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次,我恍惚覺得自己又在小站的月臺上坐了下來,在那條破舊的綠色連椅上癡癡地凝望。梧桐樹開滿了淡紫色花朵,巨大的樹冠靜止如夕陽下的云翳。而遠方,是一望無際的麥田。
麥田終于消失了……不是在夢里,而是在城市邊緣的記憶中。如果今天我能夠克服掉焦慮,在一個地方安靜地坐下來,不用考慮時間的流逝和趕命一樣的工作,我可能還會在心中慢慢辨出它被瘞藏多年的鮮嫩的綠色。我會想象當(dāng)年麥浪滾滾的灼熱氣息,正隨著歲月的推進漸漸離去。那時,我就在它的身邊,在一個廢棄的小站里,把心拋給了比它更遠的遠方。
是許多年前的一個春天。也是這個季節(jié),我從學(xué)校逃出來,沿著鐵軌一直往東走,走到一個荒涼的小站。站臺上栽著幾棵高大的泡桐樹。樹冠連接在一起,枝頭盛開著一層濃密的、喇叭狀的梧桐花。花的濃郁的甜香在溫煦的陽光下持久而慵懶地彌散著,令人沉醉。在樹下的花格方磚鋪就的月臺上,我來回徘徊了許久,然后,在一條綠色的舊連椅上坐下來,呆呆地傾聽落在地上的花朵發(fā)出的“啪嗒啪嗒”的聲音。那聲音很輕。幾乎聽不見,卻讓我有些莫名的感動——在一個春天。在一個無人的月臺上,我要等待些什么呢?在漫長的二十多個年頭里,我乘車經(jīng)過的小站何止成百上千。與我生命有關(guān)的則變成了一連串詞語,沉睡在記憶深處。每當(dāng)再次經(jīng)過,它們便會一次次蹦出腦海,在車窗外一排排飛掠而過的樹林的盡頭向我召喚。我腦海里似有個聲音在不停地嘮叨:“北關(guān)、黃臺、歷城、郭店、平陵城、三七四、棗園、明水”,或者“白馬山、黨家莊、炒米店、崮山、張夏、青楊、萬德、大河、泰安”……這是我生命的兩個來路,它們分別來自東面和南面,匯聚在我出生的地方。每個站點之間。是我的目光驚奇地掃過無數(shù)次的田園。在我的眼里,它們曾經(jīng)是透明的、恍惚的、神秘的,又是孤獨的、陌生的、遙不可及的。我知道,命定的東西來自土地。我的命定決定于那兩條線的終點——我一個人的終點。從生命的開始,我就被安排在其間不停地奔波,直到我的心中有了距離的概念。才知道,倘若我的身體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必須經(jīng)過許多年后我才耳熟能詳?shù)哪切┱军c,它們就像一個個坐標,在我的時間里確立了恒久不變的位置。我猜測,在我的意識深處,一定曾經(jīng)希望過有一天能在某個小站停下來,仔細尋找那些幻想劃過的痕跡。每個小站都應(yīng)該是我生命的一圈年輪,它們在時空中是一條直線,在生命中則是一個一個向外擴散的圓。
于是,有一天,我走進了北關(guān)。
不會有人來,推開破敗的綠色候車室的大門;或沿著長長的鐵軌低頭而漫無目的地向這邊靠近。也不會有孩童在放學(xué)后嬉鬧著跑進來,打破我身邊的寧靜……許久,不曾有一輛列車經(jīng)過,移動的只是面前陽光下的樹影,還有抬眼望去的一條條白云。長風(fēng)在高空飛掠,卻沒有風(fēng)箏的誘惑。近處,貨場堆積如山的松木散發(fā)著松油的氣味,松木的那一邊,幾座斑駁的樓頂正展示著幾十年平淡寂寥的日子。那時。我感到,除了偶爾飛來的幾只麻雀,梧桐和車站只是我一個人的。我好像在等待一個開始,又在心中暗暗地拒絕它的到來。伸向遠方的鐵軌,沒有起點也沒有終點。如果小站和我算得上一個點,那不過是鐵軌所有點之中的一個,意義幾近于零;對于路過的列車,我們只是一個瞬間,春天的一個瞬間。
