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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城書(選三)

2008-12-31 00:00:00周聞道
美文 2008年9期

周聞道 1956年生,文學碩士,“天涯社區·散文天下”首席版主,四川省作協委員會委員。現供職于四川眉山。在香港多家主流媒體做專欄作家多年,在大陸、港、澳紙媒及網絡上發表作品300余萬字,已出版散文集《夏天的感覺》、《點擊心靈》、《對岸》,報告文學集《悲劇,本可以避免》,隨筆集《主權回歸前的香港》、《家的前世今生》,主編天涯散文年選《鏡像的妖嬈》等。另有經濟學專著多部。

迷 城

我是從鄉村來到這座城市的,希望能在這里實現我的人生理想。然而,當我真正面對這個城市時,我突然發現了自己的荒誕。我不知道在這座城市里,我究竟是什么身份,是主人?居民?過客?或者旁觀者?似乎都有點沾邊,但又似乎都不完全是。我甚至不能確定自己此刻與這座城市的關系,我是它的一個電話號碼,一個汽車牌號?還是互不相干的兩種存在,我是我,它是它。我似乎更覺得,這城市于我更像是一部負載著神秘信息的大書,我既是它不倦的讀者,又是它沒有署名的作者,我們互相翻閱著對方,卻彼此不相識。這種關系就這樣危險地維系著。

這座城的南端有道門,它不屬于哪個單位,也不屬于哪戶人,而是屬于這座城市的。我曾經以為,這道門就是這個城市的封面,一旦進入,就翻開了這本厚重的城市之書。我因此對它產生敬畏。當然,進城的門不止這一處,也不止西城門,東城門,北城門。東南西北的劃分,已屬于過去時態的歷史,就像“三里之城,七里之廓”。只是,進城門再多,每個人每次進城,卻只能選擇一個門道。世間的路縱有千萬條,我們的一生卻只能選擇其中的一條。出高速路口,是進出這座城市的必經之地。今日的我就是這樣,既有某種偶然,也包含了某種必然性。緣起的根,有時埋得很深,往往從無形中牽扯著我們。我這里所說的“城門”,細想來,其實也有些牽強。它不能開合,也沒有門檻門框。就是兩塊巨石,聳立在進城公路的兩旁,冷冷地,你看著我,我盯住你,不理會風云際會,人來人往。面對它肅然立正的姿勢,平庸的地面,便如一部書的扉頁,剛剛被人翻開,正待瀏覽閱讀。城門雖修建不久,卻人為地添加了厚重的古樸滄桑。那巨石的色彩是深灰的,表面凸凹不平,有一些陰文和陽文,交織成圖案,斑駁迷離,若隱若現。仿佛兩位耄耋老人,攜帶著歲月古遠的風塵,一路走來,只是在這里稍作停留,然后又要繼續新的跋涉。這很容易把人的思緒引向遠方,法國布列塔尼半島,那個瀕臨大西洋的卡納克小城。那里的巨石陣,至今仍鋪陳著許多未解之迷。難道這個城市在通過這座肅然立正的巨石之門給我某種暗示?

每次進出這座城市的門戶時,都會強烈地感覺到,這道石門就是這座城市風景的楚河漢界。門里門外,區別是十分明顯的。從城里往城外走,路越走越彎,越走越窄,直至消失在平野荒蕪中;從城外往城里走,正好相反:路越走越直,越走越寬。進入城門,路便變成了街道。想起當初從鄉下進城,就是這樣。從一條崎嶇的鄉間小路出發,走著走著,路越來越直,越來越寬,發現路變成街道時就已進了城了。人們就這樣,一代又代地從鄉村往城里走,走著走著,鄉村的人越走越少,城里的人越走越多。我想,一定是這城門里面有某種東西在誘惑著鄉村的人,放下與自己的體溫共冷暖的土地,走近城門里來。就像是一本書,在沒有翻閱之前,總是里面的那些可能的故事,或風花雪月的,或驚心動魄的,那些未知的情節,吸引著你去閱讀。城門以內的街道,現在是變得更寬更直了,還有街道兩旁的那些華燈高樓,和精心裝點的花草。這些,都與城門之外的鄉村形成強烈的反差。舍棄旁物,只留意于街道的寬敞,走著,看著,街道的寬度,在不斷地強迫我意識到自己的渺小。我突然對寬產生了一種敏感,一種明顯的由“寬”造成的壓抑感,仿佛米蘭·昆德拉所說的“存在中不能承受之輕”,而我感覺到的卻是“存在中不能承受之寬”。這種由寬造成的壓抑,不是有形的,它看不見,摸不著,卻大山般向我緊逼過來。我害怕越往前走,街道越寬,我會迷失在它無限度的寬敞中,整座城市的鋼筋、水泥、廢氣、污水和它的億萬噸垃圾,會像大山一樣向我壓迫過來,厚厚地覆蓋在我身上,把我歸家的鄉野小路,把我心中的青山綠水掩埋在它那冷漠的繁華之下,使我再也走不出這道巨石之門。

關于鄉村人與城市的關系,有一個意象,圖畫般在我心里浮現。回望自己走過的路,從鄉村到城市,像是一只蟲子,帶著某種美麗的夢想,沿著一根細長的腸子,一步一步往里鉆。小腸連著大腸,大腸又連著胃臟;再長的腸,再大的胃臟,終逃不出一個小小的腹腔。我注意到腳下的街道,也就是這城市的腸子。柏油和瀝青在這里匯合,細碎的砂石經瀝青一粘合,便結了一層殼,像是身體上的疤痕。有些詞總是容易讓人產生特定的聯想。去市醫院看望一位朋友,鄰床有位中年男人,憔悴,疲憊,茫然,臉色呈現病態的黃。在醫生換藥的一瞬間,我發現他浮腫的大腿,有一道長長的疤痕。不知他患了什么病。此刻我看見的,只是一道疤痕。按照正常邏輯,沿著那個疤痕往前追溯,應該是一條長長的口子,肌肉被機械地劃開,血淋淋的;然后又機械地被縫合,安上夾板,慢慢愈合,抽線,結痂。這街道的結痂,是鄉村的傷口留下的,還是城市的傷口留下的?我已無法判明。記得剛進城時,還帶著很多好奇,朦朧的夢想,像進城的道路一樣越走越明亮。仿佛有一種拿破倫式的征服,進入就是戰勝。懷揣一份自豪,一份憧憬,在心里不停地默念著:就這樣走——一直走,一直走下去,一定會進入這個城市的心臟;然后作為一個城市人而擁有這個城市。然而,走啊走啊,最后才發現走進了一個身體的迷宮。聲與光的交響,鋼鐵與水泥的重量,很快便讓我們人感到了危險與壓力。但是,我們已身不由己。

