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我總是不合時宜地去拜訪一些不合時宜的地方,譬如說湘潭古城里的這一家老當鋪。穿過城市,一掠而過的繁華與喧囂,由街角彎過去,便是窄窄一條巷子。拐進這條巷子,就像拐進了歲月的一條岔路。向更深處走,一直走,然后就能看見——義源當鋪。一個義字,竟讓我的目光停頓了片刻,審視,懷疑,偏離。而與它相連的這一條古老的巷子,也叫義巷。義源,義巷……俠義,起義,就義,我的思維開始變得有些混亂。
但那時顯然還很少有人知道,湘潭城里有這樣的一個女子,她將與我想到的這些語詞緊密相連,我不知道這是某種預兆,還是巧合。如此的巧合,與一個舊時女子的命運驚人的巧合。在我想象中,她不該與這樣的字眼有關,她該是個云鬢散亂的慵懶的舊時女子,渾身散發出媚烈的香氣,裙裾上,有著數朵精繡的彩云。也許她一開始更接近一個仕女或淑女的形象。
曲經珊珊芳草茸,相攜同過小橋東。一灣流水無情甚,不送愁情送落紅。(《踏青記》)
最初,就是從這首詩中我察覺到了她流露出來的某種情緒,很濃的女人味,有點像李清照,洋溢著屬于小女人莫名的哀怨與憂愁。那時,應該說,這位原籍浙江紹興、生于福建廈門的閨秀,實在還稱不上奇女子,現在的湘潭義巷人一提起她,還是喜歡叫她玉姑,或玉姑娘。湘潭人喜歡這么叫一個女人,叫得好親昵。雖然,現在已找不到一個活著見過玉姑娘的人,但滿巷子里從未見過她的人,說到她就像說本家的一位普通的嬸娘。湘潭人從沒把她當外人,她嫁到了湘潭,她就是湘潭人,喝的是湘江水。然而,這位很小就隨父來到湘潭湘鄉的玉姑娘似乎從未找到一個作為主人的感覺。她是個美女,也是個才女,舊時女子的本事,她應有盡有,而她滿腹的詩書,得益于母親單氏的教誨,但她一點也不像母親,她的母親,既是一個知書達理的母親,也是一個三從四德的母親。而她父親雖一世為官,卻是個很小的官,他把女兒嫁給當地富紳王廷鈞,也是通過那個時代很正統的媒妁之言,也可以說是一樁門當戶對的甚至略有些高攀的婚姻。而且,她嫁過來時已經是很懂事的年歲,似乎也沒有鬧出反抗與掙扎的激烈故事。然后,就是在這間當鋪里,她在這里度過了八個春秋,從少女到新娘,從新娘到媳婦、主婦、和丈夫生了一兒一女。照理,她原本該是很幸福很快樂的。我覺得事情有點怪。她又到底是對什么不滿呢?
我看見了一堵墻。這是深入其中后才發現的,其實,它一直就豎在那里。就在這堵墻的兩邊,一邊是他的丈夫,作著典當的高利潤生意,一邊是她,懷抱七弦琴。還有,我看見了她用過的銀盆,想象著那在水中徘徊的柔弱而纖細的指尖,和指尖挑起寂寞的水花,我慢慢感覺到了什么,她或許,是在渴望探觸另一種生命的溫度。可以這樣設想,每天,當丈夫清晨在財神爺面前燃起香燭,她也已虔誠地清心凈手,就在墻壁另一側傳來的銀錢與銅錠的數落聲中,這一邊卻有無數的音符,開始在她的詩里紛飛。
手抱綠綺來,七弦發清響,但恐所好殊,不遇知音賞。(《詠琴》)
應該說這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一個外表看上去很平靜內心理浪漫如詩又熱情似火的女子,和一個每日里盤算來盤算去的當鋪老板,好生意哦。或許從一開始,就被一堵墻這樣隔著。雙方都生活在內心的沖突和隔絕之中,甚至,絕望之中。
詠絮辭何敏,清才掃俗氛。可憐謝道韞,不嫁鮑參軍。(《謝道韞》)
