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聽她上課,是唐山地震后的那個秋季,她把課堂搬到了村后的竹林里。那時她還年輕,身材嬌小,短發,耳邊夾兩個黑色的發夾。她的聲音極清脆,在我幼時的心里,簡直是可以跟竹梢上宛轉歌唱的畫眉相媲美的。她的學生,一個個從家里帶了板凳,藍天為頂,翠竹是墻,再加上我們這些不夠學齡的孩子的圍觀,個個起勁得很。她點名:陳建國、徐衛紅、張愛兵——那些姓名,全都帶著那個時代特有的烙印。學生們大聲地應答著:“到——”我們忍耐不住,也奶聲奶氣學著他們喊“到”。她站在掛在竹上的小黑板前,突然喊起我的名字,我嚇了一跳,卻又不敢像剛才一樣報“到”了。她笑了一下,走過來說:“帶他們走,不要影響媽媽上課。”我于是帶領那一群娃娃兵,走到更深的竹林,不吭聲地繼續觀看。她時而領大家讀課文,時而在小黑板上寫字。有翠綠的竹林映襯,有風踩過竹葉“沙沙”的聲響做背景音樂,她的形象頓時光輝萬丈,以至于4歲的我暗暗地下了決心:長大后也像她一樣,領著小朋友,在竹林子里上課。
沒錯,她就是我的母親!
等我上小學時,她居然就成了我的老師。那時,父親病重,她經常偷偷哭泣,把眼睛哭壞了,不到四十就戴上了老花鏡。上課的時候,她經常低下頭,從鏡片的上面注視我們,眼鏡滑到鼻尖上,那樣子既威嚴又滑稽。我們最害怕的是單獨面對她時,她隔著鏡片嚴肅地審視我們,這個時候,不用她開口,做了壞事的、沒有完成作業的,全都乖乖地坦白從寬,沒有一個例外的。直到小學畢業,我們班的風氣有口皆碑。
她給學生的獎勵總是很特別,香櫞成熟的季節,她爬上高高的梯子采香櫞,獎給默寫滿分的孩子;月季花開了,她摘幾朵插在醬油瓶里,擺在講臺上,告訴我們是因為大家表現好得來的獎勵。滿教室的芬芳里,是我們漲紅的笑臉。
每當兒童節前夕,她照例要挑選高年級的女生排練節目,參加公社的文藝會演。她跳的舞非常好看,身段婀娜,眼波流轉。開始時她邊哼邊跳,做了幾遍示范后,就坐到風琴跟前,一踩一彈之間,瞄一下跳舞的女孩。女孩子們邊唱邊跳,都得意得很。
那時,她還是民辦教師,農忙的時候,她領著大家去地里勞動。她會指著天空飛過的雁陣教我們:秋天到了,大雁往南飛,一會兒排成“人”字,一會兒排成“一”字。她還會指著滿地奔忙的農人,教我們背詩: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其時,桂花開得正旺,她深深一嗅,說:“桂子開花,十里飄香。”我們也學著她深深一嗅,說:“桂子開花,十里飄香。”聞著桂花的香,我們每人抱著兩小捆稻子,在田野里跑得飛快。偶爾有某個孩子的父親,肩上挑著沉甸甸的擔子跑過,看見自己的孩子滿頭滿身的稻草,禁不住吆喝一聲:“小子,好好干!”天深藍,陽光明媚,稻草散發出一陣一陣清香,我們小小的心里,裝得滿滿的都是歡喜。她并沒有刻意教我們怎么寫作,但是我們班曾經有三個學生參加縣里的小學生作文競賽獲了獎,很是引起了一番轟動,如今想來,跟這一段經歷是分不開的。
后來,她終于轉正,吃上了“皇糧”。這時,她頭發已經花白,卻還是踩著風琴,教孩子們唱歌、跳舞,銀色的發絲隨著忽高忽低的節奏飄動。
再后來,她退休了。她上街的時候,水果店的老板塞給她一大袋水果;去菜場的時候,肉攤上會有一塊上好的腿肉丟到她籃子里;去醫院看病的時候,大夫跑出來,扶住她,細心地幫她檢查身體……
每每遇到這樣的事情,她總是喜歡津津樂道很久,那些,都曾是她的學生,在竹林子里聽她上過課、隨她跳過舞、聞過香櫞的芬芳、跟她搬過稻子……
現在,我早就當教師很多年,但似乎并沒有實現幼年的心愿——我既沒有帶我的學生去竹林里上課,亦沒有領他們去廣闊的田野干活,唱歌跳舞也根本不用我操心。很多人認可我,說我是個好老師,因為我的學生,總能夠考高分,寫出來的作文很有技巧,在公開課上的表現也很是不俗,但不知道為什么,跟她比起來,我總覺得自己心靈的一角有個缺口,卻一直沒有找到填滿它的辦法……
(作者單位:江蘇張家港市暨陽實驗小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