身不由己還是要面對,就像此刻的我,不,應當是我們,包括你-我-他,包括人和物,包括這城市的一切。寬廣并不等于空曠,空曠只屬于鄉野,而城市永遠是擁擠的。記得是要去市政府辦一件重要的事,它關乎我的事業、愛情,甚至命運的轉機。機遇是突然降臨的。我必須穿過這個城市最寬敞、最豪華氣派的街道——這條豪華的街道有點類似于京城的王府井大街,或英倫的唐寧街,韓國的青瓦臺。市政府在這條街道的另一頭。入城,從街道的這頭,走向那頭,有一種從江湖之遠,邁向廟堂之高的自豪感。街道那一頭的希望在牽引著我的腳步,我一步步,向那座掌握我命運的神圣所在走去。

每一座城市都是被特意設計出來的。而設計者的良苦用心 ,除了體現在街道的寬與直之外,還體現為,他們在設計街道的同時,還配套設計了許多商廈、酒樓、公園、寫字樓,佇立于街道的兩旁,守衛著縱橫交錯的街道,成為城市的又一道風景。鄉村人紛至沓來,帶著各自的夢,就像當初我被這城市吸引而進入這座城市。每一個進入者,很快便被一種復雜的感情糾纏不清,視野變得模糊,價值變得混亂。這是入城前誰都沒有想到的。入城前只是被美麗的夢幻所吸引,如同吸毒者,沉醉于一種美麗的快感中。誰也沒有想到,這些入城者在觀賞、驚嘆和打亂設計者規范的城市秩序的同時,自己也隨之成為了城市混亂風景的一部分。這正是城市設計者預先規劃好的。

近了。政府大樓聳立在街道的盡頭。就像一條奔涌的大江,突然被一個閘門截流,高高在上的樓房,坐北朝南,俯視著這座城市的每一條街道,每一座建筑。被這幢大樓俯視著的每一個行人,走近又走遠,到來又離去,都不過如我一般,以一只蝸行的甲殼蟲姿態而存在,可有可無。能夠感覺到我們存在的,除了我們自己,就是存在于我們周圍方寸之間的那些同類的存在,我們互相以對方的存在聊以自慰。唯有政府大樓,是高高在上的自在之物,獨立于我們的意識之外。在這條被風景擠壓的街道盡頭,經過一段漫長而艱難的跋涉,我來到了政府大樓前,仰首敬望。浮云退避到了穹宇的深處,飛鳥不知去向,天空的深藍仿佛是凝滯的。政府大樓棱角分明,深灰色的玻璃幕墻,泛著黯然而詭秘的光,令人捉摸不透。然而我明白,這樣的天象并不是城市的常態,城市的常態是灰白色的。人們希望清明。因此,我的內心充滿愉悅,一種被吉祥之兆浸潤的愉悅。人在旅途,盡管前景未卜,總是喜歡被這樣的愉悅幻象驅使。

門是敞開的,沒有鐵欄木門,只有兩根鑲嵌著褚紅色花崗石的門柱,聳立于兩側,仿佛是一個象征。通常這里應當是有武警把守的:進入,驗明正身;接著,一個電話打進大樓求證,然后才放行。今天沒有。我心里有一種溫暖的感動。進入的緊張與壓抑,得到了很大的緩解。我懷著一種輕松,從容,還有一種朦朧的希望,走進大門,進入樓房。整個底層幾乎就是門廳,有一種多層壓力下的空曠。一邊是大樓保安,并不像平時一樣威嚴地站立著,逡巡著一雙警惕的眼睛。而是坐在一張條桌的背后,對進入者作一些簡單的登記。一邊是樓主標示牌。過去我來過,牌子上的名字常常令人眼花繚亂,每一個名字,都可以令這個城市改變姿勢。我剛才放松的心又有一些收緊。作了登記,心存敬畏地走近標示牌,在那上面仔細閱讀搜索。一種失望與茫然,占據了我的心理空間。

牌子上的字密密麻麻,然而都是一些陌生的名字,并沒有他們所處的樓層和門牌號。我要找的部門,一個也沒有,而我不找的部門,卻總在眼前晃來晃去,像一些驅之不去的幽靈。折回身去問保安,保安先是吱吱唔唔,吱唔了半天,似乎才恍然大悟。然后,以奇異的眼光盯住我說,訝,你是外地人吧,不知道政府已經南遷了嗎。態度還不算生硬,或者說還算有點熱情。這表現在他們進一步的耐心。保安面朝大門,用手指著我剛才走過來的路,熱情地說,喏,就沿著這條大街,一直往前走,出了城門,往右拐,十公里左右,路右側有一塊大廣告牌,新區指揮部的,政府的許多部門,都在那里。

我只感到頭嗡嗡地響。好不容易進城,穿過漫長的喧嘩與擁擠,好不容易才到達目的地,那目的地卻又回了到原來的出發點。進入,實際上成了背離,我不得不折回身子,沿著來路一步步走回去,而返回的路程似乎更遠。激情已然消解,希望已經被挫折,強烈的沮喪感襲擊著我。我有一種被愚弄的感覺,但又不知道那愚弄者到底是誰——政府,城市規劃者,涌入這個城市的蕓蕓眾生,還是我自己?亦或是我的夢想和欲望?有哲人說過,欲望是失望的催化劑;而夢幻,則讓人陶醉于一種虛擬的美。

