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子向一個方向生長的樹
就是那種結小野果的樹。我的樹。
我寧愿叫它“苦楝子”。
之所以叫它作“我的樹”。是因為它根本是野生的,沒有人管理,也沒有人在意它的榮枯,很慢地長起來,長時間地靜立,有時搖擺。然而,我一眼便睇住它,為它喜悅或憂傷——它和我都就這么,一寸一寸地從石縫里拱出,抽芽,長高,變老,變矮,變丑,一定會死——就連哭泣。都不吭一聲。
它的身子是歪歪扭扭的,像是被雷擊過——也許正因如此。它身子上有樹洞,不規則,像被掏空,像眼睛,像很大很深很難愈合的傷口。它旁邊毗鄰的雜草叢中,有一個碩大的連根樹墩,猛然看上去有可能被嚇?。合駱O一顆菜市口刑場上滾落的人頭——也許是它的旁枝罷?它身體的一部分。
也就是說,它身體的一部分已經死了。不留神看。你會覺得它的主干——它,本身也就要死了。是的,死,就是那種不能春來再返青的死。
它不有趣,也不美麗,它的軀干是皴裂的,干巴,一塊一塊,黑褐色,不均勻,跟老人的手一樣的顏色、質地和年齡。尤其在冬季,它更像個老人:枯槁,冷峻,憂郁,寡言。
事實上,它從來面無表情,一言不發。
陽光詐出它的內心。有些遲鈍的、然而有情感和想要飛翔的內心。一直、一刻不停的仰望是愛著和飛翔的一種,托出滿懷的果實是另外一種。
所有的葉子只向一個方向生長。是最終的一種。
人間浮世,聚散靡由,風疾雨烈,身若蜉蝣,都是我們所掌控不了,而含淚順從的。這棵樹,它不。或一千年或一天,在它都是一樣的,就是:向前,向前,向前,心意永不更改。
從第一片開始,倔強地,淚眼婆娑地,頑冥不化地,死也不回頭地。
葉子暴露了樹的秘密,然而,它生命里的光芒一輩子都向內閃耀,收斂在內心,無法顯現。情景相遭,它自己對此也無能為力,或者說,它根本不想顯現。
總有些記憶可以成詩,譬如:對另一棵樹,對生長在那個方向的另一棵樹,曾經生長在那個方向的另一棵樹f它已死,或被移走??傊?,沒有誰再看到它);譬如:對飛翔,對飛翔的迷戀,使得它誤以為滿樹的葉子就是向著一個方向飛的、滿樹的翅膀。
因此,我才給它起了一個蠻感性的名字。它有身形、有骨骼,有枝葉作臂,有汁液作血,當然也有如月華一般的柔軟思緒。因此,當暗夜襲來,它驛動的心旌向著那個永遠的方向,搖曳成一樹月光——星宿空曠的低語全部都只為它傳遞心意。
有時,鳥聲和雨滴可以做一回它的韻腳。
野葡萄
到最深的深山坳里,滿眼里映的,包了山包了水的,居然仍是野葡萄。
仍是!