這時你才會真實地覺得她內心里的清高,甚至是驕傲的。她無疑也具有謝道蘊的才情,嫁的人卻不是鮑參軍,而是王郎——王凝之。這里面有豐富的潛臺詞。謝道蘊(一作謝道韞),東晉女詩人。她雖出身名門,又嫁入名門,但這個王凝之卻渾渾噩噩。“不意天壤之中,乃有王郎!”據說這是發自謝道蘊的哀嘆,大意是說想不到天地之間,還有王凝之這樣的人。而從她的傳世名篇《泰山吟》看,卻是充滿“大筆揮灑,氣度非凡,不讓須眉”的陽剛之氣的。秋瑾以大義凜然的謝道韞自擬,她由父親做主嫁給湘潭的王廷鈞(1879~1909),又名王昭蘭,字子芳,號純馨。比秋瑾小三歲,有說他“狀似婦人女子”,秋瑾女俠在給自己大哥的信中寫過:“其無信義,無情誼,嫖賭、虛言,損人利己,凌侮親戚,夜郎自大,銅臭紈绔之惡習丑態……”我以為這應該是事實,也難免觸發了自己的身世之感,發出“不意天壤之中,竟有王郎”的感嘆。而此王郎非彼王郎。秋瑾自己曾在信中說過:“瑾生不逢時,性難諧俗,身無傲骨,而苦乏媚容,于時世而行古道,處冷地而舉熱腸,必知音之難遇,更同調而無人。”其實鮑參軍——鮑照與謝道韞并非同時代人。秋瑾這樣寫,蘊藏于詩中的,無疑別有一種恨憾與虛擬的寄寓。“清新庾開府,俊逸鮑參軍。”這是秋瑾也是多少曠世才女所神往的。
這八年里她寫了這許多詩,而她的詩那時所抒發的基本上只有一個主題,就是嫁給了一個俗人的無奈。而哪有鄉紳不俗的,哪有商人尤其是開當鋪的商人不俗的?我想她也不一定是后悔嫁給了開當鋪的王鄉紳,換了一個開綢緞鋪李鄉紳她肯定也會不滿,她不滿的其實是一種平庸的缺少激情的生活。她一開始試圖反抗的也是這種俗。但她的詩里卻極少有易安居士的那種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這是因為,她還有一扇門。
那是這當鋪里的一扇后門,陳舊的木板門,一推,吱嘎吱嘎地響。但可以一直通到湘江。那時,她肯定經常從這扇門里溜出去,去河邊彈琴,舞劍,練武。她以謝道韞自比,而這,就是她所能追求的一種盡可能不俗的生活。是的,那八年她就是這樣度過的,一邊哺育兒女,一邊干著自己喜歡的事情。在我的浮想里,遠看,那是一個立于潮頭的女人,身體的一側被晨曦所映射,雪白的劍光變幻閃爍,自有一股颯爽女子的英氣。而真實的歷史是,就在這幾年里,她學會了湘潭特有的巫家拳。那是一種剛柔相濟的拳法,既有少林拳術的攻防,又有武當內家拳功夫,勢勢相連,環環相扣,與人交手不離七孔,其精髓是“以勇為先,不避生死;乘空而進,見隙必攻”。而它對一個女人的精神影響有多大,或許要等到她走完自己必然而短暫的一生才知道。
八年之后,她上路了,但不是獨自一人,而是和她的丈夫一起。我想,她聰明的丈夫對她的不滿肯定也早已察覺到了,他可能也想要換一種活法,于是這位王鄉紳通過父親與曾國藩的姻親關系,捐了個戶部主事的京官。但事實上,這只是一次短暫的出走,對于一個即將在中國近代史上扮演主要角色的女人,這就像某個必不可少的前奏。是的,他們很快又回來了。那是八國聯軍攻陷北京的那一年,也是第二次火燒圓明園的那一年。第一次火燒圓明園是清咸豐十年(1860年),英法聯軍入侵北京,到處燒殺搶掠、野蠻洗劫,圓明園內寺廟建筑也大多被毀于火。但由于圓明園園子的面積太大,而且水域遼闊,一些建筑得以幸免于難。第二次火燒圓明園是清光緒二十六年(1900年),八國聯軍入侵北京,再次放火燒圓明園,使這里得以保存的十三處輝煌的皇家宮殿建筑又遭掠奪焚劫。
那一年,也是義和團運動風起云涌的那一年。秋瑾很快隨丈夫退回來了,他們回來是為避戰禍,她的丈夫可能嚇壞了,這次回來,他們沒有回到湘潭義巷的義源當鋪,而是回到湘鄉荷葉塘。而清廷也嚇壞了,以簽訂《辛丑條約》求得了一時的茍且偷安。國與家,此時的命運是如此高度的重合。荷葉塘,這不但是秋瑾的婆家,也是曾國藩的老家。秋瑾在此似乎異常平靜地度過了三年,然后,隨丈夫王廷鈞第二次赴京。
沒有人知道,在荷葉塘的這三年里,秋瑾的內心里發生了怎樣的變化。
幽燕烽火幾時休,聞道中洋戰未收,膝室空懷憂國恨,誰將巾幗易兜鍪。(《杞人憂》)
