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南帆 本名張帆,福建社會科學院研究員。已出版學術專著、散文集二十余種。
伸手將一枚圍棋拍在木制的棋盤上,鏗然有聲。黑白兩色的棋子蓋在圓形的木盒里,無聲無息地沉睡。然而,只要將這些棋子擱到棋盤上,它們就會像被施了魔咒似地活起來。黑白相間,一人一手,如此簡單的設計將在棋盤上演繹出無數(shù)的故事情節(jié)。乾坤,天地,陰陽,黑白——許多時候,簡單就是無限玄機的最初始源。有時我會暗暗慶幸:幸虧圍棋盤僅僅縱橫十九道。如果圍棋盤沒有邊沿,是不是整個世界都要被卷進去了?世事如棋,這句話一點兒也不假。
對于一些人說來,下一盤圍棋決非一件隨隨便便的事情。找一個相當?shù)膶κ郑瑏淼揭婚g清雅的廳堂,沏一壺釅茶,屏退左右。雙眉緊鎖,寂然凝思。或者經天緯地,或者勾心斗角;激烈的心智搏殺決不亞于刀槍相向,終局數(shù)子的心情猶如大將軍收拾舊山河。這么一盤棋可以不斷品味,再三復盤,每一手的回憶都跟隨著得意、懊惱、后悔、驚訝、憤怒、猶豫。當然,這種棋沒法多下。王者的驕傲或者束手就擒的壯烈都有沉甸甸的重量,負擔一局棋的精力以及心理能量得漸漸地積累。誰有辦法每時每刻都在巔峰上過日子呢?
當然,多數(shù)的凡夫俗子還是將圍棋視為富有人間煙火氣息的樂事。一群人相聚斗室,幾盤棋草草地鋪開。棋盤上好勇斗狠,率性而為;輸了就輸了,一把抹去重新開始。輪不著上陣的人只好呆在濃烈的劣質煙草味之中,心癢難熬地品頭論足,或者斗嘴取樂。這種棋談不上修身養(yǎng)性,但是能殺一殺棋癮,甩開上司的白眼或者丈母娘的嘮叨。
圍棋有一個文質彬彬的雅號:手談。然而,不管如何禮儀周到,坐到棋盤跟前就是要爭一個勝負。某些棋手對于勝負耿耿于懷,即使在極度劣勢之中亦不輕言放棄。相反,命懸一線的局面反而激起了他們的強大斗志。打破常規(guī),冒險犯難;精密計算,妙手疊出;出其不意的漂亮一擊,終于力挽狂瀾于既倒。這些棋手常常被稱之為“勝負師”。勝負的壓力驅使他們最大限度地啟動心智,贏得逆轉的機會。人類歷史上,許多天才的戰(zhàn)役均是爭勝負的產物。以命相搏的時候,人們必定使出了全身的氣力。
但是,勝負可能在另一些棋手那里成了莫大的負累。尤其是勝負事關重大的時候,他們開始患得患失。一著不慎,數(shù)十萬獎金或者一輩子的英名就要泡湯,于是猶猶豫豫,不敢祭出新的招法或者放手一搏。權衡再三,他們多半還是要拐回熟悉的舊轍安全運轉。所以,人們屢屢感嘆“大賽無名局”。拋開了勝負的計較一身輕松,人們或許會收獲意想不到的靈感,甚至收獲一些超越攻城掠地的奇思妙想。我曾經贏過棋友一局。復盤的時候,我詢問他序盤的一招怪棋什么意思。他一撅下巴傲然答道:我覺得下在那里富有詩意!這種不凡氣度迄今仍然讓我景仰。既存有勝負的責任心,又不拘泥于勝負而縮手縮腳,二者的平衡幾乎是人生的一門學問。渴望功名或者追慕散淡,聚斂財富或者享受生活,入世兼善天下或者出世獨善其身,這些問題何嘗不是如此?
圍棋具有令人敬畏的復雜性,千變萬化,鬼神莫測。然而,我已經到了愈來愈不講究勝負的年齡,因而不愿意耗費太多的心思對付一個定式或者一個局部的計算。相反,退出棋盤想一想,時常會得到一些豁然的頓悟。例如,一手棋并沒有好與差的絕對規(guī)定,評價這一手棋必須考慮到周圍全部棋子所形成的關系——這種思想給我的啟示超出了許多術語紛繁的哲學著作。一個局部處理不好的時候,干脆扔開不下,靜待時局之變――這種迂回背后是何等的氣魄和智慧。尖、跳、罩、壓,挖、碰、點、撲,圍棋之中各種近身格殺的技術令人眩目。然而,圍棋還有一個意味深長的術語:本手。老老實實本份的一手,常常消弭了眼花繚亂的聰明勁。活蹦亂跳的表演退場之后,那一塊不動聲色的石頭還在那里。這就是“大道”與“小技”的差別了。圍棋的另一個有趣的術語是“平常心”。天翻地覆平常心,這句話算不上深奧——可是,知易行難。
不少人抱怨圍棋過于費時。一盤圍棋需要兩三個小時,一盤象棋一刻鐘就夠了。然而,這是一種錯覺吧——什么時候我們僅僅下了一盤象棋就起身離去?只要沒有上班的鈴聲鞭子似地催在背后,我們總是要坐兩三個小時,不論是麻將、撲克牌、象棋還是圍棋。圍棋的特點是手數(shù)多,一局棋兩三百手不稀罕。所以,圍棋讓人心胸開闊,不必固執(zhí)地逞一時之勇。棋手的全部實力分攤在每一手之中,初期的優(yōu)勢或者失誤可能在漫長的行程之中一點點地扳回來。如同萬米長跑一樣,圍棋的奇跡是一步一步地積累出來的。孤立地說,四個黑棋才能圍死一個白棋;然而,兩三百手棋繞來繞去,寥寥的幾個子就可能噎死一塊大棋。這就是奇妙。
我的圍棋未曾得到正規(guī)的訓練。讀初中的時候,父親因為眼疾在家休養(yǎng),百無聊賴就教我下圍棋消遣。那時找不到一副圍棋,只得搜羅了數(shù)百個小藥瓶,剝出瓶口的橡皮塞當棋子。父親對于圍棋僅僅略知皮毛,記得兩三個定式而已。真正下起棋來還是大學畢業(yè)之后的一段日子。幾個固定的棋友幾乎每日捉對廝殺。我手邊備有吳清源的《黑布局》、《白布局》,棋譜之中種種天才的著想令人癡迷。進入中年,眾多的事務逐漸淹沒了年輕時的各種嗜好。但是,圍棋從來沒有從我的心目中后撤。只要爭取到一個間隙,我就會溜到網絡上殺幾局。我的網名叫“單刀”,太太有時會拍拍我的肩膀,慈祥地叫我“單刀同志”。設想未來新居的時候,總會在窗戶底下預留一個角落給圍棋。可能并沒有太多的機會真正下一盤,這不要緊。有一個想念就行——我覺得,圍棋托得住一輩子的想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