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資格回憶光榮的人

1

“前日凌晨4時許，福建省公安廳民警以及武警官兵100多人，在福安街尾一民宅發動突襲。公安部A級通緝令追捕的全國大毒梟劉招華束手就擒。昨天，此消息得到了寧德市公安局的證實。

“據去年11月24日國家公安部在北京公開發布的信息，劉招華涉嫌生產、販賣的冰毒數量超過14噸，其中12噸被警方查獲。這12噸冰毒相當于1999年全球其他國家繳獲數的總和，如賣到美國，市值55億美元。……”

腳步，樓梯上出現腳步聲，許多人，許多警察，一個跟著一個……叭叭，樓頂響起三聲信號槍聲，一個警察一腳踹開隔壁房門，沖進去，許多警察都沖了進去。抓住了一個男的，瘦瘦的、高高的、那臉很年輕，有點稚氣……

不，不，那是我的兒子，我的兒子，兩個，還有一個，還有我的大兒子，他們一起被抓走了。一起被抓走了……

不，他們什么都不告訴我，我不知道，他們都瞞著我，我什么都不知道。他們把我兒子抓走了，關在監獄里，判刑!是云南的監獄，判了刑，很可能要被槍斃……

“大川!曉軍!你們怎么販了冰毒了，你們都瞞著媽媽。現在你們要被判刑了，要被槍斃了……”陳霞用力喊著，她用力撥開人群，向兩個兒子撲過去，可她的腿怎么也邁不開步……

床頭燈亮了，女兒柳萍站在母親的床前，輕聲叫著，“媽媽，媽媽。您又怎么了?”

好半天，陳霞才睜開驚恐的眼睛，望著一臉迷茫的女兒，神色緊張而神秘地說，“你的兩個哥哥都被抓走了，他們販賣冰毒，現在被關在監獄里，判了刑，還可能會被槍斃。”她的眼睛緊緊盯著女兒，又好像從女兒的身上透視過去，望向一個很遙遠的地方，那里像是有一個真真實實的刑場。她那抓住被頭的青筋凸暴的手在瑟瑟發抖。臉上深深的皺紋順著臉頰凹陷著。幾乎全白的頭發把八十歲的她顯得更加蒼老。但她的眼睛里卻閃出比床頭燈還明亮的目光。

“媽媽。您在說什么?您是在做夢吧?”女兒說。

“不，你們都瞞著我，都瞞著我，只有我一個人什么都不知道。現在，明明他們都被抓走了，他們都在坐牢，你們卻還在騙我。”陳霞說。

“媽媽，您說的哪跟哪啊。我大哥明明還在廠里當他的工會主席，明年就退休了。我二哥也還在研究所里當他的工程師。哪個會去販什么冰毒啊?準是您看報紙看多了，又生出來的幻覺。您還是吃了藥好好睡吧。”女兒說。

“不，不，你們都是在騙我!”陳霞叫道。

“好，好，您說我騙你，我這就讓二哥給您打電話。”柳萍說著就用手機撥通了二哥的電話。

“什么事?深更半夜的，什么?販賣冰毒?虧她能想得出來。”電話里傳來柳萍的二哥柳曉軍嗔怪的聲音。

“可她現在就是不睡覺，非說我騙她。那你自己跟她解釋吧。”柳萍把手機遞給母親。然后坐在母親的床邊打起哈欠。近來她就總是這樣被母親從半夜里驚醒，然后就被她的各種幻覺弄得睡不成覺。

“不，你一定是在騙我，曉軍，我知道你是在云南的監獄里，被判了刑，他們會槍斃你嗎?不，你不要騙我。你們總是騙我。你來看我，不，他們不會讓你來的……”

柳萍把母親手中的電話拿了過來，“哥。你過來一趟吧，看來媽今天見不到你，是沒完沒了了。大哥那邊太遠就別再驚動他了。”

