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國明代文學史上有所謂“四大奇書”之說。“四大奇書”即《三國演義》、《水滸傳》、《西游記》、《金瓶梅》四書。在這“四大奇書”中,引起爭議最多和研究最為困難的當數被世人視為“淫書”、“禁書”的《金瓶梅》。《金瓶梅》一書,從最早見諸文字記載,至今已有四百年歷史,因所謂“淫書”、“禁書”的原因,也因為國人觀念問題,導致一直以來對它的研究進展緩慢。其實《金瓶梅》自誕生后,人們對它的思想內容評價并非完全一致,有的甚至有截然相反的認識,褒揚者認為該書乃“稗官之上乘,爐錘之妙手”、“純是一部史官文字”,貶抑者則謂之“誨淫之書”、“壞人心術”、“喪心敗德”。這種爭論到20世紀初仍然如此,如五四時期的《新青年》雜志,曾登有陳獨秀、錢玄同和胡適三人往返通信,涉及對《金瓶梅》的看法,陳獨秀與錢玄同對《金瓶梅》贊語有加,認為“此書斷不可與一切專談淫猥之書同日而語。此書為一種驕奢淫逸不知禮義廉恥之腐敗社會寫照”,“若拋棄一切世俗見解,專用文學眼光去觀察,則《金瓶梅》之位置,固亦在第一流也”。胡適則說《金瓶梅》所寫“男女情愛,完全是獸性肉欲”,“即以文學眼光觀之,亦殊無價值”。
五四之后,視《金瓶梅》為“淫書”者越來越少,對《金瓶梅》研究也進入理論探討層次,并涉及《金瓶梅》書中性描寫產生的深層原因。魯迅在其《中國小說史略》中分析了“淫書”說的由來,他說:“就文辭與意象觀《金瓶梅》,則不外描寫世情,盡其情偽,又緣衰世,萬世不綱,爰若苦言,每極峻急,然亦時涉隱曲猥黷者多。后或略其他文,專注此點,因予惡謚,謂之淫書。”但“其他佳處自在”。魯迅的分析是深刻的,對于之后學者研究也多有啟發。沈雁冰的《中國文學內的性欲描寫》認為《金瓶梅》等書的性描寫是受時代風氣影響,“社會上既有這種風氣,文學里自然反映出來”。李時人《論<金瓶梅>的性描寫》分析了晚明社會思潮對人的自然本性的強調,再談到晚明文學新思潮最突出的特點是對禁欲主義的揭露與抨擊,以及對人性解放的鼓噪。對于是否應該刪削《金瓶梅》中的性描寫內容,鄭振鐸認為,如果除去那些穢褻的描寫,《金瓶梅》仍不失為一部偉大的名著。但也有人認為書中性描寫是整書有機組成部分,是為塑造人物、表達主題思想服務的,刪除不得。如黃霖、吳小如、沈天佑等均撰文談到這種意見。
關于《金瓶梅》的創作主旨為何、作者到底想要通過此書表達什么,進入20世紀80年代后,中國學界觀點更是出現眾多分歧,概其要者有如下幾種:
暴露新興官僚勢力及商人階級的丑惡生活
這是在20世紀學界影響較大的一說。早在20世紀三四十年代,吳晗、劉大杰等人就提出這種觀點,認為《金瓶梅》是用批判筆法,暴露明末那種荒淫放縱腐敗黑暗的社會及新興官僚勢力與商人階級的丑惡生活,是那個時代那個社會的一面鏡子。20世紀80年代后郭豫適、孫遜、袁世碩、寧宗一、黃霖等人都持這種觀點,尤其黃霖更是系統而鮮明地表達此論。如他在《我國暴露文學的杰構——<金瓶梅>》中說:“在我國文學史上,《金瓶梅詞話》的最大特色是什么?曰:暴露。”“把上上下下、內內外外的人間丑惡,集中、全面、深刻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在相當長的歷史時期內,它都不失為人們認識社會的一面鏡子。”認為小說作者把西門慶放在最普遍的聯系中來展示這個世界上從整體來說是黑暗透頂、腐朽不堪的一面,證明這種社會弊病不是偶然的、個別的,而是涉及朝廷、市井、士林、奴婢,涉及政治、經濟、人心、道德,足見暴露的廣度與深度。也有對暴露說持有異議者。如卜鍵認為《金瓶梅》不只是一部暴露作品,“它是一部‘世情書’”,一部“市井文字”,“它入骨三分地寫出了當世的國民劣根性,甚至挖到了我們這個古老民族的病根。”而盧興基則認為暴露封建黑暗說“值得重新考慮”,作者雖寫了西門慶勾結官府,卻沒涉及農村和封建的土地剝削,這位富商能否成為封建勢力的代表“是很成問題的”,由此他提出了新興商人悲劇說。