這女人怎么了?幾乎完全變了一個人。那個自怨自艾的玉姑,那個早已習慣于在楊柳風前、海棠月下獨自傾訴的玉姑,就像從一首詩中驀地驚醒了。她好像打通了全身的經脈,突然抵達了一種更高境界的悲哀。她哀中國男兒之弱,又怨自己生為女兒身。或許,這種原本不應該屬于女人的悲哀,越到亂世卻越能被女人察覺。九百多年前的花蕊夫人就因此而悲哀過,“君王城上豎降旗,妾在深宮那得知?二十萬人齊解甲,寧無一個是男兒!”九百年后,秋瑾幾乎是在逼著天下的男人質問:“骯臟塵寰,問幾個男兒英哲?算只有蛾眉隊里,時聞杰出”(《滿江紅》)。
而最應該受到質問的其實就是她的丈夫,那個在北京捐了個戶部主事之后的王廷鈞,在國難當頭的茍安中,第一個想到的竟是納妾。
金屋無人見淚痕,墜歡如夢黯銷魂。秋風一夕捐紈扇,雪落人間棄婦恩。(《古意》)
這是秋瑾在負氣出走前后寫下的。作為女人,哪怕僅僅從女性的本能我們也能理解她內心的痛苦。但我們更應該找到一種更真實地理解秋瑾的方式,譬如說她后來為什么總要以夸張的男性化生活姿態向男權社會挑戰,她為什么要時時反抗命運加給自己的性別身份?她恨蒼天“苦將儂,強派作蛾眉,殊未屑”,她宣稱“身不得,男兒列,心卻比,男兒烈”,有人因此而指責她沒有女人味,這是對秋瑾的侮辱,也是極大的誤解。作為女人,不是沒有女人的小小心愿、多愁善感、迷茫和夢想,不是不想做一個柔情似水的女子,不是沒想過,有偉岸的男人、頂天立地的大丈夫來呵護作為母親和妻子的自己,然而她突然看到了事實的真相,最殘忍的真相,當八國聯軍打到大清國的京城,就在皇城根下奸污我們的母親、妻子、女兒和姊妹時,中國的男人仿佛已經死絕了,他們逃走了,逃進了妓院、鄉下、鴉片館。他們除了狎妓、納妾、吸鴉片,再就是填點花箋小詞,散曲,兀自搖頭晃腦、尖聲尖氣地吟唱。如此瘦弱不堪的男人,你甚至覺得,他們已沒有經得起拷問的骨頭。古老而漆黑的中國,唯一還像鬼火一樣閃爍著的,仿佛只有鴉片燈的一點微弱的光亮了。在這樣一個缺少血性男兒的時代,一個缺少大丈夫和真男人的民族,她,一個女人,只能含著血淚嘶聲疾呼:“休言女子非英物,夜夜龍泉壁上鳴”(《鷓鴣天》)。那原本屬于女人的紅箋小字,一到她的筆下,就會演變成強有力的動詞,而且多帶爆破音。應該說,這是一個時代也是一個民族的大悲哀,當一個女人想要變成男人,是因為一個民族已經有太多的男人越來越不像男人了。
而在她丈夫眼里,這個女人簡直被鬼魂附身了,是瘋了。他打她,她決不回首。這些男人,除了在女人身上制造些新的舊的傷痕,還能給女人帶來什么?她心里,可憐他,可憐這樣的男人。為了阻止她去東瀛,他首先斷絕了她的經濟來源。可她早已不打算再靠這個男人了,為了籌備旅日川資,她變賣了所剩陪嫁的首飾。他只能眼看著她越走越遠,但那時,他還根本不可能想到,他的這個堂客,這個湖南媳婦,這一走,會走得離他那間義源當鋪會有那樣遙遠,在中華民族歷史上,還從來沒有走得那么遠的女人。他更是做夢也想不到,她竟會成為在中國近代史上赫赫有名的鑒湖女俠。
她已經走上了一條不歸路。
從湖南媳婦到鑒湖女俠,是一個難以理喻的神話。而她的俠名真正傳開還是在日本,在湖南新化人陳天華蹈海自殺降追悼會上。那天,最慷慨激昂的演說,是一個女人發出的聲音。而說到激動處,她隨手從靴筒里抽出了一把隨身帶著的倭刀,忽地一下插在桌上,“如有人回國后投降滿虜,賣友求榮,欺壓漢人,就吃我一刀!”這已不是湖南媳婦玉姑的聲音,而是秋瑾的聲音,鑒湖女俠的聲音。除此之外,一片沉默,幾乎所有的中國男人,仿佛都被這把刀深深地扎痛。
這之后,當時的中國留日學生和革命黨人都知道了中國還有這樣一個女人,——鑒湖女俠。
在湘潭義源當鋪里,我看到了秋瑾在東京的留影,背景是她的《寶劍歌》:
炎帝世系傷中絕,芒芒國恨何時雪?世無平權只強權,話到興亡眥欲裂。千金市得寶劍來,公理不恃恃赤鐵。死生一事付鴻毛,人生到此方英杰……
我不知道這照片是她當時帶回來的,還是后來被人掛在這里展覽的,布滿了褪色的陰影。我放慢了腳步,長久地凝視那原本不屬于女人的服飾、利器、表情。那樣的一個女人,一個身影,如此虛無,又如此真切,如此渺遠,又近在眼前。然而,她其實還有另一面。那次,她自日歸國后,曾返回湘潭小住,這也是她最后一次以一個母親和
妻子的身份回來。她回來了,回到了兒子和女兒的身邊,但她已回不到從前。她讓兩個孩子長久地依偎在自己的懷抱里,長久的不語。而兩個孩子,看她的目光是那樣陌生。作為母親,她一定有許多話藏在心里,她知道,她已經虧欠兒女太多。
然后,她走了。像往常一樣,她是從后門走的。這條路她還是那么熟悉,從那里穿過一條枯瘦的青石巷,可以抄近路到湘江邊上,那里,有一條船等著她。一路上,依舊是長久的不語。或許她已經預感到,這是,最后一次。
不久,她回到了故鄉紹興,主持大通學堂教務,暗地以此為據點,聯絡浙江、安徽等地的革命黨人,推徐錫麟為首領,自任協領,準備策動兩省同時起義。但徐錫麟因刺殺安徽巡撫恩銘被俘就義,事機暴露,清兵包圍了大通學堂,秋瑾被捕。據陶成章在《浙案紀略》中記述:杭兵已來,圍堵大通學校前門,有學生勸瑾向后門乘船渡河走者,瑾不應,僅令諸學生及辦事人先走。這種種資料都顯示,和譚嗣同一樣,秋瑾本可以不被逮捕,但秋瑾做出了和譚嗣同一樣的選擇。如果說“以勇為先,不避生死”是巫家拳在與人較量時的精神要義,那么秋瑾面對清兵為了保護更多的同志而決定犧牲自己的“束手就擒”無疑是一種大勇。
秋瑾遇難那日,六月初六,一年中最好的季節,在黎明涌動的最深的夜色里,隱約傳來五更的打更聲,夾雜著黑暗的呵斥聲。一個女子被行刑隊押解著,拖著沉重的鐐銬和鐵鏈神態自若走過紹興的石板街,而她的故鄉變成了祭壇。此時,可能有無數膽小的市井小民,正在黑暗的窗洞里偷窺。一個不能讓人睜開了眼看的世界,偷窺也許是最好的方式。誰都想看清楚,那一個神秘的革命黨,是否是傳說中的那種只露出兩個眼睛的蒙面黑衣人。但他們看見的是一個女人,很普通的女人。或許還有些好奇的半大孩子,他們驚奇地發現,這個女人就是他們的老師。
她在走,一直不停地走。她的全部生命,從女性最初的自覺,到自強;從女人的無奈,無助,到無私,無我,一路走過來,有多么遙遠和艱辛。現在,她的路已經走到了盡頭。遙遠處,已有另一個世界的光,隱約閃爍。
而大清帝國處死一個女人的方式,并沒有多少新意,還是一個民族最古老的刑罰。
她留給人間的最后的供詞只有一句:“秋風秋雨愁煞人。”
這樣的詩,無疑,屬于女人。
秋瑾就義后,靈柩曾一度停厝湘潭昭山,先后入遷,后又在她的娘家浙省和她的婆家湘省之間反復輾轉,最終安葬于杭州西湖孤山西南麓西泠橋東。而她在湘江邊上曾經生活過的唯一證據,就是這間義源當鋪。它原本很大,其主體部分在解放后被湘潭市開關廠作了廠房和職工住房,現作為文物保護下來的房子,其實是義源當鋪原來的配房。似乎已經很久沒人來過了,那不顧一切地撲在墻上的,是一層一層厚厚的歲月的灰塵。歷史的真相就這樣被改變了,或被現實生活掩蓋了,這一間當鋪,對于今天的人,已經像一個老得掉牙齒的傳說,一個久已湮沒的神話。
我來過,又離去。我還得順著一條河繼續北行。也有人在這河邊上舞劍,打太極拳,三兩個,四五個,懶洋洋的,動作很輕,很慢。歲月無盡,人間早已換了主角。這里早已沒有我想看見的那一個身影。水草深處,一只拍打著翅膀的蝴蝶,恍惚是從前世飛來。
選自2008年第3期《隨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