小站讓人充滿幻想和無奈。無人的月臺,送別的身影只屬于過去。
我早已忘記那天在那里呆坐了多久。偶爾路過的火車并沒有引起我太多的注意。生命停止了,一切都在自然地呼吸。我覺得,那個下午到夜晚的時光始終充滿了靜謐且散漫的氣息。我目力所及的麥田,就在右手邊不遠的地方閃閃發(fā)光,漫溢著無際的碧綠。
身后的小站是一座德式小樓,斑駁的青磚記錄著久遠的年代,那些長方型的玻璃格窗上纏滿枯藤,已經(jīng)有些圓圓的綠葉長出來,像攤開的孩子的手掌,嫩嫩地舉著,歡快而無助。暖風(fēng)懶洋洋地拂過我的臉,樹干的影子晃動,陽光在眼皮上一閃一閃,空氣甘甜。這是童年的滋味,讓我記起小時候曾經(jīng)居住的院落,和初春時分在麥田里奔跑時,迎面而來的微冷且嗆人的苦辛氣味,還有孩子汗水的甘咸。
進站的木門半開著,上面的玻璃已經(jīng)全部破碎,門框油漆剝落,裸露的木頭發(fā)霉變黑。我相信很長時間以來這里沒有人出入。
如果從這個小站繼續(xù)往東走,越過一小片參差錯落的舊居民區(qū),就能進入鋪展在鐵道兩邊的麥田了。麥子已經(jīng)長到小腿的高度,不久之后就會拔節(jié)抽穗,迎來一個豐收的季節(jié)。麥田里的空氣總能吸引我,那是來自童年和少年的記憶,鄉(xiāng)野的記憶,一旦種下,就不會丟失。我很想走過去,在麥田深處回過頭來,看一眼小站和梧桐樹的模樣,看看那模糊成一團的淡紫色花冠——恰似一個置身以往的人用迷離婆娑的目光打量當(dāng)下的日子,又用身體當(dāng)下的嗅覺和觸覺來回味撫摸許多油然而生的記憶。我完全可以和著麥苗的青草般的味道,再一次深深地呼吸、回味那甜香的氣息……
不知為什么,那個春天的下午使我對梧桐花產(chǎn)生了很深的情感,既激動又抑郁。此后許多年,每到這個季節(jié),這種情緒都會在我心中盤桓不去。我知道,我身邊的很多人并不喜歡梧桐花。這個城市種有許多梧桐樹,也許只是我一個人的幸運。我希望這種樹再多一些,花期也更長一些。
從此,梧桐和小站,還有更早一些的麥田,構(gòu)成了我生命中一個揮之不去的精神意象,也許它早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我的生命之中。從無知的幼年到苦澀的青春,生命流程的最初一段就像一條河流的發(fā)源和形成一般,從荒草淹沒的涓涓細流,慢慢才匯聚成了閃動著億萬波光碎片的浩渺之水,它需要穿越廣袤幽暗的叢林,才能第一次與廣闊的原野相遇。站在小站的那一刻,我仿佛恍然具有了這種領(lǐng)悟,小站就連接著人生廣闊的原野,面前無數(shù)的鐵軌就是奔騰在土地上的河流,枕木的漣漪向遠方擴散,列車的轟鳴讓大地波濤洶涌。我覺得,從此處開始,將有無數(shù)個小站像碼頭一樣在眼前排列,緩緩地四散而去,直到看不到盡頭的天地邊緣。而身邊的小站就是我搭乘的一艘小船,它停靠在河面上,任我抬眼環(huán)視周圍的風(fēng)光,然后等待我重新起身,開始漫長的跋涉。然而,那一刻,它竟使我留戀不已,使我恍然不覺時光的流逝,使我想方設(shè)法永遠駐留在那個地方,那片春天的靜止之處。
我知道,如果每次坐上開往鄉(xiāng)村的列車,它都是我必經(jīng)的第一站。它矗立在城市的邊緣地帶,連接著廣闊的鄉(xiāng)土。在一輛輛火車經(jīng)過之后,它立刻寧靜下來,無聲無息。在我的眼中,從那里開始。一切與城市有關(guān)的事物漸漸遠去,一個陌生的世界撲面而來。我說不清它是城市的出口還是鄉(xiāng)村的入口,這要看來往的列車所要抵達的方向。對我而言,小站的意義卻是開始,因為離開它。我將擁有一次新的旅程,不管迎來的是歡樂還是痛苦,是新鮮還是乏味。后來,經(jīng)過它的次數(shù)多了,小站漸漸沖刷了我懵懂的意識,在我從車窗后面探視的眼睛里,變得越來越清晰。甚至,有幾次,我想從車廂里走出來,跨到冷清的月臺上。再一次好好思慮一下,是回去,還是繼續(xù)開始那未知之旅。