惡性基因導致迷失自我、縱欲身亡的人生悲劇
盧興基認為《金瓶梅》“給我們寫了一個新興商人西門慶及其家庭的興衰,他的廣泛的社會網絡和私生活,他是如何暴發致富,又是如何縱欲身亡的歷史”,所以“這是一出人生的悲劇”。李時人的文章《<金瓶梅>:中國十六世紀后期社會風俗史》則提出:“人們總是把西門慶的結局歸結于‘縱欲喪身’,以其為‘性格悲劇’,但這種認識明顯是受了《金瓶梅》作者對歷史和現實膚淺理解的影響。西門慶的悲劇從本質上說是前資本主義中國商人的人生悲劇。”他認為,中國從來就是一個大一統的皇權社會,在這個社會,權高于一切,財不敵權。這就決定了中國商人只有以充當地主階級的附庸作為交換條件來保障自己在一定限度內的生存與發展,但商人往往因此而迷失自我并最終無法逃脫整體失敗的命運。另外,商人們可能出身各有不同,但共同的文化土壤不可避免地帶有他們生存的那個社會各樣惡性的基因,這些遺傳因子和強大的文化氛圍必將導致他們最終的自我毀滅。因此,西門慶的悲劇早已包含在他自身運動的過程之中。
新興市民階層生活的真實寫照
胡邦煒著作《<金瓶梅>的思想和藝術》,其中談到《金瓶梅》主題時,曾指出該書“不僅深刻而全面地揭露了封建末世的明代社會腐朽墮落情況,同時也立體而生動地表現和反映了明代社會新興市民階層的生活、思想和愿望,這一點是很值得注意的。可以說它是中國古代第一部為市民階層寫照的長篇小說”,同時“《金瓶梅》通過對明代中葉商人生活的廣泛描寫,也反映和表現了那個時期城市商人、市民階層和傳統社會已不相同的倫理觀念和價值觀念”。如肯定商人從政,不同于傳統的鄙棄商人的觀念;肯定女人再嫁,否定了“貞操”觀念對婦女的桎梏。另外,《金瓶梅》還表現了女性的朦朧覺醒,開始了自己的追求、向往和朦朧的不自覺的反抗。
懲人心、戒淫欲的警世之書
馮漢鏞《閑話<金瓶梅>》一文曾引用《金瓶梅》第74回西門慶脫陽后的一首詩:“二八佳人體似酥,腰中仗劍斬愚夫。雖然不見人頭落,暗里叫君骨髓枯。”認為這首詩意在勸人不要貪色喪身。而書中后幾回寫到西門慶死后,婢妾淫奔,也是以西門慶為譬喻,勸誡人生在世不要淫亂,否則死后妻妾也被人淫。從這里看警世的意圖非常明顯。鄭培凱在《酒色財氣與<金瓶梅詞話>開頭》一文中首先批評了政治影射說,并正面提出《金瓶梅詞話》開頭的入話以及酒色財氣《四貪詞》是作者“借以表達自己的創作主旨,勸誡世人不要重蹈書中人物覆轍”。田秉鍔的《<金瓶梅>與<水滸傳>的比較研究》也明確指出《金瓶梅》是一部“戒淫的警世之書”。魏崇新在《<金瓶梅>的宗教意識與深層結構》中則寫到《金瓶梅》通過西門慶的發跡最后縱欲而亡以及西門慶家族的興衰史,淋漓盡致地展示出世人對財色之欲的大膽追求,并揭示了由此而帶來的人性的墮落、道德的淪喪乃至生命的毀滅。作者正是試圖以小說的形象描繪和以道德的說教來懲創人心,挽救頹敗的世風,揭露貪欲對人生的危害,使人持戒懼之心以棄惡向善。另外,周永祥的《<金瓶梅>創作主旨探》及張進德的《<金瓶梅>創作主旨新探》也都持“警世”、“勸誡”的觀點。
理性創作主旨與感性生活描寫的二元指向