經過如此這般的折騰,我終于又回到了原來的出發點,回到了那對聳立的巨石面前。扉頁成了插頁。但不是哲學的螺旋式回歸,沒有任何前進的含義。既沒有旋轉,更沒有上升,而是一種時間的無效耗費。或者該命名為夢幻的回歸。站在這個叫做城門的地方,面對兩塊虎視眈眈的巨石,我弄不清自己這是要出城還是要入城。 一切都恍若隔世,世界被顛倒,結果成了原因,進入成為了最徹底的背離。進入了鋼筋混凝土堆砌的建筑內部,卻沒能進入這座城市的中心。反而離它越來越遠。我感覺這世界變得太快,有點莫名其妙。想起一個關于測量城市靈魂的創意。只是,這里的靈魂,不是城市命運的主宰者,而是公眾意識在城市空間的投射。創意者做了一個有趣的設想,把人體內含的各種化學元素比例,與建材量等量兌換,然后,換算出物質與靈魂的對應關系。以一位75kg體重的人為例,組成他的氧,鈣,鎂,可以制成標準水泥空心磚31塊;碳和氫可以制成45號瀝青防水卷材5平方米;磷可以制成750毫升防銹劑3瓶;鐵可制成3寸鐵釘1枚。物質的背后是靈魂!一個觸目驚心的結論,死死地盯住我此刻的心情,我不知我的每一個舉步,是對靈魂的背離,還是在向靈魂靠近?不知道我一生的行走,隨身攜帶著多少克靈魂?那些靈魂又能夠陪我走多遠?

我沒有上高速公路,高速公路通向省城,而我此刻只需要找到主管這個城市的政府機關。直到這時我才發現,那些過去被稱作城外或郊區的地方,已經逃離得支離破碎。雖說還保留著鄉村的名稱,卻早已找不著鄉村的田園之靜與幽雅,甚至沒有了真正的農舍和炊煙;一些低矮的房屋,零亂無序地散落在公路兩旁,屋面蓋上了一層厚厚的塵土,令人感到,這里不是城市的進攻區域,而是城市的敗退之地。這種非城非鄉、破敗久遠的荒廢,很容易讓人想起那些消失的建筑,比如哈德良別墅,所羅門圣殿,或者帝王谷里的那些傳奇。透過幾千年的煙塵,也許,它們就是眼前的樣子。一個奇怪的懷疑在心中產生,我懷疑這座城市的生長,是不是顛倒了順序?一座城市真正的根,原本該在田野里,而那些所謂的城,應該是大地長出的枝葉,而不是相反。然而,我看到的卻是另一種情景。

我還是沒有決定放棄。穿過那兩塊巨石肅立的城門,心中不停地默念著那位保安告訴我的那幾個關鍵詞:右拐,十公里,右側。一路的右,浮塵遮斷望眼,我陷入一種尋找與進入的迷茫。突然,一塊很大的的廣告牌傲然地從揚塵中顯示出來,張揚而醒目的廣告詞告訴我尋找的目的地到了。我心里想高興,卻高興不起來,反而被一種隱隱的恐懼所籠罩。我怕又會重復先前的遭遇,忙碌一番,這里的守門人又要我返回到剛才來的那座大樓,或者,再把我指向另一個更撲朔迷離的所在……

站在新區政府辦公樓的門口,我卻被深刻的猶豫困擾著:不知道是該進去,還是不該進去?

空城

我不知是從一部《世界建筑史》的扉頁,還是從《天空之城》的主題音樂中誤入這座城市的。眼前的景象:符合一座城市標準的樓房、街道、霓虹燈、車流,甚至街巷間噪雜的市聲,以及超市門口小販們聲嘶力竭的叫賣聲,都在告訴我,我看到的不是虛擬的幻象,而是真實存在于我們三維世界中的一座城市。

我進入這座城市的具體時間,很難做出準確判斷。大約是在夏季,太陽艷艷的,照在高樓的玻璃幕墻上,反射出不同顏色的、但同樣炫目的光芒,令人感到一種熱烈的壓抑;街上的行人,有的穿著T恤和襯衣, 也有的穿著毛衣和長長的風衣,天很高,很藍,云和鳥都不知道飛到哪里去了,只有天空孤獨而空曠地敞開著,又讓人有了秋天的感覺。街道兩旁的桂樹,在綠草、金女貞和一些我不認識的花草的簇擁下,一副春心萌動的樣子,這些,又讓人覺得是在春季。可是,一眨眼的功夫,我看見的仍是一樹空枝。當然,要說這是冬季或春季,也似乎說得過去,我在這個城市的穿行中,偶爾還看見一些桃花和飛雪,交錯地閃現;但是,無疑冬天的意味要濃一些。就在我的眼前。雪壓的樹枝枯槁而堅硬,一只孤鳥飛來,圍著禿枝繞了幾圈,沒有找到落腳之地,又失望地飛走了。所以,現在能夠肯定的只有一點:我是在一個似是而非的季節,帶著一種似是而非的心情,走進這座城市的——但愿這不是一座似是而非的城市。

我想做一些調查,弄清這座我既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城市,它的名稱、經緯度、當下狀況和人文歷史。如果有可能,也不排除到這里謀一份職業。專家們說,如果在一個單位、一個地方呆久了,會產生審美疲勞和厭倦感,令生活和工作的激情消褪。我在街邊的一個報亭,見到一位鶴發童顏的老人。老人戴一副老光眼鏡,正聚精會神翻看著當天的報紙。報頭是空的,沒有編者和日期,也看不出報紙的名稱和出版時間。我問老人這是一座什么城市?老人抬起頭來,打量了我一眼,和善而歉然地說:“呵……啊,對不起,我在這里生活幾十年了,也不知道這城市叫什么。上一輩的人也沒有告訴我。”

