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關布景，一個被遺忘的中國戲曲文化傳統

上世紀二三十年代，海派京劇以新穎奇巧的機關布景吸引了大量觀眾。

海派京劇的最大特點，就是用好看、好聽、好玩來滿足各種層次的觀眾，它的法寶之一就是機關布景。連臺本戲《火燒紅蓮寺》擁有大量復雜奇妙的機關布景，初演時由于觀眾太多，令劇場門前的馬路一度發生堵塞。該劇在共舞臺演出，從1935年一直演到1939年共演了34本。1936年3月卓別林訪滬，曾去共舞臺觀賞《火燒紅蓮寺》第四本，認為該劇場景變換之多，在西方只有在演莎士比亞戲劇時才能看到。

然而，在當今上海戲曲舞臺上，機關布景已經絕跡。這是令人感到遺憾的。

機關布景的由來，的確受到了外來戲劇文化的影響。不過，如果認為機關布景純屬舶來品、且其引進有損中國戲曲的傳統風格，那是值得商榷的——因為機關布景也是中國戲曲的傳統。

明張岱《陶庵夢憶》第五卷中記載的“劉暉吉女戲”，就對當時的“機關布景”作了生動細膩的描述——

劉暉吉奇情幻想，欲補從來梨園之缺陷。如《唐明皇游月宮》，葉法善作，場上一時黑魆地暗，手起劍落，霹靂一聲，黑幔忽收，露出一月。其圓如規，四下以羊角染五色云氣，中坐常娥，桂樹吳剛，白鬼搗藥。輕紗幔之，內燃“賽月明”數株，光焰青黎，色如初曙。撒布成梁，遂躡月窟。境界神奇，忘其為戲也。

張岱認為，劉暉吉此舉是“欲補從來梨園之缺陷”，可見古代一些戲曲家已認為，在唱、做、念、打之外，戲曲還應以實物布景以補其不足。顧頡剛在記錄上述內容后慨嘆道：“此則可見當時戲劇，于布景已有甚考究者，清代燈彩劇萬不及也。”（《小說月報》第14卷第3號）

顧頡剛認為清代的燈彩戲遠遠不及明代的布景，可能是專指民間。據考證，清代的宮廷戲不僅有華麗的布景，更有精巧的機關。對此，乾隆年間的趙翼在《檐曝雜記》中有詳細描述。曾在清宮生活過的德齡在《清宮二年記》中描述她所見到的《蟠桃會》演出盛況時寫道——

當這天使從天上下降的時侯，就在戲臺的中央有一座寶塔升起，里面有個菩薩捧著香爐在念經，接著從戲臺四角又升起四座小寶塔，和第一座一樣，里面也各有一位菩薩在念經。當天使降到地上，五位菩薩從塔中走出，同時那幾座寶塔也就不見了。

清末進宮承差的笛師曹心泉，在其《前清內廷演戲回憶錄》中也說到演出劇目和機關布景的情況——

一、《寶塔莊嚴》，內有一幕從井中以鐵輪絞起寶塔五座。

二、《地涌金蓮》，內有一幕從井中絞上大金蓮花五朵，至臺上放開花瓣，內坐大佛五尊。

三、《羅漢渡海》，有制成的大鰲魚，內可藏數十人，以唧筒從井中汲水，由鰲魚口中噴出。

不過，這些窮極工巧、花銷巨大的設備，當時也只能出現在宮廷皇室之中，民間藝人是無力辦到的。《清升平署志略》中也記錄了清宮舞臺中的機械裝置如銅芯滑車、轆轤、云兜、繩索等，這些裝置民間藝人雖然知道，但在演出時卻由于資金、技術所限而難以辦到。據解放后對北京老戲園及舞臺的調查，“只在平陽會館的舞臺上發現一個和宮廷舞臺上那樣可以懸吊升降演員的開孔。但是否有升降設備就不得而知了”。（《中國劇場史論》下卷）

上海舞臺上有了機關布景后，《菊部叢談》一書即指出“滿臺真水之奇觀，不始于上海舞臺中也”。這表明，上海舞臺的機關布景不是憑空產生，而是有所傳承的。京劇風行之前的上海舞臺演出的主要為昆曲和梆子。昆曲和梆子演出都有相當熱鬧的燈彩戲，這可視為機關布景的前身。從四百多年前的“補梨園之不足”，到近百年前的“不始于上海舞臺中”，我們可以推斷機關布景早已被有識之士認為是戲曲演出的不可或缺的重要組成部分，只是由于客觀物質條件的限制，難以普及推廣而已。

清末北京的戲曲演出團體，多是藝人臨時組合的班社，演出場地也多為租賃，正所謂“戲園如旅店，戲班如過客”。因此，班社不但沒有財力置辦布景，且因場地并不固定且大多狹小，無法操作。而王公貴胄、高官富紳要看戲時，往往是召藝人去府內唱堂會，班社藝人以唱賺錢，對于布景就更不用在意了。

與北京相比，上海的情況則大不相同。上海的戲曲演出是“園班合一”的，戲園老板同時又是藝人們的雇主，為吸引大量愛看熱鬧的觀眾，自然要對舞臺布景花一番苦功——先是燈彩，再是機關布景。由于采用了大量西方先進的聲光電科技，因此機關布景往往被人們誤認為是純粹西方的玩意兒。于是，一種認為機關布景背離中國戲曲傳統的言論占了上風，使機關布景近幾十年來漸趨消逝，那種“梨園之缺陷”的遺憾，如今依然沒有得到消弭。

關于機關布景是否破壞了戲曲寫意性、虛擬化的美學原則的問題，或是戲曲是否能用虛擬化一詞來簡單概括，同樣值得推敲和商榷。

戲曲舞臺上本有許多道具實物，如刀、槍、劍、旗、酒杯、大印、云片、山形、城墻之類。應該說，戲曲是一種虛實結合的表演，所謂“真中有假、假中有真”。在公認的戲曲的前身之一——唐代柘枝舞中，有“二女童，鮮衣幅，施金鈴，旋轉有聲”的描述，“金鈴是藏在蓮花當中，花折而后見”。（《中國戲劇史論考》）而變臉、藏刀、翎子功、帽翅功等技藝，都須有實物作為依托，并非虛擬化一詞所能概括。當年海派京劇連臺本戲中的機關布景，有的運用十分恰當，對劇情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成為演出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與現下某些堆砌奢華、妨礙表演的布景相比，高下立判。我認為，海派京劇的機關布景是繼承傳統并有所發展、吸取外來文化而有所取舍的產物，是對中國戲曲藝術傳統的獨特貢獻，并已成為一種傳統文化了。這一被忽視甚至被遺忘的傳統文化，理應在當代的戲曲舞臺上得以延伸，相信它能讓戲曲藝術的未來更絢爛多姿，戲曲藝術的市場更繁榮昌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