它矮小得近乎于趴,但不是爬。它緊緊扒著、抓著山石,渴望著云彩。
殘崖香冷,它自顧自地生發,彰顯,克制與冥契,俯仰雜亂,并不工細。它的生命與一切無關。
沒有什么人來為它澆灌。沒有,從出生、從還是一粒種子、被不知名的鳥兒銜來之后就沒有了。一直沒有。
渴。
當然,也有山花紅紫,野樹高低。以為自己是頭牌歌姬和王公貴胄,比著它,鄙夷它,擠對它。踩著它。
然而,冬日即臨,山花失了顏色及媚笑。野樹嚇褪了胸毛,蜷縮成一小團,瑟瑟發抖時,挑起火把,照耀一山昂揚的。是雙目收拾不得的野葡萄——只有野葡萄。
那種小小的果實,堅硬的果實,石子一樣,原本細弱卑微,溫厚寧靜,在詩歌一樣的這座山上,它簡練質樸得像大白話,實在是小得不足以引人注意,甚至招人側目——勉力而為總有點叫人瞧不起。然而它不管不顧,只奔著結成果實而去,一個心眼地、不拐彎、大踏步地去,砸開一切鎖枷鐐銬,心急火燎地跳著去,于是,劈面、拐角,到處都有了它抓開衣襟、“唿”一聲晾開、剖開、火把一樣、燃燒著、裸露著的胸膛——它既溫潤妥帖,又波瀾意度,不經意間,長成了史詩行吟般、拙樸疊加了蒼涼的模樣。
它不在乎觀眾。它無所怨尤。它原宥一切,愛一切。它深情以適,適性以止,無掛礙也無所謂,不刻意也不自覺:它平易而不刻意,自得而不炫賣。它不露鋒鍔,不動聲色。
它的果實是不是叫做漿果?就是那樣,深秀若此、但只消輕輕一捏、便火山一樣呼嘯著噴射、染紅染紫了手的那種漿果,帶著泥漿的那種果實,處子小小的乳頭一樣,女子的月水一樣,淺紅、絳紫的顏色,深深淺淺的顏色。
它的果實不好吃——酸、澀難當,讓人想起生活里一切不如意的日子,想起消逝的紅顏,遠去的愛人,凋零的冬季和死掉的河流。
可是,一俟時令——縱過了時令。也總有深情的歌唱一樣,瞬間爆裂的野葡萄,等在瓦楞上、石縫里、斷崖處、小徑旁、溪流邊、車輪下……把山岡拍遍。
茱萸
其實不過是與端午的雄黃和菖蒲一樣平凡的東西,和云臺山漫山遍野的地黃、山藥、菊花、牛膝等470多種中草藥一樣,布衣荊釵,不離不棄,守著故人舊山水——甚至比起它們中的許多。身份還要低賤些。
只不過盛唐得意。人心自在,有大把的時間可以用來專心思念朋友。這當兒,便出了個“妙年潔白,風姿都美”、“風流蘊藉,語言諧戲”的詩人,彼時身處邊疆關塞的壯闊荒寒中,不經意嘀咕了一句所見之下人人都起了憂傷的句子,從此,茱萸競暗自記下了伊的出身,香飄千年。
其實不過是一味藥。
無可無不可地,茱萸每到“荊溪白石出,天寒紅葉稀”的時候,便給叫成雅號“辟邪翁”,招搖于婦人頭上、男子身上,也貴客似的。金釵銀環錦囊香包地伺候著。然而,待過了這三兩日,茱萸又給叫回小名兒“茱萸”,回到山野,不再簇新鮮亮,而是一點點變得薄舊,漸漸便至首如飛蓬,并被淡淡蒙上一層時光的塵埃,最后還是被采了曬了搗了濾了喝了——像鄉下的媳婦,也就是在新嫁娘時美麗那么一陣子——也許就是一個晚上,第二日一早兒,天蒙蒙亮就得起床向公婆請安再打草燒飯刷鍋,剩的泔水喂豬雞鴨鵝狗牛。
使得茱萸一舉成名的那位畫家詩人,后來被尊為“詩佛”,而另一位詩人元好問說“詩為禪客添花錦,禪是詩家切玉刀”,因此,如他所擅摹的靜美空山一樣,茱萸也成了一個寂寞幽僻的大詞,內里漸漸生出了一顆定過禪的詩心。
因此,在伊請安打草燒飯刷鍋喂豬雞鴨鵝狗牛之余,用袖口胡亂挽得高高的手臂輕輕撩起額前碎發時,偶或也想起高燭照紅妝的新婚夜,夫婿的溫存和他美好的膝蓋—:茱萸偶或也紅淚一樣,在秋風里滾落那么一兩顆,沒人瞧見。便成泥。
然而,舊自是舊了,不能再回新嫁娘的明艷照人和招人愛憐。正如茱萸不能再回詩歌一樣。
其實不過是一味藥。
竹林
竹林在。
賢人呢?那些兼著多職的巫師、道士、酒鬼、話癆、畫師、醫生、預言家、煉金術修士、行為藝術家、劈柴喂馬的農民和鐵匠?
