薄的鐵片釘子一個個掛到面盆上面,他輕輕地揮動著小鐵錘,叮叮當當小心翼翼地敲打著,敲打著,那些鐵釘子就牢牢地固定在了面盆上。
好了,這個面盆,一滴水也不會漏了,拿回家去放心用吧。貨郎的臉上露出了笑容,帶著不易察覺的自豪。
大雁的母親,雙手接過面盆來,提起身邊的鐵水桶,沖著面盆嘩嘩地倒著清水,直到水面漫過那條裂痕。
水一滴也沒有滲出來,水一滴也沒有從面盆里滲出來。大雁的母親笑了。但她并沒有立即把頭發交給貨郎,她歡天喜地地看著貨郎說,大兄弟,你看看吧,我這頭發又黑又長,你攥一把試試,要多軟有多軟,要多軟有多軟,你搭給我一把桃木梳子吧,你搭給我一把桃木梳子吧。
貨郎爽快地答應了。
大雁的母親。臉上露出了滿意的神情。她并沒有走開,她舉起那把簇新的木梳子,梳理著自己濃密的黑發。
6
紅旗的母親,真是奇怪啊,她竟然把一個搪瓷茶缸舉到了貨郎面前。
大雁的母親呆呆地看著,看愣了神,半天才把木梳子從頭發上取下來。她搞不明白,那個搪瓷茶缸,里面會裝著頭發嗎?
紅旗的母親剛想開口說話。她的腮就紅了。她的腮一紅,她好像變成了一個羞怯的小姑娘。
你喝點水吧,快喝點水吧。紅旗的母親輕聲細語著。
這個搪瓷茶缸是紅旗的父親留下來的。紅旗的父親留下了這個搪瓷茶缸,留下了小小的紅旗。就云彩一樣飄走了。紅旗只在半歲那年見過父親一面,紅旗現在快六歲了。
紅旗兩歲那年,紅旗的母親收到過一封來自內蒙古的信,是紅旗的父親寫來的,詢問紅旗的腳穿多大號的運動鞋。紅旗的母親請人代寫了回信如實告知,同時說,紅旗做夢都想得到一雙紅條絨棉鞋。信寄出去了,等啊等啊,等了一年,等了兩年,依然沒有等到半個標點符號。兩年之后,紅旗的母親想起這件事情的時候,就覺得自己是在回想一個夢。可是,怎么會是夢?抽屜里實實在在放著那封來信,是紅旗父親的筆跡。
等到第四年,紅旗的母親將那封信化成了灰燼。
7
貨郎接過搪瓷茶缸,輕輕地打開蓋子。
茶缸里面沒有盛著開水,而是盛著雞蛋湯。
貨郎驚訝的目光只在雞蛋湯上停留了三秒鐘。他凝視著紅旗的母親。漆黑的眸子洋溢著感激。把搪瓷茶缸舉到了嘴邊,貨郎聞到了雞蛋的清香、香油的味道。他的心中涌起了陣陣熱浪。
8
茶缸當的一聲掉到了地上。茶缸是被一雙大手打掉的。
打掉大搪瓷茶缸的是紅旗的爺爺。
紅旗的爺爺,眼睛瞪得鈴鐺一般,他惡狠狠地沖著貨郎破口大罵,哪里來的狗雜種,哪里來的王八羔子,喝我家的雞蛋湯。敢喝我家的雞蛋湯?你真是吃了豹子膽了。敢喝我家雞蛋湯的男人還沒投胎呢。今天爺爺我非敲斷你的狗腿不可。
紅旗的爺爺越罵越狠,越罵越兇,直罵得唾沫星子四濺。紅旗的爺爺毫不理會,只管繼續狠狠地罵。在他的嘴里,貨郎已經變成了廁所底下的石頭,貨郎已經變成了水溝里的臭蟲。貨郎已經狗屎不如了。紅旗的爺爺。他身上穿的白褂子是用貨郎的針、貨郎的線縫的,是紅旗的母親一針一線給他縫的。
這個素不相識的老人是個瘋子嗎?貨郎莫名其妙,但他還沒有找到答案,扁擔和掃帚就雨點般落到了他的身上。
那掄扁擔、揮掃帚的人是紅旗的大叔、二叔。他們身上穿的青褂子都是用貨郎的針、貨郎的線縫的,是紅旗的母親一針一線給他們縫的。
9
貨郎的肩膀上流血了,血很快把他的對襟白褂染紅了一片。
許多雙腳同時向著貨郎踏過去。
紅旗的爺爺,紅旗的大叔,紅旗的二叔,幾乎同時邁到了貨郎面前。他們像抓一只小雞那樣抓緊了貨郎,有人抓胳膊,有人抓肩膀。
把你身上的錢,一分不剩地拿出來。
把你身上的錢,一毛不剩地拿出來。
把你身上的錢,一厘不剩地拿出來。
貨郎說,老少爺們兒,你們放開我,我把我身上的錢拿出來。
貨郎摸遍了全身。把身上的錢摸了出來,放進了紅旗爺爺的手掌里,最后放進去的是個面值一分的硬幣。
紅旗的爺爺數了一遍,又數了一遍。紅旗的爺爺笑了,他歡天喜地地想,真是天上掉餡餅。
紅旗的爺爺把錢別進了腰里,一腳踢翻了貨郎的一個筐子。