“嗨!”曉軍在電話里嘆了口氣，就把電話掛了。看來他不得不騎著自行車，穿過路面已開始結冰的街道，半夜三更地蹬上半個鐘點了。

柳萍給母親倒了杯水，然后坐在床邊的小沙發上打瞌睡，不再理會母親的焦慮。她的母親白天吃了藥呼呼大睡，半夜里就來了精神，弄得柳萍也要神經衰弱了。她白天給學生上課都打不起精神。但怎么辦呢，幾個月來母親就總是這個樣子，大夫說，她的腦子癡呆了，這個年齡，已經不容易好轉了。柳萍不知道，如果真是這樣，她該怎么辦呢?父親去世后，母親本是和她住在一起安度晚年的。幾個月前，國家給她頒發了抗日老戰士勛章，那時她還神采奕奕的，可僅僅幾個月，就變成這個樣子了。

2

“是你去告發的，是你害死了他。你欠了他一條人命……”陳霞的腦子里又不斷地重復著王娟的聲音，那聲音讓她不寒而栗，無論她躲到哪里都能清晰地聽到那可怕的聲音。那聲音一直跟隨著她，讓她片刻不得安寧。

“不，不是我，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她喃喃地，不斷重復著。

“那條小河。你還記得嗎?”

是的，那條小河，她當然記得。她從來也沒有忘記過。那是一條多么漂亮的小河。山青水秀。還有一個小小的獨木橋。那時她和王娟還都是新四軍文工團里的小兵。她只有十五歲，王娟也只有十七歲。那時王娟是演歌劇白毛女的主角。她和王娟是最要好的朋友。每到一處演出，她們都形影不離，像是一對小姐妹。還有一個男兵，是王娟的同鄉，叫王祥，也總是跟她們在一起。

那年夏天，她們的部隊就駐扎在那個已是革命根據地的南方的小鄉村。那里到處都是郁郁蔥蔥。在閑暇的時候，她們就常到那條小河邊玩兒。

一天，她們又來到那個河邊，在過獨木橋的時候，陳霞走在前面，王娟走在后面，再后面就跟著那個王祥。陳霞飛快地跑過獨木橋，向橋對岸的一個小坡跑去。可能是因為她跑過去，那條狹窄的木橋有些晃動，王娟一不小心就滑進了河里，跑過去的陳霞慌了，站在小橋旁的那個小坡上亂喊。跟在后面的王祥也慌了。只見王祥緊接著就跳進河里，一把把王娟撈起。其實，河水并不很深，才到人的腰部。王祥把王娟從水里拽起。然后抱著她往河岸走。王娟也一把摟著王祥的脖子。當他們從水里走出來的時候，兩個人都成了落湯雞。但他們卻那樣抱著。在那岸邊站了好久，直到陳霞從小坡上跑過來才松開。他們兩個人站著，相互望著。陳霞跑過去緊張地說：“啊呀，全都濕透了。”他們兩個人站在那里誰都沒有說話。似乎誰也沒有在乎那濕透的衣服。

“陳霞，你先回去吧，我要在這晾一下衣服。”王娟說。

“那好吧。”陳霞遲疑地看了看那兩個相對而站的人，他們的身上還濕漉漉地滴著水。

陳霞低著頭走了，她剛才的一番緊張似乎是多余的，而王娟和王祥似乎并沒有把掉進河里當回事。現在卻讓她一個人先走。干嘛這個時候讓她一個人先走，她有些不情愿，她們什么時候不都是形影不離的嗎?她有些不高興，便慢吞吞地往營地走去。無意中她又回過頭，怎么，那兩個人不見了。她有些奇怪，便又返回來。她開始尋找，當她走到那個小坡旁的時候，她便聽到一陣喘息和王娟那帶著歡愉的呻吟聲。她悄悄繞到小坡的背陰處，便看到兩個赤裸著身子的人緊抱在一處。

“啊”陳霞不由得發出一聲驚叫。便猛然轉身跑了。

她的叫聲，也驚嚇了那兩個人。從陳霞的身后傳來王娟急促的叫聲：“小霞，小霞……”