這多少有點令我失望。我想向老人買一張地圖,比如這個城市的旅游圖什么的。老人回答說:“ 你要這個城市的地圖,有。”說罷,從儲柜里找出一張卷曲成筒的圖來,好像要以他的殷勤熱情,報答我對這個城市的關切。我攤開來,這張圖也很古怪,像世界地圖,又不是世界地圖,圖上五彩斑斕的色彩,像人的皮膚,形狀各異的線,如人體上密布的血管,處于動態的起伏搏動中。應當說,這是一張非常翔實的地圖,比例只有十萬分之一,全世界凡現存的和存在過的人文遺跡,如古跡,城鎮,村落,圖上都清楚標明。然而,從倫敦、東京、北京,一直到那些已消失的城市和建筑,如巴比倫通天神塔、古羅馬斗獸場、圖坦卡蒙冥宮,甚至那個躲在蘭溪一隅,小得可以忽略的諸葛村,都在圖上找到了,惟獨不見我現在置身的這個城市。見我有些納悶,站在一旁的老人說:“很多人都在這張圖上找過,問他們找什么?都說不知道。”是哦,我又知道自己在找什么嗎?到現在為止,我連這個城市的名稱、位置、歷史、現狀都不知道,那我到底要找什么?又怎么找呢?至少,按照目前的方式,或依靠查找城市地圖來弄清楚這個城市,已經沒有希望了。我突然想起停在不遠處的車,和車上的GPS。看來,還不是完全沒有辦法,我可以借助那個神奇的全球衛星定位系統,先找到現在所處的位置,然后確定這個城市的名稱,不就可以進一步了解這個城市了嗎!

趕緊過去開車,開機,連接:一片片地球的截面——遼闊的草原、逶迤的山脈、蒼茫的大漠、碎片般的城市、蜿蜒的河流,在熒屏上不停的閃現;兩條確定方位的坐標線,呈現出綠色十字狀,如遠視鏡上的準星,或初中教材上的直角坐標,主軸上表示未知的兩個字母,X和Y,有些刺眼的閃爍著,還是無法確定這個城市的所在位置。我隱隱感到,這是一個神秘莫測的存在,介于似是而非之間。我有些茫然。好在離開報亭時,我順便買了一本關于這個城市歷史風俗的書,打算帶回賓館仔細研讀一番,以便對這個城市有一些了解。

我按照自己判斷的大致方位,順著左邊一條寬直的街道,來到一處廣場。這是這座城市舒展壓抑,舉辦競技或大型集會的地方。廣場中央,建有一個近10米高的人形雕像,中心是鏤空的,大概是采用了愛因斯坦的四維空間原理,這個空心的人形雕像,不管從哪一個方向看,都可以同時看到這個人形的面部、背部和左右側面。在廣場周圍,沿人行道種植了一些高大的樹,樹枝都是光禿禿的,像一支支等待點燃的高香(我要加以說明:如果這個比喻可以成立,這樣的祭奠,應該是給一個逝去的季節,以慰藉這廣場的空曠)。開闊的平面,參差不齊的高樓,被天地間的作用力一擠,萎縮成了一些沒有人彈奏的五線譜。我的到來,并不負有演奏它的使命。好在廣場這時并不寂寞,市政當局正在這里召開市民大會,作為一種權威的彰顯和表達,一位領導模樣的人正在主席臺上發表講話。

作為這個城市的一名闖入者,我雖然不知道主席臺上那位領導的確切身份,但他的講話主宰著這個城市的命運,當是無可置疑的。不知是擴音器失真,還是其他什么原因,從講話聲中,我費了很大勁,也沒分辨出講話的那位領導是男是女,我只知道,能在主席臺上發表講話的領導,決非等閑之輩。那講話聲聽上去抑揚頓挫,慷慨激昂,頗有些聞雞起舞的感召力。從講話的內容和節奏看,會議好像已進行了好一會兒,快接近尾聲了。我屏心靜氣,希望能從這位領導的講話中,了解到有關這個城市一些的背景資料。令人奇怪的是,我越是認真聽,越是陷入云霧山中。只聽見擴音器里不時傳來“嗯……這個嘛,這個,這個;啊……那個嘛,那個,那個。”更令我驚訝的是,說是“市民大會”,環顧四周,整個會場竟然空空蕩蕩,沒有一個與會者。主席臺上的那位講話者也像是一個道具,莫名其妙地晃動著。我覺得與其在這里浪費時間,不如去這個城市的圖書館,從那里或許可以查閱到一些有用的資料。開車去須繞道,把車停下,跳上一輛巴士,卻發現這輛公共汽車車頭車尾一個樣,都是一道門,一方前窗。窗圓弧形,開闊,亮堂。車上座位有的向東,有的向西,有的向南,有的向北。售票是自動的,不管幾站路,都是一元,只須上車時將一枚硬幣,丟進一個張著口的鐵縫。司機面無表情,兩眼平視前方,到站就停,到時就開,不管什么人上,什么人下,或者有沒有人上下。車開動時,我只感覺到車身在動,卻分不清究竟是在前進,還是在后退。一名女交警,筆直地站在指揮島上,機械地揮動著手,或左或右,或上或下,表情與動作,都是格式化的,與街道車輛的運行似乎關系不大。

到達圖書館時,太陽已嚴重地偏西了,就像是有意躲著我一樣,原本的位置被騰空,連燦爛的晚霞也在一點點暗淡下去。擔心圖書館關門,我匆匆趕去。一層層的樓,被分隔成不同的區域:歷史、政治、軍事、思想、文化、自然、地理、現代、古代,館內的指示牌,令人眼花繚亂。不知道該去查哪一架?只好求助于一位圖書管理員。那位管理員高挑身材,胸牌上的編號是一長串讀不懂的數碼。她不言語,也不問我查詢什么,得知我的求助后,就主動帶著我走。我跟著她,在裝滿了書架的、穹宇般空曠博大的館藏中,一間一間地找,一本一本地翻。我發現,全館滿架的書,古籍的,現代的,簡裝的,精裝的,紙質的,電子的,或者32開,或者16開,全都沒有書名,沒有章節,沒有頁碼,沒有圖文,每一本書翻開都是空的。區別只在于:書是線裝還是膠粘的,裝訂書籍的紙張是泛黃的,還是漂白的,或舊或新,或厚或薄。問圖書管理員,她只是兩手一攤,以一個微笑作為回答。動作雖然優雅,卻沒有解答任何一個問題。