沒有他、他、他、他、他、他和他“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的竹林,便失了靈魂,明月也不再來相照。唉,七個矮人一樣,熱愛自然、熱愛細小美麗的事物、一直在勞動、好像比別人多長了另外一顆心、無比忠誠地守護他們白雪公主似的竹林的他們啊。
唉,竹樹云根,可棲可拜,童話就是好生活。
而那時的明月,一定照見過劉伶手握碩大的酒壺,幾乎和他的人一樣高的酒壺,乘著鹿車,一邊吆喝著趕車,一邊瞇了眼小口抿酒,而他的男仆在后面小跑著,多少有些喘吁吁地扛著鍬緊隨車后,以便如他的主人所囑“什么時候死了,就地埋了我也便罷了”,不敢有絲毫的怠慢——一個驚雷打下來,他也聽不見,面對泰山,他也看不見。不知天氣冷熱,也不知世間利欲情分:他的朋友阮咸飲酒更是放浪形骸,想怎地就怎地——他幕天席地,濕翠沾衣,大剌刺騎坐在紅石上,以大盆盛酒,金樽玉爵銀挑子什么亂七八糟的東西都被他遠遠地丟進山谷里。他呼朋喚友,團團圍坐在酒盆四周,胡亂用手捧酒喝——豬群來了,哼哼唧唧來蹭酒喝,阮咸非但不趕,還湊上去,與豬一齊飲酒。飲得暢快了,便大聲歌唱……當然還有長嘯,那些百變、悠揚、風標獨舉、山岡鳥獸也要佇立傾聽的長嘯……哦,現在應該沒有人聽得下去了吧,沒有一個聲音有力量去長嘯了,也應該沒有一個情懷可以愿意再去聽那樣的長嘯,以及憂傷。
當然這些長嘯的人里,少不得熱愛打鐵的那位——劉伶男仆的鐵鍬就是該學長(我寧愿稱呼他為學長)的杰作。他上身赤裸,腰間用繩索縛緊,用竹枝般修長矯健的胳膊扶砧,眉間凝神,并邀了好友向秀掄錘,一時間竹林里鏗鏗鏘鏘,叮叮當當,喧響震天,好不熱鬧。在那些好文章一樣、節奏緊湊、韻律自然的鍛打中,他沾濡汗出,直到汗水淋漓。火苗像蟒蛇的舌尖。靈活而兇猛,在有限的高度內高高低低舔來舔去。隨著風箱的拉動,火明明滅滅,他的身形也忽明忽暗。鐵器在他的鐵錘下面開始變形,依照心目中的圖形出現。他不停地翻動鐵鉗,向秀有條不紊地敲打。一會兒,他再一次把鐵器塞入火爐中,擦把汗,喝口水,取出來。再耐心地鍛造,每一次鐵錘的落點都是心中想要的地方,絲毫沒有誤差。終于。鐵器成型了,他用鐵鉗夾住鐵器上下檢查一遍,然后放在旁邊鐵皮桶內的水中。“嗞、嗞嗞、嗞嗞嗞嗞”,一陣白煙和刺鼻的味道過后,他夾出鐵器。隨手扔到一個角落,接著下一個的鍛造——劍?;蚶珑f。即便在做完這一切、接過汗巾的時候,他的臉仍殘存憂悒的神色。他的另一位好友王戎見此,不由搖頭嘆息:“唉,認識嵇康二十年,從沒見過他歡喜微笑的樣子啊。”
那些從不歡喜微笑的人,那些又敏感又多情的人,那些又簡澈又深刻的人,那些又熱烈又節制的人,恨不同時啊,未曾有幸識得真顏!欲與前賢應桴鼓,卻被時光斷喝:不可以。而素日見的,大都是為頭蔥蒜嘻嘻竊喜的仁弟尊兄,而我自己,又何嘗不是假笑、暗笑、冷笑、涎笑……樣樣精通?這真是件叫人欲哭無淚的事情。
而他——學長嵇康去得又是多么優雅從容!長風浩蕩,他將兒子托付給仇人(那仇人居然也極其可以放心托付得!那個詩意遍地橫流的時代就是如此不可思議)、一曲《廣陵散》后,人、音俱絕。
絕了的,還有那一片竹林,高矮胖瘦、各自生動的竹林;那些赤子一樣、詩意林立的竹林;那些深根藏器、寸寸奇節的竹林;那些瑰麗無儔、人竹俱老的竹林。
縱使后世再依樣兒植起千片萬片,想來也不過是歷史的噓聲。空泛、蒼白、漂浮、整齊劃一,然而老氣橫秋、老奸巨滑、老謀深算、昏昏欲睡的噓聲。
掌聲已去。
那一片竹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