可是陳霞已經無法停下她的腳步，她像瘋了一樣往營地跑。帶著一種又驚又羞的混亂。嘴里喃喃著：“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當陳霞回到營地時，她那慌亂的神情當然被人們關注到。團政委奇怪地問道：“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而陳霞的嘴里卻一直在說：“不知道。我不知道。”

“王娟沒和你在一起嗎?”政委問。

“她，她，她和王祥在一起，在山坡那，都光著身子。”陳霞的心里依然突突地狂跳。滿臉緋紅。

“什么?你說他們在干什么?”政委驚訝地問道。

“不知道，我不知道他們在干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陳霞依舊慌亂地說。

“來人，”政委一聲令下，“陳霞，你帶我們去。”

當王娟和王樣剛穿好衣服，從那小坡后走出來的時候，政委已經帶著人到了。他們把這一對穿著濕軍裝的男女圍了起來。

“好哇，你們兩個人干的好事。竟敢光天化日違反軍紀，敗壞軍風。來呀，把他們兩個給我拿下。”

王娟的眼睛直直地望著跟在政委身后的陳霞，那眼神帶著驚訝又帶著憤怒，轉而又現出恐懼。

十七歲的王娟并不知道“通奸”會被怎樣的處罰。但開除軍籍是肯定的。即使是二十歲的王祥也不會知道會被怎樣處罰。但這事已經包不住了。剛才王娟想叫住陳霞，就是想不讓她說出去。可是，沒有叫住她。但她卻沒有想到，這么快。政委就帶著人來了，而陳霞就是告密和帶路人。她很害怕。她不想被開除。

“不，別抓我，我是被迫的。”王娟喊道。

“停下，王娟，你說你是被迫的?是他強奸了你是嗎?”政委說。

王娟點了點頭，眼睛里頓時涌出淚來。

“王祥，你承認嗎?”

王祥也點了點頭，沒說別的話。他看著王娟的眼睛里露出無怨無悔。

“把她放開，把王祥押起來。”政委命令道。

王娟回到營地，什么話也不說，只是不停地哭。人們無不同情她，也無不痛恨那個強奸她的王祥。

革命的隊伍里，是絕對不能允許發生這種事情的。兩天后。王祥便被下令處決了。王娟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會是這樣的結果。她依然常常哭泣，人們依然勸她：那個傷天害理的王祥已經被處決了，你就不要再為此事難過了。可她卻依然難以自拔。她和陳霞疏遠了，從此不再與她單獨相處。王娟的精神狀況影響了她的演藝。她從前臺轉向了后臺，成了劇務。陳霞替代了她的白毛女的角色。

全國解放后，她們所在的部隊文工團解散了，她們各自轉到了地方。陳霞與當年演大春的演員成了家。一晃，抗日戰爭勝利都六十年了，陳霞的丈夫也去世了。她也早在一個文化單位離休。當她被授予抗日老戰士的勛章的時候，她感到無限的榮耀。一些當年的文工團員與她聯系上，并希望他們共同寫一本對當年抗戰時期，她們這些文工團員生活的回憶錄。有人把王娟的電話號碼給了她。她好興奮，她主動打電話給這個近六十年都沒了音訊的老戰友。可是，當她打通了電話之后，那電話里傳出的王娟的話。卻讓她萬分驚訝。

3

“是你，是你出賣了我們。我們本是一對初戀情人，我們是同鄉，一起入伍。如果不是你，他不會死，我們也不會人鬼相隔六十多年。是你，殺死了他，也害了我。我恨你!我恨了你六十年!你欠了一條人命，你沒有資格寫什么回憶錄，你是沒有資格回憶的人。你要回憶就回憶你是怎樣害死人命的罪過吧。回憶你是如何毀了作為你最好的朋友的一生!我和王祥曾經是那么的相愛，就是因為你的告密，他就這樣死了。他也是抗日老戰士，可是被你害死了。你還有什么資格去回憶?你為什么沒有死?為什么不去死掉?還要寫什么回憶?……”王娟那老邁而凄慘的哭喊聲，一聲聲地鉆進陳霞的耳朵、鉆進她的腦子、鉆進她的魂魄……