其實,我本和小站沒有任何關(guān)系,我居住的地方離那里很遠。在我童年的時候,也從未到那里玩耍過。北關(guān),是它的名字。這個名字本來就不具備地理學(xué)上“惟一”的意義,在許多城市,都有一個叫“北關(guān)”的地方,那不過是城市本身的一個地理方位,而且往往都是舊時代意義上的邊緣坐標。因此,今天看來,這樣的名稱除了是個地點標記,更可能是一個記憶標記。只是很少有人探究一下它在城市歷史中曾經(jīng)發(fā)揮的作用和價值。現(xiàn)在,對一座城市而言,記憶早被無處不在的喧囂淹沒得幾乎不留任何痕跡。城市在無限制地擴大,變得臃腫不堪,像裹了幾層厚重的棉衣,錦繡與華美都被肥大的現(xiàn)代時裝徹底遮蔽。“北關(guān)”于是就變成了城市內(nèi)部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存在,一個名存實亡的、早已解除了武裝的舊門戶,而且越來越滑落到了城市的深處,它非但沒有跟上時代的步伐,變得越來越“時髦”,反而日顯凋敝,破落斑駁,逐漸成為被時代拋棄的“老嫗”,“老嫗”已經(jīng)沒有搔首弄姿的資本,即使她曾經(jīng)風(fēng)華絕代、傾國傾城。作為小站的北關(guān),歷史上也許就沒有出現(xiàn)過亂人心目、蕩人魂魄的繁華,如果在一個特定的年代,它的周邊因為人們旅途的周轉(zhuǎn)、駐足曾經(jīng)簇擁過樓臺歌館、酒肆街衢、車馬驛站、商號當(dāng)鋪……也只可勉強算得上是個“小家碧玉”,風(fēng)姿綽約的韶光一逝,便是渾身難以掩飾的俗氣。我不可能回到歷史的深處去追風(fēng)逐月。我只能想象她皺紋深處的表情,窺視并不真實的吉光片羽。那些“吉光片羽”在多年前的那個春天的下午,忽然就變成了我極為珍視的幻象,不是因為歷史,不是因為記憶,不是因為滄桑,而是因為寂寞,因為冷清,因為被人永遠忽視的陌生。
說是“吉光片羽”,其實我知道很不確切,那一刻我對小站的珍視程度完全替代了對它歷史的好奇。也許有人珍視過它,但我對它的珍視更是對自我感覺的一種珍視,它不過提供給了我一個契機、一幅頹敗而斑斕的記憶畫面,那記憶也并不與它有關(guān)。人是很奇特的動物,一種氣息、一種色彩、一種情緒的契合,也許就帶來了一種緣分,帶來了一切。因此,多年以后,當(dāng)春天的氣息再次逼近,當(dāng)城市的梧桐花再次絢爛于枝頭,當(dāng)寂寞和冷清的感覺依然在我的心頭徘徊不去時,我又一次次地想起那個叫北關(guān)的車站,雖然我只在它的月臺上盤桓過一次,雖然從那以后我再也沒有光顧過那里。所不同的是,它跟隨我的時間前行,不曾改變它的模樣,卻變換了我的視角,讓我看到了更多的東西。那些東西與它無限伸展的鐵軌有關(guān)。與它連接著的無邊無際的田園有關(guān),與田園包圍著的巨大城市有關(guān),與我的人生有關(guān)。