王彪在《無所指歸的文化悲涼——論<金瓶梅>的思想矛盾及主題的終極指向》中曾分析《金瓶梅》對儒、釋、道的矛盾態度,并說:“《金瓶梅》既要肯定生命的合理內核,肯定人的自然本質,又戀戀不舍那套集個人、家庭和國家于一體的儒家完美的道德規范,它既憎厭佛、道言行不一的虛假說教,又對其勸善本意和撫慰苦難人生的精神超越抱有深深的敬意。……晚明對‘情’的宣泄太迫切了,它不能不為‘理’的缺失付出代價。”張進德的《理性的皈依與感性的超越——論<金瓶梅>的二元文化指向》也認為《金瓶梅》的價值取向表現為明顯的二元對立,理性的創作主旨與感性的生活描寫很不一致,從而形成矛盾。認為小說作者始終為警飭世俗,懲戒四貪的創作主旨所驅使,在理性支配下,作者喋喋不休地進行宗法道德觀念的高談闊論,但在對世俗社會的紅男綠女們進行真實再現時,又沖破自己道德勸誡之網去呈現蕓蕓眾生沒有理性節制的欲望追求。宋克夫的《人欲的正視和人生的困惑——<金瓶梅>價值取向新倫》認為,《金瓶梅》描寫了西門慶對財富和人情色欲的放縱追求這一價值取向,這是對傳統禁欲主義價值體系的矯枉過正,勢必將導致人欲橫流。此外,《金瓶梅》作者對西門慶們的貪贓枉法、損人利己表現出極大不滿,對這個社會表現出深深的憂慮。一方面作者希望以“天理”、“綱常”來拯救這人欲橫流的社會,一方面又真實地展示了這個社會怎樣沖決了“天理”、“綱常”的樊籬,一步步走向喪倫敗德。這一切使作者陷入二律背反的困惑之境。
憤世嫉俗,冷眼直面現實人生
這一觀點最典型的代表是劉輝。他曾在《<金瓶梅>研究十年》中撰文明確表示:“在我看來,《金瓶梅》的創作主旨可以用四個字來概括:憤世嫉俗。作品通過西門慶一生的發跡變泰、興衰榮枯,揭示了處于封建末世的明代社會的真實內幕,上自權臣、酷吏,下至蔑片、地痞,形形色色,無惡不作。作者直面現實人生,有暴露,有抨擊,然而作者態度又是清醒和冷峻的。《金瓶梅》形象真實地揭示出封建社會必然崩潰沒落的趨勢,這正是其不可磨滅的思想價值所在。”
《金瓶梅》一書思想內容到底如何,歷來是仁人見仁,智者見智,眾說紛紜,莫衷一是。以上列舉也只是該書思想內容研究的一部分成果。其實勿論《金瓶梅》到底想要表達什么,它的出現都是中國文學史上的一大奇觀,即使從文學藝術與美學角度來看,它也是值得人們欣賞的一部佳作。有極個別人將《金瓶梅》在藝術上“歸入三流”,寧宗一就批評這種觀點“膚淺”、“輕率”。劉輝更是直言《金瓶梅》在藝術上絕非三流之作,乃是整個中國小說史上的上品。更多學者分別從《金瓶梅》題材的開拓、人物描寫的變化、諷刺手法的多樣、結構藝術技巧之高及特殊的美學價值等諸方面對《金瓶梅》進行深入評析探討并贊話不斷。連偉大的魯迅先生在《中國小學史略》中也對《金瓶梅》的藝術作了很高評價,認為在小說作法上,當時世情書沒有一部能超過《金瓶梅》。鄭振鐸更是稱贊“《金瓶梅》的出現,可謂中國小說發展的極峰”,其成就“較《水滸傳》、《三國演義》等尤為偉大”。至于《金瓶梅》到底是一部什么樣的作品,讀者諸君還需自己親自閱讀鑒賞,到那時各位心中自有論斷。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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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鄭州師范高等專科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