陳霞真的萬沒有想到。六十年之后，她所聽到的王娟的聲音是那么的凄慘、那么的真實、那么的可怕……

是啊，她一下想起了王祥的那張臉，那么年輕、充滿稚氣。她也不明白，為什么那個年輕的生命會被那樣處決。而且當時所有的人都覺得是理所當然。直到今天，她才想起這件事，還是王娟說是她殺死了這個人。可她那時才只有十五歲呀，她真的殺死了他嗎?不知道，到今天為止，她依然在說：不知道。她當時的確不知道那是怎樣的一回事，不知道那會被當成怎樣的性質，也不知道會有一個怎樣的后果。她怎么可以說得清呢?可是，就是她說的，她說了他們在什么地方，說了他們在干什么，盡管她對這種事還一無所知。可是，的確是她說的。她不知道為什么，她說了就會害死一條人命。而那人命卻是她好朋友最愛的人的人命。好久以來，她還以為她無意中救了她的好朋友，但沒曾想她卻害了她的朋友。如果當初王娟承認是通奸，或許死的就不是王祥一個人，很可能是兩條人命。即使不是人命也是兩個人的命運。這或許就是王祥到死也沒有道出實情的原因。也是讓她的好朋友王娟恨了她一輩子的原因。

多么可怕，她竟然成了殺人兇手!像王娟說的她沒有資格去回憶這段歷史，她是被王娟判定的罪人。所有的人都可以去回憶那段歷史，只有她沒有資格回憶，因為她害死了一條無辜的人命。六十多年了，當人們懷著榮耀來追憶她們的光榮歷程的時候，她卻要承擔一種罪過。她沒有資格回憶她的“光榮”。就像祥林嫂沒有資格去端那些祭祖的盤子那樣。可是為什么，這個罪過要讓她來承擔?難道除了她，就再沒有人來為這個后果負責了嗎?是的。沒有。決不會有。如果她不想寫什么回憶錄，如果她沒有給她的老戰友王娟打那個電話，她也絕不會成為這個殺人兇手，也不會為那條死去的生命負什么責。她也不會知道她當年的好朋友是怎樣的恨了她一輩子。

現在，當她的老戰友把積在心中六十年的恨向她宣泄出來的時候，這個十字架便背負在她的身上了，她成了造成那個悲劇的負罪者。她依然不知道。為什么是她，而她在為誰承擔罪過，為誰的罪過在受難。可是她真的是沒有什么光榮可回憶了，那真實的回憶卻成了一樁罪過。是的，她真的是一個沒有資格回憶的人。

“不，我不知道。”她每天都在重復著這句話。她覺得所有的人都在騙她。就像她認定她的兩個兒子販賣冰毒，就要被綁赴刑場一樣，可是她的子女卻沒有一個承認的。

“媽媽，我來了，我這不是好好的嗎?我沒有販賣冰毒，也不會去坐牢，您放心吧!”曉軍來到母親床邊俯身說。

陳霞望著兒子，端詳了好久，好像不認得他了似的，用懷疑的口吻說，“你是曉軍?真的是曉軍?”

“是的，我是曉軍。您摸摸我的臉。我小時候您不是總這樣摸我的臉的嗎?”

曉軍把母親的手放在臉上，好一會兒，“噢。是，你是曉軍。”母親終于點著頭說。

曉軍總算長出一口氣，他剛想直起身，母親便說。“你是從云南監獄回來的吧，你哥哥怎么樣，他會被處決嗎?”

