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媒介審判”,原初是西方新聞傳播法中的一個概念,意指新聞媒介超越司法程序,在法庭判決前對案情作出判決,對涉案人員作出定性、定罪、定刑期或勝訴、敗訴等結論的現象。在我國,新聞被當作階級斗爭工具或專政工具的年代,新聞媒介可以凌駕于司法之上,直接宣布他人罪名并實行“專政”,“媒介審判”曾達到登峰造極的地步。最著名的案例就是1955年“胡風反革命集團”冤案,當時報紙以“關于胡風反革命集團的材料”為標題,公布了胡風的私人通信,判定胡風和其他相關人員都是反革命分子,然后才是對他們實行逮捕,而正式判決的作出則是十年之后,在反右擴大化和“文化大革命”中,這種先由報紙定性,然后采取“專政措施”的做法更是成為慣例。隨著民主法治化進程的加快,這種背離現代法制原則、踐踏公民民主權利的做法遭到了摒棄。
大眾傳媒時代,“媒介審判”背后的政治操縱已經不再是主要動因,但由于新聞從業人員對輿論監督功能的理解和操作不當,它仍然是對司法獨立原則一個不可忽視的威脅,媒介超越司法程序的報道,在事實方面往往流于夸張、片面甚至失實,經煽情主義文風的渲染,力圖激起公眾同情或憎惡的極端情緒,有時會采取“炒作”的方式,即由諸多媒體聯動作戰對案件做單向度的宣傳,“沉默的螺旋”效應巨大,相反意見被壓制,從而形成巨大的輿論壓力,左右辦案人員對案情的判斷,最終很可能導致錯案。中國新聞工作者職業道德準則明確規定:對于司法部門正在審理的案件,不得在法庭判決之前做定性、定罪或偏袒的報道;公開審理的案件,應該與司法程序一致。
在規范新聞從業人員行為時,我國的職業道德準則都有明確的規定,但是在實踐中約束力微弱。此類事件中,國外新聞業自律組織的執行力是完全不同的。比如瑞典的報業公正經營委員會,對記者的言行有嚴格限制。瑞典首相帕爾梅1986年2月28日遇刺身亡,嫌疑犯落網后等待審理的過程中,瑞典的新聞媒體對犯罪情節只做了簡要的報道,甚至根據限制連嫌疑犯的姓名都沒有披露,在國外媒體的報道鋪天蓋地的情況下,瑞典媒體也只是進行了謹慎的客觀報道,沒有任何涉及為嫌犯定罪定性的誤導性報道。之所以有這樣的自律意識,是因為媒體一旦違反報業管理委員會的規定,報業管理委員會就會將報道的記者的姓名和所在媒體的名字在全國所有媒體上進行公布,在現代社會,信譽是媒體生存的基礎。因此,這樣的處罰雖然沒有法律的強制執行力,但在媒體中的影響卻貫徹得非常徹底。
有些情況下,媒體雖然沒有顧及法律程序,但是報道中對案情的判斷是準確的,后來的審判結果也證實了這一點,那么,這種媒介審判是不是可以原諒呢?答案是否定的,因為媒介審判在前,即使審判是獨立進行的,公眾還是會懷疑審判受到了法律的影響。比如寶馬車撞人案,雖然最后的審判和媒體是一致的,但是經過調查,公眾的想法很大程度上都是:要不是媒體的報道,司法機關肯定會徇私舞弊的。這些都損害了司法尊嚴。
另外還有一種情況是,媒體的報道和司法機關的量刑沒有任何分歧,但是在證據的認同和采納上,也會妨礙報道的客觀性。2005年2月的“林肯車狂拖女童致死案”就是個典型的例子。肇事者付忠濤在撞倒10歲女童拖帶致死后駕車逃跑,被捕后,付承認他知道車底下有人,被以故意殺人罪判處死刑,2005年4月6日上午被注射執行死刑。但是后來辯方律師提出證據顯示,女孩是頭部著地致死,不是拖帶致死的,如果得到證據的支持,那說明,女孩被撞的時候(此時被告不是故意的)已經死亡,所謂拖帶(此時是故意的),實際上是拖尸,并不是女孩致死的原因,那么故意殺人罪名就不成立。但是因為媒體尤其是互聯網的報道已經激起了公憤,辯方爭取不到更權威的鑒定?!缎谭ā返诹鶙l規定:行為人在交通肇事后為逃避法律追究,將被害人帶離事故現場后隱藏或者遺棄,致使被害人無法得到救助而死亡或者嚴重殘疾的,應當分別依照《刑法》第二百三十二條、第二百三十四條第二款的規定,以故意殺人罪或者故意傷害罪定罪處罰?!缎谭ā返诙偃l規定:故意殺人的,處死刑、無期徒刑或者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情節較輕的,處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判處被告肇事司機付忠濤死刑并無不妥。