我帶著失望的心情,離開了圖書館。霞光漸漸褪盡,閃爍的霓虹登場,用盡它全部的絢麗,張揚著這個城市的喧嘩。在燈光和黑暗的合謀下,天空是怪誕而深邃的。夜色變異了視線,近處的東西仿佛很遠,遠的東西反而覺得很近,令人感到捉摸不定。最怪異的是夜行的汽車,不知從什么地方突然竄出,就像緊急出擊的特警,用一片夜色,遮掩著自己的臉,只露出兩只眼睛,直直射出兩束燈光,像兩把鋒利的劍,快捷地從夜晚的身體劃過,割出兩道深深的口子。汽車過后,夜的傷口立即縫合。城市又陷入一片迷離的黑暗中。

趁著時間還早,我來到一家夜總會。據說,這里正在進行一場行為藝術表演。迎賓小姐告訴我乘電梯到頂層,再折回走。具體在幾層,并不清楚。我按照迎賓小姐的指引,來到了表演大廳。表演不知什么時候已經開始了,觀眾席上關了燈,視線模糊,感覺很昏暗。我摸索著找一個位子,坐下,也不知是坐的幾排幾號。只見一束幽暗的燈光,照射著迷離的舞臺。舞臺正中,堆積了一堆頭發,在多色燈光的照射下,頭發顯得光怪陸離,頭發中心,有鼓風機在鼓動,伴著震耳欲聾的搖滾樂,那堆頭發時而膨脹,時而收縮,給人一種躁動不安的強烈刺激。頭發堆旁,有兩把椅子,一把椅子上放著一本翻開的雜志,另一把椅子空著。不一會兒,報幕員出來宣布,上半場演出結束,進入中場休息。大廳的燈光驟然點亮,空蕩蕩的舞臺上,沒有演員,沒有樂師,沒有報幕員,甚至沒有幕布遮擋。只有一塊大大的長框,鑲嵌在舞臺正中的位置,像一面碩大的窗;再往前看,就是窗外的風景:一棵掉盡葉子的梧桐。

不知什么時候,下半場的演出已經開始。舞臺一側,有兩個人,在一條路上行走,先是并肩而行,不一會兒,便一前一后,始終不能同步,時而這個在前,那個在后,時而相反;兩人都表情木納,形同路人。伴隨他們的腳步,不同節奏的鑼鼓聲,時而舒緩,時而緊湊地敲打著。不時有人出來告訴觀眾:“快到了,快到了。”臺上的兩人繼續一圈一圈地行走著。然后,報幕員出場,告訴觀眾:那兩人在繼續尋找他們的幸福。休息一會兒,你們將看到他們是如何找到幸福的。

時間已不早了,我提前退場。回到我登記的賓館房間,漱口,洗澡,上床,拿出那本在報亭買的載有這個城市歷史風俗的書,認真翻看起來。繞了一個圈,從書本出發,又回到書本。由形而上,到形而下,再到形而上,繞了一圈沒有結果,人卻一天天變老了。我原本對這本書寄予很大的希望,到此刻才發現,原來我翻開的竟是一本編碼混亂、掐頭去尾的書。比如,書的目錄上明明標明全書共有12章,72節;翻開內文,內容和目錄上的章節頁碼卻怎么也對不上;而且首尾顛倒,頁碼錯位,印有文字的幾個章節,也是前言不搭后語,不知所云。面對這個城市,我陷入了徹底的絕望。

我早就應該想到這個結局:只要進入這個古怪的城市(哪怕僅僅是出于好奇),就再也別想著走出去。我將在這個城市里困頓著:謀職,睡覺吃飯,訪友,思考,愛與被愛——盡管這是一座沒有名稱,沒有地址,沒有靈魂,沒有歷史,也沒有未來的城市。我需要做的只是:在這座城市里,記住自己的籍貫,記住自己的姓名,記住母系和父系的血緣;守住自己的回憶和過去;守住自己的精神、靈魂、情感和對未來的期待。時刻警惕著,不要讓自己像廣場中央那尊鏤空的雕像一樣,變成一個空心人。

蠱城

從沒有過這樣舉棋不定的時候,這個假期,是該去麗江還是去湘西?本來,我已決定了去麗江的,不僅是出于好奇,大研古城青石板流水的街道,鉤沉思古之幽情的納西古樂會,都對我有著很強的吸引力。可是,我最終還是動搖了,還是把方位轉向了湘西。導致我放棄麗江而選擇湘西的真正原因,不是沈從文筆下描繪的湘西風情,而是突然被人們關注的那些無影無形的小蟲子和凄美的苗家女子——準確地說,是傳說中那些有著神秘、詭異背景的蠱和蠱女;而更吸引我的,是一家媒體報道的:在湘西的某處山林中發現了一座很大的蠱壇,在一座空曠的土城的中心。那里極可能是傳說中的蠱王施蠱之處。

關于“蠱”的種種說法,雖然古已有之,但于我更多的是好奇和神秘。平日里聽到“蠱惑人心”這個詞語時,心里總會有一種異樣的感覺。在我略顯駁雜的讀書經驗中,也不時見到有關“蠱”的記載。西周時期的《周禮·秋宮》載有“庶氏掌除毒蠱,以嘉草攻之”的治蠱方法;《左傳·宣公二年》也有“晉里克有蠱疾”的明確記載。西漢時,巫蠱不僅盛行于民間,而且成為宮廷權力斗爭的重要工具。漢武帝時期著名的“巫蠱之禍”,就曾導致數以千計的宮廷顯貴死亡。自漢唐以降而至宋,巫蠱之說日益興盛,至明清時代,又傳說西南各地亦盛行巫蠱之術。而湘西苗族地區盛行巫蠱之說,則見于一些湘西舊時的地方志,加上各種民間傳說,久而久之,便形成了湘西苗疆“無蠱不成寨”的說法。此外,宋人鄭樵的《通志六書》,還詳細記載了制蠱的方法。那方法說來也不復雜,大概是將各種有毒的蟲子,于密室之間,裝入一個密封的器皿之內,使其沒有出路,不能逃逸,然后讓其互相廝殺,互相殘食,最后存活下來的那只毒蟲之王,就是“蠱”了(其實這不過是原始的叢林規則,被推至極端,所謂“蠱”,頗有點像我們人類“一將功成萬骨枯”的那“一將”)。然后,待至端午日,趁其陽氣極盛之時,研制成藥。又多用蛇、毒鰍、蜈蚣、金蠶之類研制,毒大無比,不畏火槍,一觸便可殺生。問題是,那蠱一旦修成正果,就由一只小蟲,抽象成一種能于無形間致人于死命的秘密武器,而非原來的蟲子或煉制的藥可比了。它常常依附于女人的四體之內,甚至藏匿于靈魂之中,伺機而行,一旦放將出去,叫人防不勝防。掌握了這種巫術的女人,稱為蠱婆,或曰草鬼婆。蠱從此成為人們的噩夢:“放于外則蠱蛇食五體,放于內則食五臟。被放之人,或痛楚難堪,或形神蕭索,或風鳴于皮皋,或氣脹于胸膛,皆致人于死也。”(清·《乾州廳志·卷七》)由于蠱的陰毒、可怕,歷朝官府,對巫蠱都以嚴刑峻法予以禁止。