多年后,我也沒能走出這座城市,卻搬到了與北關(guān)很近的地方居住,在它的下一站:黃臺。我樓房的北面可以看到從它那里延伸出的鐵軌,過路的火車那悠揚的鳴笛經(jīng)常灌入我書房的窗子。那聲音被白色的墻壁反彈回來,像許多梧桐花的影子,在我的耳旁、腮邊搖曳不止。它們讓我一次次陷入回憶。僅僅是幾年前,我現(xiàn)在居住的地方還是青青的麥田,現(xiàn)在,目力所及的范圍內(nèi),已經(jīng)全是樓房,我的視線被永遠地阻斷。城市的擴大給我的感覺反而是它的縮小,它吞下了原本不屬于它的東西。把土地舒展的軀體狠勁兒摟壓進了自己的懷里。在我的記憶里。主站以東的幾個站點間,火車要走很長時間,而且逢站必停,常常要考驗人的耐心。現(xiàn)在。即使從中心站步行到北關(guān)、到黃臺,也不會超過一個小時。我弄不明白,是城市的膨脹讓人感覺土地的“縮水”了呢,還是現(xiàn)代快節(jié)奏的生活讓人感覺到了時間的匆遽?現(xiàn)在的快速列車往往只連接兩個點:人們的出發(fā)地和目的地。時間和景色被速度掠走。已經(jīng)沒有人再愿意享受中間的過程,哪怕在小站半刻的停留。意外的停靠會讓人們的臉焦急地貼在車窗上,車廂內(nèi)甚至?xí)霈F(xiàn)幾聲咒罵。人們匆匆趕路,正以最急迫的方式去追求人生的最大價值,然而那所謂的價值,卻并不像列車的起點與終點那樣明確。緩慢成了最奢侈的東西。
不知為什么,我不愿意看到當(dāng)年的小站北關(guān)目前的樣子,我知道它的過去早已經(jīng)蕩然無存,上面覆蓋上了一層全新的內(nèi)容,既粗糙又生硬。那些巨大的泡桐樹早就不知去向,多片居民區(qū)被動遷,與它有關(guān)的生活場景也如塵埃般沉落到了時間深處。北關(guān)車站的功能幾近消失。被歷史遺棄。它的前面建起了一個很大的廣場,空空蕩蕩,成了春天孩子和老人們放風(fēng)箏的去處。那些德國式的舊建筑也被徹底拆除,代之以長方形的平頂候車室(已不再使用),笨重地平臥在那里。被城市冷落和拋棄的際遇是它必然的結(jié)局和歸宿,誰都無力改變它的命運。甚至誰都不會關(guān)心它的命運。因為它阻礙了速度。它靠城市的主站太近,只有幾公里距離,沒有一輛列車剮剛啟動就會立刻停下來,它只是個別過路貨車的暫停地,任務(wù)是分流部分主站的功能。對于旅行者來說,它幾乎無足輕重了。如果說它曾經(jīng)取代過主站而在人的心里刻上了響當(dāng)當(dāng)?shù)摹氨标P(guān)站”概念,那也是因為主站的百年老建筑被拆除時的一段日子,北關(guān)小站承擔(dān)了旅客上下車的全部責(zé)任。惟此一次。城市的主政者清除了最后一絲德國殖民者留下的痕跡,曾經(jīng)舒了一口氣:但北關(guān)車站卻不堪重負,呼吸急促,勞累過度。它盡職盡責(zé),讓人一下想起了它、記住了它,但不是贊美。而是抱怨;不是感激,而是仇視。于是,它變得臟亂不堪,一度垃圾遍地,安靜、滄桑的舊時印跡蕩然無存。它其實早就承擔(dān)不起人們的期盼和踐踏,它應(yīng)該在靜靜的等待中迎候風(fēng)霜雪雨,然后,傾圮,頹敗,倒塌,消失,變作一壟荒冢土丘。不留一絲痕跡……
成、住、壞、空。任何事物都要遭遇這樣的命運,人,記憶,歷史。寶貴的東西,或者垃圾。成長就是一個對痛苦不斷撫慰的過程。這個過程有長有短。甚至可能持續(xù)一生。對于小站北關(guān),我常常陷入沒有時間介入的回憶里,曾經(jīng)停留的那一刻已經(jīng)凝固成它的全部。它是偶然的邂逅,是長久的懷戀,是我生命伸出的一根短短的觸須,敏感,脆弱。迎風(fēng)招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