紅旗的大叔,一腳踢翻了貨郎的另一個筐子。
紅旗的二叔,舉起貨郎的扁擔,扔到地上,抬起右腳把它攔腰踹斷了。
一些人圍著貨郎哈哈大笑。一邊笑一邊說,紅旗的爺爺、紅旗的大叔和二叔,他們真給大蓮池村爭臉了,他們不但搶了你一個外鄉人的錢,還打得你鼻子肩膀出血,他們真是有種的爺們兒。
一些人圍著貨郎破口大罵,紅旗的爺爺、紅旗的大叔和二叔,他們真沒有人味,三對一,欺負一個外鄉人,他們真給大蓮池村丟臉了。他們再敢欺負你,我豁出老命也要幫你。
另外一些人,他們安靜地看著貨郎。他們沒有看到貨郎哭爹叫娘,沒有聽到貨郎指桑罵槐,沒有看到貨郎請求憐憫,他們滿懷著失望回家了。
紅旗的母親走到貨郎面前哭起來,邊哭邊講,都是我害了你,都是我害了你,你白白給了我那么多針,你白自給了我那么多線,我只不過給了你一茶缸雞蛋湯,老天爺,我只不過給了你一茶缸雞蛋湯……
10
紅旗的母親不哭了。哭也是白哭,為什么哭呢?紅旗的母親,靜靜地彎下腰去,拾起搪瓷茶缸,茶缸里面已經空了。
紅旗的母親,她輕輕地掀開貨郎的白褂子領子,看著看著,淚水又流了出來。
快離我遠些吧,讓他們看見你就麻煩了。貨郎悄悄地推開了紅旗的母親。
貨郎從踹爛的筐子里,把東西一件件拿出來,綢子、梳子、成團的頭發、五彩繽紛的塑料繩、鋸子、釘子……
貨郎從筐子的最底層拿出一個干凈的藍白格子布包裹,解開,取出一塊紅紗巾。貨郎輕輕一揚,他手里就綻開了一輪火紅的太陽,他手里就盛開了一片五月的石榴花。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紅紗巾,紅紗巾真美啊,不管是以前,還是后來,我再也沒有見到過這么鮮艷這么漂亮的紅紗巾。
貨郎把紅紗巾默默地放到了紅旗母親的手中。
紅旗的母親好像一點也不在乎那么漂亮的紅紗巾,她的眼睛,只是看著貨郎的臉龐,好像貨郎的臉龐比那紅紗巾漂亮萬倍。
貨郎微笑著,貨郎的眼里貯滿淚水。
紅旗的母親微笑著,她的眼里也貯滿淚水。
貨郎把能夠帶走的東西裝進了一個布袋里,貨郎把那個布袋子斜背在肩膀上,慢慢地挪動著腳步。他為什么走得那樣慢?他的腳上拴著鐵嗎?他的腳上拴著鋼嗎?
貨郎越走越遠了。
紅旗的母親輕輕地抬起手來,那塊火紅的紗巾,就在風中飄舞起來。
紅旗的母親,她手中的紅紗巾越飄越慢。貨郎的身影越變越小,眼看著貨郎的身影在大蓮池村完全消失了,紅旗的母親把紅紗巾系在了脖子上。
就像家中燒起了大火,紅旗的母親拉住紅旗的手,飛速跑回了家中。
11
一天一天,時間水一樣嘩嘩地流淌。
拿頭發換針睞——
我又聽到了久違的喊聲,我興奮地跑出了院子。我想。那穿對襟白褂的貨郎是多么勇敢啊,他并沒有被那些蠻橫的人嚇住,他又到大蓮池村來了。
映入視野的是位陌生男人,矮,胖。他也挑著兩個筐子,他的筐子里面也有彩繩、氣球、鋼針、鋸子。
金麗站在她的母親身邊,大雁站在她的母親身邊,紅美站在她的母親身邊,還有我的母親,她們的臉上都掛著笑容,她們把初次來到大蓮池村的貨郎圍在中間,問這問那。每個母親的手里,都拿著一團積攢了多日的頭發。
惟獨沒有見到紅旗和她的母親。
就在穿對襟白褂的貨郎在大蓮池村莊消失的當天晚上,紅旗和她的母親,也在大蓮池村里消失了。紅旗的爺爺指揮紅旗的兩個叔叔踹開紅旗家的大門,準備把紅旗的母親綁到石磨上去,綁到天亮,結果沒有找到紅旗和她的母親。紅旗的兩個叔叔趕到紅旗的姥姥家,依然沒有找到紅旗和她的母親,紅旗的爺爺,找人在一塊黃布上畫上紅旗和她母親的畫像,一把火燒了。
哎,哪一天我會再見到紅旗,再和她下棋,再教給她一種新的游戲呢?哪一天我會再見到紅旗的母親,看一看那穿對襟白褂的貨郎送給她的紅紗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