就這個案例來看,因為這起案件的性質惡劣,對付的量刑并無不妥,但是由于媒體介入的強大影響,法院對證據的采信卻不夠充分。我們對媒體夸張的報道進行了深層次分析,應注意到媒體炮火最集中的一個關鍵詞“林肯”。我們做個假設,如果是某農村一輛三輪車拖死了一個女童,也許媒體就沒這么大興趣去關注了,這個案子可能會按部就班地查,該判死刑就判死刑,該怎么辦就怎么辦,但是可惜的是,他開的是林肯車,媒體的義憤填膺實際上有林肯車的“功勞”,付忠濤的案件,承載的不僅僅是法律的制裁,還超越了事件本身,媒體的報道無疑觸到了公眾的心理痛點:其實質是貧富社會階層之間矛盾的一次“集體宣泄”。媒體的夸張性報道也是為公眾的仇富心理添油加醋。從主觀方面講,媒體從業人員缺乏職業道德素養和必要的法律意識,是造成“媒介審判”越界報道的內因。商業操縱媒體,新聞越來越成為廣告和娛樂的囚徒,如果說“媒介審判”在其興起初始還能打著輿論監督的旗號為己正名的話,那么在眼下,它則越來越背離新聞業的公共精神,其驅動因素是為吸引公眾眼球的商業化新聞服務。有些媒體為了在激烈的媒體競爭格局中取得先機,竟然炮制聳人聽聞的假新聞,被稱為“使我國輿論監督水平整整倒退了兩年”的北京電視臺“紙餡包子”事件,就是其中的一例典型。這是對新聞專業主義赤裸裸的背叛,新聞的基本功能是傳播事實,監督的前提是公開,公開本身就加大了監督的威力,一切違法勾當一旦大白于天下,都逃脫不了法律的制裁。最高人民法院1998年《關于審理名譽權案件若干問題的解釋》賦予新聞媒介報道國家機關公開的文書和職權行為特許權,但享有特許權的報道必須是客觀準確的,搶在司法程序之前發表的“媒介審判”報道不在特許權保護之列。尤其事后證實其中有不實報道時,新聞媒介就要為自己的錯誤報道承擔法律責任。近幾年,全國新聞官司達數千起,大部分通過庭外調節解決了,但是30%是由媒體的敗訴告終,有相當一部分是媒介報道不能在真實客觀性上提供有利抗訴。前例對司法審判的輿論監督個案中,有些案前報道,其威力并不在于報道中對相對人作出定罪、定性的判斷,而在于其對事實公開、客觀的披露。公開報道事實,是新聞輿論監督的基本方式,也是新聞既監督司法又避免干預司法、實現輿論監督和司法獨立兩者平衡的立足點。
另外一方面,如果堅持“媒介審判”,新聞媒介有可能要為法律意識的淡漠和法律知識的匱乏付出慘痛代價。在這方面,有些新聞工作者的認識水平與一般公眾沒什么區別。在全民法律意識普遍增強的情況下,一部分記者的法律意識卻沒有得到相應的提高,他們不能淡化自己“無冕之王”的特權身份,體現在批評性報道中,情緒化傾向較濃,甚至自視權威,誤導公眾。2004年4月,杭州多家媒體在報道一起交通糾紛案時,有意突出當事人的父親是某縣級市前市委書記,形成“仗勢欺人”的基調。媒體以輿論監督的名義對基本事實歪曲炒作,明顯干擾了司法審判。新聞事實與客觀事實完全一致是不可能的,但它不能背離基本事實的要件,這是違背新聞工作規律的做法,這也影響了新聞媒體在受眾心目中的權威作用,媒介公信力一旦受到動搖,宣傳工作的收效及媒介地位將大不如前。1995年6月,復旦大學新聞學院、暨南大學新聞系、北京廣播學院新聞系、杭州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現浙江大學新聞系),組織了一次《新聞職業道德現狀調查》,對北京、上海、杭州、廣州四個傳媒比較發達的城市的社會公眾和新聞從業者進行抽樣問卷調查。調查顯示,“盡管新聞從業者對目前新聞職業道德教育情況的了解程度和法律意識高于公眾,而對開展新聞職業道德的必要性認識程度和操作能力則低于公眾”,有52.9%的公眾認為不實報道普遍存在,而2002年進行的調查結果顯示,持這個認識的公眾比例又增加了兩成。
