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中星空的范圍茫遠無限。在青幽幽的田野以上。想象到達白天的山影。在山影以外。在更遠的山巒以上。星空能把所有的事物遮蓋。但是它給它們以光明。孩子朝天躺在干草垛上數星星,不遠處大人在說話,場院屋子那邊傳來驢騾的一兩聲噴嚏。孩子翻一下身,一只家雀突然從頭頂上飛起來,撲楞楞的轉了一圈,落在稍遠些的草垛上。它好像迷了路。它該藏在場院屋子的屋檐底下。而當冬目的夜晚,人們就不再跑到這場院里來。它離村子還有幾百米。不過大人們也不愿孩子在家里熬油,就把他們攆到村頭上。孩子裹著大棉褲在堰上堰下蹦來跳去,或者躲在堰底下的陰影里,等著別人到跟前的時候嚇他一跳。有時候棉褲叫荊枝子掛了。孩子一個晚上都不能開心,,他在心里惦記著大人的數落。
但是更多的晚上孩子都非常開心。沒有燈光。只有星星或月亮。甚至連月亮也沒有。幾棵槐樹投下陰影。清晰的陰影。宛若霜雪的地面。光禿禿的槐樹頂上,天空湛藍潔靜,更明亮的幾顆閃得厲害。不再是夏天的星空。那時候它們更加平靜。在灼熱的大地之外,銀河,牛郎星,織女星,更容易辨認的北斗星,或者根據北斗星就能找到的北極星。而冬天,孩子再也找不到牛郎和織女。在西北方的天底下,孩子看到一顆更明亮的星星閃爍不定。大人說那是天狼星。它被獵人射掉了一只眼睛。于是孩子抄著袖子久久地望它。更多的星星在它旁邊退卻,寒冷讓它們像孩子一樣瑟縮著雙肩。
沒有人知道更多的內容。關于天空和大地。一個叫官莊的村莊,約有兩千人。這樣的村莊還不算小,以至逐漸成長為一個鄉鎮的中心。從東面開始,經過北面,到西面,有五六個更小的村子緊緊圍附,像一群牽著它衣襟的孩子。村莊南北長,地勢南高北低,一條洪水溝把它截為東西兩段。村人的土地大都在南邊。平整整的土地,延伸到十里開外的山根兒。中間散布著村人零星的祖墳。但是不幾年前,有七百畝土地被一次性征用。那里很快冒起滾滾煙塵。幸好村莊離它遠些,不會直接被煙塵覆蓋。
從名字上看,村莊的歷史并不簡單。志書至少能把它推到六百年前。據說過去建在村南塘堰上的一座廟宇能夠證明它的古老。但是我在池塘北陂上了五年小學,卻從來沒見過一點廟宇的痕跡。除了一些媳婦在池塘里洗衣捶衣,就是一些孩子光著腚泡在水里。而老師一有機會,就嘮叨我們千萬別去塘里洗澡,因為哪一天剛剛淹死了一個孩子。離開小學已經好些年,池塘先是沒了水,后來又墊起來蓋了屋,那廟宇惟一的參照就從此消失了。于是村莊再也沒什么東西讓人記起它的過去。
小學五年。從村東頭出發,經過洪水溝,到村南頭上學。我們的學習似乎枯燥乏味。正課當然是語文和數學。其他的課叫副課,比如自然。不會有更多的孩子喜歡自然,因為不用考試,因為背誦叫他們頭疼。沒有地圖,沒有地球儀,沒有化學儀器,只是背誦。但是每次我都背得滾瓜爛熟。即使老師并不要求背誦的部分。每每全班只有我舉起手來,老師的目光中就充滿驚異。他不知道這個孩子到底在想什么。然而我樂此不疲。我力圖把課程與夜晚的觀察結合起來。我對張衡佩服得無體投地,因為他的名字前頭連著四個字:天文學家。然而我的想象無法突破僅有的那本書。晚上對著茫茫星空,我望眼欲穿。它深遠,博大,無限。在視野之外,還有許多我無法知道的奧秘。而我除了一雙求知的眼睛,再也一無所有。
十三歲,我離開村莊到別處上學。那是一個更大的鎮子,有新華書店和百貨大樓,有鐵道和火車。學校有三層樓房。在三層樓上能看見蝸在山坡底下的火車站。晚上有時跑到學校的院墻外頭。一層樓和二層樓都已熄燈,只有三層樓上燈火通明。那些僅比我們大幾歲的孩子——現在我可以這么叫他們——他們像白天一樣老老實實地端坐,老師在講臺上揮舞著臂膀。我們仔細辨認著那個老師。首先看出是男的或是女的,然后再討論是誰,是教數理化還是教語數外。我們把目光從這個教室挪到那個教室。有的弄清了結果,有的弄不清。討論這些的時候,我們心里并不平靜。
始終記得三樓上的燈火。我不知道什么時候熄滅。據說有一間教室一夜都沒有熄燈。因為用功學習的同學到了凌晨,起早的同學又來接上。從一樓到三樓,只需經過很少的日子。然后我們就能邁過去。以后的情況并不知道。但是我們要邁過去。面對三層樓和那以后的歲月,我們要鼓足勇氣。倚在一個碌碡上,天南地北地胡扯,或者沉默不語。偶爾忘記了燈火。肯定也抬起頭來。仰望浩瀚的星空。然而接下來,我不再記得任何細節。我如何抬起頭來。北斗星的勺把指向哪里。在樹梢上還是落到了樹杈下頭。銀河什么樣子。星空什么樣子。星空覆蓋下的原野什么樣子。星空似乎突然消失了。不是在一夜之間,而是在一瞬。在我抬起頭來的那一瞬。
無法追憶那個時刻。十三歲那年,星空突然封藏起它的奧秘。之后二十年或者更多的時間,經過一個城市又一個城市。透過城市的霧靄,仍能看到星空。遙遠的,模糊的。偶爾回到鄉下,短暫的停留。星空似乎清晰起來,但卻顯得蒼老。一百億年,或者二百億年。它的未來也變得有限,無論多遠,那種有限讓我恐慌。
我才知道,那個鄉村背景上的星空已不復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