濟南的自牧先生主編有《日記報》。我所讀過的卻只有他主編的第三十七卷、三十八卷專號《半月日譜》(中國文史出版社,2005.9)。這本書。是我的老師徐北文先生送給我的,也是先生生前送我的最后一本書。
第三十七卷《日記雜志》的序言是徐先生寫的,而且其中收了先生2005年1月前半個月的日記。
北文師一直堅持記日記。年紀大了以后,晚上不宜長時間讀書寫作,所以,他的日記有時是在第二天的上午來,寫的。當我在上午時間去看望他的時候,會常常見到他書桌上攤開著的日記本。因為我的到來,他不得不停下來。我每每對打斷他的工作表示歉意。他總是說:沒什么。只是作個日注,記個流水帳罷了。說著,他便把本子合上,推到一邊去。他起身讓我在書桌前的椅子上坐下后,自己便會走到門邊的那個高書架前,從一個有蓋的茶盅里拿出他的假牙、戴上。先生是一個儒雅尊貴的人,在做這些的時候,他其實是不想讓別人看見的。每當這個時候,我會低了頭,翻看著書桌上的書籍。等先生走回書桌前坐下時,再抬頭與他說話??磥恚刻煊浫沼浀墓φn,對先生來說是很重要的一件事,或者說是他起床后,所要做的第一件工作吧。
先生的日記,我只讀過發表出來的這十五篇。
送給我這本書時,先生正在病中。
2005年9月,先生生病人院。10月份,先生在家做維持治療。這段時間。我盡量抽出時間去看望先生,并陪他說說話。后來,因為先生的身體已經非常虛弱,我們的談話已經不能夠持續太長的時間了。開始的時候,我與先生還會像過去一樣。在書房里說話。房間里雖然并不冷,但是先生卻穿了棉睡衣坐在那里。再后來,我就只有到先生的臥室里陪先生聊會兒。有時,先生是倚靠在床頭,坐著,有時,怕他太勞累。就讓他躺下。而我則坐在先生床前的椅子上。我們表面上雖然一如平常,但是,在我的內心,卻是有一種感覺要失去先生的悲涼。
先生送我這本書的時候是在書房。我記得,我在先生書桌前坐下不久。先生就要起身。我急忙繞過去,把先生攙起來。先生走到他右后側的書櫥前,拿給我這本書。當時我就站在先生的身后,接過書來,就又攙扶著先生回到他的座位上。當我繞回到書桌前坐下時。我能聽得見先生很沉重的喘息。我感覺先生在做完這件事后,似乎耗盡了他的體力。我的心是那樣難過。眼淚就要從眼眶中流出來了。此時,師母正在廚房間為我泡茶,我便起身。穿過客廳。去到那里。走過客廳時,我把自己的眼淚拭去。我想,需要留給先生一些時間,讓他平息一下自己的呼吸。先生是個優雅的人,我不想讓他有窘迫的感覺,哪怕是一絲一毫,哪怕是在我這樣一個入室弟子的面前,
等我從師母手里接了茶杯,慢慢走回書房時,先生已經恢復過來。他示意我坐下,并把我剛才隨手放在書桌上的那本書拿過去。告訴我書的《序》是他寫的,同時還收了他半個月的日記。先生說,序中有兩個誤字,需要改一下。我起身從筆筒里取了一支圓珠筆給先生,先生翻開書,改正了一個字,再翻過一頁,先生把字勾出來,手就開始抖得厲害,我本來是幫先生壓著書頁,此時,先生很無奈地把手中的筆遞給我,說,你自己添上這個字的下半部分吧。我就在先生的書桌上,把那個字補寫上。我的淚水就在這個時候,滴落到翻開的書頁上。我以為我低了頭,先生不會看到這些的??墒?,先生此時正注視我,應該還是看到了一切。但是。他沒有勸說我的話。大概他也裝作沒有看見。只是說手抖是藥物的作用。似乎是在說給我聽,又似乎是在自己勸慰自己。
接下來,我們師弟二人又說了些什么,我今天已經不記得了。后來。我攙扶先生回到臥室躺下休息,就告辭出來了。我覺得,那一天,先生每說一句話似乎都需要積聚一些力氣才行。先生需要休息,當時我就這樣一個念頭。
從先生的臥室出來時,我看到門口小書櫥上有個加濕器,加濕器的水箱里有條紅色的金魚,很活潑地在水里上下游動。水很清,魚兒的紅色就顯得格外鮮亮。我回頭跟先生說,小魚真漂亮。先生笑笑,說,孩子放進去的。我沖先生笑笑,說,我過兩天再過來!先生擺擺手,說,你忙去吧!我笑著,走出先生的臥室。跟師母道了別。心中悲涼地離開了先生的家。
今天重讀此書,心中想念著先生。有關那一天的情景又浮現眼前。
徐先生為此書所作《序言》的最后一行落款是:
2005年6月21日(夏至)于歷下海岱居
2005年12月22日,冬至日的清晨。先生離開了這個世界。
我于2006年1月18日下午,在這一頁的空白處,寫下了這樣一段話:
此書乃北文師贈我。2005年9月,先生住院治療,國慶節前,我接先生出院,回家調養。之后,每周去看望先生。此間,先生贈我此書。本書序為先生手筆,前頁。先生親自訂正一“聞(文)”字,本頁之誤字,先生勾畫出來后,卻因手抖,無法寫清,僅勾出、圈出,而一個“獸”字,卻只能寫出四筆,就無法再書寫了,我在先生的書桌上補寫完成了這個字。如今,先生已走,今日在辦公室重拾此書閱讀,想起國慶節前我去接先生出院時,先生孩童般的快樂與期待。不禁潸然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