綜上所述,新聞報道觸及法律的雷區是常見的。一方面,新聞監督產生的負面影響,是由新聞本身之特性所決定的,對它不可能像要求司法活動那樣嚴格。新聞監督與司法活動相比,沒有強制力作后盾,在平衡新聞監督與司法活動時,應該向新聞監督方面傾斜。另一方面,因為新聞監督失誤本是難免的,如果一旦發生就要承擔訟累之苦甚至敗訴的風險,新聞媒體及其從業人員就會產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態,從而對監督失去熱情。事實上,新聞自由和司法獨立的國際公約及準則告訴我們,媒體只要遵守新聞自由的一般規范,在任何時候都可以進行與司法機關立場相反的獨立報道和評論。新聞輿論監督功能作為憲法原則,在實現人民對司法機關的監督權方面有合法地位,新聞媒介對法制活動包括對司法活動的輿論監督不但不會被捆死了手腳,而且是大有可為,這種輿論監督的范圍遠不僅僅是對檢察或審判案件的監督,近年來,在有關領導部門的倡導下,新聞輿論對政法和行政執法部門的監督和批評明顯加強,不許批評公檢法的禁區已不復存在。
傳播學和輿論學的研究早已證明,司法要避免媒體的激情對司法理性的影響,但不是通過對媒體的不同于公民個人的特別限制來實現的,而是通過司法程序本身的自我完善來實現的。比如完善審理機制的“陪審團封閉法”。一是通過法官和陪審員的自律。這雖然沒有具體的措施,但法院會要求有裁判權的法官和陪審員在案件審理期間不要與外界討論案件,不要在庭外接受與案件相關的信息。在美國的法庭上,主持法官總是會向晚上回家的陪審員們作出這樣的叮囑。所以,除了上述“極端情況”以外,即使是連續審理、當庭判決,陪審員或者法官在回家的時間是否與家人朋友議論案件,是否看新聞,都只能靠自律。二是某些特定程序和案件情況不向社會(包括媒體)公開。法律可以因為民主社會其他利益的需要而對與犯罪過程有關的基本規則規定的權利加以限制:為了防止對被告人的嚴重偏見;為了防止形成對證人的壓力、對陪審員和被害人造成損害,對媒體的報道也應有所限制。
新聞媒體也必須認識到:新聞監督司法活動應符合其內在要求和實際需要,堅持“真實、公正、合法”的原則。新聞媒體對司法活動進行監督一定要有責任感,要審慎,切忌盲目和隨意;要認清自身固有的局限,在司法問題上它并不比司法機關高明,要尊重司法機關和司法規律,懂得自抑,監督要適度;要恪守新聞職業道德,加強自律。媒體內部應該形成系統性的便于操作的報道規范,如對正在進行的司法活動可以報道,但不加評論;吸取司法活動的經驗,讓案件雙方說話、讓第三者說話、讓專家說話,力求客觀;報道司法的記者專門化、專業化,讓他們具有法律專業知識,熟悉司法運作過程;對司法機關的審判活動以及當事人的權益予以充分尊重等。只有雙管齊下,才能保證我國新聞監督和司法活動都能健康運行。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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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魏永征:《媒體和司法審判應該如何平衡》,中國新聞研究中心網站。
(作者為北京工商大學傳播與藝術學院新聞系教研室講師)
編校:張紅玲