曉軍和柳萍對視了一下，兩個人臉上又露出沮喪的神情。

“媽媽，我和哥哥都沒有販賣冰毒。您放心吧。”

“你說的是真的?那報紙上說的?”母親喃喃地說。

柳萍拿過報紙。

“媽媽，您看這報紙上沒有我和哥哥的名字，那不是我們，是別人。”曉軍說。

“是嗎?讓我看看!”陳霞在報紙上找了半天、的確沒有兒子的名字，那真的是別人的名字。

“噢，那就好。我還以為你們是在騙我。我最怕別人騙我。那不是真的，不是。是別人在騙我。”

“媽。您又在說什么?”柳萍說。

“是她們在騙我。她們讓我寫回憶錄。后來又不讓我寫。”

“媽。那您就別寫了唄，想那些事干什么?就是寫回憶錄把您鬧成這樣的。”柳萍說。

“她們不讓我寫。我就不寫了，可她們說我害死了一條人命……”說著陳霞嗚嗚地哭起來，那哭聲讓人聽起來凄慘而疹人。那滿臉的淚水更讓人感到酸楚。

她的哭泣把她那隱蔽的內心暴露無遺，就像是不加修飾的靈魂的懺悔。她本來就不是一個有思想的人，或者說是一個不該有思想的人。而王娟的推理卻將她推入了一個理性的深淵。那理性所揭示出的咄咄逼人的殘酷，呈現著難以置信和難以承受的瘋狂的恐怖。那歷史的瞬間所昭然若揭的已成為的永恒。卻是一個永久的教訓。她那沒有條理的頭腦難以分辨像德行、惡行之類的事情，但她的心靈卻感到了像染上了瘟疫般驚恐萬狀的痛苦。她越是確定不了這回憶的性質是“光榮”還是“恥辱”，就越是無法確認自己是否有資格參與這神圣的回憶。因而就越加痛苦。對她來說，哭泣或許是本能中最有效的解脫。用這種感性的方式沖刷和淹沒掉那本來就模糊不清的理性。但她的兒女則感到無比的心酸。

“媽媽，別想那些事了，那不是真的，一切都不是真的。您從來就沒有害過任何人。把它們忘了吧，不要再去想了。”曉軍懇求地說。

“你是說，那都不是真的?”陳霞突然止住悲泣問道。

“對，不是真的。只要您把它忘了，就什么事都沒有了。”曉軍說。

“可王祥真的死了。我知道的，他真的被處決了。”陳霞喃喃地說。

“可是，不是您殺的。和您沒有關系。”

“你說的是真的，真的和我沒有關系?”陳霞疑惑地說。

“真的，真的和您沒有關系。就像我和哥哥沒有販賣冰毒一樣。”曉軍說。

陳霞點點頭，臉上的神情平靜了許多。

“媽媽，吃藥吧，該睡覺了。”柳萍拿了藥片和水。

陳霞吞了藥片，嘴里喃喃著，“那都不是真的?不是!”

她躺下身去，望著天花板的眼睛慢慢地閉上，面色漸漸地呈現出安詳。

曉軍關了床頭燈，和柳萍退出母親的臥室。

“哥，你看媽媽就是這樣。”柳萍說著無奈地搖了搖頭。

“她是受了刺激。有什么辦法，他們這一代人付出的和承擔的都太多了。誰能說清楚，對他們來說，有的時候回憶比忘卻要痛苦得多。作為個體，這些風燭殘年的老人早已不堪重負，歷史的是非曲直，只有天知道!”曉軍沉重地說。

柳萍點了點頭，“但愿那些痛苦的回憶不要再來打攪她了。讓她的心歸于平靜。”

誰說不是呢?當曉軍在黎明前趕回自己家里去的時候，心里不也抱著同樣的愿望嗎?