但是,傳說中的湘西,與這蠱的神秘、恐怖形成對比的也還有它的另一面,那便是“落洞女”的美麗和苗女的癡情。

沈從文先生曾在他的書中對湘西女性的命運寄予了深切的同情。在他看來,湘西女子在三個特定階段的年齡中,容易產生蠱婆、女巫和落洞女子。年老而窮困者,容易成為蠱婆;三十歲上下而窮困者,容易成為女巫,十六歲到二十二三歲,外貌美而性情內向,婚姻不順者,容易成為落洞女。三種女性的奇特命運 ,在歷史上構成了湘西神秘的一部分。這神秘的背后其實是舊時代湘西女性的悲劇命運,這悲劇的背后又隱含著感動人的詩的成分。

女孩子的所謂“落洞”,是指一個女孩經過某種人生的變故而進入到一種癡迷狀態。這種女性年齡一般在十六歲到二十二三歲,往往性情內向,而又長得很美,或因婚姻不順,或因情感障礙而突然“落洞”長時間處于一種癡迷狀態。處于這種狀態的女孩外表顯得特別光燦,面若桃花,眼含秋水,聲音輕柔悅耳,其身體里會散發出一種淡淡的幽香。她整天不停地拭桌椅,打掃廳堂,把自己的家收拾得干干凈凈。按照當地的說法,這個時候,該女孩已經把自己許配給了一位男神,她整天生活在被她的男神選中的幸福幻想里。她的心上的男人是不食人間煙火卻無所不能的神,從此她不再對身邊的任何凡間男子動心,也不會再有任何一位世間的男子用婚姻去打擾這個被神選中的女孩。她只需小心地看護好自己的貞操和美麗,等她心中的男神選好了黃道吉日來迎娶她。這女孩子就一直這樣生活在她幻想的幸福中,直到含笑而逝,都為她心中的男神保持著自己美麗的容顏。

關于苗女的“癡情”和以情殺人的傳說,自古民間就流傳著一種說法:外地到苗疆的男人,喜歡上了當地的苗女,如果對苗女用情不專、始亂終棄,最終會被苗女施放的蠱毒死。我曾聽到一個在苗疆流傳很廣的故事。

那年,陽春來得很早,沒等寒意散盡,油菜花就早早就開了,滿山滿壩,燦若金甲。一位湖南的放蜂人,就這樣自然而然地追著花事,來到苗寨,在村頭的大樹下,撐開了帳篷,放好了蜂箱,準備耐心地度過這一個花季。這個花季也使放蜂人動了春心 ,他喜歡上了當地的一名苗女。經過一番花言巧語的表白,放蜂人終于贏得了苗女的芳心。在一番緋側纏綿的肌膚親近之后,油菜花也謝了;放蜂人要追著時間去趕蜜蜂的槐花季去了。臨行前,苗女不舍地問,你這一去,要多久才能回來?放蜂人說,少則三月,多則半載,我一定回來看你。苗女說,那我等你,一定要趕回來啊。 三個月過去了,半年過去了,放蜂人早已忘記了苗女的囑咐。到了第七個月時,放蜂人突然染上了一種奇怪的病。那病不紅不腫,不痛不癢,不發燒不咳嗽,就是心慌意亂,渾身乏力,茶飯不思,惡夢纏身。放蜂人四處求診問醫,就是查不明病因。這天,湖北人忽然想起了與苗女的約定,隱隱約約察覺到了自己的病因,他急忙讓人送他返回苗寨。一路上病情愈來愈重,還沒等趕到苗女的寨子,放蜂人就病死在了途中。

這樣的美固然是殘忍的。但這殘忍背后所蘊含的詩意,我想不僅對于我——恐怕對于所有的男人都有著不可抗拒的吸引力吧!我就在這種一半好奇,一半緊張的心情中踏上了去湘西的旅程。

懵懵懂懂地到了一個城市,火車成了一節被遺棄的玩具,我和同行的驢友各奔東西。高樓,汽車,尾氣,還有打扮入時的摩登女郎,都曾給我帶來一些失望。在我原先的想象里,神秘的湘西,應當遠離現代文明,與古老,神秘,詭異聯系在一起。而眼前所見到的,與其它地方的城市并沒有太大的區別。站在街邊揮揮手,招來一輛的士。上車,沒有具體的目的地,只說了一句:“去蠱城“。司機看我一眼,似乎心領神會,踩了離合,掛檔,絕塵而去。也不知過了多久,只聽司機說到了,我便付了費,下了車。陽光很暖,天地間卻透著一股陰涼氣,景物在眼前次第展開,一切都顯出陌生而怪異。這里的山,瘦骨嶙峋,陰霾纏在半腰,霧靄與藤蔓糾纏在一起,遠處看去,仿佛有許多大蛇,在半山上爬來爬去。河岸的石頭上爬滿苔蘚,把河里的水映得綠陰陰的。而這里的水,則綠得發黑,魚兒如一一枚枚卵石,在河底自在地游動。我心想,這就是真正的湘西,真正的巫蠱之鄉了,說不定這周圍陰森森的山林里,哪一處就設有一位蠱婆的蠱壇哩。

我就這樣走進沈從文的世界了嗎?走近了那月光如銀子,無處不可照及的情景?心里猜測著,那山上的幽篁,在月光下怎么會變成一片黑色呢?身邊草叢中的蟲子,怎么會如落雨呢?家鄉好像沒有草鶯,在我的記憶里,似乎從來沒有聽見過落落噓噓的聲音。更多地聯想到鳳凰城,芙蓉鎮,或者德夯。山是舒緩的,令人首先想到的不是山,而是平原,然后,被一雙碩大的手輕輕一捏,那上面就出現了一些褶皺,或大或小,或高或低,或長或短。石板路,吊腳樓,古塔,廊橋,都不過是一種補缺,讓這里的小鎮更像一個鎮,讓這里的神秘更有背景。

是的,我現在就置身于這樣的一個小鎮。不知方位,也沒有地名,周圍被一圈大約一丈多高的土墻圍著,分辨不出街道和進出小鎮的門道。在土城的中央,有一棵很大的黃桷樹,掩蔽著一幢古樸的小樓,墻壁不是用紅磚水泥,而是用山上的青石砌的;一些藤蔓植物,從墻腳下長出,沿著青石墻壁,爬出一些稀奇古怪的圖案。小樓的門口圍了一些人。走近了,聽見屋里傳出怪異的聲音,隱隱約約,似歌非歌,似語非語。問門前圍著的人,都搖頭。欲往里看個究竟,被一阿婆阻擋住,她用當地口音比比劃劃地告訴我,大意是說,里面是“仙娘”在給一個伢崽治病,千萬不能驚擾,否則,飄出去的靈魂就難以召回來了。我知道,這“仙娘”也是蠱族中的一員,她們不必專習,也無需師傳,大都是突發一次狂病后,就成了“仙娘”。沒想到我來得這么湊巧。征得守門的阿婆同意后,我從門口往里仔細地打量著,只見堂屋中央,放置了一方平斗,斗內裝滿谷子,谷子上插了一把剪刀。一位衣衫襤褸,形態丑陋的老婦人,端坐平斗前一條木凳上,用青絲綢巾覆蓋著臉。她手持一張黃色咒符,半哼半唱,念念有詞。一位本份的中年婦女,抱著一個小孩,坐在“仙娘”的旁邊。小孩臉色煞白,微閉雙眼,看樣子病得不輕。我頓時明白,這便是傳說中的神壇了。突然,一聲凄厲的嚎哭,打破了屋子里幾乎凝結的緊張氣氛。只見“仙娘”涕泗橫溢,厲聲喊道:“啟娃——快回來啊!”“啟娃——快回來啊!”“仙娘”喊一聲,中年婦女便答一聲:“回來了!”如此反復幾次,中年婦女懷里的小孩不知是被嚇醒了,還是別的什么原因,竟然真的睜開了眼睛,喊了一聲媽媽。這似乎在告訴人們,啟娃走失的魂魄真的被召回來了。雖然覺得不可思議,我還是和大家一樣,松了一口氣。我知道土城中還有很多詭異的存在需要我去了解。

離開“仙娘”召魂的屋子 ,剛繞過一幢吊腳樓,走上一座石拱橋時,一位年輕女子迎面向我走來——不,準確地說,是她突然就站在了我的面前,向我問路,說她要去參加一個會議。只見她高挑身材,著職業裝,鵝蛋型臉,嘴角有一顆鮮明的美人痣,肩上挎一個范思哲坤包,講的是普通話,卻明顯地夾雜著湘西口音。在這樣的特定環境中遇見這樣的女人,難免讓我怦然心動,但我更多的是迷惑:難道這女子不知道我是外地人?就在我納悶時,那女子似乎要解出我的疑問,用夾雜著湘西口音的普通話軟語說:“哦,是這樣的,本地人對這里的道路不怎么明白,外地人也許更清楚些。”她的解釋讓我陷入了更深的糊涂。見我茫然無措的神情,那女子卻異常高興起來,說:“哦!清楚了,清楚了。謝謝你給我指路!”然后扭著細腰,款款而去。把我獨自留在深深的迷惑中。

這不會是一位落洞女吧?以她那時髦的衣著和楚楚動人的外貌,更不可能是一位陰毒的施蠱者。在橋頭的一間茶肆模樣的小竹樓前,坐在一位老者,青布纏頭,身著一襲黑色長衫,戴一副老花眼鏡,正在悠閑地品茶。我便上前去向他求教。老人見我求問,先把我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取下眼鏡,品了一口茶, 才說:“客官是第一次來這里吧,你想問什么?”我告訴了他我此行的目的,說想了解與蠱有關的事,還想見識一下蠱女。老人一聽,朗聲笑了,說:“你聽到的都是傳說。‘蠱’這個東西,這里可能有,也可能沒有。”見我再三問,老者這才進屋去拿出一冊手抄本的的舊書來,封皮上有毛筆寫的《永綏廳志》四個字,老者翻到書的“卷六”說,“你一定想了解,我就告訴你一些書上記載的事吧。”

傳統的蠱之類別,總共有十一種,名曰蛇蠱、金蠶蠱、蔑片蠱、石頭蠱、泥鰍蠱、中神蠱、疳蠱、腫蠱、癲癇蠱、陰蛇蠱、生蛇蠱。每一種蠱,制作方法不同,毒效也相異,其害人特點也不同。比如癲蠱,是把蛇埋土中,取菌以害人;疳蠱,又稱為“放疳、”“放蜂,”是在端午日,取蜈蚣、小蛇、螞蟻、蟬、蚯蚓、頭發等研末為粉,置于房內或箱內所刻的五瘟神像前,供奉久之,便動練成蠱了;泥鰍蠱,則是用竹葉和蠱藥放水中浸泡,讓水中泥鰍變成毒鰍,人食之五臟俱爛。而最厲害的,則要算近幾年來出現的一個新蠱種:靈魂蠱。它是作用于人的靈魂,通過靈魂變異而使人喪失人性,變成非人的一種蠱毒。