4

“刀下留人，刀下留人!我的兒子沒有販賣冰毒，沒有，真的沒有!那上面沒有他們的名字，錯了，都搞錯了……”陳霞一邊喊，一邊快步走著……

她使勁地爬著那個山坡。云遮住了月光。風搖動著樹林，山頂并不遙遠，但腳步卻很艱難。黑暗包圍著她，恐懼的喘息和心跳使她大汗淋漓。山頂是一片平地，很大的一片空地。一排黑色的身影靜靜地站在那里。面對著他們的是另一個被綁著的黑色身影。他們對著那個被綁的人舉起了槍。

“不，不要開槍，不要開槍，錯了，全錯了……”

“叭，叭……”槍響了。所有的槍口都冒出了火花。陳霞撲倒在山頂，天邊的一顆流星劃過，火光慢慢地閃爍著滑下去，滑向一個遙遠的天際，她閉上了眼睛，不敢再看那冒出煙火的空地。

“不，那不是你的兒子。你的兒子不是還好好的嗎?你不是仔細看過報紙了嗎?”

“小霞，小霞……”陳霞慢慢睜開眼睛。是王娟在叫她，她們站在那個郁郁蔥蔥的小河邊。她還是那么年輕，兩條長長的辮子垂在穿著軍裝的胸前。她還是那么漂亮，眼睛睜得大大的，而且充滿了感激。

“小霞，多虧了你，是你救了王祥和我。你沒有出賣我們，是你保護了我們，讓他們刀下留人。謝謝你!”

“是嗎?真的嗎?”陳霞驚愕地望著她，她看到王娟的笑容是那樣的燦爛而甜蜜。是的，她看到了，王娟的身后正站著她的王祥。他好好地站在那，他還是那么年輕、稚氣而英俊。他們緊緊地靠在一起，他們一起入伍，一起進了文工團

陳霞從那似煙如霧的感知中，仿佛又置身于那茂密盛開的郁郁蔥蔥的花叢。紅色、黃色、綠色、淡藍色、淡紫色、潔白色……這一顏色的集合無疑也有著一個靈魂已經附體在她的靈魂中。那滯留不散的甜香也馨入她的肉體。王娟和王祥也是這美景永恒的一部分。他們的血肉之軀與這天然的芬芳渾然一體，釋放著被大自然澆灌了的天地共融的激情。那是一幅天成的畫卷、是一曲天籟的樂聲、是一首沒有文字的詩歌、是一尊無法命名的雕塑……陳霞的靈魂觸摸著她們、觸摸著那永遠蔥郁的樹木和青草、觸摸著那永遠清亮的河水。那大地、天空、水域和一切有生命的造物都是那么有種特殊的親和力。一切都是那么純凈、那么神奇、那么安詳。在她的靈魂里決不能容忍任何一絲雜念來褻瀆它，哪怕是一點點閃爍不定的暗示。她要讓這美好的感知在她的意識里延展、自由的生長。她心靈的好惡卓有成效地選擇著她的記憶，選擇著她愿意相信的一切。她有一種仁慈的天賦。

陳霞看到王娟和王祥的胸前都佩戴著勛章。“哎?”陳霞感到驚異。

“怎么?不是和你的一樣嗎?抗日老戰士勛章!有什么奇怪呢?”王娟和王祥都對她快樂地笑著，那笑容是那么神采奕奕。

“噢。”陳霞想起來了，她也有一塊勛章。她回過頭來也望著他們笑，她看到他們胸前的勛章變成了兩朵大紅花，他們的頭上也插著花，他們在舉行結婚典禮。證婚人是他們的政委。所有的文工團員都在向他們祝福……

陳霞的胸前也戴著大紅花，和她站在一起的是大春，。她感到了幸福。誰說不是，和相愛的人在一起哪有不幸福的?

陳霞的眼睛里流出了眼淚，她的嘴角掛著微笑。現在在她的腦子里一切都是那么美好，那些痛苦不堪的回憶都變得模糊、變得不真實……的確，忘卻是可以醫治傷痛的，忘卻可以使有輕而易舉地變成無，然而忘卻卻是不同的，有無意識的失憶，也有有意識的改寫。現在，習慣性的失憶再度重現在她的潛意識中，那重現的令她感到萬分美好的一切，將夜夜陪伴在她的夢中，在夢中將不斷回放出那永恒的美好和光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