老者非常肯定地告訴我,根據他的考證,靈魂蠱早已存在于傳統蠱種中。比如,金蠶蠱的狡,蔑片蠱的虛,石頭蠱的頑,泥鰍蠱的滑,中神蠱的愚,癲癇蠱的狂,以及陰蛇蠱的毒,都是靈魂蠱中的一種成分。人們在談論這些蠱時,往往忽略了這些蠱對靈魂的控制作用,也就忽略了對它的防范,以致危害千年而未能有效根治。它的炮制方法與危害方式,也與眾不同。雖然,它處處與利益關系相勾連,制作時,卻不是用有形的實物,而是借助精神、主義、觀念、思想、規范之類,輔之以利益引誘。在潛移默化中,滲入骨髓,換血喚腦,通過改變人的靈魂而使人變成非人。另外,中蠱的深淺,也與放蠱的手法有關。關于放蠱的手法,清代《乾州廳志》卷七曾有記載:“放蠱時,有能伸一指放者,能戟二指放者,能駢三指、四指放者。一二指尚屬易治,三指則難治,四指則不易治矣。”是說,一二指所放的蠱,中蠱人較容易治愈,三指所放就較難治了,倘若是四指所放,幾乎屬于不治之癥,中者必死無疑。但是,這些指法,歸根結底,傷害的都是肉體。對精神的毒害才是最大的毒害。比如,一些被普通蠱術害死的人,她們的痛苦主要在肉體,在死之前,中蠱者還有正常的思維和情感,還有正常的愛憎是非,也還能知廉恥。而靈魂蠱就不同了。它的起始,都在五指之上;傷害直指靈魂中樞,肉體則無恙。這樣從外表看,中蠱者并未被傷害,實際上早已是病入膏肓,無可救藥了。只要中了靈魂蠱,中蠱者的靈魂就開始變異,他就會顛倒對事情的看法,把黑看成白,把直看成曲,把是看成非,把對看成錯。反正在他們那里,一切都是本末倒置的,結果成了原因,手段成了目的。這時的“人”,即便是肉體完好,也不過是一具行尸走肉,與一頭牛,一只狗沒多大區別。其實所謂的蠱,不過是由人的黑暗本性滋生的,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會有蠱。并不只湘西才有。

我雖然是第一次到湘西,來之前也看過一些相關的資料,大致了解“蠱”是怎么回事。但是,對這“靈魂蠱”,和與蠱有關的這些見解,我卻是聞所未聞。老先生這一番話真讓我長了見識。

老者繼續說, 至于蠱女,那是過去的老皇歷了。過去蠱只傳女,如某一位蠱婦有三個女兒,必選其中一個學習蠱術。也有傳給同寨子中其他女孩子的,如有鄰家的某一位女孩子去蠱婆家中學習女紅,被蠱婆看上,蠱婆就會暗中施法,某一天不經意地對那位女孩子說:“你得了!”該女孩回家之后會出現病癥,要想治好此病,就得得求助那位對她施法的蠱婆,蠱婆便以此為要挾,收為徒弟。現在聽說男女都傳了。過去的施蠱者只是一些老婦人,俗稱“蠱婆”,現在不一樣了,年輕人里面也可能有。那些衣冠楚楚,長得油光水滑的青年男女中,說不定哪一位就是你想見識的蠱女。他見我很惶惑的樣子,又趕緊補充道:“不過也沒有什么好怕的,古書中寫有識別‘蠱婆’的方法。”他摸了半天,又從懷里摸出一本皺巴巴的《永綏廳志·卷六》,指著一段劃了橫線的文字,一字一句對我說:從外觀看,蠱婆往往目如朱砂,肚腹臂背均有紅綠青黃條紋,否則就是假的;一般蠱婆家里不會任何蛛網蟻穴,如果這個婦人是個蠱婆,她每天要放置一盆水在堂屋中間,趁無人之際,將蠱蟲吐入盆中食水,如果有這些行為狀況就是真的,否則為假;蠱婆的神力使她能在山里作法,她能放竹篙在云為龍舞,能放斗篷在天作鳥飛,有這些神力者才是真的,不能為者則是假的;蠱婆死后如果剖開其腹部,有蠱蟲在里面者是為真的,否則為假 ……還有,聽說蠱毒也是可以治療的。宋朝洪邁的《夷堅志》補卷23中有一則解蠱毒的咒語,據說很靈驗。咒語全文是:“姑蘇啄,靡耶啄,吾知蠱毒生四角,父是穹隆窮,母是舍耶女,眷屬百千萬,吾今熟知汝。摩訶。”

我還想向老者請教“蠱城”和“蠱王”的事,老者淡然一笑,說我帶你去一個地方。我問去哪里?他說你去就知道了。我跟隨老者,踩著一條曲折、異形的小路,在土城中不知轉了多久,來到一處所在。這地方十分怪異,四周空蕩蕩的,沒有一幢房屋,也沒有一條公路,只在空曠中間用土壘砌起一個高臺。高臺周圍已擠滿了人,一個個表情木納、僵硬。好像是要舉行什么集會,因為沒有會標,所以無法知道集會的內容。土壘的高臺離得太遠,擠不過去,我便站在人群的外面。剛剛站穩,場內突然起了一陣騷動,人們的眼光一下向左邊轉了過去,我也條件反射式地跟著轉過去,只見遠遠地卷起一路灰塵,一輛小車像一只爬行的蟲子疾馳而至,小車停下,從打開的車門走出一個矮個的胖子,在一群人的簇擁下向高臺走去。空曠中堆積的人群,頓時被一種巨大的力量所牽引,從四面八方潮水般涌向土壘的高臺。我和老者被眾人的熱情拋在了場外。一個尖細嗓門的講話聲,人群大眾的歡呼聲……萬眾的力量,把空曠中心那個土壘的臺子越抬越高,越抬越高,直到使人望酸了脖子……

看到這樣的場面,我明白老者帶我來這里的用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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